容绪道:“你若是怕他在我这儿受了罚,回去拿你出气,那你就留在我帐中。”
“不行,绪娘,不行的……”宝珠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和他还有两?个孩子,如今腹中又多一个,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那你的意思是?”
宝珠像是被问住了,呆愣愣地?眨了眨眼?,可泪花尽除之后眼?中如漫灰雾,满是迷茫。
良久,她才呢喃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他就会好一点,大夫说了,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女儿,沣郎喜欢女儿。”
直到宝珠离去,容绪都久久缓不过神。
小几上的木玩具宝珠没带走,画满九柱、十二柱变体鲁班锁的绢纸,宝珠也没带走。她带走的,唯有泪水。
“娘娘,用些茶吧。”
桑知?担忧地?望过来。
容绪依言饮了,却没有尝出什么滋味。
年少时?意气用事,看谁过分?了说折人家胳膊就折胳膊,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的,如今贵为皇后,却顾虑繁多,倒是缩手?缩脚了。
容绪枕在案上,郁郁不已。
她从宝珠身上隐约看见阿娘的影子。
阿娘是江湖儿女,磊落不羁,向来不爱守高门府第的诸多规矩,为此?祖母时?常没有好脸色给阿娘,甚至当?众命阿娘立规矩,叫那些家仆都看在眼?里。搬来京城之前,不知?阿娘在会稽祖宅受过多少气。
但阿娘为了爹爹、哥哥和她,尽数忍了下来。
当?着他们兄妹俩的面,阿娘也从未说过祖母一句不是,反而要他们孝顺长?辈,因为祖母对他们很是疼爱。
“娘娘勿忧,”聆玉见主子心里不痛快,还以为主子是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遂蹲身在桌案前,轻声安慰:“圣上待娘娘的好,婢子们都看在眼?里,做不得假,娘娘与圣上定不会闹成镇国公府那般田地?的。”
这话惹得容绪侧目。
“你们都道他待我好,倘若有一日我和他分?开了,是否会觉得我不识抬举,身在福中不知?福?”
聆玉听了大惊,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万万不敢这样想。”
容绪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仍伏在案上。
如今这世道,两?个人在一起很容易,分?开却尤为困难,且没有公平可言。
男子若欲分?开,可以冷落妻子,另纳妾室,或一纸休书将人打发?出去。成了下堂妇的女子则饱受打量与猜疑的眼?光,甚至有那些轻狂人家,在议亲时?听说对方家里曾和离过,有过失败的婚姻,便?以此?拒婚,说是不吉利,意头不佳。
而女子若欲分?开,有独自搬去庵庙清修不问俗事的,也有娘家人硬气,主动?把自家女郎接回家的,但更多的是沉默、隐忍、妥协,这样了却余生。到后来,只为儿女筹谋,与丈夫则话不投机半句多,连表面和谐都难以为继。
论到根本,女子的退路太少,选择的机会也太少。
–
“你是说,你想做天下女子的帮手?,为她们寻到更多出路?”
小舟轻棹,澄波叠翠。虞令淮撑篙的手?一顿,回过头来。
被这么冷不丁一瞧,容绪有点不自在,并且方才一开口她就生出悔意。
跟他讲这些做什么呢。
若非他们关系不错,怕不是还要怀疑她有谋权之心。
“我觉得很好!”与容绪预想的相反,虞令淮看似很感兴趣。他把长?篙一放,挨到她身边来。
小舟在水面轻晃,容绪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是吗。”她轻轻道。
虞令淮双肘抵膝,上半身微微前倾,是切实地?感兴趣并准备开展进一步探讨。
但容绪仍有犹疑。出于保护宝珠的私隐,她并没有直说自己遇见了什么事,以及是如何想的。
仅仅说了那么一句试探性的话语。
即便?如此?,他也赞成并支持她么?
“唉,不瞒你说。”虞令淮掸了掸衣角浮尘,不好意思地?说:“先帝病了多少年,聂太后就辅佐了多少年的朝政,久积威势不说,还有经验有家世,但为何朝中大臣超过半数都情愿追随我这个半道上来的武夫?要知?道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可没有学过什么帝王之道,连批个折子都要哄着自己,耐心坐着批完。”
“刨去我姓虞她姓聂这一点,那不就是因为我是男子,她是女子么。而说到姓虞的宗室,大长?公主先前也是领过兵打过胜仗、监过国没出岔子的,怎么先帝驾崩之后没人找大长?公主继位?”
就连容绪的阿娘,当?年戎装上阵,立下战功,但一直到她卸甲归家照看儿女,朝廷都没有颁下任何封号。因为在他们看来,阿娘只是容将军的妻子。
“当?然了,我们现在讨论的并非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正如你所说为女子寻出路,我认为很好。”虞令淮继续道,“大鄞西南方向有几个部落就是女子为首领,我看她们团结得很。”
“还有前朝的羌人部族,女性为王,女官掌权,强盛了很长?一段时?间。由此?看来,没有女弱于男的说法?。”
说着,虞令淮挑眉笑了下,“很惊讶我说这些吗?”
容绪诚恳点头。
何止惊讶,这些话要是被朝中老臣听去,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要掀翻了天。
“其实也是凑巧,”虞令淮展臂探入水中,闲闲拨弄水花,“你我家中风气不似他人那般拘谨,没有妻子事事听从丈夫的规矩,加之我暂时?不贪恋权柄,而女子潜能巨大,我又盼着大鄞好起来,那么对于一切好的改变自然是来者不拒。”
“还有一点。”
虞令淮收回手?,散漫地?甩甩遗留的水珠,同时?往容绪身边挨去。
低沉的嗓音在这月夜里显得莫名缱绻:“我心悦于你,偏爱于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的身体比脑子先反应,那就是盲从于你。”
“你——”
哪有这样说话的。
容绪觉得虞令淮油嘴滑舌。
但……比普通的花言巧语顺耳一点。
手?指一暖。
低头看去,是虞令淮悄悄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捞了半天水,他手?指竟仍是温温热热的。
容绪不服气,蓄意掐他手?心。
却反被一把握住。
虞令淮执起容绪的手?,举到月光下细细端详,煞有介事感叹道:“沛沛的手?这样小。”
听他在那抑扬顿挫,还以为要吐露什么怜惜之语。等了半晌,结果只等来一句:“这样小的手?,掐我、揍我怎么会那么疼,你是不是瞒着我进补了许多大力丸?”
容绪:“……”
一切回应溶在吻中。
热气通过相握的手?传递,也经由唇齿,一点一点地?让渡。
渐渐地?,掌心濡出薄汗。视野倾倒,虞令淮扣着容绪的后颈,同时?也护着她后颈,相拥倒在舟上。
“虞令淮……”呢喃着,吐气如兰。
没记错的话,这是容绪婚后第二次唤他名字。
年轻的君主因此?勾起满足的笑,眼?中蕴着情意,呼吸也顿沉,他再次俯身,转而衔住容绪耳垂,不轻不重地?缓缓碾摩。
谁知?下一瞬,欲气里传来容绪未尽的下半句——“你敢。”
虞令淮讪讪收手?。幕天席地?什么的,确实还不敢,怕挨揍,怕她恼了永远不理他。
“扶我起来。”容绪伸出手?,活像尊贵的夫人等待奴仆。
虞令淮很有帝王脾气的哼了声,“颐指气使,趾高气昂,作?威作?福。我怀疑我脑子里是不是刻了你容绪的名,你一吱声我就无有不从。”
容绪坐起身,扫了眼?他腰上的香囊,“这里倒是绣了我的名。”
话毕,她呼吸一顿,脑海中快速闪过什么。
“是吗,我怎么没瞧见。”虞令淮低头翻找,然月色昏淡,毫无所获。
“先别说话。”
容绪心跳得极快,她按了按心口,转身去找竹篙,“快点靠岸,我有个猜想需要证实。”
虞令淮摸不着头脑,“什么猜想,比我们花前月下还重要?!容沛沛,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人了!”
“铜镜!我娘下葬的时?候我没看见那面铜镜。”容绪双眼?有些失神,短时?间内太多碎片样的记忆涌现,令她头晕目眩,“铜镜是我爹刻了情诗的,我娘不可能不随身携带。”
关于这面铜镜,虞令淮早有耳闻。如香囊与木梳一样,铜镜是容将军与容夫人婚前交换的礼物,容夫人一直很宝贝,收在箱笼里,就连虞令淮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
容夫人为情所困,追随容将军而去的话,定然会带上那面铜镜。可是整个会稽老宅里都没有铜镜的影子,今日说起刻字,容绪才记起。
“虞令淮,我怀疑我娘的死?,有蹊跷。”
转瞬间容绪弃船上岸,随手?夺了一名侍卫的马,朝虞令淮道:“我去问兄长?,他在家时?整理过阿娘遗物!”
虞令淮望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没有去追,只是调配一队金甲卫跟在容绪身后护送。
他转而望月。
同时?心中默念——望沛沛能够得偿所愿,查清真相,无论结果如何,都算解开一个心结。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划破长?夜。
铮铮寒芒带着危险的气息,朝他心口急速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