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内堂。
义纵已将此次案件的卷宗与众人供词摆在刘据案前,一一解释。
“根据案发后在场之人的供词,当时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后脑被一件青铜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边,双手染血。
“臣携同衙役勘验过现场,屋内凌乱,有明显争执且动手痕迹,貔貅的尾巴形状也与死者脑后的伤口吻合。仵作仔细检查过尸体,发现尸身唯有这一处伤口,并证实这就是致命伤。”
说着他递上一方摆件给刘据过目。
貔貅形状,尾巴细长,虽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猛力撞上去,刺破人体是完全不曾问题的。绝对能令人致命。
说它是凶器,刘据并不意外,但有一点,刘据凭借观看探案剧以及听左监讲说探案故事的经验觉得很有问题:“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柏山杀害祁郎君?”
“没有。”义纵知道刘据为何这么问,继续道,“可彼时屋中唯有柏山与祁郎君二人。”
刘据迷茫:“怎么确定屋中必然不会有第三者?”
义纵躬身回答:“出事地点在祁郎君家中书房。书房没有密室暗道,唯有门窗可出入。门窗外面是小院,小院正对前方回廊。
“彼时祁大郎与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论走门还是走窗,都会被发现。但二人并未见到有其他人出入。”
刘据眨眨眼:莫非是电视剧里最爱拍的密室杀人案?他见到活的密室杀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儿去了,干脆替他开口:“先叫祁大郎进来。”
祁大郎入内行了礼,便说起当日之事,与供词没什么出入。
“小人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柏山,想来也不会有哪位兄长喜欢引诱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借机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虽没落,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哪能让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来,且能进入书房,是父亲允许。
“他与舍妹之事已僵持许久,舍妹曾数次试图说服父亲。父亲没办法,答应见柏山一面,与他详谈。”
祁大郎深吸一口气:“柏山来后,是我与舍妹一起将他引领入书房,因着父亲想单独与柏山聊,我与舍妹并没有多呆便退了出来。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遥望书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觉篡紧了拳头,可见在极力压制情绪:“我们的目光从未移开书房,书房有无他人进出,我们能不知道吗?
“柏山进去时,父亲还是好好的。其间又没有第三者,父亲突然身死,不是他还能是谁!”
刘据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挥手让祁大郎退出去,又将祁元娘叫进来:“就目前的情况,柏山确实嫌疑很大。你为何觉得柏山是冤枉的,单单因为你对他的感情与信任?”
祁元娘摇头:“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刘据挑眉,示意祁元娘继续。
“其实事发前一天我与父亲深切交谈过一回。我明白父亲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没落,我们这一支还不是嫡系主脉。
“虽有贵族头衔,可内里其实也就比一般的平头百姓强点。与其说父亲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说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场之人无不了然。修成君是王太后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虽非皇室血脉,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亲封其为县君,享有封邑,仪比长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条件,配正经皇室长公主的子嗣是远远够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儿子却勉强够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内城,与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来往都还算密切。
若从个人而论,修成子仲并非良人。可若从身份地位而论,修成子仲或许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我与父亲说,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门就一定好,还需看二者是否合适。
“我在家中受宠惯了,与公输家小郎君起冲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宠着长大的。
“到时候我们闹起来,谁也不肯低头,且他位尊而我位卑,这日子要怎么过?
“要我改变自己,温柔小意,体贴和顺,精心伺候,我恐难做到。而柏山不同。我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愿意迁就我。我也愿意回报他这份厚意。”
大概是顾忌着修成子仲的身份,这话说的委婉,但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修成子仲哪里只是被宠着长大。
王太后在时,他活脱脱一小霸王,在长安横行无忌;及至王太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祁元娘若嫁给他,日子只怕难得安宁,更别提幸福了。
“父亲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诚。这些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机会。我与父亲说,我今岁不过十五,不急着定亲,请父亲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们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愿意凭父亲做主,不会再闹。
父亲素来疼我,考量许久终是答应了。
“今早他同我说,让我午间小憩之后叫柏山过来,他亲自与柏山谈。若柏山也同意这个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与决心,那么此事就这般定了。这两年他不会给我定亲,不会逼我出嫁。
“而我也将此事告诉了柏山,彼时柏山很高兴,承诺我一定会努力。”
祁元娘抬头,眸中满是不解:“父亲既已松口,双方也达成共识,怎还会起冲突?
“即便柏山对此不满,真要做什么,也该是两年后事情不成再做。有两年的缓冲时间在前,他为何要急于出手?
“这与柏山寻常的行事作风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刘据默默点头,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来,案件谜团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后,再进来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着,脚步踉跄,神色颓败,衣衫褴褛,上面还有些许刺目的血色鞭痕。
刘据侧头看了眼义纵,义纵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办案无数,凶犯喊冤乃属平常,不喊冤直接认罪的反倒是少数。臣自然要审一审,力图撬开他的嘴。臣并未对其用重刑。”
刘据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数量,勉强相信他的说辞。
柏山见到他似乎十分激动,泪水哗啦啦落下来:“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有杀人。”
义纵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必浪费时间,你且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于殿下听。”
柏山勉强止住眼泪,平复情形,开始回忆案发经过。
“祁伯父有午歇的习惯。元娘特意等午歇时间过了才带我入府,到书房门前时还问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听闻里头伯父回应才推门入内。
“彼时伯父在内室,我们不敢贸然闯入,隔着屏风问安。伯父应了。祁家阿兄说让伯父与我单独谈,与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来多谢伯父肯给我这个机会,并发誓一定会闯出一番成就来,绝不负元娘。
“可我说了许久,伯父一直没开口。我心下惴惴,想着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刚绕过屏风什么都没瞧见就被人从后一棒子打晕。
“等我醒来,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边,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想查看他的情况,结果一扶他,双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经没了气息。
“我吓了大跳,惊慌失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祁家兄长与元娘便进来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况已然明了。
义纵让人将柏山带下去,躬身禀明:“柏山后脖子处确实有一方淤伤,但不排除是他与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为之。
“以往案件中,凶手为脱罪,自伤己身来制造疑点、掩盖实情的也并非没有。”
说到此,义纵瞧了刘据一眼,补充道:“臣并不是说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断案需要考虑多种情况,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毕竟凶手多狡诈。”
义纵语气犹疑,带着几分忧虑,恐刘据觉得他是在针对柏山。
刘据觉得义纵想多了。这种合情合理的正常考量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又不是不讲理。
他站起身:“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众人又转场来到祁家,书房的格局确如义纵所言。
他甚至亲自去廊下站着看了看,又搬了箱笼来,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视线水平,不管哪个视角,全都一目了然。
书房中。外室与内室用一扇屏风隔断。
外室作为日常读书写字使用,内室大概是考虑到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在这里准备了床铺与各色衣物用品。
义纵指着内室的木柜架子说:“这边摆放着一些竹简,貔貅摆件也在此处。当日书架倾斜,竹简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脚下:“祁郎君躺在这里,柏山跪在他身边,手托着他的后脑,双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测,凶手或许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与祁郎君争执时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在架子上,后脑不幸被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毙命。”
刘据看看木架,又低头看看义纵所说祁郎君倒地之处。确实按这个方位,若柏山真是凶手,误杀的可能性更大。但误杀也是杀,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监蹙眉:“在柏山进入书房前,祁郎君在做什么?”
都是断案经验丰富之人,义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并且因为眠浅,午歇时不喜有人打扰。祁家兄妹带柏山过来之际,祁郎君应该刚醒。”
霍去病眼珠转动:“午歇不喜人打扰,也就是说如果彼时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义纵点头:“确实如此,可祁大郎说得对,祁家非小门小户,怎是外人能轻易进出。更何况,如果有贼人在,祁郎君为何不唤人抓贼?
“祁大郎与祁元娘带柏山进来时,祁郎君为何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点,贼人是怎么出去的?”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祁大郎与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着书房,没有见人入,也未见人出。
刘据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也许他压根没出去呢?”
众人:!!!
刘据转头看向义纵:“事情是怎么被撞破的,撞破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祁元娘见柏山一直没出来,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仆要了些瓜果,想找个理由,借着给父亲送瓜果的名义看看他同柏山谈得如何。
“结果与兄长一起推门进来便看见了凶案现场。两人惊呼出声,招来了家中仆从。
“祁大郎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去查看父亲的情况,一边让人逮捕柏山。喧嚷之声很大,府中乱成一团,左邻右舍都被引过来瞧热闹。”
刘据眨眼:“也就是说当时场面混乱,人员众多,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死者与柏山身上?”
义纵立刻会意:“殿下的意思是说,凶手作案后并未立刻离开,藏在屋中,此后趁乱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众人震惊,但都明白,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还有一点。”刘据托腮想了想,点了左监出来,“你去廊下站会儿。”
左监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去了。
眼见左监到了位子,刘据将竹简哗啦扫落,然后将左监叫回来:“你刚刚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似乎什么东西落地。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可确实听到声响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简,再看空荡的木架,神色微变。
霍去病询问义纵:“彼时站在同一位置的祁大郎与祁元娘可听到声响?”
义纵赶忙让人唤了祁家兄妹进来询问。
两人想了想,尽皆摇头:“没有。”
没道理左监能听到,兄妹俩听不到。左监也只是寻常人,耳力并不出众。
义纵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竹简或许不是当时跌落的。祁屋内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许就是在他午歇不让人打扰的时候。”
祁大郎与祁元娘尽皆怔愣,祁大郎猛烈摇头:“不可能。我们进来之时,父亲还回应我们了。”
刘据瞧他一眼:“怎么回应的?”
“啊?”
祁大郎有些懵逼,没反应过来。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借此逼迫自己冷静,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进门前,我在门外问父亲可起身没有。父亲答:嗯。我推门而入,给父亲问安。父亲也嗯了一声。
“随后阿兄说:柏山到了,既然父亲想与他单独谈谈,我与阿妹先且告退。父亲摆了摆手,继续应了一声。再之后,我与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说,你们所谓的回应就是嗯了三声,一个字没吐出来?若我没记错,你们说没有进入内室,是隔着屏风问安的。
“那么所谓的摆手也是隔着屏风向你们摆手,你们只看到摆手的虚影,从始至终没见到祁郎君的面,对吗?”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惨白。想来二人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
很可能彼时在屋里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贼人。嗯的是贼人,摆手的也是贼人。
霍去病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左监叹气,看向祁家兄妹:“麻烦两位再好好想想,可还有其他异常?”
祁元娘闭眼,回忆许久,突然睁开眼睛:“我……我想起来了。当时父亲……不,那人嗯的时候,声音跟父亲非常相似,但鼻音稍显重了些。
“还有……还有熏香,熏香不对。父亲年岁渐大后常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因此歇觉时多会燃熏香助眠。那日也有熏香,但熏香的气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浓。”
说到此,她声音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抖:“我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如果我发现了,那会儿……那会儿父亲是不是还有救。”
银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当时你进屋并未多呆便出来了。谁能想到郎君已经出事,谁能察觉那瞬间的微末细节。
“等你再进去,一切气味都消散了,你又处于惊骇伤心之下,如何记得起这等小事。”
毕竟声音那么像,熏香也只是浓了一点点而已。
道理谁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场上,一时间却很难接受,便连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个人都呆了。
刘据只能让银柳与家仆将兄妹俩带下去安置。那头霍去病已经拿着剑柄私下轻轻敲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环顾四周。
左监自然明白他在找什么,看向义纵。
义纵沉着脸招来衙役:“搜,这个书房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连个缝隙都不能放过。”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贼人既然在屋里藏身过,未必没有线索。
于是在众人大刀阔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发现,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块木牌。
刘据歪头:“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升平楼角斗场下注后给的木牌。”
这么一说刘据想起来了,果然是诶,不过不太一样。
“去升平楼问问。”
霍去病将木牌一收,说走就走。
刘据:……不愧是实干派,说干就干,绝不废话。
众人再次转场来到升平楼,刘陵也在,得闻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瞧了眼木牌点头:“是我们升平楼的。不过二楼厢舍都是贵客,下注给的对牌要精致些。这个是给楼里自己人的。
“在楼里干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费下注的机会。不必自己出资,只需选定目标登记报备即可。若选定的目标赢了,一律发放二十钱。”
刘据抬眼:“楼里干活的人?”
“对。楼内的佣人,常驻的百戏班子傀儡戏班子等等,都可以。虽然发放的金额不大,但胜在无本买卖,不必自己出资。输了不打紧,赢了是白赚,因此每月的这一次机会很少有人放弃。”
刘据凝眉,也就是说人员庞大。
“不过大多赛事结束后,木牌就会回收。木牌的数额是既定的。每块上面都有标号,会对应下注的目标一起登记在册子上,可查。”
刘陵招了升平楼管事上前:“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着,你们尽管问他。”
又嘱咐管事务必仔细回话,知无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劳烦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刘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顿,我确实要去歇会儿,便不打扰诸位办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刘据点头。刘陵离去,管事叫了掌管册子的人来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号对牌三日前派发出去后就没有收回来,当时派发给的人是王立。”
刘据:“王立是谁?”
“楼里的口技师傅。”
众人顿住:口技?
若是口技,那么是不是也能学别人的声音说话?或许完整的言词不行,但简单的嗯嗯呢?
刘据蹙眉:“这人在哪?”
“不知。我们也有两日不见他了。昨儿他休息没来。可今儿他还有场口技表演,也没来。我们让人去他住的地方寻,照样没找见,正想着要不要报官呢。”
众人:……
霍去病呵了一声:“下令通缉吧。”
********
马车内,刘陵斜靠着眯眼。
“翁主。”
侍女小跑着追上来,马车缓缓降速让侍女上来才重新正常行驶。
与其擦肩而过的银柳顿了顿。祁元娘迫切想知道凶手是谁,奈何刚受了大打击,心气不平只能暂时歇着。便派了她来盯着进展。哪知走到半路听到这么一句称呼。
不是银柳敏感,而是事关重大。彼时她装死躺在尸堆里听到了零星一点信息,其中就有这个称呼:翁主。
屠村之事绝对与他们口中的翁主有关。
银柳下意识转身回望,马车已经走远。天下翁主不只一人,也不一定就是她。银柳掩下心思,继续朝升平楼而去。
马车内。侍女已将打听到的情况如数告知。
刘陵满面疑问:“王立?我们的人?”
侍女摇头:“不是。楼里的口技师,与我们无关,只是被雇来表演的。”
“确定跟我们的人没有牵扯?”
“没有。属下已经问过了。殿下查的是祁家郎君身死一案。我们的人与祁家与王立都没有牵扯。
“真要说有什么,最多不过是王立的雇主,而祁郎君与祁大郎也来升平楼玩过几回,再多就没了。”
刘陵点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既然同我们没关系,不必遮着掩着,让楼里的人尽心配合,态度恭敬些。”
想了想到底不是完全放心,补充道:“传信给探子,多注意大殿下这边。虽说命案确实没有我们的任何手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忐忑。”
侍女狐疑:“翁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刘陵摇头。她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让她不安的感觉。
她叹道:“盯着些吧。”
“诺。”
********
飞翔殿。
事情查到王立,接下来的抓捕工作便不必刘据出面了。
农历五月底的天气已渐入酷暑,宫中各处都陆续用上了冰,鉴于刘据年幼,给的少,效用有限。刘据干脆让人搬了张软塌搁在廊下乘凉吹风。
他半躺在塌上,抱着鲜榨的樱桃汁抿一口翻了个身,眉宇蹙起,又抿一口翻个身,眉宇蹙得更紧,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丰禾走近才听清。
“这案子破得太快了,不大真实。”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什么。”
“何处不对劲呢?”
丰禾疑惑:“殿下是在想祁家的案子?殿下不是不喜这些,不耐烦让左监来吗?”
刘据睨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我只是不喜欢被限制被强迫,更不喜欢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若撇开这些,偶尔听听左监讲故事,我还是很愿意的。毕竟左监讲故事的水平不错。再说回这个案子。我既然插手了,就要有始有终。半途而废不好。”
丰禾了然:“那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对?莫非真凶不是王立?”
刘据一时答不上来,他嗫嚅着:“我再想想。”
于是又打开了脑子里的探案剧与刑侦科普视频,将其中的内容知识与现下的案件一一对比,突然他顿住。
“凶案三要素?”刘据腾一下站起来,“啊啊啊,我知道问题在哪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正值左监派人前来禀报,找到王立了。
刘据匆匆拉上霍去病出宫。
王立的尸身躺在河边,此处已经不是长陵邑的地界,更靠近阳陵邑。
霍去病伸手遮住刘据的眼睛:“别看。”
刘据没拒绝,任由他遮,毕竟他对尸体真没什么兴趣。怕恶心影响胃口,也怕晚上做噩梦。
等霍去病将手掌放下来,王立的尸身已经被草席盖住。仵作上前汇报:“王立身上有多处利刃伤口,该是被人杀害后扔入河中,然后顺水流至此地。初步判断死了已有五日。”
五日前,正是祁郎君出事之时。
刘据蹙眉:“还以为抓住他就有了最有利的人证呢,结果……哎,又得重新找证据。”
霍去病扬眉:“谁说死了就做不了人证?”
刘据歪头:“啊?”
霍去病询问左监义纵:“王立的尸体今日才发现,这事可有传开?”
义纵摇头:“没有。除了官衙自己人,无人得知。”
“那就好。”霍去病勾唇,“正好来一出引蛇出洞。”
刘据:诶?
********
祁宅。
银柳匆匆跑进来:“女郎,找到王立了。”
祁元娘倏忽起身,祁大郎已然先一步冲过去:“你说什么?找到了王立?”
“是。”
“他认罪了吗?可有说为何要杀害阿父?”
银柳摇头:“没有,王立受了重伤,尚在昏迷。”
祁大郎愣住,祁元娘更觉疑惑:“重伤?”
“对。听说是受伤后落水,而落水后又撞到了头,幸好被阳陵邑一户人家所救。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昏得长醒得短,便是偶有醒来也迷迷糊糊的。
“那户人家本以为他是遭了劫匪好心救助。两日前官衙发出通缉,还在各大陵邑都贴了告示。他们看到告示上的画像询问了内容才知道王立竟是凶犯,于是报了官。
“阳陵邑的衙役亲自将人移交给长陵邑。但由于王立伤势过重,无法即刻审问案情。县令做主先且安置在医馆。医馆的医工说伤势已有所好转,约莫过两日便可完全清醒过来。”
祁元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找到凶手,也想知道凶手是如何杀害阿父,又是为何要杀害阿父的。
她属实想不明白,阿父与一个口技师傅能有何等恩怨让对方起了此等杀心。她恐这里头有别的隐情,譬如买凶杀人。
若真是如此,那这背后买凶之人才是首脑,绝不能让他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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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
衙役们守在门口,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这案子是不是快完了?”
“差不多吧。没意外的话,等王立醒来交待完实情应该就能结案了。咱们也能好好歇歇。这几日因着大殿下关注案子,县令与我们日夜搜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你还在乎睡不睡觉呢。咱们这种小案子,难得有大殿下关注。你就没想着表现好点入殿下的眼,然后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这我可不敢想。就我这点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干我的衙役吧。”
祁府家仆提了食盒过来:“几位官爷辛苦了。我家小主子听闻抓到凶手,十分高兴。想着这几日多有劳烦诸位,如今这么热的天,还得诸位守着凶犯,故命奴等送了冰碗来,给诸位解解渴。”
所谓冰碗,是鲜榨的果汁加入冰碎末。果汁用的寻常果子,不算贵重。冰却不便宜,底层百姓难得用上一回,衙役们一见眼睛都亮了。
家仆忙招呼大家过来:“吃吧,主家准备的多,一人两碗都尽够的。”
衙役们笑嘻嘻凑上前取用,夸口不绝:“沁凉,爽快。祁家大善。”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蒙面人影趁此机会已然偷偷潜到众人身后,闪身入内。
房内。
“王立”平躺在床上,因头部有伤,整个脑袋都包裹着纱布,遮住大半边脸。
蒙面人影小心靠近,左手按住“王立”,右手提起匕首正要刺入,猛然看清“王立”的面容,身形一滞,瞳孔大震,想要后退逃跑已是来不及。
霍去病从房梁跳下,一脚踢掉蒙面人手中匕首,一记漂亮的擒拿,不过一息工夫就将人按在地上,压得死死的。一招秒杀,还顺带撤掉了他蒙面的面巾。
来者不是祁大郎又是谁?
刘据等人也陆续自内间走出。
祁大郎脸色灰败:“这是你们设的局?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也没有很早,就前两天而已。”刘据叹了一声,摆摆手,“带下去吧。”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了,义纵自去审讯。刘据霍去病与左监只需在内堂坐着等结果。
霍去病轻轻点了下刘据的脑门,笑嘻嘻问:“怎么想到祁大郎身上的?”
“因为凶案三要素啊。动机,凶器,时间。这个案子的凶器很明了,是祁家书房的貔貅摆件。
“至于动机。如果是之前,祁郎君不同意柏山与祁元娘之事,柏山与祁元娘可以说有同等作案动机。
“但祁郎君已答应两年之期,那么这个动机便不存在了。当然不排除这俩说谎。所以她们算动机之一。
“动机之二,修成君的儿子广仲。要说广仲因为被祁家下了面子,不忿自己输给一介小小技工。杀人陷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霍去病挑眉:“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倒也没有完全排除。”刘据耸肩,“我觉得广仲用不着为一个祁元娘动手。就算太后不在了,王家还在,田家还在,修成君也仍旧仪比长公主。
“祁家即便是楚国贵族之后,也早已没落,如今很一般。我与广仲交集不多,却也看得出来他眼光高心气高。
“祁元娘这样的家世,他恐怕是不太满意的。当日他没答应,却也不拒绝,鬼知道他藏着什么心思。指不定见人家貌美,不满意其为妻,却觉得可以纳个妾呢。”
众人:……
“事情不成,是有点下面子,但这点事真不足以让广仲如此费尽心机去杀人陷害,而且还绕这么大一个圈。他一惯行事作风张扬霸道,都是直来直往,没这么迂回过。”
霍去病点头:“确实如此。不符合他的性格。这么看基本可以排除他了,那你怎么说没完全排除?”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啊。柏山刚被衙役抓出祁家,就碰到他的马车经过。所以表哥设局把‘王立’的消息透给祁家时,我还是顺带透给了广仲。
“如果真是他,他也会有所反应。但他只暗骂了一句凶手怎么不是柏山就没动静了。这么看来他似乎确实只是刚巧碰到,瞧见是祁家与柏山,就随口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一番。
“当然了,还有一点,他不太符合三要素中的时间。”
霍去病与左监忽视一眼,又看向刘据:“时间?”
“对。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王立一直躲在屋内,在引起骚动后才趁乱混入人群逃离。那么他假扮祁郎君,引柏山入内是为何?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脱身,那么只需祁大郎与祁元娘发现父亲身死,他们便会惊呼,骇然,慌乱。场面自然骚动。他的意图就能达成。
“若是这般,在祁大郎祁元娘与柏山一起进门时,便可以躲藏起来,祁元娘呼唤父亲不见应答,自然会入内室查看,便会发现尸体。后续骚动依旧,顺理成章。
“这么看假扮祁郎君迷惑祁大郎祁元娘,引柏山入内,是不是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凶手要的不只是脱身。
“他除脱身外,还想栽赃柏山,想营造彼时祁郎君仍旧活着的假象,模糊祁郎君真正的死亡时间,借用这个时间差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刘据眯起眼,电视剧里几乎每个案件都如此。十个凶手八个会这么干。
假造不在场证明,模糊时间。
这也是三要素的重点:作案时间。
他继续:“既然明确了这一点,我们便可反其道而行。凶手想模糊时间,那么必会在他假造的时间内制造不在场证明,以摆脱自己的嫌疑。谁在这个时间段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霍去病回答:“祁大郎与祁元娘。”
这两人站在廊下等候,始终在一起,互为证明,甚至他们身边还跟着伺候的仆从。
“若是祁元娘,她应该不会嫁祸柏山,也不会事后再来寻求我的帮助。所以大概率是祁大郎。一旦圈定了祁大郎,很多之前忽略的问题也就都浮现出来了。”
刘据神色闪了闪,就跟他发现宫中细作一样。在没有圈定人员之前,许多细节都会被忽视;而圈定人员后,这些东西就都成了佐证。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譬如祁大郎对柏山杀父之事表现得十分义愤,一直给官衙施压,想尽快结案弄死柏山。
“譬如祁大郎百般阻止祁元娘向外求援为柏山伸冤,甚至不惜强掳与禁锢。
“又譬如得知我们发现真正的死亡时间且推断出有第三人一直藏在屋内后,他神色大变。祁元娘尚能冷静回想,他则整个人都站不住,摇摇欲坠,魂不附体。
“再譬如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们一开始忽略掉的。动机除了祁元娘、柏山、广仲有,祁大郎就没有吗?
“祁郎君不愿意祁元娘嫁给柏山,想让她高嫁,祁大郎想不想呢?广仲还是他带回来的。”
刘据摆手:“当然了,这点动机应该不至于让他杀父。可义纵说过,据现场勘查,误杀的可能性较大。柏山可能误杀,祁大郎是不是也可以?
“祁郎君同意了祁元娘与柏山,祁大郎的谋划告吹,情急之下去找父亲理论,试图让父亲改变主意。可父亲更在乎女儿的幸福。彼此意见相左,争执动手。祁大郎误杀父亲。
“弑父的罪名比寻常杀人更大。他懵了,怕了,慌了。冷静下来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掩盖真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父亲死在他的手里。
“他是升平楼的常客,自然知道王立的本事,或威逼或利诱,让王立当他的帮凶,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抹掉嫌疑,还能将杀人的罪名转嫁给柏山。
“只是威逼利诱都不长远,事成之后,祁大郎自然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霍去病点头:“嗯,分析细致,逻辑紧密,合情合理。”
左监:“殿下机敏大才。”
刘据扬眉。这些手法跟电视剧拍摄的案件差不多。对比着捋一捋,套一套,也就清楚了。
不过……
刘据忽然想到一点,抬眼看向二人:“你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略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所以这些疑点你们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告诉我,对吗!”
霍去病&左监:!!!
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看他愁眉苦脸想了两三天。为此他来回看了好多集探案剧和刑侦科普视频!
刘据气呼呼,起身便走:“丰禾,我们回宫,我不要同他们在一起了。表哥好坏,看我笑话。亏我那么喜欢他。还有左监,居然又背刺我。可恶!”
霍去病:……
左监:……
又?请问臣什么时候背刺过你?殿下,这种话不能随便说,臣承受不起!
还有我们真的冤枉。这是我们不想说吗?明明是陛下不让说。陛下想让你自己思考,你有脾气找陛下发去!
那头,刘据没多久果然找上了刘彻,却不是发脾气,而是控诉。控诉霍去病与左监的恶劣行径。
将两人骂了一百遍,喝杯水润润喉,又骂一百遍,再喝杯水润润喉,继续一百遍。
刘彻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倾听,时不时点头,偶尔附和两句,态度轻松,十分心安理得,半点不亏心。
瞒着据儿的本来就是去病跟左监不是吗?最多再加一个义纵,同他有什么关系。据儿又没来问他,他又没瞒据儿。
对,没错,就是这样。
及至刘据口干舌燥骂累了,刘彻笑嘻嘻让吴常侍将人送出去,伸手翻开竹简,正是左监刚送上来的案件报告。刘据的分析阐明与祁大郎的认罪供述基本吻合,只有少许疏漏。
刘彻提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几个字:动机,凶器,时间。
他看了良久,将竹简卷起交给吴常侍:“送于张汤,让他传至各郡县。往后断案,让办案人员多多思考这三点。”
待吴常侍领命退去,刘彻闭目深思。
他不过稍稍试探,不料据儿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据儿果然有着他不知道的一面,有着他不知道的知识储备,也有着他意料之外的睿智机敏。
而他也更坚信了一点,知识可以教,但睿智机敏是教不来的。
于前者,刘彻不免对“教导”刘据的背后高人更好奇了些。
至于后者?
天下素有神童麒麟子,凭甚不能是吾儿!
第22章
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过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过是不是碰上匪贼大盗,甚至想过会否是修成子仲的报复。
毕竟他有动机有权势有能力,且当日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
谁知他的出现确实并非意外,却不是她以为的策划者,而是被人利用。
广仲是升平楼的常客。
升平楼分定期角斗场与不定期角斗场。不定期角斗场日期不定,一般是长安陵邑少年郎们兴致高时升平楼联合加的赛事。
定期场固定在每月二十。广仲几乎都会去。赛事结束一般都在午后,而要从升平楼离开回城,前大街是必经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凶手知道这个信息并加以利用。而这个人竟然是她嫡亲的兄长。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人。
现在仔细思量,兄长并非没有破绽,相反他的破绽还很多。
是她从未怀疑,从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着他,久久无法言语。
终是祁大郎开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宁静:“当初在官衙外堂,你说你不后悔,现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没有说话。
祁大郎怒目而视,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出去求救。你为什么铁了心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现在好了,父亲没了,我也没了,祁家出了这样的事,必会遭世人唾骂,还如何在长陵邑一众贵族之间立足。你满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来大殿下,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柏山担了这个罪名不好吗?天下男人多的是,他有什么好,你怎么偏就认准了他。若不是为了他,你……”
“那你后悔吗?”
清冷的女声打断祁大郎的质问,祁大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祁元娘直视他:“你问我后不后悔。你呢,你后悔吗?”
祁大郎张着嘴,双唇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从未想过要杀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试过求救吗?有试过医治吗?”
祁大郎身形凝滞,瞳孔一震:“我……我……”
“你没有。”祁元娘怒目而视,“你没有唤人,没有试着去请医者。你就从没想过若是救治及时,父亲或许还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当时阿父脑后全是血,鼻息也渐渐……渐渐没了。”
“渐渐?”祁元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也就是说父亲本来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我没有。我有救的,我试图去堵父亲的伤口,可是血太多了,父亲气息没得太快了。我……”
“堵伤口?”祁元娘冷嗤,“你是医者吗,你会救人吗,你什么都不懂,这叫救治?你根本没有这个心。你不敢呼救,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请医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父亲伤势太重,你害怕请了医者也救不活,反而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弑父的事实。
“或许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弑父,可忤逆父亲重伤父亲同样是大罪。你担不起这个罪名,也不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
“所以你没有求救,你脑子里根本就想不到求救这两个字,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想着怎么把事情掩盖过去。
“为此,你想到了一个精心的计划;想到了嫁祸对象;想到了帮凶人选;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刚巧是升平楼角斗场赛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会来,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为人,碰上这种事必然会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个人施压,长陵县令义纵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稳妥。
“尤其是你竟然还想到了以父亲常用安神熏香来遮掩屋内的血腥气。”
说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复杂,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着救一救父亲。”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来,可泪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满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动着,欲要反驳却发不出一个字。
祁元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阿兄后不后悔,但我不后悔。
“我说过,不论凶手是谁,我定会将其抓出来以慰阿父在天之灵。我不会让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浑身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让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弃,抬不起头。父亲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可有想过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么?”祁元娘声色俱厉,开口打断他的话,“断后吗?就算如此,又怎样!”
祁大郎浑身一震,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唬住。
祁元娘轻嗤:“阿兄选择柏山作为嫁祸对象,不单单是因为柏山合适有动机吧?你是不是还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长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来,让我成为你攀附权贵的工具。”
祁大郎龇牙:“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让你嫁给修成子仲是为你好!”
“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认为这么做对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选中成为大殿下的人后那段时间,你的态度曾有过缓和。只是没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来。
“那时你问过柏山,大殿下对他是个什么安排,可有说给予何等官职,何时再召他入宫等等。柏山一样都答不出来,宫中也再无消息,你的态度又冷了下来,再次同父亲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会与父亲做剖心之谈,幸运的是父亲疼爱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双拳握紧,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顾念父亲的生死,亦不顾念我的意愿,我为何要顾念你这个兄长?我不会原谅你。至于父亲……”
祁元娘鼻间一哼:“他是否怪罪你,这个问题,你留着九泉之下亲自去问他吧。祁家往后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还有我。
“我会撑起祁家,不会让祁家落败,更不会让祁家消散在天地间。我亦是祁家血脉,我的孩子往后会姓祁,传承祁家,永不断绝。”
祁大郎讶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会答应?”
祁元娘摇头:“你错了。我对柏山有情,喜欢柏山是真。可我为祁家人,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与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愿与我无法达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锦,彼此安好。”
祁元娘语气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独没有犹豫。她不后悔引来刘据,致使掀出如此残忍的真相,也不后悔此刻的决定。
她转身离去,没有再说别的言语,也没有再回头。
牢房外,银柳等候在侧,将她扶上马车,驱使回家。
祁宅门前,祁元娘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匾额怔怔出神。
银柳满面担忧:“女郎?”
祁元娘摇头:“我没事。伤心过,难受过,悲痛过……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还撑得住,也必须撑得住。
“银柳,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声誉需要挽回。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银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顾祁元娘睡下,银柳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小心关好房门。其实她很想告诉祁元娘,不论如何,她会在,她会帮她,尽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吗?她身上还背着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要怎么去帮祁元娘?
银柳轻抿双唇,无奈离去,刚过二门,便见柏山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柏山问了些祁元娘的情况,得知祁元娘目前还好,心下微松。
“这些时日难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着,我就不去打扰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柏山。”银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么了,可是元娘有什么事?”
银柳摇头:“与女郎无关,是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你说。”
“我听说升平楼的东家虽有好几位,但楼内事务都是由淮南翁主负责。你对她可有了解吗?”
银柳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曲,这是她近两日打听来的。她到京中时间不长,此前身子亏虚一直养在祁家,近期才渐有出门,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诸侯之女,乃皇室血脉,应该会经常入宫吧。你跟着殿下,有没有听说些什么。不管什么,有关她的事就行。”
其实这么直接问有些冒险,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对方察觉有人在探听自己的消息,恐会招来灾祸。可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去查。
既然元娘认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说将她探听一事说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我对翁主并无了解,不过前阵子淮南出了桩事,闹得很大,我在宫中确有听闻。”
银柳顿住:“何事?”
“淮南门下有一剑客上京告状,说淮南太子因比剑之事对他怀恨在心,非但不断刁难,还阻挠他从军抗击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后派人千里追杀。他几经生死,差点连命都没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审问太子。昨日公输师父回来,同师兄们提了一嘴,淮南那边传来消息,情况基本属实。
“淮南王绑子面见中尉,更是亲自上书请罪,言自己教子无方,愿自减封地。但减多少,陛下还未有决意,约莫等中尉回京就会有结果。左不过这几日了。”
听公输师父的意思,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议论纷纷,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知。长陵邑里那些贵族之家也大多晓得。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贵族的行列,想打听也是轻易能打听来的。
也就银柳是外乡人,对京中不熟,毫无人脉,祁家又处于风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烦祁家,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说得详细爽快,也是因为此事是公开的。否则牵扯到皇室,他哪敢开口。
不料银柳听完,整颗心咯噔了一下:“几经生死,差点没命?他……这位剑客姓甚名谁?”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话音落,银柳浑身颤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这个淮南翁主!
这一刻,无数人的面孔在银柳脑海中闪过,又瞬间变成血淋淋的狰狞模样。他们跟着她,护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地诉说着:“银柳,找到凶手,找到她,为我们报仇。”
银柳双目赤红,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你……你怎……”
柏山大骇,话还没说完,但见银柳突然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透着思量与审视,转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来。
柏山:!!!
********
飞翔殿。
刘据正要出门之际被石邑缠上:“你怎么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儿不许去,除非带上我。”
刘据瞪眼:“我是去干正事,带你作甚。”
“别想骗我,祁家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正事。”
刘据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这都知道,看来挺关注我。”
“谁稀罕关注你。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一两句就晓得了啊。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刘据张嘴,刚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瞄了石邑身后的侍女一眼,转口道:“行吧。”
姐弟俩出宫,仍旧是霍去病随行,直奔公输家。
柏山早就候着,亲自将人领进去,边走边说:“案子了结,官衙将祁伯父的尸身送了回来,停灵在厅堂。因而祁家那边殿下恐暂时不便入内,小人做主让银柳在这边等着。”
刘据无可无不可点头,没一会儿就到了公输家的厢房。
刘据落座便问:“我记得你。祁元娘身边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银柳?”
“是。民女银柳。”
“柏山说你想见我,却不肯说所为何事,只咬死要见到我才肯开口?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银柳犹豫着看了在场诸人一眼,柏山会意,自动退出去。刘据挥手,遣了大部分侍卫去门外守着,只留了两三个在内:“说吧。”
银柳酝酿着言辞,决定从头说起:“民女银柳,荆州人士,家住云峰村。村庄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难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来,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拢共十几户人家。但大家关系很好,彼此连着亲,十分和睦。
“村庄周围我们开辟了少许田地,用来种植农物,平时也会去山里采集些药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镇子上换钱。
“我们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说既无能人也无大财。民女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村子,又深处这般偏僻之地,怎么就迎来了劫掠。”
银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力求还原真实的细节。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白日做了许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蒙中听到有动静,正打算起身,便听闻父母阿兄已然起来。
父亲说:“谁大晚上这么闹腾,明日村里的壮劳力还要赶早进山的,睡不够怎么行。”
阿兄说:“听着似乎是村长那边传来的声响。”
父亲提议去看看,让母亲留下。母亲却说:“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们男人不会劝。”
于是三人一起出门。彼时她觉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么大事,因实在困得慌,就没跟着去,准备继续睡。
但刚躺下不过数息时间,声音越来越大,其中还有熟悉的呐喊,带着悲愤、绝望与惊恐。
她这才察觉事态不对,惊坐而起,下意识想冲出去查看情况,刚跑到门边,一个人影撞在门框上,鲜血自门缝喷射进来,洒了门后的她一脸。
她与正对门缝的那双眼睛直直对望,那是母亲。是母亲!
母亲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可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哀求:别出来,跑,快跑!
母亲用尽死前最后一丝力气,悄悄用手带动门扉,将没关严实的那道缝隙牢牢关紧,最后靠着门扉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当场惊呼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这才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村子已成炼狱。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里到处乱杀。村人们四下逃窜,却都没能逃出那群恶鬼的手心。他们用刀兵,用弓箭,将村人们一个个斩杀。凄厉的哀嚎划破天际,不断在山谷回响。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要逃,必须逃。
母亲临死都要给她争取活命的时间与机会,她不能辜负母亲。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着,进山的路也一样。
她亲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杀。正当她想着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时候,一个贼子拖着她的小姐妹出来,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坛子里,还挺能藏。”
然后一刀格杀。
这时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贼人很快会搜查到这边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她小心翼翼钻到尸体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涂在身上,还故意给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显伤口,然后躺在他们尸体之下,闭眼装死。
幸运的是,贼人没有一个个尸体检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试图将村子和尸体全部烧掉,毁去所有痕迹。在他们走后,她才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侥幸保住一命。
说完,银柳已是泪流满面,
刘据敏锐察觉出她不太对劲的用词:“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么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银柳认为那些不是山匪。
银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齐全,敢问这是寻常山匪能有的吗?”
刘据了然,肯定不是。
银柳又道:“他们并不以劫掠银钱物资为目的,到处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过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尸堆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双手篡紧,努力压下滔天的恨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陈述清晰。
那会儿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很轻。村中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的尸体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而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兄长。她想哭,却不能哭,还得努力把眼中的湿意憋回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说:‘看来我们又晚了一步,村子里的人没撒谎,人早就已经走了。’
“男的附和:‘确实。这些人怎么说对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若他还在,只是躲了起来,看到我们屠村,再有顾虑也不会不现身。他会主动来投。’”
“女的又问:‘现在怎么办?’”
“男的说:‘是我们办事不力,回头跟翁主请罪吧。至于这里。放把火烧了,做实山匪为祸,别留下证据。怪只怪他们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们,雷被哪还有命在,翁主又何须这般为难,处处担心?’”
翁主、雷被。
刘据与霍去病满脸严肃,石邑直接跳起来:“淮南翁主跟剑客雷被?你……你确定吗?”
银柳咬牙:“民女亲耳所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眼角余晖往石邑那边瞄了一眼又收回来,言道:“你们救了雷被?”
银柳低头:“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谁,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们确实救过一个人。
“当时村长带着我们村几个壮劳力去采药,在河边休息时发现附近草木上有明显血迹,顺着血迹找到一处山洞,洞中有个男人,已经重伤昏迷。
“他们心善,将人背了回来。因为经常采药,我们多少懂一点粗浅的医术,便对其做了简单的救治。
“村长也担心过他会不会是坏人,想过要不要报官。可我们村太偏僻,出山要徒步两天。
“恰逢当夜下雨,雨势断断续续了好几日。山路更为难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长做主,先等一等。
“他将村中壮劳力集结起来,分成三组轮流照顾对方,也是看着对方的意思。那会儿对方命都没了半条,就算是坏人且有身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对方是好的,我们更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强,求生意愿更强,平日身体也不错,第二日就醒了。对于他怎么弄成这样的,他说是遭遇歹徒抢劫。
“我们那一带确实曾出过几次这种事,加之他态度谦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动弹后就不太愿意什么都麻烦我们了,能自己做的会尽量自己做。
“他见村里孩子不识字,便主动教人识字,不管谁,只要愿意都能来听。那会儿他甚至还不能下床。可他仍旧坚持每天教三个字。
“就这样,我们的防心慢慢卸了下来。村中长辈甚至觉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里养了少许时日,伤还没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里留不住也就罢了。从始至终,他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们鉴于他教学识字,以‘先生’称呼。”
银柳苦笑:“我也是听到那些屠村贼人的话后才知道原来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确实说过他被追杀,也提过有一次重伤摔落悬崖,因为有崖壁生长的树木缓冲才侥幸没死,落入水中,挣扎着找到一处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从未说过是被人所救。”
这点有什么好瞒?除非雷被不愿意暴露这个村子。
但这么做的用意呢?
保护村子与恩人免遭淮南报复?
不对。那时雷被面圣告状,淮南在风尖浪口,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报复,顶风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这一项是完全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为何隐瞒?
莫非这个村子里有什么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这点,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时,银柳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银柳摇头:“民女不知道他为何不说,但民女发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我们确实救过这么一个人。而且我在村子里还发现了点东西。
“听到那些贼人的话后,我就知道祸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份一定有问题。天下翁主众多,我不知道她们口中的翁主是谁,但或许可以从‘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关‘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动后,经常会在村里转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帮一把。
“但他最喜欢的是村里那棵槐花树。我好几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树下发呆。
“想到这点,我重新回过一趟村子。那时整个村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没了,槐花树也毁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将树干树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没发现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刨根,终于在土里挖出了一个竹管。”
银柳从怀中掏出竹管,余穗接过来递给刘据。
竹管很小,约莫也就火折子那么大。打开管盖,里面是一块卷着的绢帛,绢帛质地精良,绝非寻常人能有,铺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据与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时将绢帛收起。
银柳苦笑:“民女不识字,就算当初跟‘先生’学了几堂课,可‘先生’呆的时间不长,每日就教三个字,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同绢帛写的那些鲜有能对上的。
“民女不知这绢帛写了什么,但民女猜这东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为什么要悄悄把它埋起来。
“民女甚至猜测‘先生’会重伤,以及那些人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会不会都和这东西有关。
“兹事体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一个‘先生’,我们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连累别人。这个秘密只能民女守着。
“于是民女带着东西来京,祈求能有机会让真相大白天下,将凶手绳之以法。”
霍去病抬眸:“你入京也有一阵子了,为何没去府衙状告?”
“因为……”银柳偷偷瞄了刘据一眼,声音低了两分,“因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了然。
翁主这个称呼一听就不简单,银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这条漏网之鱼,还手握证据,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如今对他们全盘托出,只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从柏山口中得知,因为雷被的状告,陛下惩治过淮南,猜测陛下或许不会袒护,甚至更愿意借此事发难。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可能还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出面,鼓起勇气赌一把。
霍去病看着她,眼中透出几分赞赏。
即便不识字,但还是有几分机敏的。
他看向刘据:“回宫吧。此事需尽快禀明陛下。”
刘据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好。”
侍卫去牵了马车来,众人来了又回,行色匆匆。
车上,大家尽皆沉默,谁都没心思说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个更是心如擂鼓,着急上火。唯独石邑没心没肺。
她没看到绢帛,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可也明白单凭银柳所说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对于回程没有异议,却忍不住抱怨。
“原来你出宫真是为了办事啊。”
刘据挑眉:“不然呢?实话实说你还不信。”
石邑撇嘴:“还以为能去升平楼玩呢,最差也能转一转。哎。算了,回宫也好。时辰早,我还能去池苑放绢鸟。”
刘据眼睛一眨:“又放绢鸟?这次是新的还是旧的?我猜不论新旧,肯定不会再是燕子形状。”
他目光转动,视线移到旁边的采芹身上:“这次是不是轮到虎头了。”
这话石邑莫名其妙听不懂,可采芹是能听懂的。燕子代表无事发生,虎头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这话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变,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刚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余穗的匕首架在脖颈,而她亦恍然察觉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采芹脸色瞬间惨白。
石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发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脸懵逼,不明所以,呆立当场。
第23章
“怎……怎么了?这是作甚,为什么要抓采芹?”
刘据向她投去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傻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但鉴于好歹是自己胞姐,刘据解释道:“她是细作,刘陵安插进宫里的探子。”
石邑:!!!
她不敢置信,从她记事起,采芹就跟着她、伺候她、照顾她,无微不至。怎么会是别人的细作呢?
她的目光在刘据与采芹身上逡巡。一个自信满满,一个神色灰败,石邑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刘据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提醒道:“你仔细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撞破安美人给我泼脏水的;寻找福宝时是怎么突然摔倒的;在升平楼又是怎么撞洒果汁酒水的。”
石邑呆愣:“你……你是说这些都是因为采芹?可明明是我自己……”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她一点点引导你,不动声色,让你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为。
“碰见安美人嘴碎那天,是你自己想出门,还是有人提议你可以出去走走?那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还是他人引你去的?”
石邑努力回想,突然脸色微变:“那天我看到窗外的花都开了,让采芹去给我摘几朵。采芹摘了回来,随口说池苑花圃的花应当开得更好。
“我……我就起兴想去看看。可我遇上安美人想冲上去的时候,她还拉住我。”
刘据颔首,半点不意外:“不拉住你难道让你真跟安美人打一架吗?她的目的又不是引起你与安美人的冲突。”
石邑蹙眉:“那她目的是什么?”
“安美人没脑子,她想暗指我、母后与王夫人,想趁机搅混水落井下石,这种话应该不是第一次说。宫中细作并不只采芹一人。她们互通消息,得知此事,加以利用。
“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有二。一方面以你的性子,知道后一定会捅到我面前。对于这种流言揣测,不只安美人有,许多人都有,只是别人没安美人这么蠢直接说出来而已。
“所以单纯处理一个安美人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是我能想起当日情景。”
石邑看了采芹一眼,十分迷茫:“她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刺激你想起当日情景?这不太对吧?”
刘据无语,忍住想掰开她脑子看看的冲动,提醒道:“侍医曾说,我是伤了头导致暂时遗忘,后期或许能慢慢恢复也未可知。”
石邑总算没智障到底,醒悟过来:“那时你外表的伤已无大碍,精神气色也不错,她是担心你恢复记忆,想起些什么,所以借此试探?”
刘据点头,继续说:“这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引我们去池苑。那天我是因为此事觉得缺了的记忆十分重要,提出去事发现场转转,看是否有用。但我想……”
他转头看向采芹:“即便我没想到这点,你也有办法让我们想到,将我们引去。”
采芹神色数变,默然不语。
刘据又问石邑:“你再回忆下,你之所以会在池苑摔倒从而发现福宝尸体,真是因为踩到突起的土块吗?会不会是有谁绊了你一脚?”
石邑一怔。恍然想起,其实那会儿她并不确定自己怎么摔倒的。只是摔倒后发现脚下刚好突起了一块,就以为是它。
但当时采芹就在她身边,离她极近。若是采芹故意为之,完全可能。
石邑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么说,当日在升平楼,我撞洒酒水弄湿衣裙时,采芹也在身边,还刚巧在桌案摆放果汁饮品这边。”
刘据勾唇:“前者是他们不想事情越闹越大,不愿父皇越查越深。所以他们故意引我们发现福宝,继而引我们查到阿玉,再让阿玉伏法,将案子尽快了结。
“至于后者,我给所有人分发赏钱,她接了就是,作甚犹犹豫豫。你也说了,你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至于为这点事迁怒她?
“可她偏偏做那等姿态,就是为了引你出面,引你气愤,引你恼怒之下出现大动作,她再趁机将果水打翻,让你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洒的。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去马车为你取衣裙。
“还记得我说过吗?我觉得雷被换马车有别的原因。”
石邑点头:“记得,你说雷被觉得我们的马车没隔壁那辆华贵,没眼光。”
现在看来,这话显然只是不想当着采芹的面说出实情的托词。
石邑问道:“真实原因是什么?也同采芹有关?”
“对。我后来问过车夫。车夫说,采芹来取衣裙时同他闲聊了几句,那些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仿佛寻常交谈,因而车夫并未在意。
“但她在话中特意提到我们遇见翁主,且翁主免了我们在楼内的一应开销,还让我们随意下注,输了算她的,赢了是我们的,然后说我与你玩得十分开心,我赢了不少,给大家都发了赏钱,甚至将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车夫。
“于车夫而言,这话的重点在后面——我们很开心,他们得了赏钱。可于彼时躲在马车底的雷被而言,就不是一回事的。这些话代表我们与翁主关系甚好。
“采芹很聪明,提及我们时,称呼的不是殿下与公主,只说主子。看似是因为人在宫外,不便暴露身份,实则是故意在雷被面前模糊我们的身份。
“若你是雷被,你还会藏在一户与刘陵或者说与升平楼关系甚好的马车里吗?”
石邑摇头,自然不会。雷被是想找能助他之人。关系太好,不但可能无法相助,还会将他扭送给升平楼。雷被冒不起这个险。
石邑抿唇:“她早就知道雷被在车底?”
刘据耸肩:“你忘了,升平楼我们所在的二楼厢舍,南面凭栏可观赏角斗场,北面临窗正对马车停放之地。她应该是通过窗户瞧见的。”
所以才制造意外,弄湿衣裙然后去取,利用言语将雷被引上旁边马车,再报信给刘陵,让他们假扮马车主人,将马车拉出去,从而顺利抓获雷被。
“原来……原来她跟在我身边做了这么多事,还利用我。”
石邑咬牙切齿。现在想来不只这些,今早她会强行让刘据带她一起出宫,也有采芹的影子。
原本是她让人去问刘据今日得不得空,能否一起玩。询问的人回禀说,大殿下今日要出宫。采芹在旁边问了一句:“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还要出宫,可是有旁的事?”
回禀人摇头只道不知。采芹笑着打趣:“大殿下莫不是又想往升平楼去了。”
她这才匆匆往飞翔殿赶,死皮赖脸要跟着。
还有,阿弟当时问她,怎么对他这般关注。彼时她不以为意,现在想来,那时阿弟是知道采芹有问题,也知道这里头有采芹的手笔。
是她没察觉,只道一问就知。可去问的是谁,大多时候是采芹!
采芹几乎是她身边的包打听。她倚重采芹,许多事情都交由采芹去做。
等等。包打听?刘陵的细作?刘陵……
石邑恍然:“怪道你能将刘陵翁主的过往打听得这么详细。”
刘据撇嘴:“你不会以为这单单只是因为她的身份能了解得详细吧?”
石邑:???
莫非不是?
“那是刘陵故意放出来的消息,也是故意闹得满城皆知,更是故意传到皇家耳朵里。
“那些消息不一定全是假的,但一定不全是真的。譬如半真半假,或是七分真三分假。我朝有这么多诸侯,也有这么多翁主。但诸侯翁主能久居京师的有几个?
“刘陵在京是因为彼时得了太后的欢心,父皇觉得她能给太后逗趣,念在太后的份上默许了。
“后来太后薨逝,她已经在京数年,只要父皇不赶人,继续留着也无不可。但为防旁人指出这点,她得给自己找个理由。
“有那些过往在前,还有诸多纷纭猜测,不便回淮南是不是很合情合理?往后谁要再问她为何长期居京,不必她回答,旁人就能自己在这份‘过往’中为她找到借口。”
石邑恍然,唏嘘不已。
还真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枉她从前还觉得刘陵杀夫有魄力,对这种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娶了皇家女却不知足不真心对待的人,杀了又如何?现在看来她杀夫是不是因为夫婿不忠还不一定呢。
还有采芹,从前自己何等看重她,结果她居然……
等等!
石邑忽然一顿,好似猛地想到什么,神色大变,看向采芹的目光充满愤怒,又从愤怒转为凌厉:“你为什么怕阿弟恢复记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关!”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这反射弧长的,现在才反应过来啊。
石邑一个水杯砸过去,青铜的杯盏,采芹额上立时见了血。
“你说!阿弟出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石邑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就算她跟刘据经常不对盘互怼互掐,可再怎么闹总归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容他人暗害。
“你哑巴了。怎么地,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刘据按住她:“别激动,马车行驶途中不要在车厢内闹腾,小心翻车。其实她做了什么挺好猜的。
“你说我往常玩捉迷藏也会故意藏身在说好的范围之外。我确实有过,但我从没跑这么远,一般都在范围四周。而假山群,明显要走很长一段路。
“所以我总觉得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其中必有缘由。譬如有人提议让我去,又譬如有人说知道哪里最好藏身带我走。
“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谁开口都听。所以这人定是我熟悉的,让我毫无防备的。而我熟悉的,除了父母亲人,就是自幼伺候我的,父皇母后身边的,以及……”
石邑已经明白,将他的话接过来:“以及大姐三姐以及我身边的。”
因为这些人虽然不是时刻伺候刘据,却也经常会陪刘据玩耍。采芹就是其中之一。
刘据托腮看着她:“只是我不明白,引我去做什么。”
石邑不解:“不是为了害你跟王夫人吗?”
刘据摇头,满脸疑惑。他觉得不是,但他想不到,猜不着。
采芹仍旧不开口。刘据耸肩:“罢了,你不说也无所谓,总归等抓到刘陵,自然会水落石出。”
采芹眼珠动了动,有光亮一闪而过。
刘据掀开车帘呼唤“表哥”,霍去病一直策马与车辆并行,对车内的事情自然全程听在耳里,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转头唤来后面的侍卫,接过一个荷包递给刘据。
刘据冲采芹晃了晃荷包:“你是不是在等这个?”
他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铜钱并没什么不同,与寻常铜钱一样,区别在于铜钱上用利刃划了到刻痕。
这东西一拿出来,采芹神色微微变了变,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刘据将其摆在小案几上,紧接着又掏出一枚,再掏出一枚……
十一枚排成一行,整整齐齐。
石邑不明所以,采芹惊慌无比,连呼吸都开始颤抖。
刘据轻笑:“你以为一直不开口,就可以为你家主子争取时间逃走吗?你倒是聪明,知道银柳所说之事十分严重,信上内容更为关键,等回宫再放绢鸟报信只怕已经来不及。
“你找不到理由拖延我们回宫的进程,更无法及时与外人联系,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给予提醒,期望你们的人发现异常,察觉危险,迅速撤离。
“你猜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为什么还答应阿姐,让你们跟着出宫?因为我有恃无恐啊。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盯着,被看得死死的。我怕什么。
“明知你是细作,父皇怎么会毫无布置,更何况还有随行的表哥呢。”
刘据举起大拇指朝向车外:“这可是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的冠军侯,匈奴王帐都可来去自如。
“你居然觉得自己有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还能成功?是你傻还是觉得我表哥傻?谁给你的自信?”
车外的霍去病:……
最后一丝希望没了,所有消息渠道都被堵死,采芹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采芹,你跟了阿姐这么多年,平日也经常同我玩,我其实……”刘据万分感慨,“我其实很不愿意是你。
“你知道银柳状告之时,我为什么全程没让你回避吗?即便我之前不清楚银柳要说什么,可在她说到一半后不会仍旧还毫无察觉。
“阿姐心思单纯,若要找个借口将她支出去也是可以的。她出去了,你必然要跟着出去。趁你出去之时,我们就可以顺势将你看押,你甚至不会有一路偷丢铜钱的机会。
“但我没这么做,也没让表哥这么做,你觉得为何?”
采芹顿住,疑惑抬头:“为何?”
“因为我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底线。你的主子为了抓雷被不惜屠戮整个村子。即便村子不大,没有上百口,也有几十口。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她们做错了什么,又碍着你们什么?只因为她们曾经救了雷被,你们为了试探雷被是否还在山里,也为了发泄对她们救人而坏了你们大事的怒气,就屠戮殆尽。
“你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
采芹神色怔怔,眸中闪过一丝挣扎,转瞬又泯灭消散。
刘据继续:“我想知道,你在听闻这些事情后,会不会有所触动,会不会升起波澜,会不会产生动摇。
“我一直在等。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满心只想着事情暴露,要赶紧给你的好主子报信,让主子快点跑。”
采芹抬头询问:“如果婢子有触动有波澜有动摇,殿下就会放过婢子吗?”
刘据一愣,随即摇头:“不会。”
采芹发出一声嗤笑:“那知道又有何用,多此一举罢了。”
刘据呆了呆,神色黯然。他只是……只是……刘据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等心里,似乎确实多此一举了。
采芹又道:“婢子既奉了主,就该忠诚到底。婢子是孤儿,从小与妹妹行乞为生。殿下这般身份,是不会懂乞儿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的。
“温饱之事已经让我们足够困苦,还需时刻警惕与防范外界的险恶之心。
“那时婢子每天都在想,今天能不能吃个三四分饱,能不能护住自己,护住妹妹。原本有个老乞丐怜悯似我们这般的小乞儿,总会援手几分。日子虽难,倒还勉强能活下去。
“可后来老乞丐死了,我们……”
采芹闭上眼,不太想要回忆这段悲苦的过往,她深吸一口气:“幸好我们遇到了翁主,被翁主带回去,悉心培养。
“翁主对我们有大恩。我们穷尽一生都会供翁主驱使、为翁主效力。翁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婢子不会有,也不能有。”
刘据倍感惊讶:“你还有个妹妹?”
“是。”
“你妹妹在淮南还是长安?”
采芹摇头:“不知。我与妹妹分开学习,培养的方向不同。婢子并不知她如今被派往何处,做些什么,也或许还没有被派出去。”
刘据蹙眉,霍去病本来只是静静听着,此刻却哗一下掀开帘子,表情严肃:“你学的是怎么当细作,你妹妹呢?”
采芹仍旧摇头:“不知。”
刘据眉头蹙得更紧了。霍去病也十分不悦。
“不论你们信不信。婢子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姐妹被分开培养,鲜少有会面的机会。除非我们学得好,或是立了功,才会给予奖励,安排我们见一面,相处半日。
“但全程会有人跟着。具体学习内容是不允许透露的。翁主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亲人也一样。
“更何况婢子入宫多年,已经许久不见妹妹了。只得到了几次她的书信,她说现在过得很好,吃穿用度都很精良,让我不用担心。再多就没了。”
采芹语气淡淡,说起来好似寻常,如谈论旁人一般,并没有什么怨怼,也无愤恨。
她很清楚翁主培养她们有目的。可若不是翁主,她跟妹妹早就死了。翁主是她们的恩人,能多活这些年是她赚的。唯独提起妹妹时,她眼睛里有光,声调也会不自觉柔软两分。
刘据啧了一声:“就凭书信?你怎么知道书信一定是你妹妹写的,你怎么确定你妹妹还活着?”
这个可能采芹不是没想过,但她不愿意去想。书信字迹是妹妹的,每次随书信附带的还有一份信物。她不会不认得妹妹的东西。
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妹妹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情况下,她只能相信也更愿意相信妹妹还活着。
可当刘据将这种可能直接说出来叹在她面前,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睛,偏过脸将自己团在角落,不看不听不言。
——这是装鸵鸟呢,觉得不去想就不存在,还是深信刘陵不会骗她?
——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是刘陵宛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给予她相对安宁的生活,让她不用每天在火海沉浮。她对刘陵会有一种类似雏鸟情节的东西。
——尤其虽然不知道她几岁跟的刘陵,但不管几岁,在此之前她是乞儿,活着都成问题,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她真正得到“教育”是在跟了刘陵之后。
——她所有的“认知”都是刘陵给予的。刘陵自然会把她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最关键的是,刘陵对她不仅仅是洗脑跟pua,还握着妹妹这个血脉牵制。
——话说你们不觉得很震惊吗?采芹这个细作藏的这么深,我们都以为是路人甲,结果被刘据抓了出来。再回想下刘据察觉细作的过程,以及之前破案时抽丝剥茧的能力。这小孩聪明得是不是有点逆天了?
——有些人不要自己不聪明就觉得别人也不可能这么聪明。你要明白世界的参差。
——楼上醒醒,世界是有参差。可你随便一个架空剧搞天才神童人设就算了。这是历史剧!你起码尊重一下历史吧,至少改编得别太离谱。虽然史书上没说刘据不聪明,但也没说过刘据聪明成这样啊。
——历史剧魔改的还少吗?
这话一出,弹幕一片静默,转而是一连串的+1。
弹幕外,刘据有点懵。历史改编剧?史书上?
前一个词不太确定,但后一个词弹幕似乎之前就有提到过,可他一直被弹幕极度离谱的内容震惊着,导致并没有很在意其余字眼了。
如今想想,弹幕似乎还提过古人?
古人,史书,历史改编剧……
刘据陷入沉思,五官不自觉皱起。
霍去病误解他的状态,以为他这副模样是因为采芹,笑着拍拍他的头:“算了吧。她不会说了,也不是一定要她开口。回宫禀明陛下便是。”
刘据:……嗯,行吧。
几人回宫,石邑随别的侍女回去,采芹交由专人看管,刘据与霍去病直奔宣室殿。
没多久,密信就摆在刘彻面前,而此时他案上还放着两卷淮南密探刚送上来的竹简。
“衡山王刘赐。”
刘彻神色冷凝,刘赐与淮南王刘安为亲兄弟。亲到连谋反都一起。呵。刘彻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心中冷嘲:甚好,地盘挨着,一起解决也便利。
他嘴角勾起:“证据齐全,可以收网了。”
一听收网二字,霍去病眼前一亮:“臣请缨。”
“你去?”刘彻蹙眉。
“是,让臣去吧。陛下放心,臣一定妥善行事,不会让她在城内闹出大动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在暗,刘陵在明。不但实力悬殊,还抢占先机,若仍旧让刘陵闹出动静,扰乱京师,那就是他们无能。
刘彻摇头摆手:“区区一个淮南翁主,还是在天子脚下,何须朕的冠军侯动手,太抬举她了。”
“总归长安也无匈奴可打,就当是拿她练练手。”霍去病不以为然,目光扫向一边静听一边舒适喝果汁的刘据,“臣这阵子都闲得只能帮你带孩子了,你还不让臣活动活动。”
刘彻:……
刘据:???
你礼貌吗?什么意思呢,合着跟我在一块委屈你了是吧。
自从大军回京到现在,我也就让你带我跑了两回马,去了一次升平楼,查了一回案子吧。那不是因为你闲着也是闲着吗?
咱们好歹也是亲人,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表哥表弟计较那么多作甚,还是不是我最最亲爱的表哥了。
亏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崇拜你,就这?就这!
终究是我错付了!
第24章
翁主府。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冷清之后,见陛下没有要重惩淮南,甚至迁怒刘陵的意思,众人的忌讳缓缓消减。
如今的翁主府虽还未恢复往日的热闹,却已慢慢有了宾客往来。府里人的紧张情绪也退却不少,不再那么提心吊胆,精神紧绷。
“翁主……”侍女从外头进来,刚开了口,眼见刘陵站在窗前,神色怔怔似沉思状,恐惊了她思考,立马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静静立在一旁等候。
不想刘陵已经看到她,转头询问:“何事?”
侍女这才回答:“安陵邑那边传来消息,一切已经就绪,询问翁主事情可还按计划进行?”
安陵邑与长陵邑比邻,位于长陵邑西侧。与长陵邑不同。若说长陵邑多贵族,那么安陵邑居住最多的就是倡优乐人,尤善啁戏,甚至因此有女啁陵之称。
刘陵在安陵邑培养了几个人,琢磨着送入宫去。
以前王夫人在宫中势头不显,与她关系颇好,也愿意同她谈天说地。
如今后宫除了卫皇后,王夫人算众妃里的头一份,还有皇嗣傍身,小心思越来越多,虽仍可用,但已不大好使了。
刘陵早就准备着后手,以图取而代之,成为她在宫中最得利的助力。毕竟探子多为卑贱宫婢,哪有后妃便利。
侍女说的“计划”便是这个。
此事进行得隐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说淮南,便是她这翁主府里,了解的也唯有一二心腹。
到底是要成为刘彻枕边人的,她的身份得经得起查,所以刘陵做得很谨慎。
那边也没负她所望,培养的人里有一个,不论容貌歌喉还是舞姿身段都极为出挑,若能入宫,必能引得刘彻心花怒放。
按照计划,帮她安排个与她们无关的身世,一切就绪就能行动。可现在……
刘陵想了想:“暂且缓缓吧。”
“诺。”
但见刘陵仍旧愁眉不展,侍女问道:“翁主刚刚在想什么?可是有何担忧?”
刘陵没答,喃喃道:“今日朝会应该结束了吧?”
“是,结束了。中尉殷宏已经回京,上报前往淮南审问情况,与此前传书基本吻合。
“瞧陛下的态度,应当是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并愿意接受王上自请削减封地的提议,只是对封地的多少还未完全定下,想来最多明日就会颁布诏令。”
诏令一下,这事便算彻底落幕,悬在她们心口的大石也能落地了。
侍女神色略松,刘陵却截然相反。
侍女疑惑:“翁主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哪里有问题?刘陵说不上来,只道:“太顺利了。”
侍女被这回答弄得有点懵:“顺利不好吗?”
她想了想:“雷被不过一介门下剑客,怎能与太子相比。便是太子有意报复又如何?还能真因此事打杀了太子不成,最多不过惩诫一二。
“即便是有‘阻挠天子诏令执行者死罪弃市’一条,但谁都知这律令是对旁人的,对诸侯能否执行得看具体情况。而雷被伤及太子在前,太子所作所为就算有公报私仇之嫌,也能辩驳一二。
“再退一步说,陛下借机发挥,真用这条定了太子死罪又如何?虽对淮南有所打击,但于王上而言,太子并非唯一子嗣。淮南自有传承者。这个结果对陛下来说,意义不大。
“莫非陛下还能拿这点治王上死罪,令淮南国除吗?”
刘陵摇头:“他办不到。此事关键在刘迁,几乎什么都是他出面,父王虽在幕后,却未曾插手,咬死自己只是教子不严外加失察就行。
“陛下可借此派人训斥,降下惩处都不为过,但若因此赐父王死罪,削藩淮南,那就做得太明显了。岂非直白昭告天下,他就是容不得诸侯?
“推恩令颁布至今可还没几年呢,再出这种事,让其余诸侯怎么想?必定会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害怕自己稍有不慎被抓住点小辫子,就能叫陛下大做文章,藩国不在,性命不保。毕竟谁敢说自己没有犯半点错呢。
“诸侯王本就心思各异,不说那些本就有想法的。这般一来,就是那些老实安分的,为求自保也未必不会有动作。倘若众人联合起来,恐再现‘七国之乱’。
“陛下绝不会愿意看到这番景象。不然你当他为何会采用推恩令这等举措。明面上打着施恩的幌子,实则一步步削弱诸侯势力。温水煮青蛙罢了。”
这点她们讨论过,刘陵心中清楚,才敢行此险招。
侍女叹道:“既然不可能,那么陛下能做的就是借这个机会削减淮南封地,辖制淮南势力。这怎么看都比赐死一个太子,让淮南再换一个来得强。
“所以翁主让王上亲迎中尉入城,好生招待,处处供着捧着,又叮嘱王上上书请罪,自愿奉上封地以赎太子之过,也算正中天子下怀。
“淮南姿态放得这么低,更何况五县之地不少了。陛下总不好再大肆惩处。
“若他想顺水推舟,五县全都收了,这五县也是我们精挑细选,没有什么重要物资,对淮南影响不大。只需淮南核心犹在,就仍有可为。
“若他想摆一摆仁慈宽厚之态,做样子给天下诸侯们看,那么这五县便不会全收,大概会略为斥责几句,拿个二三县了事。
“不论哪种结果,我们都能接受。这不是翁主早就看透猜透的吗?每一步都是按照翁主的设计在走啊,何处不对?”
刘陵蹙眉:“就因为每一步都走在我的设计上才让我觉得太顺利了,这其中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我们设想的补救措施一个都没用上。”
她转头,目光望向未央宫:“你说咱们这位陛下有这么好算计吗?”
侍女愣住。
刘陵揉着太阳穴,可问题在哪呢?她觉得不对劲,但想来想去,捋了一遍又一遍,又好似哪里都没有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再问:“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风平浪静。一个时辰前,未央宫上空还放过燕子绢鸟。应该是采芹借着陪石邑公主玩放出来的。”
这是采芹惯用的技俩。侍女并不觉得奇怪。
刘陵却顿了片刻:“不是说石邑今日同大殿下一起出宫了吗?”
“是出宫了,但已经回来。属下看到他们回宫的马车,特意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因柏山改良了木鸟,还做出了会在水里游的木鱼和自己会走的小木船。
“殿下特意去瞧,拿到手又嫌公输家地方小,没有池子也无湖,只能在木桶里耍,不尽兴,便迫不及待拿回宫来试了。”
刘陵眸光闪动,心中狐疑:“这一来一回也就一个多时辰。”
侍女算了算:“确实是。”
刘陵抿唇,神色微变:“大殿下是个爱玩的,都出宫了,怎会不顺道去升平楼?
“便是今日没有赛事,也可去旁的地方耍,再不济也该让冠军侯带他跑马,他最爱这个。怎么都不至于匆匆出宫匆匆又回去。”
侍女蹙眉思量:“许是柏山做的小玩意太精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确实有可能,也说得通,但是……
刘陵猛然一震:“不对。若只是因为柏山的小玩意,让柏山送进宫即可,何需他亲自出来一趟?除非这中间还有别的事。”
侍女神色肃起:“属下这就去查。”
“不。只怕来不及了。”
侍女不解:“翁主?”
刘陵心如擂鼓:“既然中间有事,你可曾想过是什么事?何等事能让大殿下如此匆忙?
“采芹就跟随在侧,从长陵邑回宫,这段路不短,她若有心,总有办法告诉我们。
“但这么明显的异常,她没有半点警示,还在进宫后放燕子绢鸟,报告一切正常,这合理吗?”
侍女面色大变,语中不自觉带着颤音:“或……或许确实有事,但这事同我们无关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刘陵本就不安,觉得事情过分顺利。
所以与其相信刘据此举与她们无关,她更觉得刘据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跟在他身边的霍去病发现了什么,还是极为要命的东西。
而绢鸟也不是采芹放的,甚至采芹可能已经暴露。
刘陵一颗心狂跳不止,她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便做下决定,吩咐道:“传信淮南,立即起兵。召集京中所有人手,随我走。若真如我所想……那……”
她咬牙:“只能赌一把,直接反了!”
侍女心头大骇,却又十分顾虑:“翁主!若不是呢?翁主之前不是说……”
话没说完已被刘陵打断,刘陵眸光如冰:“咱们这位陛下可不简单,我还没有自负到觉得能将他全部的思想言行算计在内。
“之前不愿意动手是因为我们还有退路,还有其他方法可供我循序渐进,如今生死大劫,除了反,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侍女额头大汗淋漓:“就我们这些人,只怕……”
“谁说就我们?”
刘陵勾唇,他们不是喜欢她吗?既然喜欢,为她反一反又如何。她刘陵若无退路,别人也休想有。上了她的船还想下?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她冷哼一声:“我们去找张次公。”
张次公,曾随卫青大将军抗击匈奴,凭功封岸头侯。太后在世时曾领职护卫长乐宫,太后薨逝后,转调接掌北军。
长安禁卫军分南北。
南军驻扎在未央、长乐城垣之下,护卫两宫。
而宫墙范围以外,皆归北军所管。
********
岸头侯府。
张次公看着刘陵,满脸震惊,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让我携北军和你一起造反,你是不是疯了!”
他承认刘陵很会撩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更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刘陵,愿意在许多事情上为她做出让步,讨她开心,但这“许多事情”绝不包括谋反。
“我没疯。”刘陵笑意盈盈看着他,“你很清楚我不是疯子。我告诉过你,不是谁都能做我刘陵的男人,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步步走近,嘴巴贴近他耳边:“你不是说愿意为我去死吗?若此事成功,往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你不想吗?”
“你……你……”张次公下意识将她退出去,神色骇然。
什么鬼的为她去死,不过是男人柔情蜜意时哄人的话而已,这也能信。再说那可是造反,有几成几率能成功,他疯了才会去干。
张次公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就出去,今日这话我只当没听过。”
对于他这番表现,刘陵并不意外。男人嘛,就是如此。
她哈哈大笑:“张次公啊张次公,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岸头侯还做得下去吧?若我出事,你能活?你猜陛下若知道你与我早就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想?”
张次公厉声打断:“什么勾结在一起,我跟淮南可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淮南的谋算我毫不知情,我不过是……不过是同你……同你……”
“同我什么?”刘陵巧笑嫣然,“我可是淮南翁主,你跟我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竟还妄想陛下觉得你同淮南无关?
“况且,我今日可是堂堂正正从你张府大门进来的。临起事前我还要来见你。无关,你觉得陛下信不信?”
张次公脸色惨白,他不自觉后退两步:“你故意的。我们从前明明没有这么光明正大接触过,我们一直瞒得很好。你说不愿意被人品头论足,你说这样更刺激……”
刘陵嗤笑:“是我觉得刺激,还是你觉得刺激?”
张次公哑然。
从前他确实觉得刺激。家花哪有野花香,尤其这朵野花非但足够美丽动人,还是一国翁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傲气却甘愿屈从于自己,极大地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敢问这怎能不刺激。简直每次都刺激得他想要升天。
他哪能想到,这竟是一朵食人花,等她玩够了,就会将他吃干抹净、活吞入腹,让他真正“升天”。待他察觉不对想要抽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若早知道……早知道……
可惜世上难买早知道啊。
刘陵瞥他一眼,继续道:“你在想怎么跟陛下解释今日我的出现?别白费工夫了,你以为我手里没有半分证据吗?
“这些年你给我送的礼物、写的信、为我做的所有,我可都一一记录保存着呢。保存得好好的。你看,我对你多重视。”
神他妈的重视。若在两人温存之时,张次公或许会因这些话而开心,可如今他只觉得大难临头,毛骨悚然。
张次公闭上眼:“我想办法送你出京。”
刘陵摇头没说话。
她很清楚,刘彻已经察觉,除非京师大乱,否则她绝无机会逃脱。
尤其她不愿灰溜溜地逃,最起码在逃之前,她得大干一场,给敌人能添多赌就添多赌。
若她失败,更需如此,能带走几个算几个,多多益善。黄泉路上全是她的陪葬队伍,声势浩大,才不枉她一国翁主的阵仗。
死,她也要轰轰烈烈。
好悬张次公听不到她的心声,不然高低得跳起来骂一句“干你娘”,这种事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疯子,疯子,怎能癫狂至此!
然而即便不知她心中所想,张次公也被她这态度气得咬牙切齿。
此路不通,只能另想他法。他心思百转,绞尽脑汁想破局之法,目光在刘陵身上转悠,透着冷冽的光。
刘陵早就猜到了他的谋算,气定神闲:“即便你现在动手将我交上去也迟了,我大可以说是事迹败露后,你后悔了,为求自保想借捉拿我来狡词脱罪。
“再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手里握着的东西也已经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一语道破,狠狠拿捏,胸有成竹。堵死了张次公唯一的退路。
张次公不敢试,他很清楚刘陵的为人。对方这么说,便绝对有把握将他置之死地,一波带走,甚至令张府满门覆灭。
他无可奈何,只能气得肝疼。
刘陵却巧笑嫣然:“反吧,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你的。你难道想束手就擒,被陛下治罪?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手软之辈。你应当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
张次公怒而暴起:“下场?难道谋反的下场就能好!”
“就算不反,又能差多少!张次公,你是想赌陛下会不会对你额外仁慈开恩吗?”
张次公身形晃了晃。
不,不会。
做了多年臣子,怎会不知刘彻是个怎样的君主。
他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凭他与刘陵保持了这么久的不正当关系,凭他有意无意吐露的许多信息,凭他帮刘陵做的许多事,他早就在刘陵这汪泥潭里越沉越深,洗不清了。
陛下凭什么对他开恩,又怎会对他开恩!
刘陵眼珠一转:“既然如此,不妨拼一把。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虽是北军统领,可北军却也不是你说什么都会听。至少谋反,大多数人是不肯干的。
“可若我们使点手段,打着救驾的名义呢?只需让南北军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待趁乱出京,与淮南会合,再杀回来就是。”
杀回来?
张次公蹙眉:“你们还有别的布置?”
若没有,岂是能轻易杀回来的。
刘陵眼睛微眯:“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父王年事已高,便是登位也坐不了几年。
“刘迁就是一瘫烂泥。你不会以为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为他人做嫁衣裳吧?”
张次公瞳孔大震:“你……你是想……”
刘陵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她瞧了眼张次公,将声音放柔了些许:“我知谋反之事不好办,但左右都是死,为何不搏呢?
“搏,或许是九死一生;但不搏却是十死无生。这么看来,自然还是选九死一生比较好,不是吗?”
张次公眸光闪烁,惊疑不定。
刘陵却没有给他太多权衡利弊,思量周全的机会,潇洒转身,“言尽于此,总归不管你动不动,我都会动。
“你放心,我若落网,我们之间所有,一五一十我必定交待得清清楚楚,彻彻底底。你且看看,自己不搏会是什么结果。”
鼻间冷哼,迈步向前。
放个屁的心,这更不能放心了!
“你……你站住!”张次公神色大变,慌忙拉住她。
刘陵勾唇:“怎么,想通了?”
张次公张着嘴,一个好字卡在喉头,将出未出,内心挣扎万分,最终顾虑着毫无退路的局面,终是一咬牙,眼见就要答应下来,话甚至已经到了嘴边,发出了半个音节。
一只羽箭突然破空而来,射穿窗纸,擦着二人发丝而过,正中身后木墙,箭矢全部没入其中。
门外,厮杀之声渐起。
张次公刘陵神色同时变幻,浑身警戒,一边防备敌袭一边上前打开房门。
院中是一片混乱之景。她带来的人以及张次公的人手与朝廷兵马打成一团,而战局正中,冠军侯霍去病一人一枪伫立其间。
他嘴唇勾起:“猜到翁主身后必有军中之人,不想竟是张将军。”
一句话几乎等同直接定了张次公的罪。张次公身形下意识晃荡了一下,神色瞬间煞白。
霍去病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刘陵:“翁主警觉,反应很快,我若晚来一步,只怕你们已经在长安闹出乱子了,到时我可没法跟陛下交待。”
“晚来一步?”刘陵对这话不以为然,轻轻瞄了张次公一眼,轻嗤道,“冠军侯难道不是跟着我来的,就为了看看与我勾结的军中人是谁?”
霍去病眉眼飞扬,笑而不语。
刘陵便知自己猜对了,原是她早就入了套。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了,直接战吧。她抽出长剑,跃身而上。
霍去病长枪迎上,兵刃相接,在空中迸溅出火花来。
只一招,刘陵已觉虎口生疼,而霍去病亦知对面非是花拳绣腿,但不足为据。两人再战,前头几招还好,到得七八招上,刘陵便有些吃力。
她冲张次公大呵:“蠢货,还不来帮忙,你是想站着等死吗!”
对上霍去病,她毫无胜算,可束手就擒不是她的风格。
霍去病听到这话,眼睛都没抬,一边长枪横档,将刘陵击退数步,一边用脚尖挑起地上被杀之人掉落的兵器,单手接住,立时扔出。
刀刃直朝张次公而去,张次公大骇,猛然惊醒,侧身躲过,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回屋取了兵器加入战局。
一样是长枪,对战霍去病的长枪,比刘陵手中重剑要有利得多。
尤其刘陵即便身手不错,也是相对其他非军中人士而言,与几度在战场与匈奴这等强敌厮杀过的将领对比,自是比不得的。
张次公一来,刘陵顿觉卸了大半压力。
她闪身退到外围,将战局中心交给张次公,而自己则负责见缝插针,力求让霍去病防不胜防,疲于应付。
张次公也没有让她失望,即便是被逼出手,也拿出了自己的实力,两人配合,一时也算与霍去病打了个敌我难分。
可很快刘陵便发现,所谓的敌我难分,于她们而言是拼尽全力,于霍去病而言却是游刃有余。他未出全力。
刘陵很是惊讶,对冠军侯之名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更明白再这般下去,她们撑不了多久。
刘陵当机立断,对空高喊:“雷被,还不出来!”
无人应答。
刘陵冷哼:“我知道你跟着我。你再不出手,我就要死了。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死而袖手旁观吗?
“雷被,对淮南实情隐而不报,甚至手握淮南密信藏而不交,此罪与谋反有什么区别?”
是的,这两项已等同谋反,一律按谋反论处。
“雷被,从你答应帮我隐瞒淮南秘密之时,你就已经是我的同谋了。不,更准确地说,从你帮我设局杀夫,或是更早一点,自投身淮南门下之日起,你就与淮南一体了。
“当初被刘迁追杀,面圣时全盘托出是你唯一的机会,可你已经错失了。如今就算不出手,结局也一样。雷被,你还有什么好犹豫!”
与张次公一样,雷被亦无退路可言。
话音落,雷被自墙头飞入,长剑直奔霍去病后脑。
霍去病当下腾空跃起,压下张次公与刘陵的兵刃,长枪横扫将二人逼退丈余,然后一记利落的回马枪,锵,与雷被长剑相撞,火花四射。
赵破奴自院外杀进来:“末将来助你!”
“不必。刘陵召集人手需要时间,看在场的数目,只怕她们还有些人没到。
“这边厮杀动静很大,她在京中的钉子只需听到动静,不论是否接到召唤,必然会赶来查看,支援主子。
“看好宅子,只许进不许出。但凡来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霍去病勾唇看向三人:“至于他们,我应付得了。正好领略一下淮南第一剑客的本事。”
赵破奴领命。
刘陵脸色微变。怪道刚才游刃有余却不用全力,合着是想用她来引出所有人。
不过不重要了。她本就是集结全部力量做的最后一击。所以无所谓,战便是。
三人同时出手,三个方向进行夹击。
霍去病迅速挥动长枪,将之以自己为中心舞成圆环,三面攻敌,一个不落。
至此,一对三,各自使出浑身本领,战况激烈。
霍去病并不急着进攻,多以防守为主。并非局势逼迫,使其捉襟见肘找不到进攻的机会,而是他在观察。
临时组成的三人联盟并不牢靠,彼此实力差距颇大,且没有经受过训练,毫无阵型可言,尤其薄弱点十分明显,那就是刘陵。
因而霍去病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破绽。
他不慌不忙,防守同时借力打力,运转长枪让刘陵挨了好几棍。不算太重,却也很不好受。
身上带伤,又在死战之时,精力体力会急速下降,尤其刘陵虽然认真学过武,但平日练习不够,又缺乏实战经验,很快便力有不逮。
霍去病瞅准时机,长枪往前拂开雷被,又顺势带动张次公的方向偏移,自己借力踩着他的长枪跃到另一边,张次公的枪尖瞬间从对准霍去病变成对准刘陵。
二人皆是大惊,就在这慌乱的一瞬,霍去病将手中长枪甩出,快步向前跑。
横杆直击刘陵胸前,刘陵被击出丈余,倒地吐出一口血,再爬不起来。
而霍去病已经三两步奔过来,长枪还没落地已被他牢牢接在手中,他当下长枪撑地,一个撑杆跳,整个人腾空,一个漂亮的回旋踢直击张次公面门。
张次公横枪抵挡,却被霍去病一脚踢飞,又一脚整个人踹翻在地。
此时雷被的长剑已经从后袭来,霍去病早就料到这一步,再次将长枪作为支点,撑杆跳起,险险避开这一杀招,跃出战局。
待雷被回身再攻,霍去病率先出手,借枪比剑要长的优势,直击其腕脉。
手腕击中,雷被吃痛,手中长剑瞬间一松。
霍去病趁势而上,长枪挑飞长剑,枪头倒转,一记横扫,将雷被扫落在地。
而那挑飞的长剑也同时刺入另一边刚从地上爬起来支援的张次公的左肩,将其再一次定在地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对三,前后不超过一刻钟,战局结束。
刘陵三人面如死灰。
霍去病歪头,看着她轻笑:“虽非花拳绣腿,但区别也不大。”
又看向雷被:“不愧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剑术不错,可惜没经过战场血腥厮杀,杀气不够。部分招式尚可,部分招式浮于表面了些。”
再看向张次公,这回没急着说话,而是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兵器,蹙眉道:“同样是长枪,兵器相同,亦都出自军中兵械,但张将军显然并没有完全领略到此枪的精髓。”
刘陵&雷被&张次公:……奶奶的,你赢就赢,怎么还带点评的呢!
偏偏霍去病的表情十分认真,好像他不是在故意炫耀,也不是在故意羞辱,而是真真正正站在客观角度给出的指点与评价。
三人:……更屈辱,肝更疼了。
赵破奴抓完所有余孽,领着人马上前将三人缉拿,眼见霍去病收回长枪,神色略有些失望与遗憾,疑惑询问:“怎么了?”
霍去病将手中红缨枪转了一圈,叹气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不得劲,太不尽兴了,还是打匈奴比较痛快。”
赵破奴:……
刘陵仨:……合着还是我们的错咯,是我们没让你尽兴呗。
求求你,闭嘴吧,请做个人!
第25章
宣室殿。
霍去病前去抓捕刘陵,刘据并没有离开,赖在这里,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刘彻心知肚明却没有拆穿,让人搬了张小案几放在身侧。自己埋头处理政务,令刘据在旁边读书练字。
刘据并不安分,大大的眼珠子不断转悠,时不时往刘彻案牍上瞄,试图看清竹简上的内容。对于淮南的密谋以及刘陵的计划,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他可太好奇了。
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哎。略显失望。
刘彻将他的小动作全部收入眼底,头都没抬,只淡淡说了句:“专心。”
刘据心尖下意识颤了颤,立时收回视线,认真练字,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又作又怂,不外如是。
刘彻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待刘据练了一篇字,他接过来检查,将其中写得不太好的用朱笔圈出来,又顺势考教了一番,满意点头:“进度不错,看来最近虽忙忙碌碌,但课业没落下,倒是比从前学得还快一些。”
刘据扁嘴,小声嘀咕:“我忙忙碌碌是因为谁呢,谁扔给我一大堆案卷!”
刘彻轻笑出声,想到他对侍女说的话,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愿意在喜欢的前面加了太多限定与强制。他此举本意在试探,如今试探的结果有了,倒也没必要太为难孩子。
刘彻开口:“淮南一案不能只靠廷尉张汤一人,正监与左监右监皆是其属下要员,都得忙起来。
“这阵子的案卷通读便罢了。待此事了结,你若有兴趣,可自行与左监商议时间,或者直接找张汤也行。”
自行商议,就是不强按头了,随他心意来。
刘据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直呼:“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眉眼微挑,带了几分戏谑:“这会儿叫千秋万岁,那若是朕仍让左监每日去寻你,是不是就不千秋万岁了?”
这是一道送命题,答案显而易见。
刘据机灵着呢,没有丝毫犹豫,立时表示:“没有没有。父皇是大汉天子,千秋万岁是应该的。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的。左监官品不低,职责众多,父皇仍派他来同我讲解刑狱案卷,是看重我培养我。
“这是父皇疼爱我的表现。我怎么会因为牺牲了自己一点点玩乐的时间就不满。我是那么不知好歹没良心的人嘛!总之不管怎样,我都希望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点头:“既然你都明白,不如让左监照旧?”
刘据:……笑容消失。
抖机灵抖过头了。
“父……父皇,那个……”刘据眼珠乱转,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天子金口玉言,不好朝令夕改的。父皇刚刚才说让我们自行商议时间呢,转口又说照旧,岂非出尔反尔?
“那个,我不是说父皇出尔反尔,我……我就是担心这会对父皇的声誉有影响。要不还是让我跟左监商议吧。”
刘彻轻呵一声,忍俊不禁:“依你便是。”
刘据大是松了口气,转而顿住,恍惚反应过来。
淦,合着是在逗他玩呢。差点急死他了。
啊啊啊,大人果然好讨厌,就会欺负小孩子。
气呼呼!
就在此时,内侍来报,冠军侯押了淮南翁主前来复命。
刘据的气闷瞬间一扫而光,双眼亮起来。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不枉他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
一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眼见刘彻就要开口,刘据率先抱住他的胳膊:“父皇不能赶我走。你不让我同表哥一起去抓人就算了,不能连后续都不让我知道吧。
“反正淮南谋反很快会昭告天下,刘陵的谋划也迟早要公之于众的。让我听听又不碍事。好歹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还立了大功呢。”
——对对对,说得好。镜头不切霍去病去抓刘陵就算了,让我们听个后续应当应分吧。再没头没脑的一剪没我就真的出离愤怒了。
——镜头只能跟着刘据真的无语死。所以只能刘据努力啊。赶紧的,撒娇卖萌耍赖,用尽一切手段留下来。我们要听后续!
撒娇卖萌耍赖?
刘据立时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父皇,当初我同王夫人会出事八成跟刘陵有关,我都差点死掉了,就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可以吗?”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刘据再接再厉,使劲摇刘彻手臂:“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父皇就答应我嘛。若真有不便让外人知的东西,我也不算外人啊。
“而且我嘴很紧的。父皇之前不让我在采芹面前漏出破绽,我不也做得很好嘛。父皇!”
眼巴巴地,眸中满是希冀。可刘彻仍旧不说话,目光深邃,喜怒不明。
刘据很是没辙,不想放弃又有顾虑,怕继续下去会触怒刘彻,毕竟刘彻发起火来贼吓人。他琢磨着不然算了,稍后打听也行。
见他有打退堂鼓的架势,弹幕急了。
——别退。你怕什么,怕个鬼啊!现在这时期,卫子夫地位稳固又没失宠,卫青霍去病正鼎盛。再说你自己。刘彻登基十几年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又生了个刘闳也妨碍不到你的地位。
——对。这会儿刘据地位杠杠的。不说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刘闳才几个月还没养住呢。就算养住了,史书上也没见刘彻对刘闳有多喜爱啊。更何况王夫人拿什么跟卫家拼。
——哈哈哈,没错。所以刘据你只管冲,只管作。不要怂!你爹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现在在他心里位置很稳。所以就算你这会儿出去随便杀个人,信不信不管你杀的是谁,你爹都能给你找到一百个对方罪该万死的理由?
刘据:???
他好像记得当初让父皇给他当大马骑的时候,弹幕还骂他是无知小儿,说他不知死活来着。怎么现在就变成随便杀个人都行了?
啧,弹幕后的妖魔鬼怪们,你们这言辞是不是先统一一下?
诶,不对。他为什么要考虑弹幕的言辞!什么鬼的随便杀了人。他又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去杀人!
呸。
刘据撇嘴,却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抓紧了刘彻的胳膊,小声哀求:“父皇就容我这一回嘛,我肯定乖乖的,绝不给你添乱。”
那模样可怜得呦,陌生人瞧一眼都要心疼。
刘彻轻笑着拍拍他的头,转过身去。
刘据:……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逗他,又逗他,居然又逗他。这招用不烂是吧。
果然大人真的好讨厌。等他长大了,他要全部还回去。哼!
刘据鼻尖发出一声闷哼,双颊鼓鼓,郁闷难当。
好在霍去病已经押着刘陵进来,转移了他的注意。
刘陵此时双手反剪在身后,五花大绑,发髻松乱,衣服褶皱破损,灰扑扑地满是尘土,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残留血迹。形容落魄,早已没了往日光鲜亮丽的模样。
但她气度依旧,神色怡然,不卑不亢,毫无半点阶下囚的姿态。
刘彻颇有几分意外:“翁主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陵坦然自若:“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选择了这条路,预想过自己会胜自然也预想过自己会败。
“窃国之局,我敢赌就当输得起。早有明悟,又怎会色变。更何况,输便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让我摇尾乞怜,绝无可能。”
语气淡然,傲气自显。
道理谁都懂,但并不是每个赌的人临到头时真能做到这般从容。
刘彻眉眼上挑,露出两分赞赏,他示意常侍:“审讯未开,罪责未定,翁主还是刘氏皇族,给翁主松绑看座。”
失败者都能有如此姿态,他作为胜利者,更该有气度。
殿中内侍侍卫皆在,身侧还有一个冠军侯,难道还怕她吗!
刘陵没有拒绝,坦然接受了,在坐下的那一刻微微松了口气。
她身上伤势不轻,早便觉得胸内疼痛翻滚,难受至极。但她没表现出来,强撑着不肯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刘彻已经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一行行人名点过去:“采芹,阿玉,林荷,兰桂……”
每一个都是宫中细作。再加上张次公雷被之流。
刘彻声音带着几分冷冽:“你这些年在长安可真是半点没闲着,能耐至此,倒是朕小看了你。”
“陛下谬赞了,终归不及陛下,不是吗?”刘陵抬头直视刘彻,“若我所料不错,采芹应该早就暴露了。
“陛下隐而不发,借由她掌握了我们传送信息的方式以及宫中安插的所有细作。
“陛下一直在等,等淮南的消息。表面上你派了中尉殷宏前往,但他只是一个幌子。
“你用他把我以及淮南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让我们把一切精力与手段都放在监视他看管他应付他之上,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而忽视了暗地里真正的危险。
“你早就另派了密探去彻查淮南,这个人或许还在殷宏之前动身。在淮南上下一心等着殷宏的时候,此人已经隐藏在淮南王都寿春城中。我猜是绣衣使的暗部统领。
“不,或许不只他。你既然早就知道淮南有异,便不会只派密探,应当还有至少一位将军在左近策应,以便淮南突变能立刻镇压,也是为了方便你一旦拿到证据能第一时间出手,杀淮南一个措手不及。”
刘彻点头:“翁主也可以猜猜此人是谁。”
“卫青是大将军,霍去病新封冠军侯,这二位炙手可热,风头过劲,派他们出京太引人瞩目。”
刘陵刚开了头,但听刘彻轻嗤:“区区淮南,还用不上朕的大将军与冠军侯。”
刘陵一噎,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李广程不识李息等皆为老将,亦不会让我忽视。”
这些人如果出京,她必会察觉。所以刘彻想迷惑她,谋定而后动,派的定是一个有作战经验,却又不够显眼,不那么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人。
刘陵蹙眉,将大汉将领的名字在心里全都捋了一遍,忽然顿住:“李沮,公孙敖。”
公孙敖能力一般,若非与卫青相交莫逆,一路有卫青提携,跟着卫青作战,未必能封侯。此人仰赖卫青之处过多,因而不大能入她的眼。
李沮确有几分本事,可前有李广程不识,后有卫青霍去病,中间还有公孙贺李息等。
大汉将领太多,他夹杂在里头,能力不差,却不够“奇才”;地位不低,却不够拔尖。哪哪都只能居中,不上不下,自然容易被忽视。
可即便是一般,即便是居中,这俩也非庸碌之辈,是正正经经打过匈奴,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厮杀过不知多少回的。
派他们领兵,携大军压阵,还在淮南毫无防备之下……
刘陵心头一凉,仿佛已经看到了淮南的结局,她苦笑摇头:“陛下没有将我立时关押,而是让冠军侯抓我前来宣室殿,想必是还有不明之处需询问于我,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刘陵知无不言。”
兵败被擒,结局已定,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所以在这方面刘陵很干脆。
刘彻看了眼竹简:“那就从你设局杀夫开始说吧。据密探查证,你那夫婿姓虞,在淮南颇有声望。
“问起当年之事,人人都说他贪花好色左拥右抱。可细问美妾都有谁,却一个都答不出来。所谓他流连花丛,美妾成群,以此辱你之说恐怕当不得真吧。”
刘陵点头:“陛下圣明。他还没那个胆子拿娇妾美婢来侮辱我。我设局杀他另有缘由。说起来他是个好人,对我也算不错,是我平生所见这么多男子里少有的温和性格,十分体贴。
“许多人看我看的是淮南翁主这个身份,他不同。他的眼睛很纯粹,让我觉得他看我只是因为我,与翁主的无关。我是喜欢过他的。真心喜欢。”
说到此,刘陵心绪复杂,神色怅惘。
虞郎是她此生难得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却已经永远成为曾经。
她缓了缓才接着说:“可惜他发现了淮南的秘密。他察觉淮南想反。他不赞同,几番劝说。劝说我,劝说父王。我也劝过他,劝他加入我们,辅佐我们,但他不答应。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陵握紧双拳。他为什么就不懂她呢。
如果她一直是少时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女也就算了,她最多是因刘迁才智平庸却能居淮南太子之位心有不忿。
可她不是,她在成长。慢慢长大后,她懂得更多,知道得更多。她知道了吕后,知道了窦太后;甚至后来随父王上京,还看到了馆陶与平阳。
她不甘自己一生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翁主,困守在淮南弹丸之地。
她想飞得更高更远。但虞郎与她正好相反,虞郎喜欢安逸,甘于平淡。这注定了她们越走越远。
刘陵闭上眼又睁开,双手拳头缓缓松懈:“淮南密谋的动作越来越大,虞郎越发焦急,言辞颇为激烈。
“父王说不能留此祸患。我若想上京,总需要理由。更何况京中有更多才俊供我挑选,虞郎成不了我的助力,我可以为淮南找个更大的助力。
刘彻了然:“所以你们设局杀了他,还污以好色之名。他出手不是因为狗急跳墙,而是察觉到了你们的谋算,被逼至绝境,为求自保。”
刘陵默认。
刘据简直惊呆了。弹幕比他更震惊。
——卧槽,前夫哥巨冤。
——知道淮南要谋反,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而是想着劝说。这说明前夫哥是真的喜欢刘陵,为她着想,想把她从悬崖的边缘拉回来。结果就因为自己心软被反杀,不但身死还背上污名。刘陵好狠!
——前夫哥堪比窦娥,娶了刘陵简直是倒八辈子血霉。
刘据点头,虽然不知道窦娥是谁,但其他话他听懂了,并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刘陵这个女人没有心!
刘彻继续问:“当初据儿与王夫人出事也是你的手笔吧。朕想不出你这么做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原本的谋算并非如此,只是中间出了变故。”
刘陵并不避忌,直言不讳:“不错。彼时雷被叛逃的消息传来。他知道淮南太多事,若让他入京告发,淮南就完了,而在京中的我会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刘彻眸光一闪:“所以你要逃?”
“是。可我知道陛下在我身边藏了绣衣使。我想出京而不被发现,必须制造时机。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是想令采芹将殿下引至偏僻处,将他迷晕带出宫。
“彼时王夫人尚未生产,即便侍医说八成是皇子也只是八成,再有女子生产多凶险,就算是皇子,也得顺利出生了才算。因而大殿下仍旧是陛下唯一子嗣。”
刘彻瞬间明白了原委:“据儿失踪,朕必会有大动作,调集一切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回据儿。此事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绣衣使。
“你再让人带着据儿演一出调虎离山,将众人乃至绣衣使都引开。又有张次公这个统领北军的人助你,想出京就不难了。”
刘彻深吸一口气:“如何出的纰漏?”
“殿下警觉,见采芹带他走的方向逐渐转向偏僻心生疑惑,采芹恐他不配合,想提前迷晕他以防万一,故意落后几步。
“福宝太机灵了,采芹刚翻出沾了药水的帕子,它那狗鼻子就闻到了不对劲的味道,冲采芹扑过去,然后拼命叫嚷着带殿下往反方向跑。
“采芹去追,却发现前面王夫人与侍女经过,双方巧合地撞到一起,形势骤变,她便不敢现身了,只能偷偷离开,借机给我送信。
“她已经做好了一旦暴露在被捕之前就自尽的准备,谁知殿下竟因为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采芹是我好不容易安插在公主身边,能打探到许多消息的探子。相反阿玉至今没能被宫中哪位贵人赏识,她的位子不那么重要。
“我只能先舍弃她,保全采芹,也保全我们所有人。”
刘彻脸色越听越难看,下意识抓住刘据的手。
刘据懵了一瞬,反应过来父皇是担心他,是在后怕,小小的双手反握回去,将刘彻的手掌牢牢包裹。
刘彻察觉他的动作,心缓缓回落,抚平情绪,继续道:“一个关键问题,你们要如何带据儿出宫。”
想带个大活人出宫不是容易的事,可问完,刘彻猛然想到什么,眼珠睁大:“严助!”
“没错,正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严助。”
刘陵直接承认,刘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刘陵却半点不在意,接着说:“严助擅辞赋,陛下对他很是赏识,常令他撰文写赋。行动之前,我旁敲侧击让严助跟陛下求了个差事。”
这个差事是什么,刘彻再清楚不过。
宫中有石渠、天禄二阁,储存皇家藏书。书简众多,部分年代久远,维护不力,略有损毁。严助请旨整理藏书,修补损毁书籍。他应了。
因为工程量不小,严助有时会将部分书籍带回家修复,修复不来的,会另制新卷充实书阁。积攒的书过多的时候,他会借用箱笼与马车。
“我本是打算让采芹将大殿下弄到手,就交给严助,由他将大殿下藏身在箱笼之中,上面用书简掩盖。大殿下年幼人小,此举可行。
“当然这法子瞒不了多久。可一旦事成,宫中经手之人都会自尽。严助我也没打算让他活。只需这些人都死了,就能拖住你们调查的脚步,我们也就有了谋算下一步的时间。”
霍去病不解,他看向刘彻:“大殿下与王夫人同时出事,陛下派张汤主理,对当日出入宫廷之人,不曾调查吗?”
刘彻还未说话,刘陵已经代他回答:“怎会不查。可我这计划并没有提前同严助说,严助一无所知,而中间又出了纰漏导致计划失败,并没有走到这一步,你们自然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什么都未发生。”
霍去病神色复杂:“你就如此肯定临时找上严助,严助会答应你们?他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算也不算。”
霍去病蹙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