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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父汉武帝 时槐序 38128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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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刘据连面子都不要了,撒泼耍赖,苦苦哀求。奈何刘彻“心如磐石”,转不动,压根转不动。最后闹得刘彻忍无可忍,将他提溜起来扔回东宫。

刘据能怎么办,只能继续抄反省书。

第一天第二天尚能稳住心态,第三天第四天也勉强能行,第五天第六天开始自己给自己洗脑,父皇一定是还在气头上,他表现好点,乖一点,父皇气消后必会免除责罚的。

第七天……

淦,这个“每天”是完全没有期限吗,好歹给他个期限,让他有点盼头啊。莫非要让他抄到老?

救命,这谁绷得住啊。他真是信了弹幕的邪。早知道不装晕了,不装晕最多就是被打一顿,噼里啪啦一下子过去了,再严重也不过躺几天。如今何时是尽头!

于是当霍去病过来时,就看到刘据一边抄一边哭唧唧,嘴上还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霍去病挑眉:“现在知道我当初是一片好心了吧?还怨我坑你,我特意来探望你,你居然紧闭殿门不见,让人把我赶出去。

“你怎么不想想,若能救你我会不救吗?我们那么多人如何求情的你听不到?好话说了一箩筐,陛下都没点头,态度显而易见,不愿轻轻揭过。

“你当舅舅不知道这点?你以为舅舅所谓换种方式是什么?呵,活该。让你不识好人心。”

刘据一顿,迷茫抬头:“你的意思是说,这主意是舅舅出的?”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哼哧一声没说话。

刘据惊了。

他以为狗的人是父皇,结果居然是舅舅?表哥拿得竟是好人牌?

刘据不敢置信:“你莫不是胡诌,当时舅舅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你抢了先,你怎知舅舅会说这个?舅舅可疼我了,才不会这么坑呢。”

“这招舅舅又不是头一回用,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当年……”说到此,霍去病顿住,止了话头,转而道,“总之我同舅舅相处十几年,你才几年,你能有我了解?”

反应虽快还是被刘据发现端倪。刘据转头看着霍去病,神色狐疑:“你不会是曾经被舅舅这么折磨过吧?”

霍去病脸色微变:“怎么可能,你当我是你吗,这么蠢。呵!”

刘据半点不信,轻飘飘“哦”了一声,放下笔,抬脚往外走:“有没有的,我去问问舅舅就知道了。”

霍去病:!!!

赶紧伸手将他拽回来,咬牙切齿:“确实有过,行了吧。”

刘据眨眨眼,笑眯眯问:“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霍去病:……你不好奇会死啊。

刘据狡黠昂首,让你总是取笑我,如今被我逮到机会了吧。我也得取笑取笑你。这种黑历史必须知道。

他再次放下笔,转身出门:“我还是去问舅舅吧。”

真让舅舅说,舅舅指定倒豆子似得把所有事情说个遍。那还不如自己说呢,起码能说一半瞒下一半。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恨恨道:“舅舅也揍过我的。”

刘据下意识瞥向他的屁屁。霍去病瞪眼:“少瞎想,不是这种揍,跟你不一样。

“我自幼在骑射武艺上就颇有天赋,年纪不大,功夫却不低。自傲于身手,半点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总是手痒想找人打架。

“京中权贵皇亲子弟,管他是谁,但凡惹到我的,没人能躲得过。我几乎打了个遍。人人被我揍过。最厉害的一次,我一挑五,打断两个人的腿。

“结果他们玩不起,事先定好的规矩转瞬翻脸,回头找家中长辈直接告我一状。舅舅将我拉到校场,说我这么爱打架,不如跟他打。

“我那会儿才十一二岁,如何是他的对手。”

刘据点头:“所以你败了。”

“若只是败了还好。关键是败了后,舅舅让我起来再战。又败又战,再败再战。压根不许我停手。

“我们打了不知多少个回合。直到我彻底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才罢手,命人给我请医官。”

刘据啧了一声:“懂了。你是被舅舅按在地上摩擦,还是反复摩擦,来回摩擦那种。”

霍去病:……

这比喻用词好形象。

回想当时情景,他神色微妙,那天浑身青紫的惨状还在其次,最重要是那种屡败屡战的挫败感与屈辱感,他至今记忆犹新。

刘据挑眉:“所以你现在这么厉害,是打小被舅舅摩擦出来的吗?”

霍去病脸色瞬间垮下来。

淦,虽然确实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但你能不能不要直接说出来。

刘据嘿嘿笑:“就你这种孩子帮不可一世的刺头,也只有舅舅治得了你。怪不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舅舅,被舅舅管得服服帖帖。”

霍去病瞪眼:“说谁刺头呢。”

“谁应我说谁。”刘据耸肩。

霍去病:……

嘲笑了两句,刘据看着面前的誊抄任务,眼珠一转:“既然舅舅也让你抄过反省书,那你那会儿抄了多久?”

提到这个,霍去病面色又垮下来,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半年。”

“多少?”刘据目瞪口呆。

霍去病撇嘴:“你没听错,就是半年。”

刘据:……

他深吸口气:“你……你这种刺头会乖乖听话抄半年?你就没有半路耍脾气撂挑子不干,或者想点别的办法?我不信。”

霍去病轻呵:“不想抄了,起心思了是不是?你不用试探我。我坦白告诉你,你最好安分点,让你抄就抄。不然你绝对会知道什么叫做悔得肠子都青了。”

刘据:???

“舅舅最初只让我抄一个月,你以为我为何最终抄了半年?就因为我不断耍心思不肯乖乖就范。结果你猜怎么着?”

刘据挑眉:“舅舅又揍你了?”

“比这狠得多。舅舅忍了我两三回,最后没打没骂,吩咐人把我写的反省书拓到绢帛上,还特意找了张巨大的绢帛,贴我房间里。让我日日夜夜看着。”

刘据:!!!

“你没撕下来?”

霍去病握拳:“舅舅说,若我撕了,他就让人誊抄数份。所有我惹过祸,被我欺负过的人家一家一份送过去。就这,我敢吗!”

刘据:……

舅舅好狠。这招直接掐住表哥命脉。这要是一送,直接社死,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还不如挂自己屋墙上呢,好歹只有自己瞧见。

“这么看,舅舅至少还是给你留了点面子的。”

霍去病嘴角抽搐:“这面子给你,你要不要?”

刘据立马闭嘴,不说话了。

霍去病呵呵:“谁乐意每天睁眼闭眼就看着这份巨大的反省书啊。我轻易不求人,那回真是连求都用上了,舅舅才开口,让我接着抄,什么时候抄到他满意了什么时候摘下来。结果这一抄就是半年。半年!”

霍去病咬牙切齿,至今说起来都心绪不平。

这感觉刘据太懂了,嘴唇轻启,好半天挤出一句:“舅舅好狗啊。”

看着自己面前的毛笔与竹简,刘据打了个哆嗦,补充道:“父皇也好狗。”

霍去病咬了咬后牙槽:“谁说不是呢。”

二人相视一眼,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既视感。

霍去病拍拍刘据的肩膀:“好在我现今已熬出头了,你慢慢来。”

刘据:……并不想慢慢来。

只希望……只希望父皇心疼心疼他,不要太狗。

被指控“狗”的刘彻与卫青这会儿正在一起共饮。

那边兄弟俩有苦难言,这边君臣其乐融融,欢欣愉悦。

刘彻哈哈笑着:“还是仲卿的办法好。若单纯揍一顿,最多疼几天,指定过后就忘。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记忆深刻。”

卫青莞尔回应:“去病性子跳脱,张扬肆意太过,若不压一压,微臣恐他日后会闯出更大的祸来。但于他而言,打骂无用,微臣不得已,只能想出这种办法。”

刘彻声声感慨:“这法子妙。寻常挨揍或罚跪,朕还得担心会否损伤他的身体。如此一来就免了这层顾虑。

“尤其让他写反省书,可以锻炼他写文章的能力;誊抄又练了笔力书法。于功课上也有增益。”

听得出来,他对这种教训方式十分满意。

重新斟上一杯酒,刘彻又问:“当年你罚去病抄了多久?”

“半年。”

刘彻动作一顿,酒杯中的酒水都洒了出来,面上笑容僵住,看向卫青的神色带了几分讶异与惊恐。

半年,仲卿,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刘彻试想了一下,代入自己跟刘据。别了,他怕据儿会哭死去。

事实证明,刘据到底是心疼儿子的,没卫青这么狠心。当然也是因为有了霍去病这个“前车之鉴”,刘据彻底熄了搞小动作的心,规规矩矩每天抄反省书。

抄满一个月的时候,刘彻终于大发慈悲松口,刘据得以脱离“苦海”。

与此同时,木鸢热气球等军备的制作也差不多了,新的战略方案初步制定完毕,只待上了前线再灵活变动。

一切就绪。二月下旬,大军整装出发。卫青霍去病都在其列,就连曹襄也要上场。

刘据以太子之尊,代帝送行,鼓舞军心。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他难掩激动,略带亢奋,又免不了藏了几分担忧。

霍去病轻笑打趣:“你放心好了,从前没你做的这些装备物件,我们都能胜,如今有了你给予的助力,难道还会输?你也太看不起我跟舅舅。”

刘据立刻反驳:“我才没有看不起。”

“既没有,那就放宽心,等我们的好消息。你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要什么礼物,匈奴的好东西也不少呢。”

刘据挑眉:“什么都可以?”

“自然,只要你说。”

“听闻休屠王有个祭天金人,乃休屠王部祭祀之用,若有所求,多会灵验,部落上下十分看重,视之为祥瑞。

“更听说浑邪王之坐骑乃大宛汗血宝马与匈奴马结合育种,神骏非凡,是他心爱宝驹。我要这两样,你可办得到?”

霍去病轻嗤。怎会不知刘据深意。什么祭祀之物,什么宝马良驹,他都不缺。但这两样对休屠王与浑邪王都具有重大意义。

夺此二者,等于夺下两部。

“好!你且在长安等着,我帮你取来。”

一个取字,宛若探囊取物,可见其傲气与自信。

卫青无奈上前提醒:“殿下,时辰到了。”

刘据顿时收了与霍去病谈笑的心思,点头站于高位,接过丰禾递来的酒杯:“孤在此预祝诸位屡战屡捷,马到功成。孤与父皇在长安等候喜讯,待诸位凯旋,犒赏三军!”

说完一饮而尽,豪气干云。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真是酒呢,实则不过是水。

卫青霍去病等人跃身上马,勒缰前行。

刘据站于城楼之上,遥望大军背影,直到他们缩小成一点圆点,再也瞧不见,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从城楼下来,刘据没有急着回宫,骑马慢悠悠踱步。

如今正是春种之时。沿路可见百姓在农田忙碌。或是儿童嬉闹着脚踏龙骨翻车,或是男子一前一后牵牛推动曲辕犁,亦或是妇人们围着水车往石磨里添豆子。个个喜笑颜开,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无不在惊叹农具之利,感恩朝廷之举,佩服太子之思。

作为太子本人,刘据偶尔听到那么三两句,眯起眼睛,脸上笑容明媚。

再往前行至道口,碰上一辆朴素马车。此处常有百姓车马往来,不足为奇,刘据本没在意,轻轻一瞥,发现竟是个认识的。

“赵过?”

赵过正坐在马车车辕,转头与车厢内的人说话,脸上满是喜悦,闻得呼唤,循声瞧见刘据,忙令车夫停下,落地行礼。

刘据摆手免了,问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禀殿下,拙荆今日到京,小人特意在格物司告了假出城来接。”说着,赵过靠近车前,伸出手牵王婉仪下来,小声提醒,“这位是太子殿下。”

王婉仪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

无它,如今仲春将过,气候回温,王婉仪衣裳薄厚适宜没什么问题,却罩了个带帽斗篷,沿着脖颈围了一圈,戴在头顶。头罩往一边倾斜,将脖子与左侧脸颊遮挡得严严实实。属实有些怪异。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明显,赵过与王婉仪都察觉了,有些犹豫该不该摘。觐见太子,不以全貌示人,遮遮掩掩,有不敬之嫌。

赵过踌躇着上前:“殿下,拙荆并非有意如此,只因早年受过伤,容貌有损,恐揭下斗篷吓到殿下,望殿下恕罪。”

刘据恍然,也没有强制去掀人家伤疤窥探隐私的喜好,摆手示意无妨,又打趣道:“孤记得当日问你想同孤求什么,你说需等你夫人入京后,彼此商量决定。孤本以为你很快会接她过来,哪知竟隔了这么久。”

赵过躬身:“拙荆身体不好,彼时天寒地冻,不便远行。臣送信回乡,令族兄帮忙购置马车仆婢与衣食,待开春暖和了才敢让她启程。”

刘据点头:“你倒是个细心的,考虑周全。不知所求之事,你们可商量好了?”

赵过看向王婉仪,王婉仪欲言又止。

刘据也不恼:“懂了,你这才刚入京呢,指定还未来得及商议。小别胜新婚,孤知道的。你们小夫妻且温馨几日,慢慢想,不着急。便是如今想不到,日后用也可。”

王婉仪松了口气,与赵过一起行礼:“多谢殿下。”

刘据挥手,转身离去。赵过自觉让出道来。

两方先后走过,又在岔道分道扬镳,前往不同的方向。

本是小插曲,无甚要紧。刘据却忽然顿住,看向赵过离开的方向,微微蹙眉。

丰禾不解:“殿下怎么了?”

“忽然反应过来,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眼熟。”

刘据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本想询问盛谷。恍然发现今日送行大军是正事,侍卫随行,盛谷余穗都没跟着来,唯丰禾随行。

突然一顿,又觉好笑。他只见了人家半边脸,如何就有了这种感觉?更何况赵过是冀州人,他娘子也是冀州人,此前从未入京。自己根本不可能见过。

刘据摇头耸肩:“大概是孤弄错了。走吧。”

一行人继续回宫。

另一边。赵过带着王婉仪进府邸,命仆婢收拾行囊,自己扶着王婉仪入屋坐下,为她倒茶,关切询问:“一路舟车劳顿,可累着了?我离家这阵子,你身体如何?”

“挺好的,未曾犯病。郎君放心。我们走得慢,一路走走停停,并不太累。”

见她面上虽有疲态,气色却不是很差,赵过稍稍松了口气。

王婉仪转动手中水杯,心念升起,试探着问:“我今日初见殿下,观他年岁不大,却颇有气度。传闻他性子温和,待人慈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不对。我觉得太子比传闻中还要和善。只需遵守他的规矩,不犯事,他便是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太子了。”

王婉仪轻笑:“郎君这话说得,好似自己还见识过其他太子一般。”

赵过一顿,摇头道:“我没见过,但我就是觉得没人比殿下更好。”

看来这位太子颇得人心,郎君对他评价很高。

王婉仪犹豫了下,又问:“听说陛下子嗣不丰,除太子外,暂且只得了一个二皇子。二皇子与太子非一母同胞,乃宠妃王夫人所出?”

“是。你问这个作甚?”赵过有些奇怪。

王婉仪神色闪了闪,微微抿唇:“郎君现今入了格物司,是太子的人。从前年少在家时,父亲教我学史。历史上天家总有些相争之事。我是恐有个万一,会影响郎君。”

赵过轻笑:“你想太多了。王家怎能与卫家相比。二皇子现今才两岁呢,哪懂这些。王夫人再是宠妃,也越不过皇后去。更遑论太子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

他虽出身农家,祖上也是出过两三个芝麻绿豆大小官的。族中有会学识的叔伯,幼时父亲将他送过去旁听过。因而他即便学问不算太好,道理总懂得一些。

更别提这几个月在格物司办事,大家你来我往,常有闲聊,难免会触及这方面。因而赵过对现今朝堂情况已有不少了解。

他接着道:“我瞅着太子与二皇子关系还算不错。”

王婉仪一顿,眼珠转动:“郎君见过他们相处?”

赵过摇头:“我哪能见到。只是当初匠艺大赛入围了不少有趣的作品。太子这些玩意多,不怎么稀罕。略挑了两三个留下,其余都装起来,小部分送给四公主,大部分送去给了二皇子。”

若关系不好,怎想得到他,尤其还分了大部分。虽有二皇子年幼更喜欢这些东西的缘故,却也可见兄弟和睦。

这点让王婉仪心头一沉,嗫嚅道:“那皇后与王夫人可有龋禹?”

“不曾听闻。”

王婉仪眉宇紧蹙,心里有些没底。

赵过却起了疑心:“婉仪,你不是会无端问这些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婉仪神色一变,突然紧张起来:“我……我……”

赵过握住她的手:“我不过问一问,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怕,不论什么事,我总会帮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王婉仪偏过头,有些不敢对视赵过真诚关切的眸子:“郎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可是……我……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好吗?”

见她浑身有些颤抖,眼见又咳嗽气喘起来,赵过哪里还敢逼问,连连道:“好,我答应你。你别激动。”

他如此表现,王婉仪越发觉得羞愧。

怕她心里不好受,赵过赶紧转移话题:“咱们不说这个。你车马劳顿,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格物司此前因农具之事忙过一阵,如今事情不多,五日休一。你先歇几日,等我下次休沐带你逛一逛吧。长安比冀州可有趣多了,还有个琉璃街,特别稀奇。

“我来几个月总是听旁人提起,还没去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好?”

王婉仪哪有不应,点头道好。

几日后,赵过休沐,果然带她去琉璃街闲逛,因脸上有伤疤,仍旧用斗篷围了脖子和半张脸,是避免吓到他人,也避免被指指点点。

琉璃街经过大半年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玻璃相关店铺不少,还有其他食肆酒肆等,热热闹闹。

不论是明亮的窗户,还是美观的露台花坊,亦或奇妙的镜子迷宫,就连立在街道两旁走几步就间隔可见的玻璃塑像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应接不暇。

王婉仪置身其中,双目瞪圆,嘴巴微张,全程几乎没怎么闭上过。身边也是处处可闻惊叹声。人们甚至连言语都丧失了,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震撼。

慢慢悠悠逛了一圈,王婉仪忍不住感叹:“琉璃街果然名不虚传。”

赵过重重点头:“谁说不是呢。我早听闻琉璃街奇妙之名,心中有了预料,却谁知还是想简单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真乃神人也。”

说完见王婉仪略有疲态,忙寻了街边长椅用袖子擦干净让王婉仪坐下:“你先歇着。你去瞅瞅前面食肆排到多少号了,拿个牌子,轮到我们就可进去用食。

“这里食肆生意红火,需等位。说来这等位的法子也是太子殿下提议的。你瞅瞅这人流,食肆都爆满了。街上全是人。不过治安很好。一直有人巡查,便是再凶恶的歹人,也不敢再次闹事。

“所以莫要担心,坐着等我便好。若遇上事,可以求助巡查队。”

王婉仪莞尔应下。赵过离去,她百无聊赖,静观人群,看着看着,忽然身形僵住,气血上涌,浑身抖动。

前方那是……王大郎?

王婉仪抿紧双唇,双手成拳,满目赤红,恨不能直接上前掐死对方,用尽力气才勉强将这份冲动压下。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灼热,王大郎似有所觉,转头望来。

王婉仪心头一惊,忙转身避开。恰巧赵过归来:“走吧。快到我们了。咦,你怎么了,手这样凉?”

王婉仪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低声道:“无事,快走吧。快点,莫要逗留。我饿了。”

赵过心中疑窦又深了两分,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牵着她赶往食肆。

对面,王大郎惊愕不已,抬脚就要冲过来,却因游人太多被人流阻挡,等越过人群到达长椅旁,哪里还有那个身影。

王大郎心如擂鼓,脸色又青又白。

那是婉仪吗?不,怎么可能呢。婉仪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了六年前。

人死不能复生。定是他看错了。但是……

王大郎想说服自己,却没有成功。哪怕时隔多年,哪怕刚刚只是轻轻一瞥,也耐不住他心里有鬼,忐忑不安,怀疑渐生。

王大郎双目凛然,扫视四周,下定决心。

他得找一找,查一查。

若不是最好;若是,定不能留此祸患。

第62章

玉兰阁。

王夫人神色沉重:“你没弄错?”

“没有。”王大郎摇头,“琉璃街匆匆一瞥,我没看仔细。但当年之事是我们动的手,若万一……”

王大郎深吸一口气,不敢想这个后果:“兹事体大,我当然要弄清楚。街内人太多,不便寻找。我就在出口寻了个不起眼的隐蔽处蹲守,果然又见到了她。

“她带着斗篷,遮住小半张脸,只留另半张脸露在外面。样貌有些变化,脸颊消瘦,眼睛也不如从前灵动,面色较常人苍白,乃病弱之态。

“整个人的气质变了许多,与我们记忆中有很大差别。我当时都愣住了,差点没敢认。若换做其他与之不相熟的人,只怕真要以为是看错,或者认定是单纯的人有相似。

“可我们两家同宗同族,十几年来关系密切,你们闺中时还是好姐妹。就算数年不见,就算面貌气质有所变化,我也确信,那就是她。尤其……”

王大郎神色一凛:“我让人撞了她一下,状似不经意扯到她的斗篷。斗篷滑落大半,我看到了她被遮住的脸。左侧脸颊边缘有十分明显的烧伤疤痕!”

“烧伤……”

王夫人呢喃着,眸光闪动。

王大郎自然明白她想到什么。疤痕不奇怪,但偏偏是烧伤。当年那把火就是他放的!

综合种种,此事结论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认识的王婉仪。她没有死,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王夫人心尖一紧:“你说她当日跟一个男子在一起,举止亲昵,似是她丈夫?”

“对,妹妹可知那男子是谁?”

“谁?”

“赵过。”

王夫人顿住,这名字有点耳熟,略想了想,眼睛睁大:“在太子匠艺大赛中位列前三,做出三脚耧与曲辕犁的那个赵过!”

王大郎点头:“不错。”

“大赛前三都可向太子求一件事。据说公输庆与庄青舟都求了,唯独赵过还未求。”王夫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抿紧双唇。

此事她原本没在意,但如今得知赵过的妻子是王婉仪,那么他们所求就很可能是……

王夫人心尖一颤,转瞬又摇头:“这个承诺他们恐怕还没用。我今日刚见过太子,不论从态度还是反应与言行来看,他应该都暂不知晓。”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他们还有补救的机会。

王夫人想了想,详细问道:“她这几年怎么过的,如何跟赵过在一起,与赵过关系怎样,这些可有打探清楚?”

“自然有。”王大郎回答,“赵过出身农户,从前家贫。自大赛中脱颖而出后手中才宽裕。公输家赠送了宅邸,他不愁居住,就用太子赏赐的钱财购置马车,买了两个奴仆,一男一女。

“我分两边下手,一边让人拐弯抹角去问这对奴仆,一边让人旁敲侧击试探赵过。收集两方信息,大概了解了经过。

“当年赵过是在山中捡到受伤的王婉仪,将她带回家救治。后来两人互生情愫成了亲。

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冀州乡野。夫妻俩感情不错。

“不过有意思的是,赵过似乎只当她是寻常遭难的孤女,并不清楚她的身世过往,更不知道她与我们的关系。”

王夫人愣住:“不清楚?”

“对。关于这点,我特意亲自去试探过。赵过不像是什么城府深重之人。若他得知,面对我时,言行举止或是神情面色不会半分不露。

“我状似无意与他们几个格物司的人偶遇。他的反应同其他人一样,只当我是天子近臣,宠妃兄长,恭敬有礼,客客气气,没有半分不妥。”

王夫人神色闪动:“我与她现今身份悬殊。她很清楚奈何不得我,既然报仇无望,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何苦告诉赵过,将他拉进自己的仇恨里。”

到底是十几年姐妹,略微思量了下,王夫人就猜到了王婉仪的想法,心头略松了两分,转而又道:“当然这都是从前,现在她知道有机会,自然不会甘心就此放下。不过……”

王夫人一声冷嗤:“如此大仇都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思虑众多。赵过这个梯子已经摆上来,她竟还担忧胜败,恐伸冤不成会连累赵过。这种人当年若进了宫能成什么事!

“哼。既然她还未开口,那就让她永远也别想再开口。”

前头语气满是嘲讽,后一句又带着森森寒意。

王大郎眼中亦划过重重杀气:“放心,交给阿兄。阿兄当年能弄死她一回,而今就能弄死她第二回,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对太子开口。”

王夫人点头,嘱咐道:“长安不比冀州,天子脚下,做得小心些,聪明些,尽量当意外处置,不要牵扯上我们。”

“明白。”王大郎看她一眼,犹豫着问,“那赵过……”

“不要动。”王夫人眼含警告,“他是太子的人,又在格物司,还是匠艺大赛的前三。死一个无关紧要的门下妻子不算什么,但若死的是自己重视的赵过,太子必定会亲自过问。

“赵过既然不知情,何必多此一举,平白给自己惹麻烦?至于他对王婉仪的感情……他不知因果,未必能发现死因蹊跷。

“况且他从前是农户,家中贫苦,娶妻都难,更别提娶什么样的妻子了。王婉仪虽容貌有损,但识文断字,能照顾他,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可供补贴家用,对彼时的他来说,已是不错的选择。自然夫妻和睦。

“如今不同,他有宅邸有奴仆还有俸禄,前途无量。王婉仪便有些配不上他了。阿兄也是男子,以你之见,若婉仪死后,咱们找个机会,选个关系近的本家女娘同他结亲,他可会愿意?”

“妹妹这招好,既除了婉仪这个隐患,又拉拢了赵过。一箭双雕。”

王大郎双眼锃亮,王夫人亦勾起唇角。

********

王婉仪走在街上,时不时往身后看看,又逡巡左右。

她本不太想出门,但闷在屋里好几日,心事重重。赵过看出来了,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熟悉熟悉长安的环境,他们往后恐要在此长住。

她觉得有理,主要也是不愿赵过担心,终是出了门,却不知怎地总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可仔细辨认,又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王婉仪眉头蹙起,跟在身后的仆婢疑惑询问:“娘子怎么了?”

王婉仪将心中不安说出,仆婢愣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王婉仪的斗篷。

王婉仪恍然。如今已是三月初,天气愈发暖和,早就用不上斗篷了,即便她这个斗篷是单的,比较薄。

不过偶有体弱之人用着倒也不奇怪。因而确实有部分人会瞧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等再过一阵子,天气炎热后,就不适合戴了。

王婉仪扯了扯头上的斗篷,神色暗淡一瞬又恢复如常。过去数年,对自己的容貌她早就放下了。

她视线扫过人群,又收敛回来。仆婢说得没错,街市上戴斗篷的确实少,引起注意也很平常,这或许就是原因,但她心中仍有不安。

那是一种预感,一种毫无根据,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王婉仪叹道:“我们不逛了,回去吧。”

抬脚刚要走,前方忽然喧嚷起来。

只见一个女子拿着屠刀追逐一个汉子,边跑边大叫:“丧天良的,你给我站住!从前你们家穷得叮当响,是我不嫌弃你嫁过去。靠着跟我阿父学来的一手杀猪手艺,慢慢把日子过起来。

“自我进门,婆母的药钱,小姑子的嫁妆,哪样不是靠我日日天不亮起床宰猪赚来。不然你以为就靠你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短工活计能维持家中生计?你最多养活你自己!

“眼见如今生日子好些了,你就给我耍小心思,勾搭巷尾的寡妇,居然还说我只会杀猪,不像个女人的样子。

“你好啊,你这个丧天良的,竟叫我瞧见你给人家寡妇买银簪子。我嫁给你好几年,都没见你给我买过!

“你给我回来,看我今天不砍了你这个负心汉!想抛弃我,拿着我的钱去跟寡妇双宿双飞,我告诉你,不可能!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男人身形十分狼狈,脚步并不敢停,却还不忘回头怒怼:“你……你看你哪有点女子模样,谁家娘子拿刀砍夫君的。你简直……简直不配……”

“不配什么,你再说一遍!”

砰。屠刀飞来,稳稳插在男子身边地面。刀刃没入土地三分之一。

男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吓得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半点不敢耽搁,又及时爬起来,继续跑。这回是半点不敢再回头怒怼呢,保命要紧。

女子冲上前,将屠刀拔出,骂骂咧咧继续追。

好不寻常的一幕,引来万众瞩目。人群不断往前涌,大家伸着脑袋瞧热闹。

仆婢十分惊讶:“这……这长安的女子都如此彪悍吗?我老家村中最泼辣的婶子也最多是朝自家男人吼几句,她竟然用刀砍自家郎君,这……这实在是……”

王婉仪摇头:“她没打算真砍,不过吓唬吓唬罢了。”

仆婢一顿,恍然回神。是哦。那女子叫嚣得厉害,实则出手很有分寸。她是杀猪的,对屠刀力道的把控自然心里有数。

王婉仪又道:“她句句指控男子,男子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却只能骂她不像样,半点反驳不得她所言,可见她所说属实。

“她靠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手艺侍奉婆母,为婆母买药,送小姑出嫁,到头来还被男子嫌弃,如何能忍?倒也能理解。”

仆婢抿唇,理解倒是能理解,只是这做法属实彪悍,还闹得街头巷尾皆知,半点不给郎君面子,总有些不妥。

如她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人群中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站女方的,有站男方的,但最多是谁也不站,乐呵呵看戏的。

但不论带着什么态度,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出闹剧吸引了过去。仆婢翘首观望,王婉仪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谁都没注意到,在她们头顶,酒肆二楼挂着招牌的粗壮支杆咔嚓一声,摇摇晃晃,下一瞬断裂,倏然掉落。

意外只在一瞬间。王婉仪还没回过神来,但听有人惊呼“婉仪”,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拽着她扑到一边,连带着将仆婢也推出了好几步。

三人同时摔在地上,王婉仪闷哼一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根支杆就砸在她与仆婢原先站立的位置,因为杆子粗壮,激起尘土一片,连带旁边的摊位也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若是……若刚刚她们……

王婉仪与仆婢皆是一个激灵,浑身抖了抖。

“娘子,刚刚……刚刚好险,若不是郎君,我们可就遭了。”

本来看夫妻打架热闹的人群也侧目过来,一个个张大嘴巴。

“这么粗的支杆怎么突然就断了?”

“这酒肆怎么回事,招牌怎么做的,好险没砸到人。这若不是人家女娘幸运,就要砸上头了。”

“这么粗,要是砸头上,头岂不得砸出个大窟窿,那还有命吗?”

酒肆掌柜与伙计匆匆出来,也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突然断了。我们特意选的粗壮支杆,而没选细的,就是怕断裂。这怎么还是断了?”

“这位女郎,你没事吧,可有伤到你,要不要进我们酒肆内休息休息。你放心,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负责,我这就让人给你去请医师。”

赵过也后怕不已,连声询问:“婉仪,你怎么样,可有伤着?”

各方话语吵吵嚷嚷,王婉仪怔怔地,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刚刚不知谁说的那句“还有命吗”?

是啊,若真砸到头,还有命吗……

她深吸口气,猛然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刚刚还在追逐的夫妻也被这一幕吓住,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惊愕,仿佛全然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再抬眸看向头顶支杆的裂口。王婉仪思绪翻滚着,纷乱驳杂。

她一直心里不安,最初还怀疑过这对打架的夫妻。毕竟他们出现的太突兀。谁知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二人,而在她头顶。

见她不说话,赵过更担心了,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是不是伤着了?婉仪,伤哪了,你告诉我。”

王婉仪神思不属,面色煞白。

心底不安越来越大,思绪越陷越深。今日之事看似意外,可若不是意外呢?如果……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婉仪,你别吓我,你到底哪里受了伤。”

赵过抓住王婉仪,王婉仪终于回神,反手紧紧拽住赵过,力道极大:“郎君,我们走,我们快走。回家,立刻,马上,不要在此地逗留。”

赵过莫名其妙,但见王婉仪神色哀求,忙抱住她:“好,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带着仆婢离开。徒留一众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酒肆掌柜与伙计更是奇怪。

竟就这么走了?不讹他们就罢,居然连医师都不要他们请,甚至不怨怪他们两句?

这对夫妻是不是不太对劲?

不管赵过对不对劲,王婉仪是很不对劲。

直到进了家门,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可身子仍旧在抖。

赵过倒了杯水给她,将仆婢遣走,半蹲着握住她的手,言道:“婉仪,你是不是怀疑刚刚的是有蹊跷?”

“我……我……”王婉仪睁大眼睛看着赵过,“郎君……郎君怎会这般想?”

“婉仪,自从入京,不,是自从让我上京开始,你就心事重重。婉仪,我一直不想逼你,所以你说你要好好想想,我便让你想。可我现在要问一句,你还没想明白吗?”

赵过面容冷峻,第一次神色如此严肃,让王婉仪愣住。

“婉仪,你说过,我们夫妻一体。既是一体,你的事有何不能对我言呢?”

王婉仪嘴唇抖动着,内心挣扎。

“你怀疑今日之事不寻常。若你猜测为真,可有想过这代表什么?我知道你不说必然有你的顾虑。但如果事情发展这一步,你的顾虑是否已经成真,你还有隐瞒的必要吗?婉仪,你极力隐瞒的秘密,是不是跟王夫人有关?”

这一句出来,王婉仪目瞪口呆。

赵过苦笑:“你说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却又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求。有什么事是连太子殿下都可能办不到,或者不方便办的。

“尤其你刚到京那日,问了我许多关于王夫人的情况。婉仪,你……你也姓王,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他们家有关系?”

王婉仪这下更震惊了,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双手一抖,手中水杯骨碌碌滚落在地,水花四溅。

这番模样,赵过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再次握住王婉仪的手,认真道:“婉仪,告诉我。关于你的过往,你从前不愿说,我便不问。但我现在不能不问。

“因为我不想哪一日见到的不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尸体;更不想直到你死我都不明白你为何而死!婉仪,我需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王婉仪忍着泪水,艰难启唇:“好,我说。”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但听外头敲门声,随后仆婢匆匆来禀:“郎君,娘子,门外来了个小孩,带着好些侍卫,说……说他是太子,要见你。”

赵过&王婉仪:!!!

********

一个时辰前,宫中。

刘据乐滋滋一边捣鼓新饮品,一边横了少府寺卿一眼:“少府寺卿,孤跟你有仇吗,你要这般害孤?”

少府寺卿:!!!

“殿下何出此言。臣冤枉。殿下,臣只是来给殿下请安,如何会害殿下!”

刘据哼哧,呵呵两声:“既不想害孤,那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刚才那话?

他仔细回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可说错了什么。没有,完全没有。不就是同殿下请安,恭维殿下两句,然后试探性问殿下是否有了新的巧思?

这里面哪句“害”殿下了,半点没有!

刘据撇嘴:“孤若是没记错的话,柏山才做出木鸢与热气球,都是按照孤之前答应你的,交由少府。这才过去多久,你又来问!”

少府寺卿陪着笑脸:“这不是大军出征,木鸢与热气球暂且不需要再制了吗。臣想着这两样东西不似马具等物,不必大批量生产,也不必长期生产,如今歇下来,少府那边又得了闲,刚巧殿下这不也歇好一阵了?”

歇一阵怎么了!歇一阵就开始催他干活了?

刘据怒目:“你是周春富吗?”

谁,周春富?

少府寺卿一脸迷茫,瞄了刘据一叹,试探性提醒:“殿下,臣不姓周,也不叫春富。”

“不重要,孤看你以后就叫周春富好了。因为你不是周春富,胜似周春富,再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名!”

刘据呵呵,直接令丰禾端着东西跟上自己,迈步出门。

少府寺卿赶紧跟上:“殿下,殿下,等等,臣还有没说完呢。臣没有要催殿下的意思,臣只是想问问,问问而已。臣想着……”

刘据刷一个眼神扫过去,燕绥藏海晁南稳稳出现在身后,挡住少府寺卿去路。

少府寺卿:……

很好,又是这招。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殿下这招果真是……百试百灵!

咬牙切齿。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跟东宫干架。所以能怎么办?出宫回府,凉拌!

不过临走前,少府寺卿还是没忍住瞄了眼刘据扬长而去的背影。

哎,殿下不易讨好啊。他是不是得换个方式?诶,不对,他现在最紧要的是不是先弄清楚谁是周春富?听殿下的语气,这个周春富似乎不简单?

托腮,深思。

另一端,刘据完全不知道少府寺卿已经越想越歪,他已经至了温室殿。真巧,李夫人也在。

刘据眉毛挑了挑,但面色如常,笑着问好,李夫人也福身见礼。

彼此打过招呼,刘据很自然地坐到刘彻身边,吩咐丰禾将托盘里的茶壶与杯子拿过来。

刘彻轻笑:“又做了新吃食?”

刘据眨眼:“父皇怎知是新的,不是以往便有的?”

“闻着不似以往有的,而且若是以往便有,也值当你这般巴巴儿亲自送过来?”

说到这,刘据忽然觉得有点委屈,目光幽怨:“我什么都想着父皇,做出东西从来都是第一时间送来给父皇,父皇却不想着我,一点都不心疼我。”

刘彻顿住,神色狐疑:“不论地方或郡国上贡何物,朕哪回不是先紧着你,若有稀罕的,也是让你先挑。”

“可是你……你罚我的时候也特别狠心。心硬得很。硬是让我抄了一月的反省书。我天天哭着求你,你都无动于衷。我抄的手都酸了,哭得眼睛都红了。尤其我这脆弱的心灵,好受伤的。”

一边控诉一边做“西子捧腹”状,甚至还偷偷瞧他的脸色。

刘彻差点气笑了:“是吗?朕既这般狠心,那再抄一个月也无妨吧。不然如何对得起你所谓的‘心硬’二字?”

本以为会得到一通安抚,觉得可以趁机“得寸进尺”的刘据:!!!

他停顿一秒,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心硬,什么狠心,父皇怎么可能对我狠心,父皇的心最软了,最是疼我。”

刘彻挑眉:“哦,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肯定是我刚刚没睡醒,脑子迷糊说错了,我说的明明是舅舅。舅舅才是那个心硬如铁的人。”

不在场还要被拉来挡枪的卫青:……

刘彻勾唇,轻嗤一声。

刘据上前耍赖,抱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只是想让你哄哄我嘛。你说我不对,我有错,我认了也挨罚了。

“可我费心费力做出东西,想助你一臂之力,顺利夺下河西。你不夸我就算了,还罚我一顿,现在连哄我一句都不肯。”

说得可怜兮兮,表情委屈巴巴。

刘彻到底心软了,觉得照他这个角度,似乎确实挺委屈的。

刘彻无奈失笑,勾唇宠溺道:“罚归罚,朕也没说不赏。木鸢与热气球皆是奇袭利器,柏山当赏,你也当赏。”

对于赏什么,刘据无所谓,他要的不过就是刘彻一个态度,一句肯定而已。

听到这话,小脸已经扬了起来,心满意足,又继续高高兴兴为刘彻介绍新饮品:“这个是牛乳茶,用牛乳与茶混合制作的。”

刘彻尝了一口,吃着稍微甜了两分,不太合口味,但想到儿子刚刚说的话,到嘴的评价咽回去,言道:“还不错。”

刘据开心地翘起小尾巴:“我做得东西当然都不错。”

刘彻忍俊不禁。

刘据心情好,也不介意大度点,又倒了一杯递给边上的李夫人:“李夫人也尝尝吧。”

李夫人还没接,刘彻便道:“这壶小,一壶里就两三杯,你自己吃吧,不用给她。她吃不得。上回你送来的牛乳糕,她吃了两块便肚子不舒服,还请了侍医。侍医说她是食用不得牛乳。”

李夫人福身赔罪:“殿下做出的好东西,特意送于妾,可惜妾没这等福分。是妾的不是。还是殿下与陛下共用吧。”

“什么福分不福分的。许多人都有吃不得的东西。有人吃不得牛肉,有人吃不得大豆,你只是吃不得牛乳而已。吃不得牛乳的也不只你一个。”

刘据不以为然,但说到此,心中突然一顿。他记忆中还有个人吃不得牛乳,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过……

刘据抬眸又看了李夫人一眼,一边捧起杯子喝牛乳,一边心念转动着开始思量。

脑子里的电视剧中似乎有提到过,吃不得牛乳之人,是因为乳糖不耐受。而乳糖不耐受似乎具有一定的血缘遗传性。

譬如母亲有,孩子可能也有;姐姐有,妹妹可能也有。

并不绝对,但确实有这种可能。

还有他之前觉得李夫人眼熟,姐姐们都当他是因为正旦日见过一面。他原本也这么一位。但现在仔细思量,李夫人与她虽然不是很相似,却也有那么两分的。

如果……会不会……

如果是,那李夫人又怎会是李延年的妹妹?

李延年……

刘据猛地一惊。怪他只见过李延年一面,差点把李延年忘了。

若是……若是这样,那么事情岂非很有问题?

刘据瞄了刘彻一眼,几次犹豫,最终按压下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将牛乳茶快速饮尽,站起身来:“喝完了。父皇,我先走了。”

刘彻顿住:“才来多久,这便走?”

“我忙着呢!”

刘彻无语:“又忙什么?”

刘据眨眨眼:“不告诉你。”

“去吧去吧。”

刘彻没有多想,直接挥手。

出了温室殿,刘据直接吩咐丰禾:“去叫燕绥藏海过来,孤要出宫。”

丰禾不解:“出宫?”

“对。孤要去找赵过。”

刘彻神色闪烁。他要去见赵过,更准确说,是去见赵过的妻子。他需先验证下自己的猜想。

第63章

赵家。

刘据被请入内堂,赵过王婉仪一同上前见礼。

“殿下怎么来了?”

刘据没直接说真实意图,只道:“孤出宫玩,恰好经过此地,记得你就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宛若当真只是看看,目光逡巡,四下观赏:“这就是公输家送的宅邸?同样是两进院落,倒是比寻常两进略小一些,但住你们夫妻绰绰有余。

“尤其胜在格局分布不错,地处优越,在陵邑中心,离街市较近,平日采买生活所需很是便利。”

赵过一边应着一边让仆婢倒了温水,又取出今日刚买的点心吃食招待。

“属下家中没什么好东西,殿下别嫌弃。”

刘据自然不会嫌弃,招呼赵过与王婉仪一起入座,闲聊家常,笑着问王婉仪:“既在家中,怎还戴着斗篷,如今天气热了,怪憋闷的。”

见赵过要说话,刘据摆手:“孤记得你说过你夫人脸上有伤疤。只是伤疤而已,哪里就会吓到孤。”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婉仪再坚持就有些不敬了。

她犹豫了下,将斗篷摘掉。刘据终于看到她的完整面容。

右半边脸光洁无损,左半边脸倒也并非全是伤疤,只是从脖子沿着下颌线边缘直至鬓角,有曲折蜿蜒的烧伤痕迹。

但额头、眼睛、鼻翼与颧骨等处无恙,所以其实虽有妨碍,但仍旧能依稀辨认她这半边五官。与另外完好的半边融合在一起……

像,与他之前想的一样,确实有些许相似。

一个念头在刘据心中升起,再也压不下去。但他面上没表现出来,反而开起玩笑:“就这点伤,如何就吓到孤了。”

眼中没有鄙夷,没有嫌弃,没有恶心,却带了几分好奇:“这样的疤痕,刚受伤的时候肯定很痛吧。不知是怎么伤的?”

王婉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不方便说吗?”

刘据思忖着,这伤疤或是她人不想回忆的痛苦过往,自己这么问确实有故意戳她人痛点之嫌,于是立马转了口,“若不方便说便罢了,孤不过随口一问,不必为难。你不想说就不说。咱们说点开心的。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叫什么,如何称呼。赵过是冀州人,你应当也是冀州人吧。不知你与他如何相识成亲的,可是家中父母做主?”

王婉仪与赵过相视一眼,欲言又止。

刘据愣了,眸光闪动:“这也不方便说?”

若说前一个问题触及伤痛,那后面的问题纯属闲聊,仍旧不开口就有些奇怪了。

王婉仪深吸口气,她知道并非不方便,而是若要说,就必须谈起过往。而过往……

正犹豫着,赵过伸手握住她:“说吧,婉仪。殿下听着,我也听着。”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察觉此中猫腻,聪明地选择不言不语,作壁上观。

赵过屈膝跪地:“太子殿下,关于匠艺大赛所求之事,你说让我们慢慢想,不着急。我们现在想清楚了,不知今日可能用?”

刘据点头。

赵过望向王婉仪,眼含鼓励。王婉仪握紧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跪地言道:“殿下,民妇姓王,闺名婉仪。赵地人士,乃宫中二皇子生母王夫人的堂妹。”

此话一出,赵过愣住。他想过王婉仪或许与王夫人同族,却没想到关系竟如此亲近。

刘据更是迷糊。王夫人?姓王,不应该姓李吗?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王婉仪接着说:“民妇父亲与王夫人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王夫人父亲居长,民妇父亲为幼。

“虽则祖父母过世早,彼此分了家,不住在一处。但两家关系好,民妇与王夫人在闺中是极为要好的姐妹。

“六年前,朝中下旨,令各地遴选家人子,以便充盈后宫,服侍陛下。彼时,家中托关系将我与王夫人都送进了候选名单。

“赵地官员根据名单走访,从家世、学识、样貌、才艺、性情等各方面考察,最终选出五位。民妇为其中之一,而王夫人落选了。”

赵过&刘据:!!!

二人俱是震惊。若当初被选中的是王婉仪,入宫的为何会是王夫人,再看王婉仪脸上的伤疤,心中都已明了,此间之事绝不简单。

“民妇当时不过十四,尚且天真,没什么主见,对入宫虽不热衷,但也不抵触。原想着既家中父母做了主,民妇遵从父母之命便是。

“后来得知姐姐也去,又想若能与姐姐一起中选,在宫中可以姐妹做伴,互相照应,也算不错。

“然而姐姐与我不同,自从遴选的消息传来,她便日夜盼着能成为家人子,去奔一个前程。

“结果出来后,她闷闷不乐,心情不好。这是她所求,于我却可有可无。因而我便想着,不如我不去,让她去,也算成全了她。

“她听后很高兴,拉着我去同父亲与伯父禀明,请两位长辈从中周旋。伯父虽然意动,却只是摇头。

“父亲则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说名额已定,朝廷遴选之事,怎是我们说更换便能更换。

“事不可为,我只能宽慰她。她将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出来。几日后,终于露面见我,私下询问,我是不是真的愿意把机会让给她,由她入宫。我说是。她就说她有办法。”

办法……

说到此,王婉仪深吸口气,双手收紧。那时她绝没有想到对方所说的方法竟然是害她!

“姐姐同我说,让我收拾些东西出去躲几天,官府已经定下家人子启程上京的日期。我在此时不见人影,家中必定担心交不出人而获罪,自然就会想办法同遴选官说情,让她顶上去。

“我们王家在当地不算贵族豪门,但也稍稍有些家底与人脉。此事未必不能成,但我仍旧不安,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只是问她,若是没办好,家中当真获罪怎么办?我不能因此害了父母,害了大家。

“她便说不是让我远行,她找的地方在城郊附近。若不成功,我外出之事家中不会伸张,我只需能在最后关头赶回去,一切都来得及。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想着最多回头被长辈再训一顿,便答应了。

“于是我简单收拾了些衣物细软,上了出城的马车。可我怎么也没料到……”

王婉仪心尖颤动,牙关紧咬:“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出城就遇上山匪,直接被山匪掳了去。

“我打不过山匪,恐他们欺辱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份虚张声势,说我是官府选定的家人子,他们若敢把我怎么样,官府不会放过他们。

“那山匪头领听了这话愣在当场,脸色铁青,质问身边人,消息为何有误。我从他们话语中得知,他们躲藏山中,流动作案,但并非鲁莽无脑。

“他们一直只对付外地客商,选哪种家中势力不强,尤其在本地没有人脉关系的。劫掠完就走,只求钱财,不害人命。

“这类案子,苦主无权无势无人脉,就算状告,当地官府见事情闹得不大,诸多顾忌,一般不会花太大力气来剿匪。寻常搜捕,他们有经验,自然能应对。

“这回他们接到消息,听闻有益州客商路过,就想同以往一样干上一票。哪知马车内没有太多货物财物,只有我这么个小女娘并一些细软。

“他们当时就有些奇怪,但没有深想,也来不及深想。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动静,明显有他人正朝这边过来。他们恐涉及人员太多,撞上本地豪强,只能先将我掳回山寨再议。

“我将身份暴出,他们疑窦渐生。我趁机询问他们消息从何而来。那头领说,是接到一封信。我看过那封信,信上字迹像是故意写得歪歪扭扭,不可辨认。但我认得上面的墨迹。”

王婉仪双目赤红:“我与王夫人平日无事会做些小玩意,香囊香包或是砚台墨条。那墨是我们亲手做的,与别家不同,除寻常墨香外,还会有股淡淡的花香,磨墨书写,能留存三日。

“而且未免家中发现,我出城之事只有我与王夫人二人得知。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几乎不言而喻,唯有……唯有……”

王婉仪闭上眼,好一会儿后才缓缓睁开:“我与山匪首领同时猜到这是一个局,但两人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商量出个对策,外面就传,官兵杀上来了。

“山匪首领再顾不得我,只能将我先捆起来出去应战。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混乱的厮杀喊叫之声,然后起火了。

“我用脚够到旁边的瓦罐将之打破,用碎瓦片不断地去磨手上的绳索,等我磨断脱去桎梏,火势已经越来越大。

“我忍着痛在火海里找到一条出路,却在冲出山寨时因为慌张滚落山坡,掉进河流,被水势冲到下游案上,然后……”

赵过了然:“然后遇到了我?”

王婉仪点头。

赵过偏身抱住她,越发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日所面临的是何等情景。

王婉仪感受到他的关切,心中一暖,胸腔里那股愤恨与捅出也少了几分。

她继续说:“怪我太相信她。我是真从没想过她会害我。后来想想,她若要如愿,单单让我离开怎么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我名声尽毁,再不能做家人子,甚至是……我死了。”

最后三个字,王婉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讥笑道:“寻常客商被劫,官府贪生怕死,恐己方伤亡过重,不愿尽全力也就罢了。但我是家人子。

“即便此事一出,不管我是否清白,都不可能再入宫。但有人胆敢劫掠家人子,就是藐视官府,挑衅朝廷。

“上面得知定会问询追责,官府如何坐得住,自然是倾巢出动,不死不休。如此至少能挽回颜面,同朝廷交差。

“她只需让人在剿匪时动点手。我死了,被利用的山匪死了,这场阴谋就能用埋地下,再无人得知。”

刘据眸光闪动:“你怎知他们在剿匪时动了手?”

王婉仪嗤笑:“民妇被郎君所救,在郎君家养伤许久。伤好后,民妇曾找了个借口瞒着郎君返回家乡,听闻……听闻因我之事,父母大受刺激,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先前言说自己,王婉仪始终强忍着,如今提到父母,心中悲痛如洪水肆虐,潸然泪下。

“阿父阿母子嗣艰难,除我外,再无旁的孩子。他们一走,伯父家便顺理成章以兄弟之名接管所有田亩家业。”

王婉仪咬牙切齿。

听出她言外之音,刘据问道:“你怀疑你父母的死不寻常?”

“是。彼时阿父阿母不到四十,身体康健,并未见任何旧疾与病痛。就算因我出事,他们确实大受刺激,急火攻心,病倒在床,这些都有可能。但如何就……如何就会没了呢。我不信。我无法相信!”

王婉仪痛苦道:“尤其……尤其据说那时是伯父与堂兄主持我家事务,父母多日不曾露面。

“堂兄扬言要救我,跟随官兵亲自入山,虽然最后没救下我,却在那场剿匪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官府嘉奖,声名远扬。”

王婉仪讽笑出声:“这件事情里,她不但除掉我,顶替了我家人子的名额;还让我们家的田亩财产全成了他们家的;更是为她的好哥哥谋了个英雄才俊的美名。可谓一箭三雕,利益占尽!”

刘据了然:“所以你如今要求孤的便是为你伸冤,查明真相,重惩凶手吗?”

王婉仪跪直身体,俯身大拜:“是。”

刘据摇头轻叹:“虽然不论从各处疑点还是既得利益出发,王夫人的嫌疑都很大,但也只是嫌疑。你所说纯属你的猜测。”

王婉仪苦笑:“民妇知道。”

所以她才几番犹豫,数次挣扎。

“那封信呢,还在吗?”

王婉仪起身告罪,入内室将信件翻出来交给刘据。

刘据看了看,上面的字确实歪歪扭扭,但不是孩童刚习字的歪扭,像是成年人故意以不常用之手写的。

再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了。

也是,王婉仪说,香味只能留存三日,如今六年过去,还有个屁。

这样的信件,似乎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证明,确实有人跟山匪勾结,设了这个局。王婉仪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刘据将信递给丰禾,吩咐其好生收起来,回头看向婉仪:“你将信件保存得很好,但它的作用有限。”

“民妇知道。”王婉仪抬眸,“民妇明白,当年之事查证难度大,但今日之事或可成为突破口。”

刘据愣住:“今日?”

赵过与王婉仪立刻将今日的凶险全盘告知。

想到她言及“突破口”,刘据眼珠转动:“你怀疑这也不是意外?”

“是。民妇入京没几日,曾随郎君一起去琉璃街。彼时偶遇王大郎。民妇及时偏头躲开,本以为他应该没瞧见民妇,但如今看来未必。”

王婉仪嘴唇动了动,继续道:“民妇知道这也只是民妇的猜测,但事情刚刚发生,许多痕迹还在,殿下是太子,若要调查,比旁人便利。意外还是人为,查查便知。”

确实如此。刘据朝燕绥使了个眼色,燕绥领命离开。

刘据想了想说:“好,孤去查。孤当日答应过,所求之事只需不涉律法,不违道义,又在孤能力范围之内,孤都可以答应。所以你们之所求,孤应了。”

赵过王婉仪万分欣喜,忙不迭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抬手制止他们:“不必如此。孤的话还没说完。事情孤应了,但结果如何,孤不能保证。”

王婉仪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之事能否牵扯出六年前的真相犹未可知。时间久远,山匪皆死,贼窟已成焦土,这些都还罢了。

最让人心碎的是,即便查到证据,王家也会想尽办法给她泼脏水来保王夫人,王夫人膝下还有二皇子,又得圣宠。

“凶手”当真能被绳之于法吗?

王婉仪知道未必,但事到如今,王家已经再度对她出手,她没有退路可走。

王婉仪嘴唇颤抖着,咬牙道:“端看天意了。不论如何,民妇多谢殿下。”

说完这一句,她浑身力气好像都泄去了一般,再撑不住,歪倒在赵过怀里。赵过心情也很复杂,想帮她,却又无从帮起,只能跪拜刘据,一下一下又一下。

刘据轻叹:“起来吧。孤既答应了,自然会尽力。”

若真是王夫人,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对亲人都能如此狠毒,让人如何不胆寒!王婉仪可没对不起她,只是不凑巧挡了她的道而已。

若说挡道,母后是否也挡了她的道?自己呢?自己是否也挡了刘闳的道?

想到此,刘据面色变了变,起身就要回宫,却又好似想到什么,抬眼再看王婉仪。此时她已经在赵过的搀扶下落座,稍稍平复了些心绪。

刘据来回审视她的面容五官,开口询问:“你当真姓王,不姓李?”

王婉仪愣住,以为刘据不信她,举手发誓:“殿下,民妇敢以性命担保,民妇确实叫王婉仪,是王夫人的堂妹。殿下可去户籍地调查。虽说过去六年,但当地应该还有人记得我。”

当年王婉仪出事的真相如何,未必能查清。但她的身份查起来很容易。这点刘据相信她没有撒谎,也没必要。

他思忖了番,又问:“你说你父母子嗣艰难?”

“是。此事父母没同我明说,但我偶然听到医师给阿父开药。问题不在阿母,而在阿父。阿父幼年生病用错了药,后来性命救回来,但于子嗣上有碍。医师说几率很小。”

刘据抿唇:“几率这么小,怎么就这么幸运生了你?”

啊?

王婉仪彻底懵了。什么意思,听听这话,是说她不能这么幸运吗?再没有比这更欠揍之言。

若对方不是太子,她肯定当场骂回去。但因是太子,她还有求于人,王婉仪只能忍下了。

不料刘据又问:“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王婉仪深呼吸:“殿下,正因子嗣艰难,阿父阿母成婚多年才得了一个我,所以对我如珠如宝,宠爱有加。我怎会不是亲生?”

亲生与非亲生确实有别,但单以感情来论,不太站得住脚。天下也不是没有对养子女视如己出的父母。

刘据心里这般想,却没有再反驳,意味深长看了王婉仪一眼,微微点头,起身离开,入宫直奔椒房。

********

椒房殿。

听完刘据的叙述,卫子夫问道:“你怀疑王婉仪才是李延年的妹妹,宫里这个李夫人是假冒的?”

“对。王婉仪跟李延年有三分相似。而且她说自己是赵地人。赵地在冀州。李夫人正是冀州人。当年那场让她与李家走散的水患就发生在冀州。方方面面都吻合,太巧了。”

卫子夫轻笑起来:“确实巧。母后也刚好查到点东西。”

她将一卷竹简递给刘据:“这是今日下面送上来的。”

刘据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卫子夫莞尔:“你猜得不错。王婉仪确实不是王家亲生女。当年冀州水患,波及甚广。王夫人不幸跌落水中冲走,被一位妇人所救。那位妇人彼时还护着自己的孩子。

“那时洪水肆虐,城中水位很高。她能力有限,一时寻不到安全之处,便捡了几块木板用绳索勒紧做成简易的木筏,让自己孩子与王夫人呆在上面。

“木筏不大,两个小孩无妨,加她一个成人就撑不住了。于是她沉在水下,尽力推着木筏往前游,勉强在一处屋顶停歇。

“后来水位下去,王家人找来。孩子没事,她却因在水中呆得时间太长,身体失力又失温,救不回来了,只留下旁边唯有两岁的女童。

“女童年幼,说不清出身家世。王夫人父母打探不到女童家人信息,又念在她母亲对自己女儿有救命之恩,便决定将其养在家中。

“但王夫人的叔婶也在,他们多年没孩子,就提议交给他们来养。两岁女童不记事。叔婶也是真心为孩子着想,就此约定,全当是自己亲生的。以后谁都不许提收养二字。”

水患,两岁……

真正的李小妹与家人失散的年纪也是两岁,又对上了。

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妇人与孩子才是李延年真正的母亲和妹妹。

刘据却又想到了另一点,神色复杂:“也就是说,王婉仪生母是王夫人的救命恩人。若六年前之事真是王夫人手笔,那她就不只是对亲人的狠毒,还有对恩人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卫子夫望向他:“你觉得是她吗?”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卫子夫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十有八九。

她思忖着:“此事就算有证据,只怕也查不到她身上。”

刘据愣了一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多查到王家。但查到王家与查到王夫人是有区别的。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竹简之上,卫子夫会意:“你想从李夫人入手?”

刘据点头默认。

“这确实是个法子。李夫人是王夫人抬上位的,更别提这俩如今还有王婉仪这个连接在。她们属于一体。李夫人有问题,王夫人难逃干系。但是……”

卫子夫看过来,继续道:“据儿,母后所查并无实据。单凭相似是不能论证的。尤其李家必会咬死李夫人为真。”

刘据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帮假妹妹,不要真妹妹?这是什么骚操作。

卫子夫笑着解释:“王婉仪容颜有损,又已嫁给赵过。李夫人却是宠冠后宫。于李家而言,李夫人有用,王婉仪无用。

“你以为李家为何会一遇见李夫人,看到她的玉佩与耳后伤疤就欣喜若狂,将她带回家中,苦心为其筹谋?

“亲人情分或许有,但更多是因李夫人容颜绝色,可以成为他们向上爬的天梯。他们需要这把天梯。”

这话虽然残忍,却很现实。

刘据深吸口气,抿唇道:“那若是李夫人真正的身份有问题呢?”

卫子夫眼中笑意更大:“不错。李夫人绝对有问题。若她只是寻常孤女,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以她的容颜身姿,足以说服李家,与李家达成合作共识,认个义女义妹便可,不必非要顶替李小妹之名,如此反而会留下隐患。

“她这么做只能有两个原因,一则她另有图谋,必须借用这个身份;二则她不是寻常孤女,自己的身份不可对人言,甚至不能让她行走在阳光下。她需要为自己选一个清白出身。”

卫子夫停顿半片,嘴角勾起:“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何王夫人会抬举她,助她入宫,确定她可以为己所用,不会背叛。这就是王夫人手握的把柄。只不知王夫人是否清楚她真实身份为何。”

拿捏把柄并不需要一定知晓其身份,只需知道她身份有异,并不寻常,就可借此让李夫人忌惮,不敢妄动。

但是……

“若她知道还敢用李夫人,那就是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让王家活了;若她不知道……”刘据一嗤,“那她胆子可真大。明知此间有雷,也不怕他日爆出来会炸得自己尸骨无存。”

不想活,尸骨无存……

卫子夫神色微动:“你知道李夫人是谁?”

“我有猜测,且觉得我之猜测可能性极大,却没有实据。她如今盛宠,于父皇而言,她是不是真正的李小妹其实并不重要,但她的身份一定不能太敏感,甚至牵扯谋反逆贼。所以哪怕只是猜测,无法摁死她,也一定会让父皇生疑。”

谋反逆贼。

卫子夫心头大跳,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完全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被刘据提醒,她再回忆这段时日李夫人的所有作为,回忆她所知与谋反相关的所有人员,一个答案涌上心头。

她看向刘据,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母后好生厉害。”刘据扬起嘴角,言道,“母后,我不想仅凭猜测,我打算试试李夫人,也试试王夫人。若李夫人真是,那她必死无疑,而牵扯其中的王夫人也必死无疑。”

既然要打蛇,那就应当打死,让它死得透透的。而不是令它半死不活,看似再无跳脚可能,却不知何时得到某种契机又恢复过来,反咬一口。

所以他不愿仅凭猜测给人定罪,也不能仅凭猜测就出手,从而留下隐患。

卫子夫抬眸注视他好一会儿,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温声道:“你心中可是已有计划?”

“嗯。我知道母后不希望我过多插手后宫之事,想让我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但此事为赵过夫妻所求,我立下承诺就当言而有信,尽我所能。另外,此事涉及谋反逆贼,那就不单是后宫的事了。”

卫子夫点头:“母后明白。你若想做母后不拦你。但母后想问你一句,你可敢保证你的试探以及你的计划能瞒过你父皇?”

刘据怔住,缓缓摇头。

“那么母后想提醒你一句,瞒不过你父皇的事不要瞒。你可以不必将计划中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但一定要有所报备,让他知晓你的举动并赞同你行事。

“如此你之所为便是经他许可的。他发现之时才不会疑心芥蒂,更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去成为攻讦你、离间你们父子的工具。”

卫子夫声音仍旧温和,却说得十分郑重。

刘据深吸一口气:“母后,我明白了。我这就去面见父皇。”

刚转身,就见丰禾来禀:“太子,王夫人与王谒者刚刚匆匆去了宣室殿。”

刘据:……!!!

第64章

半个时辰前。王大郎紧急入宫面见王夫人。

玉兰阁内。

王夫人脸色铁青:“你的意思是计划失败了,王婉仪还活着,并且可能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作?”

“是。”

王夫人一眼瞪过去,心情相当糟糕。一个王婉仪而已,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怎么事情也办成这样。

王大郎忙解释:“妹妹,此事真不能怪哥哥。我本也以为事情简单。哪知她现在比从前聪明了,行事也更谨慎了。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我连个机会都没有。

“你又说不能节外生枝,我自然不好在她家中动手。如此惊动赵过不说。他那宅子还是公输家送的,柏山就在附近,公输氏也距离不远。左邻右舍虽并不都是权贵豪门,却也非寻常平民。

“此间动手,动静太大,牵连太广,显然不可为。若要动手,只能等她出门。可是自那日琉璃街之行后,她就跟缩头乌龟一样,日日躲在家里不路面。

“今日是她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现身。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下回又要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

“你也说速度要快,不能给她向太子开口的机会。再等下去,只怕她什么都说了。我自然只能抓住今日。

“我将各处都安排妥当,做成意外事故,明明都快成功了,偏偏那么巧,她出个门,又没走多远。就这,赵过竟然会不放心,护眼珠子似地赶过来,及时救下她。真是……”

王大郎气急败坏,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夫人闭上眼,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怨怪也好,辩解也罢,都已经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妹妹。王婉仪拉着赵过匆匆离开,没多久太子便到了。我们的人亲眼看见太子入了赵家。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太子,太子现在是不是都知道了?妹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王夫人正思量着,被他吵得头疼,厉声呵斥:“闭嘴,让我安静想想。”

“好,我安静,你想,你好好想。”

王大郎立时不敢动作,巴巴看着王夫人。然而过了许久,王夫人毫无动静。王大郎心急如焚,想催又不敢催。

不知又过了多久,王夫人抬眸看向王大郎:“兄长信不信我?”

王大郎面露疑惑:“什么?”

“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亲去请罪,才有机会解此困局。”

请……请罪?

王大郎目瞪口呆,如何……如何就能请罪呢,这罪一请,岂不是不打自招?

王夫人招手,让王大郎靠近些,一通耳语。王大郎越听越心惊:“你……你要我揽下所有罪责?”

“兄长。我并非是为撇清自己送你去死。而是我不能出事,我一出事,闳儿必受牵连,家中也必受牵连,你也逃脱不了。

“既然如此,我们至少要保住能保住的。只要我无事,才有机会救你。我一旦也获罪,遭陛下厌弃,我们乃至整个王家就都完了。”

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个决定仍旧让王大郎心里不太好受,他深吸一口气:“你如何确定,我揽下罪责,你就能安全脱身。

“你我是兄妹,进宫的人是你,当初提议让她离开的人也是你,你怎么确定陛下会相信你的清白,觉得此事与你无关?”

王夫人手指颤了颤:“陛下或许会疑心,但我膝下有闳儿,只需没有确凿证据,他最多……最多冷落我一阵子。你莫忘了,我们还有李小妹。

“我听闻人若有病痛,面容会有些许变化。兄长也说,婉仪与从前不太相同。若说从前的她与李延年有四五分相似,那么现在唯剩三分。

“而李小妹也有两分。因此这点相似无足轻重。婉仪并不知自己身世,甚至想不到这上头来。所以此事只在我们之间。暂且与李小妹无关。

“我牵扯太深,无法置身事外。但她可以。她能完全游离在局外,为我斡旋,帮我说话。”

王大郎蹙眉:“她若不帮……”

“不会。她必须帮,也只能帮。婉仪不知她,她不知婉仪,但我们知道。她要是不帮我,我就即刻供出她!她不过是我选中的一颗棋,一把刀。我若好不了,她凭什么无恙?”

最后一句,王夫人嘴角勾起,眸中闪过冷意,转而又收敛神色,同王大郎再道:“兄长,你应该明白,我所说是眼下最佳方案。”

最佳方案……

似乎确实是的。但王大郎也知,若是如此,保住王夫人的几率确实大,可再来救他却未必了。

他咬牙:“一定要这样吗?就算王婉仪对太子说了,太子知道又如何。没有证据,更未必能找到证据。”

王夫人轻嗤:“兄长,此事涉及宫妃,又是太子亲自督办,你以为陛下会命谁出面调查审理?”

王大郎脸色一白。

张汤。

“你是看不起张汤,还是看不起太子,亦或看不起陛下,觉得自己能在他们重重彻查之下清清白白?”

“那……那也可以等到时……”

王夫人咬牙:“等那时再请罪就晚了。”

她一叹:“兄长,你便是不想我,好歹想想嫂嫂,想想侄儿,想想父母。”

这一句成功击垮王大郎摇摆不定的心。

认下所有,最多唯有他死;不认,大家一起死。看似有选择,实则无选择。

王大郎颤抖着唇,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

宣政殿。

刘据是半途进来的,坐在刘彻身侧,没有急着说话去打断王夫人的言语,而是静静欣赏眼前的“表演”。

王大郎几乎整个人匍匐跪着,王夫人跪在一侧,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陛下,臣妾当年未能选中,难过了好几天。但妹妹能中,臣妾也替她高兴。臣妾……臣妾是当真以为那是场意外,那些天日日夜夜祈祷神明,希望妹妹能平安回来,哪知……哪知……

“臣妾竟是今日才知,原来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兄长为了让臣妾如愿所为。臣妾该死。若不是臣妾,妹妹也不必受这样的苦楚。

“得知真相,臣妾……臣妾心如刀绞。兄长触犯律法,此乃大罪,于公,臣妾不该为他隐瞒,也无法为他隐瞒,故特意带他前来请罪。

“可于私,他是妾之兄长,所做虽非妾之所愿,却全是为了妾。若说他有罪,妾也有罪。妾说不出请陛下宽恕的话,但请陛下准许妾与他一同承担这份罪过。”

王夫人郑重大拜,泪如雨下。

刘据眼珠微动。还以为她是想恶人先告状,结果竟是弃车保帅。

案子未查,事情未明,就提前自爆来表明立场与态度,而不是抱着侥幸,死撑到最后一刻。这份冷静与果断常人少有。

尤其当断则断,直接将嫡亲兄长推出来顶罪,足够心狠。言说之时没有只顾撇清自己,反而提及兄妹情分,自身因果,请求共同承担,属实聪明。

刘据恍然发现,这些年他似乎从没有认识过王夫人。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形象天差地别。

他转头去瞧刘彻,但见刘彻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对王夫人所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刘据想了想,起身上前,将燕绥交给他的断木递过去:“父皇,这是今日酒肆的支杆,差点让王婉仪丧命的那根。

“父皇看裂口,初瞧或许会以为是长期日晒雨淋腐朽所制,但燕绥说,仔细看会发现,是人为打断。

“燕绥还询问了今日的屠娘,她说是听到有人议论她丈夫去街市为寡妇买银簪,这才气急之下提刀追过去。但对于何人议论,她没注意,已经记不得了。”

王大郎连连磕头:“是臣之过,这些皆是臣所为。臣故意让屠娘去吸引婉仪注意,趁她不备,弄断支杆。

“是臣鬼迷心窍。臣前些时日发现她竟然未死,恐她活着会揭发臣,所以才……才再次做下糊涂事。”

刘据神色莫名:“只有这些吗?”

王大郎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

刘据又问:“孤听了这半日,你承认当年山匪之事,承认今日谋害之举,那你叔婶之死呢?”

王大郎身形僵住,面容抖动:“太子……太子殿下,臣之叔婶因婉仪之事大受刺激,一病不起,自此离世。若无臣之所为,他们也不会丧命。此亦是臣之过,臣……臣罪该万死。”

“不只如此吧。孤听闻你叔婶平日身体还算康健,受个刺激竟双双殒命似乎有些不太合理。据说他们死后,家中产业被你们接管?”

这话说得平淡,但所含深意让人震惊。

王大郎惊骇:“殿下,臣没有。叔父为幼,我父亲为长。当年分家,父亲所得丰厚而叔父所得薄弱,尤其彼时臣之家中并未有钱财困境,生活宽裕,何需为了钱财行此等狠毒之事。”

“单为钱财确实没必要,但如果钱财只是顺带呢?”刘据神色闪动,“主因会否是你叔婶知道了你的阴谋,对王婉仪的算计,不愿将错就错为你遮掩,而想大义灭亲告发你?”

王大郎浑身大震,脸色唰一下惨白。

如此模样,不用回答,刘据已知,自己八成猜对了。

“殿下,臣……”

这点跟说好的不一样,王大郎想要反驳,但一个巴掌甩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王夫人伸手,一拳一拳又一拳:“阿兄,那是叔叔与婶婶,你怎能这么做!你居然连现今坦白都不同我说全原委,竟还瞒着这点。

“阿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如此……你让我,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去祭拜叔婶,又有何面目面对婉仪。”

王夫人谩骂,撕打,自责,还有些不可置信,恨铁不成钢。

王大郎看着她,张张嘴,最终闭上,什么都没说,任由她的拳头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

“够了!”

刘彻一声呵斥,王夫人身形微顿,收回手,偏过头,颓唐瘫在地上,无声哭泣。

闹剧终止。刘彻望向刘据:“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

刘据看向王家兄妹:“孤前脚刚接受王婉仪的状告,后脚你们就面圣请罪。时间好巧啊。孤有些好奇,若今日孤没有突发奇想去找赵过,没有与王婉仪会面,你们还会来请罪吗?或是一次谋害不成,再来一次?”

王大郎与王夫人同时僵住。

没等他们回答,刘据又叹:“王谒者的嘴可真严实。王婉仪未死,隐患在侧,你最近入宫多次,去玉兰阁也很频繁,竟然忍着半点口风不漏,等到今日事情败露,再也瞒不下去才向王夫人禀明,你可真是应了那句,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夫人面色一白,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据若直接怀疑她早就知情,她还能辩白两句。可他言语只做感慨,半个字没提怀疑,却处处是怀疑,竟让她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

有些言语卡在喉咙,一时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刘据可不管她是何心情,已然转向刘彻,耸肩摊手:“我问完了,没问题了。父皇看着办吧。”

刘彻:……

这模样竟不知让他是气还是笑,只能瞪他一眼,沉着脸下令,将王大郎押入大郎,王夫人禁足玉兰阁,容后发落。

两人离开,殿中没了外人,刘彻问道:“你可是觉得王夫人早就知情,并很可能参与其中?”

何止,他还怀疑王夫人是主谋,王大郎只是帮凶呢。

刘据心里这般想,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反问:“父皇觉得呢?”

刘彻默然,他确实有此疑心。

刘据眼珠转动,将身子挪过去:“父皇,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此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

刘彻狐疑:“更重要的事?”

“对。父皇,王婉仪的案子其实王谒者认得已经差不多了。就算还有需要彻查之处,也用不着你亲自接见受害者。但我仍想让你见见她。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入宫中候着,等你发话,你愿意见吗?”

正如刘据所言,一个王婉仪犯不着帝王亲见,刘据这个提议必有其他缘由。刘彻看他一眼,点点头。

刘据招手吩咐丰禾出去。没多久,王婉仪被带进来,她没有戴斗篷,面容无遮无挡,刘彻微微愣住。

行过礼,刘据又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所谓见见,就真的只是见见。

刘据询问刘彻:“父皇,你可觉得她与乐府音监李延年有些相似?”

刘彻点头:“确实有些。但不多。”

“是不多,若只这点,算不得什么。可若还有其他呢?”

刘彻挑眉。

“王婉仪并非王家亲生,她是被收养的。”

刘彻狐疑,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

刘据又问:“父皇以为李夫人与李延年容貌相似吗?”

“也有两分。”

“那除李延年外呢?父皇可有觉得她还同其他人相似?”

刘彻神色微动:“你口中其他人指谁?”

刘据点明:“父皇还记得采芹吗?”

此话一出,刘彻愣住,眸光瞬间凌厉起来。李夫人与采芹性格气质截然不同,容貌相似度也不高,因而从前无论刘彻还是卫子夫或是他人,都没有将之联系在一起。

毕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谁会去做这等关联。

如今被刘据点破,刘彻细细回忆采芹的样貌,在脑海中与李夫人做对比,发现虽然不是很像,但眉目间似乎还是有一些的。

刘据接着指出:“父皇,采芹也食用不得牛乳。”

刘彻神色一沉。

刘据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几度启唇,却什么都没再说出来。刘彻蹙眉:“怎么了?”

“父皇,我没想构陷谁。我也知道光凭这些不能论证什么。我只是心里有此联想,便压不住。就如当初怀疑采芹一般,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端倪。”

刘据低着头,神色顾虑,时不时余晖偷瞄刘彻。

刘彻一叹,伸手拍拍他的头:“父皇知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朕是帝王,后宫佳丽众多,朕确实可能会偶有喜爱之人。但她们再得宠也不过一介宫妃,与你是不能比的。

“据儿,你记住,你是朕的长子,是朕亲立的太子。任何时候,你都不必为他人心存顾虑,尤其是在朕面前,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刘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父皇最疼我。”

恭维了两句,刘据眼珠一转,说回正题:“其实我这般怀疑,还有一点原因。采芹说过,她有个妹妹,同样被刘陵收容,秘密培养。当初清剿余孽之时,也不知她妹妹是谁,有无落网。”

刘彻眸光一闪,面色瞬间冷凝。

刘据又道:“父皇,我们不识王婉仪,从前未曾见过,但王夫人是她堂姐,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也知道她是两岁时在水患中与家人走散,被叔婶收养。

“她更与李夫人交好,见过李延年,还不只一次。但她似乎从未怀疑过,甚至刚才与王谒者说了许多话,却始终没提王婉仪是收养。

“是觉得这点不重要,没必要特意拿出来提,还是……”

还是什么,不言而喻。

刘彻神色更难看了两分。

刘据继续:“所以,我觉得比起王婉仪的案子,我们更应该先弄清楚,李夫人身份到底有无问题,而王夫人又是否知情。”

“朕会命张汤与绣衣使一起查。”

刘据抿唇,眼珠转动着:“我可以加入吗?”

刘彻侧目。

刘据再低头:“父皇,这个疑问仿佛痒痒一样,一直在我心里,弄得我不上不下,好难受。我想自己搞清楚。”

刘彻轻嗤。

刘据舔着脸又蹭近了两分:“你刚刚还说谁都越不过我去呢?现在就不许我动她们了。”

刘彻嘴角抽搐,他是这个意思吗?

瞪他一眼,刘彻问:“你想做什么?”

“想设个局试试她们。”

刘据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一看就知定在打鬼主意。

刘彻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审度,最终答应下来。

********

王婉仪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王大郎下狱,王夫人禁足。这还不够,刘彻又下令将刘闳迁了出来,暂且交由其他宫妃照料。

李夫人走在宫道上,心情沉重。

她刚从温室殿出来,尝试为王夫人说话,刚开口就被刘彻训斥了;又想提议暂且先让她照顾刘闳,陛下也默认不语,未曾答应。

身旁侍女十分不解:“婢子知道夫人与王夫人交好,如今王夫人落难,你心急担忧也属常理。

“但此案是太子插手,陛下亲自过问。看目前的情况,陛下已厌弃了王夫人。若只是寻常禁足,等待案情查明,何须这般匆忙将二皇子挪出来,甚至把王家人都拘禁了。”

李夫人如何不懂这个道理。这明显是要严惩的架势。

侍女又道:“陛下睿智,哪里会轻易相信这只是王谒者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王夫人只怕是……夫人,婢子逾矩劝一句,再是交好,你也得先顾着自己,不可将自己搭进去。

“而且婢子瞧着主子对王夫人好,王夫人待主子未必。主子,值得吗?”

值得吗?

连侍女都看得出来,王夫人待她表面一口一个姐妹,实则并不如何。她自己怎会不知道呢。

至于将自己搭进去?

李夫人心中哂笑,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王夫人立刻去死,如何会为她将自己搭进去。今次之事当她想管吗?她是不得不管。

李夫人绞着手中绢帕,一言不发。

她盗用了李小妹的身份,本以为可以告别过去,奔赴新生。谁知王夫人一语戳破她,让她再次变成囚鸟。只不过是将囚笼从刘陵换成王夫人。

她至今不知道王夫人是如何发现她身世有异的,毕竟李家人都没有怀疑她。

让她更忌惮的是,她甚至不清楚王夫人知道多少,只知道她不是李小妹,还是知道她是撷芳,是刘陵培养的细作。

但不论哪种,她都不敢赌。因为即便只是第一种,一旦她脱去“李小妹”这层皮,她的过往是经不起查的,早晚会露馅。她必须保住这层皮。

所以她只能依顺王夫人。

可这并非她所愿,她如何甘心!

正走着,前方传来说话声。李夫人顿住,抬眼望去,就见太子与石邑公主在凉亭内说话。

李夫人犹豫了下,正要上前见礼问好,就听石邑轻轻撞了撞刘据胳膊:“你说这回父皇会怎么处置王夫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轻饶。”

石邑蹙眉:“可是父皇从前那般宠她。”

“父皇从前也不知她是这般模样啊。什么温顺纯良,善解人意,可心可人都是表象,暗地里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是你,你会容忍一个蛇蝎伪装小白兔骗你吗?”

石邑歪头:“那肯定不能。但不是说只有王谒者认罪,与王夫人无关吗?”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真信与她无关?你傻,父皇可不傻。”

石邑眼珠转动:“查到她的手笔了?”

刘据没直接回答,只道:“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只需做过,总有蛛丝马迹。躲不掉的。”

李夫人心底一沉,悄悄退出来,转身往回走。

侍女连忙跟上:“夫人,看来张汤似乎已经找到证据了。”

李夫人轻嗯一声,心一点点往下沉。

十之八九是了,且听太子语气,陛下对此事的怒火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王夫人这艘船怕是要沉了。

这种情况她如何救得了?倘若不能救,王夫人必不会放过她。难道要她一起共沉沦吗?

不,她不要!

或许……

一个念头闪过,李夫人眸中寒光闪过。

侍女说得对,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她要为自己寻一条活路。当年刘陵事败,她都能化险为夷,转劣势为优势,这回也一定可以。

凉亭。

石邑看着李夫人远去的背影,悄悄问刘据:“这么几句话真的有用?”

“不只这几句话,我已经从各方各面让她以为王夫人栽定了,这几句话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邑还是有些疑惑。

刘据解释道:“知道王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可能完成,而以王夫人的为人,临到头一定会揭穿自己,拉自己一起下水。若你是她,你会坐以待毙吗?”

石邑摇头:“不会。”

“这不就得了。我虽然不确定她会怎么做,但我确定她一定有动作。何况我这局非是单单为她而设,还有王夫人。她坐不住,王夫人也会坐不住。只看谁先动了。我们盯着就行。”

刘据勾唇,成竹在胸。

第65章

玉兰阁。

“都是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往日咱们风光的时候,一个个谄媚逢迎,满脸堆着笑,各种讨好。送到玉兰阁的东西哪样不是顶尖货。

“如今主子一时落难,他们立马换了副嘴脸,我不过多问几句吃食,就不耐烦,还怨我多事,给我脸色看。”

侍女雪青一边为王夫人布菜一边骂骂咧咧,神色愤愤。

王夫人止住她:“算了,宫里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素来如此。多说无益。”

雪青张张嘴,瞧了眼王夫人面色,终是闭嘴,安静将碗筷递给她。

王夫人吃了一口,立时吐出来,眉宇紧蹙。

“怎么了?”

雪青狐疑,瞧她神色不对,捡了菜碟旁边的一块豆腐放入嘴里,也立时吐出来:“呸。竟是酸的。昨日还只是菜食少,品相不好,今日……

“他们怎么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主子!真当我们失势了,谁都可以踩一脚吗!不行,我找他们说理去。”

“站住!”王夫人将人拉回来,“不许去。”

“主子,你还没被定罪呢,陛下更没说要惩处。你仍旧是夫人,该有的分例总要有。昨日东西虽差了些,好歹能吃,你不让婢子说,婢子答应你,咱们忍着。但今日这东西怎么吃。婢子无所谓,可你不能受此等侮辱!”

王夫人摇头:“你想找谁,怎么找?”

雪青一僵,猛然记起王夫人被禁足了,玉兰阁也都被禁足了。吃食只能别人送进来,她们出不去。

雪青颓唐低头,又咬牙不甘:“那也总要叫人传话出去,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这般下去,吃食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还能有肉,昨日只见青菜麦粥,今日更是荒唐,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

王夫人没回答,只是轻叹:“先这样吧。至少粥食能入口,可以将就。左右我也没什么胃口。”

为何没胃口,因为心里藏着事,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不必多说,雪青也明白,她蹲下身,握住王夫人的手:“主子,陛下对你还是有情分的,现在不过是气头上才会把你禁足。等事情查明就好了。

“只需你脱身出来,王家那边咱们可以再细细谋划。你还有二殿下呢。二殿下终归是陛下亲子。陛下子嗣单薄,总要顾念几分。”

王夫人神色忧虑,不置可否。她原也是这么想。但现在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如今这局面太不寻常,与她设想截然不同。

禁足冷落在她意料之中,但玉兰阁的人全都不许进出,外面的消息她半分打听不到,这有点超出她的预想,让她有些心慌。

再加上前两日竟将刘闳也挪走,更有各方下人的怠慢态度,心中更不安了。

虽然她嘴上说宫中跟红顶白是常事,但宫里人也多精明。她只是被禁足,又不是已经被褫夺位分,打入冷宫。事情未定,他们怎会在此时显露丑态,不怕她平安出来后报复吗?

还有……

正想着,门外有人来禀:“夫人,张廷尉派人过来,要带雪青走,说有些事情需要她配合审讯。”

王夫人眸光一颤,雪青脸色立时白了,却也知道此事躲不过,忙应声道:“请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她看向王夫人,神色坚定:“主子放心,婢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福身拜别,走出门去。

王夫人起身追上,有心想留住她,待看到来人是禁军甲卫后,身形顿住,张着嘴,硬生生将回护的话吞了回去。

禁军甲卫就代表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决议,她怎能抗旨?如今的她有什么底气去抗,只会适得其反。

王夫人抿紧双唇,就这样定定看着雪青被带走,双手越攒越紧。

前两日,玉兰阁中伺候的人就被带走好几个,一个都没回来呢,如今又是雪青。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王夫人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跟在她身边这些人都是入宫后才伺候她的,六年前之事,她们全然不知。带走她们自然不会是为了旧案,而是为了近日再度对王婉仪出手的新案。

刘据提出的一点没错,哥哥这阵子来得确实太勤了。

王夫人倒不是怕有人供出自己,毕竟牵扯往事,她与哥哥每次会谈都很小心,其他人探听不到。最多守门的雪青隐约察觉出些许端倪,但她相信雪青不会出卖自己。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能给她安慰。

因为太不寻常了。目前出现的种种局面,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计划有误,事情已经慢慢脱离她的掌控。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汤查到哪一步,是不是有了别的证据或线索?

王夫人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是心焦。她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忐忑不定,惴惴不安,目光都有些呆滞。

她就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日。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吱呀,门被推开。

王夫人下意识唤到:“雪青!”

她打从心底里希望是雪青被送回来,但不是。看清来人,王夫人勉强恢复神色,不愿让对方看出零星半点自己的异样,她目光淡淡瞄过去:“是你?”

李夫人摘下斗篷,点头:“是我,我特意来看看姐姐,姐姐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还行。”王夫人语气淡淡。

李夫人瞄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又迅速移开眼,识趣地没有拆穿。

她选了王夫人对面的位置坐下,言道:“姐姐,我去看过二殿下了。二殿下如今独居一殿,仍是从前伺候他的人照顾着,一应吃食不缺,无人苛待。

“但因着你落难,宫里风言风语难免。就算下人再避忌,也总会被二殿下听去一些。

“二殿下担心你,多问了陛下两句,惹得陛下冷了脸。我去给皇后请安时,还在无意中听到皇后同李姬商量,说要给二殿下寻个养母。”

王夫人双手又篡紧了两分。

她这个生母犹在,何须养母。除非……

她抿唇:“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李夫人没有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包括刘据与石邑的对话。

对上了,与她这边的情况全对上了。王夫人面色变幻,深吸口气:“案子查到哪一步,张汤找到什么证据!”

李夫人低头:“不知道。但必然是关键。”

“不……不可能。”

王夫人不信,更不愿相信。

事情是她策划的没错,但几乎每一步都是兄长执行,她的行迹不多。就算查,按理也只会查到兄长,不太会查到她,更别说关键证据了。怎么会……

王夫人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落下什么把柄。

李夫人瞥她一眼,眸光闪动:“姐姐,有些事情何须确凿证据,只看陛下信或不信。此事若无太子插手,姐姐当不至如此。

“但姐姐也知陛下有多重视太子,而太子对陛下的影响又有多大。太子应承了赵过,这些天一直盯着调查,明摆着要力管到底,查明全部真相,怎会轻易罢手。

“小孩子做事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能允许所谓‘可能’‘估计’‘也许’‘大概’这等模棱两可的疑点存在。”

王夫人面色煞白。

这话可谓直接戳进她的心窝子,将她最惧怕的事情说出来。

张汤主理,太子督办,背后还有皇帝默许。什么线索挖不出,谁的嘴巴撬不开?

哥哥当真能撑住吗?家里人能撑住吗?

王夫人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她喉咙上下动了两下,看向李夫人:“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李夫人哪里不知她此话何意,低头轻叹:“姐姐,妹妹无能,帮不了你。”

王夫人蹙眉:“你什么意思?”

“真不是妹妹不愿帮你,而是如今局势严峻,妹妹无能为力。”

王夫人一嗤:“那是你的问题,要你去想办法。你别忘了,是我费心思找机会让你被陛下看到,助你圣宠不断,风头无两。没有我,你能有今日?

“当初我问过你,是不是只要我能帮你得宠,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你回答:是。

“如今你已成了陛下最偏爱的后妃,我帮你的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也到你实现承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莫忘记,你我一体。我若好不了,你能好吗?”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溢满而出。李夫人如何听不出来,但她仍旧淡定,语气平和:“为何不能呢?”

王夫人怔住,神色惊疑,转瞬眼神凌厉起来。

“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若我走投无路,可不敢保证自己会说什么。毕竟冷宫孤单,黄泉路上更寂寥,如果有好姐妹一起同行也不错,是吧?”

王夫人起身走近李夫人,弯腰俯视,轻轻掐住她的下巴:“所以,不要试图跟我耍花样,别谈什么办得到办不到。你当我没做过宠妃吗?

“以如今皇上对你的喜爱,你便是无法插手案件,做不到护我周全。但帮我说几句话,保我性命,让我惩处不至于过重是可以的。端看你愿不愿意。”

“若我不愿意呢?”李夫人不慌不惧,目光直视。

王夫人冷嗤:“那我就只好与陛下说道说道了。到时候且看你这个假李小妹的身份经不经得起查。”

李夫人脸色微变。

这表现让王夫人很是满意:“所以何必与我对着干,非要我把话说这么难听呢。你除了帮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倒也未必!”

四个字出,一把匕首忽然冒出来,抵住王夫人的脖子。王夫人身形凝滞,双目惊惧:“你……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形势即刻倒转,李夫人起身,王夫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她脸色又青又白:“你要杀我灭口?”

李夫人笑而不语,她将匕首往前推进,王夫人下意识后仰,脚下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身形颤抖。

唬了她大跳之后,李夫人又将匕首收回来,掂在手中把玩:“若你知情识趣,懂得如何取舍,我当然不想自己手上再染鲜血。”

再?

王夫人眼皮大跳:“你杀过人?”

李夫人不答,坐回对面,正色道:“这不重要。姐姐,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说是谈,可匕首的尖刃一直对着王夫人,若她有半点异动,便能立马要其性命。

王夫人深呼吸:“你想谈什么?”

“姐姐自己送自己一程如何,如此还可以选个你喜欢的方式。”

王夫人面色大白:“你……你要我自尽?”

“姐姐,你应该明白,如今局面,你大势已去,不自尽难道等着被陛下赐死吗?”

王夫人抿唇:“就算我有罪,陛下也未必一定会赐死我。”

确实,更可能褫夺位分,囚入永巷。

“那又如何?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李小妹轻笑,“更何况,你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是李小妹,更知道我身份有异,你落难了,这么不可控,随时可能拉我垫背,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活着吗?”

王夫人神色难看:“知道你身份问题的人不只我一个,就算我死了,我哥哥还在,父母还在。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你自尽,留下认罪遗书。罪魁祸首就是你,不是你兄长王大郎。

“你一旦身死。噩耗传出,你觉得你家人最担心的是什么?绝不是要不要拆穿我,让我共沉沦。而是你都难逃罪责,他们可还有活路。

“到那时,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唯有跟你一样拿这个秘密来同我谈条件,让我救他们。因为那等情形之下,我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你猜,若我答应尽力营救王大郎,就算不成功,也会保住你父母。他们会怎么选?是选择仍旧拆穿我,大家一起同赴黄泉,还是守住这个秘密,利用我先活着,然后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

王夫人神色数变,心脏收紧。

不用想,肯定是后者。

原来……原来对方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她是抱着让自己必死的准备来的。

想清楚这点,王夫人冷汗涔涔。

“姐姐,你当初是怎么劝王大郎的。哦,你说这是最佳方案。如今我给你的也是最佳方案。只要你一死,我不但可以答应护住你的家人,还可以答应善待二殿下。”

二殿下……

“闳儿……闳儿他……你将他怎么样了。”

“姐姐,你是不是傻了,我怎么可能将他如何。我只是想提醒你,当日同王大郎说,即便不顾念你,不顾念自己,也想想父母,想想妻子与侄儿。

“那你呢?你也该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儿子啊。

“以如今的情形,你所做之事多半已经暴露。即便不被陛下赐死,褫夺位分,囚入永巷在所难免。你想让二殿下有一个关在永巷的罪妃生母吗?

“只需你还活着,陛下看到二殿下,恐怕就会想起你,再想起你那些狠毒的行为。他心中这根刺要如何拔除?

“你若真为二殿下着想,就该给自己个痛快。只有你死了,事情才能在你这里终结。陛下日后就算想起,也会觉得你已经付出生命代价,以死赎罪,便不会再把过错迁怒在二殿下身上。

“二殿下毕竟是陛下亲子,生母故去,陛下定是要为他择选养母的。

“日后他与养母一体,有养母为他说话,帮他缓和父子关系,联络父子感情,久而久之,在陛下眼里,他就成了养母的孩子,不会再将他与你联系起来。

“而如果你还活着,即便择选养母,有你横亘在中间,势必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尤其到时候你叫二殿下是认你还是不认你。认是错,不认也是错,你让他如何自处?”

“养母……”王夫人看向李夫人,已经猜到她的打算。

李夫人毫不避讳,直接承认:“姐姐,如今宫中,除皇后外,唯有你我位分最高,最为得宠。你一死,最有资格抚养二殿下的人只有我。我去陛下跟前求一求,此事不难。

“姐姐,我可以发誓,只要你放过我,甘愿赴死,我必善待二殿下,将之视如己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喝下绝子汤,此生再不会有亲子。二殿下就是我亲子。”

王夫人瘫软在椅子上,神色怔怔。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当初她就是用这个方法说服兄长,如今李夫人又用这个方法来说服她。

她自然明白,若她的行为已经暴露,李夫人所说确实是最优解。但她真的暴露了吗?

从现今的局面看,似乎确实如此,但没有任何确凿佐证。一切只是她们的猜测。

她不甘心,她花了数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子,她怎么甘心。

最重要是,她不信李夫人。

李夫人不是她,与王家没有血缘之亲,更无交好之情,反而有威胁之怨,利用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