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卫长看向刘据,第一次感受到他小小年纪,不大的身躯内暗藏着怎样的野望与胸怀。
刘据微抬下巴,神色坚定:“所以,阿姐,我不答应,绝不答应。这有违我的初心,与我之理想背道而驰。我答应不了。
“长姐,我不愿意为了家国,将一个女子置于如此险境;更别说是为我个人之私利,将她推入刀山火海。
“联盟西域有很多办法。譬如我做出玻璃时提过的西域商贸。玻璃物品多种多样,妙不可言。我们完全可以借此开通两方贸易。更何况,我说过,我此生不会只做一个玻璃。
“按照我的设想,张骞出使西域,建立与西域诸国的友好邦交。与此同时,我们还可组建商队,借我大汉盛产而西域稀有之物,开辟西域商路。
“商队可来往西域诸国,各类稀奇物品,价格高昂,大多是受贵族喜爱,我们不但能凭此赚取西域金银财帛,还可加强与诸国贵族王室的联系。
“第一步走出后,就可以在西域诸国设置大汉贸易点。贸易点成员好好挑选,兼顾商品售卖的同时,还可以连接两方沟通,搜集诸国情报等。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但长姐莫要因此小看了它。若运用得当,就能扼住西域经济命脉。效果不会比和亲差,只会更好。”
“我有在,大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西域诸国没有之物,这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至于我的后路。”刘据轻笑,上前握住卫长的手,“长姐,谁说当商路发展成熟,做大做强,不能成为我的后路呢?
“更何况,长姐难道不觉得,当我研制出诸多利国利民之发明,手握西域贸易命脉,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再有舅舅与表哥坐镇护持,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后路吗?到时即便父皇疑心忌惮,又能奈我何?”
父皇……能奈我何?
简单几个字,暗藏惊涛骇浪,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卫长心头震荡,诸邑下意识双手收紧。
良久,卫长轻叹:“阿弟,你的想法长姐知道了。长姐说过,不会选你心有芥蒂之人,便也不会违背你意愿行事。你既有此自信与雄心,长姐怎会不依你?”
她笑容欣慰,眸光宠溺:“咱们家阿弟长大了,已有了太子的胸襟大义与气魄风度。”
刘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低头:“长姐也很厉害,步步作棋,一手操控,全面布局,这点我就比不了。长姐只是太疼我,太想为我筹谋周全。”
卫长敛眉。是啊,她想为阿弟筹谋。可她忘了,她的阿弟不再是只能被呵护在羽翼下的幼鸟,他已经慢慢成长为能展翅高飞的雄鹰。
她不应该再以“年幼”来看待,她应当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从而也正视自身。
卫长轻叹,“阿弟,按你的想法办吧。此事作罢。后续收场,长姐自会处理。”
收场……
刘据眼珠转动:“王信上书请求解除婚约之事非是长姐谋划。那么在长姐原本的计划里,会如何解决此事?”
鄂邑有婚约,是不便和亲的。她若要自请和亲,解决婚约是第一要务。虽然此事对刘彻而言十分简单,但既是请缨,就不能把问题抛给刘彻,而需自己先把这个“前情”处理好,如此也是证明自己的能力。
卫长从架上取出两份竹简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目瞪口呆。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王充耳的罪状。
何年何月,王充耳在何地做了什么,怎么摆平。一桩桩一件件,罗列清明,连苦主是谁,现今情况如何,身在何处都一清二楚。
卫长言道:“这里面有些闹出来过被解决了,有些没等闹出来就被按下,但不论哪种,大多都是借太后之手,倚仗太后脸面。
“若要翻案,恐累及太后。父皇未必愿意看到太后死后还受此议论,所以大概率不会公开治罪。但只要闹起来,王充耳即便罪责可免,也无资格再尚公主。
“我此前已经给过鄂邑一份。她若愿意和亲,可借此解除婚约。她若不愿和亲,但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也可借此解除婚约。”
刘据灵光一闪:“这就是长姐当日说送给二姐的东西?”
“对。”
刘据突然明白了诸邑所言,长姐给二姐的路不只一条。就目前来看,起码有三条。
刘据一叹:“长姐何时搜集的这些?显然不会是一日之功。”
“不只王充耳,我还有广仲的呢。”卫长轻嗤,转瞬将另外两卷竹简递给他,言道,“你也说这是两个烂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但肖想鄂邑,还打过我和诸邑的主意。就算他们心有忌惮,没有越界,我也得防一手。以备他们有过分之举时可以迅速出击。
“不过先前都只是让人顺手搜集,没费太多心思。最近才着重调查,整理全面。”
刘据眨眼。不愧是他长姐,真有先见之明。可说是将未雨绸缪四个字运用到极致了。
他将竹简抱住:“这几卷东西给我吧,我去找父皇,善后之事我来。长姐不如去二姐那边同她说说话。她此刻只怕心念已起,还要请长姐想办法压下去才好。”
卫长也不跟他争:“好。”
她当然要去“说说话”的,阿弟不愿让汉室女子受和亲苦楚之心怎能不让人知道呢。不但要让鄂邑知道,还要让许多人知道。
至于说多少,如何说,她自有分寸。
********
帝王殿。
刘据过来时,殿内好几位朝臣在,皆是主张和亲之辈。还未进去,在外面,刘据就听了一耳朵和亲的好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情高昂,沸沸扬扬,已经将和亲说成了一朵花。
刘据轻啧一声,让旁边小黄门禀报,小黄门一入一出,直接将他引进去。
刘据先行礼见过刘彻,待刘彻发了话,他才一边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边观望刘彻面色,惊讶地竟没有多少怒意。
不应该啊。
不谈他父皇对和亲的态度,光是此为王信与修成君手笔,目的是为了报复皇家公主这点就足够他父皇生气了。
正疑惑着,刘彻已点了侍女搬椅子给他赐座。
刘据从善如流。刚坐下,刘彻便道:“诸位爱卿说到哪了,继续,太子也听听。”
语气还挺平和。尤其说完后,优哉游哉端起杯盏轻酌,表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底有些许讽刺之态。
刘据:……懂了。
这是我静静地看你们表演!
啧,怒极反笑,大概就是这种。
行吧,那他也看看。
“陛下,和亲乃为国之计深远。若能与乌孙联盟,对我们抗击匈奴有利。”
“不错。如能与乌孙达成共识,我们在北作战之时,他们或可从西牵制。”
“陛下,乌孙国力虽比不得我们,但在西域诸国中也是佼佼者。是如今最好的联盟选择。”
“待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地,便可遣张骞出使西域,在乌孙逗留,与之商谈,令乌孙上书求请。”
……
口若悬河。刘据真没刘彻的定力,唯一对“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言微微挑了下眉,约莫猜到这是他父皇打算明年出兵,再战匈奴了。那看来,有些东西,他得催催柏山,动作快点。争取在明年开春弄出来。
刘据打定主意,先且将此项按下,又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了:“停。你们说这么多,对和亲人选可有提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信眼珠转动,上前言道:“以往和亲所选皆为宗室女封公主。”
说完偷偷朝他身边一人使眼色。那人立即会意:“彼时和亲去的都是匈奴。匈奴与我们有世代血仇,自然不能让真公主冒险。但乌孙与我们并无仇怨,陛下看是否该显示一番我放诚意?”
王信又道:“乌孙国小,如何配得上真公主。”
“乌孙确实不如我大汉幅员辽阔。但宗室女获封公主,身份上也差一截,某些行事上不如真公主便利。而且真公主乃陛下血脉,若能诞下乌孙子嗣,我朝再拥立其为日后的乌孙昆弥,与我汉室更为有利。”
“皇后嫡出身份尊贵,自然不行,但还有旁人可选。”
这个旁人是谁,呼之欲出。
“这就是你们的建议?建议二字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这一唱一和,唱双簧的本事不错。”刘据轻嗤,面向王信,“盖侯,孤也有个建议,你可要听一听?”
这语气……王信莫名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刘据虽这么问了,却没管他要不要听,只看了刘彻一眼,见他点头直接道:“孤觉得王充耳就很不错。”
刘彻&王信&众人:!!!
“王充耳虽非绝色,样貌差了点,好歹也算清秀,勉强还行。即便现在受了伤,落□□弱的毛病。可也正因如此,添了两分娇弱之态,更惹人怜爱不是?”
刘彻:……
王信一张脸已成猪肝色,抽搐着嘴角咬牙道:“太子殿下,充耳是男子。”
“孤知道啊。但天下好男风的人不少,这方面你们应该比孤懂吧。”
王信浑身紧绷,怒气值蹭蹭上涨:“殿下,和亲都是女子,从未有男子。”
“从未有,而今就不能有吗?我大汉以往也未有帝王亲女和亲,你们不是也照样提议了?”
王信:……
刘据一叹:“盖侯可是舍不得?你既舍不得自己儿子,为何要父皇舍自己女儿?莫非你比父皇还高贵。你的儿子是宝,父皇女儿是草?”
这话让王信面色大变:“臣绝无此意。”
刘据点头,没抓住这点不放,“好心”地再度提议:“不如这样吧。盖侯既舍不得儿子,那自己上如何?”
王信:???
什么?你在说什么鬼?是我耳朵坏了吗?
刘据目光扫过去,上下打量王信:“你年纪是大了点,但乌孙昆弥年纪也不小。你俩还挺配的。这世上有人喜欢小鲜肉,也有人喜欢老腊肉,说不定人家昆弥就好你这口呢!”
噗。咳咳咳。
一直憋着的刘彻再忍不住,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他咳嗽不止,看向刘据的眼神十分微妙,简直一言难尽。
刘据孝顺地上前给他顺背:“父皇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喝个水还能被呛着。”
刘彻嘴角抽搐,瞪他一眼,斥道:“好好说话。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哪里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
刘据耸肩,不以为然,他不过说说,有人还做呢。
但既然父皇这么说了,那他还是正经点吧。毕竟他过来可是要办正事的。
当然他办事的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取出竹简,直接递给刘彻:“我刚巧得到点东西,父皇看看吧。”
还贴心地给刘彻一一展开。
刘彻只瞄一眼,脸色就变了。
就在京中,对王充耳所为,刘彻不会全然不知,但也未必全然都知。似有些事,太后摆平得快,刘彻不去管不去查,自然就知之不详。
如今一连串看下来才发现,竟有些心惊。
以前只知王充耳混账,却不知他竟这般混账。一卷竹简都写不下,还要两卷。
想到这样的人竟还敢肖想卫长诸邑,再看王信,竟还有脸以受害者姿态觉得不公,刘彻冷意唰唰往外冒,直接卷起竹简砸过去:“你自己看看!”
竹简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碰,落在王信额头,再啪,摔在地上。
王信弯腰拾起,瞬间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殿下,敢问这东西是谁给殿下的,定是污蔑。臣……臣之犬子虽早年确实有些混账,但绝没有如此罄竹难书的罪行。
“而且他所犯之事,臣都已对受害方进行弥补,取得谅解。这些年,犬子改过自新,已经数年不曾犯了。
“此人特意弄出这等东西来,明显是想陷害于臣。还望殿下告知是谁,臣愿与其当面对质!”
刘据挑眉:“若孤说就是孤呢?”
王信表情瞬间龟裂。
“孤也不是不讲道理,偏听偏信的人。盖侯言说对质之举极好。不如,孤这就让人去把这上面提到的受害者与牵扯到的人证全部带过来,到时候与盖侯一一对质,如何?”
全部带过来……
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太子真的能!
王信喉头一梗,突然不知如何言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吧,部分就罢了,全部,对质时必然会露馅。
不应呢,对质时自己提的。纯属自己打自己的脸。
王信嗫嚅着,没能第一时间回答,便已是心虚之态,真相自现。
刘彻也没再给他思考的机会,怒吼:“滚!全都给朕滚出去!”
其余人麻溜遵旨。毕竟为了那么点交情和好处,上个书和亲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王家遇上大事,他们哪还敢掺和。
唯余王信,战战兢兢不敢走。因为陛下说让他滚,可不是说此事不追究啊。只怕算账还在后头呢。
“陛下……陛下容禀,臣子嗣单薄,充耳是老来子,臣不免宠溺了点,这才惯出他一些坏毛病。但他本性不坏的。他年岁尚小,还是个孩子,如今又遭逢大难,本就已经没几年好活,还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还是个孩子?果然是弹幕所说经典名言,古今适用。
“恁得聒噪。”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让你滚,你没听见?你是聋了,还是想抗旨?”
王信不聋,抗旨的罪名也不敢认,憋着一张脸,无奈只能将所有言语都吞下去,行礼告退。
他一走,刘据又将广仲的罪状递上去:“父皇再看看这个。”
刘彻看完,脸色更差了。
他看向刘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搜集来的。他们肖想姐姐,总得给他们个教训。”
这话一出,刘彻了然。
他上下打量了眼刘据:“你没别的话要跟朕说?”
“说什么?”
刘据一脸疑惑。
“就不问问朕对和亲怎么看?你难道不是为此事来的?”
“这还用问吗!”刘据叉腰,“父皇独坐高台看戏,刚刚还点头允我随便说,不怕我说出有损和亲之事的话,这态度已经很明了了。我又不是傻子,哪里还需要问。”
刘彻轻轻瞥了他一眼,眸中带笑:“你倒是了解朕。”
“当然了,我可是父皇的儿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父皇懂我,我怎会一点都不懂父皇。那我们这对父子也太没默契了。”
就这,竟然还骄傲上了。刘彻忍俊不禁。
父子闲话完毕,刘彻正色起来:“这些天朕一直在想你那日所言琉璃街之事,借此与西域开通商贸之事,以及……”
刘彻顿了下,转头看向刘据,表情十分严肃:“对你奇遇所记东西,你虽许多不能宣之于口,但也偶有同朕透露只言片语。你说过你还见过不少奇妙神器,其中有一种,轰一声巨响,可开山凿河,如神兵天降。”
刘据:???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明明只说了可以炸山炸河炸一切想炸之物吧?
你这神兵天降哪里来的?能不能别每次都自己脑补加设定!
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没有神兵。”
“这不重要,不是重点,不必纠结在此处。”
刘据:……
“你只告诉朕,开山凿河是否属实?”
刘据点头,又补充道:“但我目前不知道怎么做。”
他指指脑子:“暂时想不起来。而且越厉害的东西,似乎越难被想起来。”
刘彻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就该如此。否则没点难度,怎么对得起此等神器。
“无妨。若没有你,没有这些神器,朕不知自己会否考虑和亲。但有你,有这些神器,朕不觉得我们还需用和亲来交换。”
刘彻神色凝重。他仍旧记得大汉自建立以来,多次和亲之耻。虽然和亲匈奴与和亲乌孙并不相同。前者是为了保一夕安稳,对敌人被迫屈从;后者是为了实现共赢,主动结交盟友。
但如果有另一条让他更欢喜也更合适的路可选,他为何要舍优而取劣呢?
“朕知道,有些东西未必能短期内做出来。但朕还在壮年,朕可以等。就算朕等不到,你也可以等到。”
刘据摇头,上前挽住刘彻胳膊:“父皇不要说这种话。不会的。父皇千秋万岁呢。而且我绝不会让父皇等这么久。十年,不,或许五年,我就能弄出来了。”
十年,五年……
刘彻眸光闪动:“好,朕等你。”
刘据骄傲扬起“小尾巴”,眼珠骨碌一转,又问:“对于王信与修成君,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笑容落下,眸色幽深:“且看他们识不识趣了。”
见这情形,刘据就懂了,也很识趣地不再询问。
********
王家。
盖侯夫人心急如焚:“怎么会这样。充耳犯的事不是已经都摆平了吗,怎么还会被翻出来。
“陛下……陛下不会真打算治罪吧。充耳已经这样了,他怎么受得了。郎君,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信面色灰败,不发一言。
突然他站起身出门,一路来到田家。彼时田胜正在用食,王信直奔主题:“当初为何不愿与我一起上书凑请和亲之事?”
田胜看他一眼:“被训斥了?”
“若只是被训斥就好了。”
田胜眉毛上扬:“陛下打算重惩?”
王信摇头:“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这般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田胜放下筷子,正色道:“你问我为何不与你一起上书。你且先告诉我,为何要上书。和亲是大事,鄂邑是陛下亲女,你怎么敢呢?”
“亲女又如何,陛下几时看重过她。和亲对朝廷有利,不过舍弃一个可有可无没有感情的女儿,有何不可?就算陛下不答应,否决便是,如何会……如何会这般态度。”
王信还没傻到底,显然也清楚,罪状都是摆平了的。即便是太子递上去,陛下若不打算追究,自会压下。将竹简直接扔给他,还故意砸向他额头,就是在表明态度。陛下很生气。
田胜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叹道:“就知道你这么想。我看你是被怨恨不平冲昏头了。你只看到鄂邑不受宠,但再不受宠也是皇家公主。
“陛下可以不在意鄂邑,但绝不会不在意皇家威严。你报复的是鄂邑吗,是皇家公主,重点不在公主,在皇家。”
此话一出,王信宛如醍醐灌顶,一直被怨恨不平情绪蒙蔽的那道白雾散去,他终于反应过来,浑身抖动:“我……那我现在怎么办?”
“陛下没有让人将你或王充耳拿下,就是不打算下死手。可见到底念着几分舅甥之情,也念几分太后薄面,留有余地。剩下就看你了。
“看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大代价。你是我哥哥,年岁比我长,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回去仔细想想吧。”
王信急匆匆来,又浑浑噩噩离开。
田胜夫人笑着恭维:“还是郎君聪明,不掺和他们的事,否则只怕也要被拉下水。”
“他们一个个被儿子搞昏了头,又不是我儿子,我可没有。眼前这个好歹还是撞了南墙之后知道回头的,还有个只怕撞得满头包都不肯回头。”
田胜夫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修成君。
田胜想了想,言道:“罢了。到底叫我一声舅舅。太后去世前,我答应要看顾的。你吃完去那边看看,也提醒几句,便算我尽到义务了。”
话毕,又补充道:“别跟脑子不清,疯魔了的说。同广云说吧。”
田胜夫人应下:“好。”
********
广云哭着跪求修成君:“阿母,你收手吧。这两天,你送出去多少东西,有几家敢收,又有几家敢给你办事,为你上书。”
“不还是有的吗?如果走一百家有一家,那我就走一千家,不就能凑够一百家了。”
修成君状态疯癫,双目赤红,“一母同胞的弟弟,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冷眼旁观,我这个做阿母的办不到。
“你别劝我。你若怕闹出事连累你,那你大可放心。我会说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冷眼旁观,连累?
这些词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她怕的哪里是这些。
“阿母,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阿弟吗?阿弟虽没救了,但我们可以给阿弟挑个嗣子,承继香火,如此阿弟日后也不怕无人供奉。你若……你若出了事,谁给他选嗣子。难道你想让他绝后吗?”
修成君一顿。
广云见这话有用,心中一喜,刚想继续从这个方向劝,哪知修成君已经回过神来。
“没了我,不还有你吗?你难道连给你弟弟选个嗣子抚养都不愿意?我帮他报仇,你帮他选嗣子。岂不很好?总之,我一定要做。我总得为仲儿做点什么,不能看他白白被人害。”
说完,修成君甩袖就走。
眼见劝不动,广云无奈,咬牙提起旁边的棍子朝修成君后脑砸去。
修成君一声闷哼,晕倒在地。
广云急忙上前查看情况,见只是晕厥,松了口气,招了侍女仆从过来:“送女君回屋,找医者来看看女君的伤势,顺便让他开点能让人昏睡的药物。
“房门记得从外上锁,不管女君怎么闹,都不许放她出来。若有必要,将她捆在床上,记得别用绳子。绳子勒人,用细软柔和些的布条。实在不行给女君喂药让她睡。”
侍女仆从战战兢兢:“诺。”
广云站起身,强行打起精神。
她不能垮,必须撑住。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收拢家中财物,找出阿母印信,再去皇上面前请罪。
阿弟已经救不回来了,但阿母还有希望,她至少要保住阿母,不能阿弟阿母同时失去。
至于保住之后?广云一声苦笑。阿母只怕仍不会善罢甘休。那便离京吧。她只能放弃一切,将阿母带走,带得远远的。
不在长安,不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也就闹不出事了。
第52章
没两日,刘据就听闻王信上书请罪,愿出巨资赔偿所有受害方,并言自己之过,自请削除侯爵,以赎自身与儿子之罪。
广云的选择与王信一致,代母请罪,上交修成君县邑封地,以赎罪过。
一下子处置了王家与修成君两方。刘彻大约也不想太后娘家过于没落,让人看轻,便转头大手笔封赏田胜,还给他儿子田祖晋了个官。
田胜:……天降大喜,意外捡漏,美滋滋。感谢王信,感谢修成君。
当然这些都是对王信修成君暗中搞手脚,借和亲报复公主,以及广仲王充耳此前所犯罪责而言,与今次的“疯马案”无关。
“疯马案”的判决估摸着这两日也会降下,虽未发明旨,结果大家已心知肚明。广仲死罪不可改,唯一疑问的是对鄂邑的惩处。
刘据暂且还不知刘彻会怎么罚,但也不再多问。他这两天忙着呢。
卫长发现刘据忽然变得十分“黏人”,一天八百遍地往她身边跑,还总送各种珠宝珍稀。几乎是晨起送了中午送,下午送了傍晚还送。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日,卫长无语了:“你怎么回事,是要把你的太子私库搬空了都给我吗?”
刘据抿唇:“长姐想要也不是不行。”
卫长:……
察觉他的异样,卫长认真看向他:“你到底怎么了,能告诉阿姐吗?”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阿姐如此为我,我却不能为阿姐做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卫长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阿姐所为并非你所愿。”
刘据摇头:“这只能说明我们想法有分歧,不能掩埋阿姐对我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苦心筹谋之举。阿姐的心意我感受得到。”
卫长心中一暖:“阿姐不单单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为诸邑石邑,更为母后。阿弟,我们的生死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你好,我们才能好。所以,阿姐是为你,也是为自己。你不必如此。”
“我知道。那也是为我。不能因为为我的同时也为阿姐自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觉得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
卫长轻笑:“那你想为阿姐做什么?”
刘据抬头认真询问:“阿姐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阿姐想要,只要我给的起,就都可以。”顿了下,刘据补充道,“便是现在给不起,以后给得起也可以。”
以后……给得起……
卫长怔了怔,眸光闪烁,突然起了几分心思,打趣道:“那若是阿姐说,阿姐想如其他兄弟一样做诸侯呢?”
刘据:……诸……诸侯???
愣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好,我帮阿姐。阿姐等我长大,等我有这个权力。”
卫长惊了,她本是试探一问,以玩笑逗乐的口吻,不料刘据竟是这等表现,让她十分诧异:“你……你愿意?”
“为何不愿意?”刘据鼻尖哼哧,“王夫人所生刘闳日后定是要就藩作诸侯的,父皇若再生有其他弟弟也都会成诸侯。
“凭什么他们可以,与我一母同胞的阿姐不可以?阿姐也有封地!”
但公主封地与诸侯怎能相比?这其中的意义相差甚远。
卫长喉头一紧:“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在我看来就是一样的。要说不一样,我跟阿姐更亲。他们有的阿姐更该有。”
刘据气呼呼,他的阿姐怎么就比不过别人了?什么一样不一样,不听不听他就是不听。
父皇不给,他给。等他有权力了,阿姐想要什么,他都给。
感受到他的心意以及对自己至高的维护,卫长心中一暖:“你对阿姐好,阿姐都知道。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被人听去会惹出事的。以后不许再提了。阿姐不过一句玩笑,莫要当真。”
“我懂,在事成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提的。父皇母后不行,四姐也不能说。四姐头脑简单,若是知道肯定露馅。所以这是属于我们三个的秘密。”
刘据点头,乖巧应下,但他知道阿姐并不全是玩笑。她只是不敢当真罢了。
既然阿姐不想深聊,那就不聊。反正他记在心里了。他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为阿姐实现。握拳!
刘据又转向旁边的诸邑:“那三姐呢?三姐想要什么?”
诸邑神色怔怔,不知在思量什么,完全没听到。刘据又唤了一声,诸邑才回过神来。
“三姐?”
察觉到刘据眼中的担忧,诸邑轻笑:“三姐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
“三姐在想什么?”
诸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卫长:“长姐,二姐说你当日之言让她茅塞顿开,其实也让我醍醐灌顶。
“我知道,你表面虽是对二姐所说,实则也是借此机会使我听到。指点二姐的同时,指点我。你的苦心,我都明白。”
刘据:?
居然是这样吗?
卫长不闪不避,她早瞧出来诸邑这几日一直在沉思。她并不点破,是因为有些事终须自己想开,否则旁人说再多也无用。
她一直在等,等诸邑走出来。她相信自己妹妹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而今她主动提及,看来是有所收获了。
卫长认真看着她,眼含鼓励。
诸邑言道:“长姐说李姬差点将二姐养废了。那是因为李姬出身穷苦,往日在家中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现今的生活不知比从前强上多少倍,所以便觉十分知足,认为能平安活着就好。
“她自己这般,就认为二姐也当这般。忘了二姐为皇家公主,与农家小户不同,公主的眼界与认知怎能困宥于平安二字?”
若说出身,卫子夫出身更低,但她对子女的教育与李姬截然不同。所以除出身外,其实也与心性相关。
因涉及生母,诸邑没提,只道:“不可困宥于平安,又怎可困宥于情爱呢?”
刘据:???
啥?情……情爱?怎么又是情啊爱的?
诸邑继续道:“长姐让二姐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这话于二姐如是,于我更如是。
“我也喜欢表哥。二姐已然放弃,因为她看得清自己,知道自己所求绝非一份情爱。那我呢?难道我这一生就为他这一份感情,等他一个回应吗?”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
表……表哥……也?
“三姐也喜欢去病表哥!”
诸邑抿唇不语。
这就是默认了。刘据张大嘴巴。
好家伙。广仲、王充耳、二姐,本以为是三角恋;结果二姐喜欢表哥,变成四角恋,现在再加一个三姐,五角恋。
狗血电视剧都没你们角多。经典的他爱她,他也爱她,但她爱他,她也爱他,而他谁都不爱!
刘据……刘据风中凌乱,好半天憋出一句:“表哥……表哥真乃万人迷。”
“万人迷?”卫长挑眉,“倒也贴切。似他这般的男子,少有女郎不心动的。”
诸邑摇头:“长姐便不心动。”
卫长轻笑:“谁说我不曾心动过?”
诸邑刘据同时愣住,尽皆侧目。
“我也曾心动过的,但我知道我们不合适。”卫长不闪不避,大方承认,言道,“我想要的未来夫婿,应当是能够理解我、包容我,与我并肩一同成长的;
“能够体贴我、照顾我,在我病弱时床前陪伴知冷知热的;能够关注我、重视我,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小情绪,并有办法为我纾解的。
“我知道世间并无十全十美之人,我不要求他做足十分,但至少需有七分。我确定这七分曹襄表哥可以完成,但去病表哥……”
卫长摇头:“他不可以。他的心思全在家国天下,在边关战局,在铁马金戈,不在我,更不在身边任何一个女子。”
刘据赞同,这样的要求,去病表哥别说七分了,三四分都难达到。
他不会为女子驻足,亦不会为女子费心。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卫长目光坚韧,“我的夫婿,需要是我能掌控,我能驾驭的,再不济至少我要能把握得住他。
“我们之间,应该我为主他为副。我是公主,又不是没得选,相反,我有天下万千才俊可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个难度大,实力强,完全拼不过的呢?
“至于心动……”
卫长转头看向诸邑:“那又如何?人生短短数十年,我拥有着全天下大多数女子无法企及的地位与高度,有着如此大的权柄优势。
“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为何要执着于一份小小的心动呢?所以当我明白这点的时候,这份心动也就随之消散无踪了。
“尤其曹襄表哥也有我能为其心动之处,更难得是,除心动外,他也更适合我。”
诸邑认真听完,立时明白了自己与长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长姐对自己一直有清晰的认知,明白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当某些东西与自身需求,与人生规划相冲突,并不吻合时,她能够分辨孰轻孰重,果断做出取舍,并转而去寻找能与之契合的。
而对于这些,她是近日才开始思索,隐约摸到方向。
诸邑站起身来:“长姐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情可做。”
卫长嘴角上扬:“那你可想好要做什么?”
诸邑抿唇:“若我说我想去西域,长姐与阿弟会支持我吗?”
卫长眼珠动了动,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刘据却睁大眼睛:“西域?和亲已经解决了,三姐莫非还想着乌孙之事?”
“当然不是。”诸邑摇头,“我所说去西域非是和亲,而是你所说的商路。阿弟,连通西域,本就任重道远,再加上商路计划,自然难上加上。张骞一人之力有限,恐许多事都无法顾及。”
刘据蹙眉:“那也可以是别人。”
“既然可以是别人,为何不能是我?”诸邑勾唇,“阿弟,我并非一时冲动,是经过再三思虑的。我也不是去给张骞添乱,而是觉得我之所长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更何况,自出生我就在长安,一直在长安。我也想出去看看。看看长安之外,大汉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最后一句成功让刘据即将出口的劝说之词卡在喉头,嘴巴一张一翕,没有再说出来,又不愿咽下去。
卫长拉了拉他:“既是你三姐所想,让你三姐去试试吧。”
又与诸邑道:“你可想好怎么同父皇说。”
诸邑点头。
卫长轻笑:“我们陪你一起去。”
刘据看看长姐,又看看三姐,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三人来到帝王宫殿,在门口遇上鄂邑,互相找了个招呼,一起入内。
刘彻放下手中朱笔,笑问:“怎么一起来了?”
卫长刘据未动,诸邑与鄂邑竟不约而同上前跪拜请缨:“女儿肯请父皇准许女儿同博望侯学习西域诸国风情文化,他日随其一同出使西域。”
异口同声。话语毕,二人皆是一怔,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讶。
刘彻挑眉,扫了眼鄂邑,将目光落在诸邑身上:“为何有此等想法。”
“博望侯这些年同阿弟与我们说过不少西域见闻,还偶尔提到西域语言。女儿跟着学了一些,甚至同他的向导堂邑父有过交流。
“不论博望侯还是堂邑父都说,女儿对语言的接受理解很灵敏。博望侯甚至感言,若女儿用心去学,可成语言大家。
“但彼时女儿未曾深想,还笑说天下哪有语言之大家。因而只以此做个消遣娱乐。即便如此,女儿现今也已经可与堂邑父用外邦话做日常简单交互了。
“女儿有信心,若此后女儿竭尽全力,当能快速掌握与西域各国沟通之道。
“我朝懂西域语言者少之又少,目前除堂邑父外,唯有曾去过西域的张骞。其他人等,偶有会那么两三句的,作用甚微,无法成为沟通桥梁。
“堂邑父年岁渐大,未必还能再陪往西域,此番二出西域之行,不能单靠张骞一人。”
有理有据。
刘彻恍然记起,张骞确实同他夸赞过诸邑这点,但诸邑没在意,他也没重视。
刘据愣了愣,回忆中似乎有一回,博望侯言及某个西域趣闻,说到某个剧情,言这两句若用西域话说更有意思。于是他用西域话重复了那两句。
彼时他只觉得西域话腔调与他们截然不同。可旁边的三姐已经从中辨认出部分字词,询问张骞,某某是不是我们大汉所谓某某的意思。
原来三姐在此之后还特意向博望侯与堂邑父学了些吗?
刘据忽然觉得自己对三姐的关注有点少,羞愧地低下头。
那厢,刘彻已转头看向鄂邑:“你呢?”
鄂邑坦然:“女儿在语言之上并无三妹的天赋,但女儿也有自身优势。女儿自幼便知道,自己对方位感知十分敏锐。便是从未去过之地,只需去一次,脑子里就能路线地形有大致印象。”
说完,鄂邑呈上准备好的绢帛,让内侍递给刘彻,继续道:“第一张是琉璃街。太子制出玻璃,琉璃街一经开放,游人如织。在未开放之前,女儿随长姐等人去过一回。此后再未踏足。
“第二张是升平楼。今岁开春,女儿曾应云娘子之邀前去玩耍。那也是女儿至今唯一一次踏足长陵邑。
“女儿都将其画了下来,父皇可依次对照。”
刘据眨眨眼,屁颠屁颠凑过去瞧,只一瞥就惊了,差点一句卧槽说出口。
鄂邑不但将琉璃街与升平楼的布局画了出来,就连去往琉璃街以及升平楼这一路上所有的岔道建筑都全部做了标注。
画工有欠缺,但路线分布,建筑布局,与他记忆中几乎没差。
刘彻瞳孔震颤。
鄂邑又道:“长安境内,女儿现今去过,且只去过一次的地方唯有这两个,其他都去过多回,不能作为依据了。父皇若需要,可以随便挑选地点重新对女儿进行测试。”
刘彻不语,但抬眸看向鄂邑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从最初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到现在的逐渐认真,还透出两分欣赏。
这份欣赏鄂邑曾见其对卫长表露过,对诸邑表露过,甚至对石邑也表露过,唯独自己,十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鄂邑心绪动荡,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不过一瞬又平复下来,继续道:“女儿知道太子制作有指南针,可供指引方向。
“但指南针只能辨认东西南北,在草原大漠有大用。但入得国邦城镇,还需人力辨认。
“女儿认为,若有女儿在,西行队伍可以避免许多迷路走岔道的情况,也不必担心越走越远,找不到回归之路。尤其……”
鄂邑顿了下,深吸口气:“上回张骞出使西域,几度坎坷,虽带回许多东西,但在西域地形方面所得薄弱,无法绘制出有效舆图。此次再出西域,父皇必是想在这方面有所收获的。
“女儿不懂舆图绘制,但女儿觉得女儿的这份本事可以帮助擅长此道之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刘据深呼吸。这份本事着实难得。
他看向刘彻,父子眼中都有同样的情绪。他们一直在找擅制舆图之人,却忘了,有些人虽然不擅制,但擅记。一人记,一人绘,双剑合璧,威力惊人。
刘彻心神收敛,在诸邑与鄂邑之间逡巡了一圈。一人擅言语,能沟通;一人擅记忆,可辨路。这两项对出使西域来说,都很重要。
如果两人不是公主,刘彻想都不用想,必会直接打包送去跟张骞一同前往。偏偏她们是公主。尤其诸邑……
刘彻心念转动,手指敲击在桌案上,看向诸邑:“西域之行并不太平。即便打下河西,仍有诸多艰险。”
诸邑连连点头:“女儿明白。女儿不怕。”
这种风险至少比和亲小多了。
刘彻又道:“出使西域,虽任重道远,但用不着公主亲往。臣子出使与公主出使,意义也大不相同。”
公主出使,这件事的外交等级将直线拔高。什么样的国家需要帝王会谈,什么样的国家需要皇子出面,什么样的国家臣子就可应对。而臣子中需要派谁。
每个人的含金量不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公主代表皇室,身份太重,与臣子不能比。此举会显得过于抬高西域的地位,放低大汉的姿态,也免不了会引来诸国揣测。认为此举名为出使,实为和亲。
诸邑听懂了,但她也敏锐的察觉到,刘彻这话只对她说,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她转头看向鄂邑。她是汉室公主,鄂邑也是。即便两人受宠程度不同,但在公主的意义这点上是一样的。
鄂邑回之一笑:“昨日我已上书请罪,请父皇收回我名下封邑,解除公主封号。”
除早就知道的刘彻外,刘据三人同时震惊。
诸邑张大嘴巴:“二姐,你……你……”
“王家与修成君之过父皇已经罚了,广仲也已定下死刑。我亦有过,自然也当罚。”
“可你是公主,同他们不一样。就算要罚,也不必这么重。而且公主封号与封邑,怎是王家之侯爵与修成君之县主可比。此事我们不知道,也就是说父皇还没批准,对吗?”
最后一句是问刘彻的。
刘彻点头:“朕暂且未允。”
暂且二字用得极妙。
即便他先前没有此等想法,至少现在他确实有了这个考虑。
鄂邑仿佛察觉到他的松动,跪拜再请:“女儿恳请父皇应允,去女儿公主之名,让女儿以张骞副使之身出使西域。
“女儿愿为国效力,替父皇分忧,他日归来,再以立下之功赎今日之罪,复公主之名。”
这布棋很险。她若有立功,今日罪责消除,公主封号封邑复归都不是问题,但若未有立功,帝王政令不可擅改。她又不受宠,前路会变成十分渺茫。
这点鄂邑不是没考虑过,但她仍想试一试。靠自己去夺得公主荣耀。
刘彻神色闪烁,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道:“朕需想一想,你们都下去吧。”
诸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选择闭上,乖顺地与众人一同告退。
殿外。
鄂邑看向诸邑:“抱歉,我没想到你也会请缨去西域,我不是故意同你相争。”
诸邑摇头:“我知道。你之所长比我重要。语言可以学。你即便没有我的天赋,也只是学起来相较难一些,耗时长一点。
“但只需你愿意下苦功夫,总能有所收获。至少基础沟通问题不太。而你之所长未必是努力可以做到。
“尤其父皇本就不太可能让我去。我只是想试试。父皇……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看他刚才的态度,大概率会应允你。你真想好了?”
鄂邑扬起笑脸:“是。”
两人选择一致,倒也能理解彼此。诸邑不再劝。鄂邑福身告辞。
诸邑一声叹息,颇有几分遗憾。她转头看向卫长:“长姐早知父皇不会允我,对吗?”
卫长点头,看向渐行渐远只剩一个黑点的鄂邑:“但她今日之举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父皇会让她思过两年,或是削减封地,又或其他。
“却没想到她会如王信广云一般,直接自请去公主之名,收回封邑。不过她这招倒也聪明。
“虽然现今因阿弟求情,父皇或许心中芥蒂暂且消除,难保日后不会因其他情况重新升起。秋后算账,惩处更重。
“但有如今之请,他日即便想起,也算重罚过了。只需她不再犯,父皇就不会再追究。”
诸邑点头:“以她的处境,留在长安,日后婚事也不知会如何。王家婚事是没了。可父皇能因太后遗愿将她赐婚王家。往后未必不会因其他缘由再将她给赵家钱家孙家等等。
“那不是她想走的路。祸兮福依。没了公主之名,她就有机会去往西域,倒也不完全算坏事。至少她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错。”卫长莞尔,“出使西域虽与和亲不同,但仍旧凶险。当年博望侯几经艰辛,更被匈奴所掳,多次出逃又抓回去。
“虽则这回出使会在打下河西之地后,却也只能保证途径河西之地是我们的,不再是匈奴地盘。这点稍显安全些,其他地界风险依旧。尤其西域诸国形势不一,对匈奴态度也不一。
“此行不易,她若真能平安归来,还立下功绩,凭功复封,也属应当。父皇对她自会刮目相看。她自此有了价值,再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能随时被舍弃的女儿。
“这般也好。如她真能成功,也算给往后所有公主立了个榜样。告诉她们,于公主而言,前路如何,并非只有帝王宠爱一条。”
此行不易……
诸邑又是一叹:“我知道,长姐不劝我是知道父皇会驳回来。而你也并非不想让我如愿,是恐我此行回不来。父皇也是此番考量。”
刘彻可以舍鄂邑,却未必愿意舍诸邑。
宠爱有时是特权,也是枷锁。
但作为被宠爱之人,已经因宠爱得到了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再来说这个就矫情了。
所以在这点上,卫长从来不提,诸邑也不提,叹过便罢。
刘据上前拉住诸邑的手:“三姐,没关系的。今次不能去,不代表日后不能去。
“等我们把匈奴这个威胁除去,与西域诸国建立友邦,成为他们仰望的存在,让他们都来臣服。
“到时候商路广阔,一片坦途,西域跟咱们大汉后花园似的。你再去也不迟。”
后花园?
卫长诸邑尽皆挑眉,这雄心野望可不是一般的大。
诸邑眼珠一转,噗嗤笑出来:“好啊。那阿姐等着你把后花园做成。不过你可得快些,不然阿姐怕自己到时候老了,走不动。”
“阿姐还这么年轻,我有信心,一定可以的。”刘据握拳。
诸邑笑意更大。
刘据又道:“阿姐既有语言天赋,就不要埋没。即便不去西域,他日商路打开,我朝威望日增,万国来贺,也很需要阿姐这样的人才。到时阿姐可以去鸿胪寺,负责外邦事宜。”
诸邑眨眨眼,觉得这个安排好像很不错。
但如今离万国来贺还早,这段时间她不能光等着。
诸邑看向卫长:“长姐,现在和亲虽没了,但西域之行依旧。你预备的和亲随行人员便是换个方向,走另一条路也应当不会差。”
卫长自然明了她言外之音:“是。我会找机会让她们作为鄂邑的随行与帮手入使团,一同前往,做我们西域商路据点的先锋,也算没浪费了我一番布置。”
刘据:……那你们可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诸邑眼珠转动:“既有先锋,便有后卫。尤其西域商贸,面向的虽是西域,但我朝才是重点。西域人员都需由我朝调配掌控。若我所料不错,长姐是打算自己坐镇大本营,辅助阿弟布控全局。”
卫长笑而不语,其意自明。
诸邑勾唇:“我来助长姐,一起做阿弟的左膀右臂。”
刘据:……不是,这西域商路之事我就开了个头,还停留在书面计划,啥啥都没有呢。怎么感觉你们已经把之后几年要干的事全都安排好了?
刘据看看卫长,看看诸邑,又想到舅舅与表哥,眨眨眼托腮。
就这发展,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直接吊炸天?
嗷,脑子里画面出来了,简直不要太爽歪歪!
哈哈哈哈。
美得情不自禁笑出来。
全然不知其脑补的卫长&诸邑:???
第53章
王家。
“鄂邑自请去西域?”
王信睁大眼睛看着特意前来告知他这个消息的田胜,满脸不可思议。
和亲之事已被按下,他跟修成君都被处置了。鄂邑已经安全,按理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仍旧当她的公主,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自请。
即便不是和亲,西域也是凶险之行。
王信神色复杂,心情相当微妙。
若早知她自己会去,那他还设计什么。白白惹帝王不喜,翻出王充耳的旧账,失了侯爵。
不,不对。若这是她所愿,那他即便设计成功,不也正巧撞在人家心坎里?
想到此,王信心情更复杂,表情也更难看了。
反倒是田胜,有些感慨:“听闻鄂邑前些天来瞧过充耳,还送了不少医药与财物?我本以为她是想缓和与你们家的关系,仍旧保持婚约。谁知……
“而今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看她,是说她蠢,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要呢;还是赞一句好魄力。哎。”
田胜叹息一声,接着说:“不说她了。我来告诉你这个,可不是想刺激你。是想告诉你,鄂邑如今也算得到惩处,你也该放手了。另外也是给你提个醒。”
“提醒?”王信抬头,“我连侯爵都舍了,陛下也应了,莫非还有旁的惩处不成?”
见他一脸迷茫,田胜皱眉:“兄长啊兄长,我看你最近真是被充耳的事搞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你就没从这个消息里看出点什么?”
“什么?”
田胜深吸一口气:“兄长,鄂邑可以给自己找条路,祈求以功复封。你为什么不能?”
王信怔住,转瞬恍然大悟。
田胜又道:“被夺爵者古往今来不只你一人。陛下降罪,以金赎刑的更不鲜见。这只能代表目前的惩处。若后续陛下有需要,或自身有能为,起复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兄长大可不必如此颓丧,更不必沉浸在充耳的事情里,被一时气愤迷糊了心智。你如今要考虑的是怎么重获圣心,谋求复爵。
“你难道想就这样下去,以平民之身到老,等死后再让陛下感念甥舅情分,讨个追封吗?”
王信自然不想。若生前能有,谁想死后再被追封。
只是凭功复爵说得容易,功从何来?
田胜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想,不着急。过于心急反而容易出错坏事。你即便不再是盖侯,还是陛下亲舅舅。这点是不会变的。尤其我这个周阳侯还在。王家终究与平民不同。
“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放平心态,别再纠结于公主。今次事情已经发生,到得如今,各方惩处皆定,便让它过去吧。人要向前看,王家也需向前看。
“即便充耳……你也得为王家考虑。别再犯糊涂了。”
王信嘴唇张了又张,最终道:“多谢。”
田胜摇头,见他想通,松了口气。
终归是兄弟,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愿意为其考虑谋划的。毕竟若王家能复爵,便可与田家互惠互利,守望相助。田家也不至于势单力薄。所以他不亏。
至于修成君那边……
广云脑子还算清醒,可惜有个疯魔的阿母,大约是要被拖累了。
罢了罢了。往后他在能力范围内稍稍帮把手吧。免得太后来梦里找他算账。
********
宫妃住处。
李姬坐在妆台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侍女有些担心:“主子?”
“你说我美吗?”
“啊?”侍女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回过神。
李姬又问了一句:“我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往上,早过了豆蔻韶华,比不得人家娇滴滴的小女娘。我如今这容颜,你觉得在宫里可还能排得上号?”
侍女看着李姬。
李姬容颜如画,五官清晰分明,线条优雅流畅。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尤其嘴角上扬,笑起来时两颊带有浅浅的梨涡,宛若春日阳光下盛开的桃花。美不可收。
就算年过三十又如何。岁月厚美人。流年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即便没有了少女的天真,却多了几分成□□人的韵味风情。
侍女忍不住点头:“能。主子很美,婢子觉得胜过王夫人。”
说完,她抿抿唇,欲言又止,半晌后才试探着再次开口:“主子可是想争宠?”
若不是想争宠,为何突然问这些呢?
侍女有些担忧。
“我若有宠,能得陛下欢心,鄂邑……”李姬偏过头,不自觉眼眶一热,“鄂邑哪里需要这般辛苦,去走这样一条路。
“这是她自己求的,我拦不住她,也不忍心去拦。但我总要为她做点什么。至少为她求点随行护卫,求点东西傍身。尤其……”
李姬嘴唇颤抖:“若她无功而返,我不能让她往后的日子太差。我需给她留个退路。”
“所以主子是想争一争吗?”
李姬没有直接回答,神色闪动:“你说我之貌美胜过王夫人,那你觉得我能效仿王夫人,成为她一般的存在吗?”
侍女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
李姬已经自问自答:“我不能,对吗?”
侍女哑然。
“宫中从不缺美人,美色固然重要,但若没有合帝王心意的性子,没有能讨帝王欢心的手段,帝王也不过一时新鲜,没多久就厌了。”
李姬呢喃着。此事她当年经历过,最有话语权。而所谓的性子跟手段,恰恰是她所欠缺的。
李姬苦笑,看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
她除了这点容颜还有什么呢?似乎并没有。
即便去争,能得宠一时又怎样。以色侍人,难得长久。
宫中素来捧高踩低,跟红顶白。若她一直是不重要的透明人,旁人不过嘲讽两句。若她复宠,出尽风头,他日跌落,结局只会更惨。
她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何谈帮助鄂邑?只怕还会带累鄂邑。
李姬想了又想,最终深吸一口气,吩咐道:“给我梳妆吧,我要出门。”
“主子是想去寻陛下吗?”
李姬摇头:“不,我去见皇后。”
侍女愣住。
“皇后贤良大度,不是不容人的主。我去投奔她,伺候她。只要她愿意将我收入麾下,让我做什么都行。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忠心为她,不求别的,只求她能庇护鄂邑一二。”
侍女看着李姬,很是诧异。
争宠不是完全不行。但圣心易变,靠陛下,真不一定靠得住。但皇后这条路可以走。
宫中拉帮结派者众。皇后势大,也是需要帮手的。
主子能有此向上之心,还能清醒地认知到这点,没有脑子一热去走宠妃之路,着实令她有些惊讶。
这样的主子,就算没有王夫人的机灵,但至少不蠢笨,不糊涂,更不会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皇后若选附庸,想来也不会喜欢太机灵,手段太讨巧,心思太活跃的。主子这种或许刚刚好。
侍女弯起嘴巴:“主子既然决定了,不妨试试吧。”
得到她的肯定,李姬笑起来,心中想法又坚定了两分。
********
各方处置落下,案情相关事宜全部结束。
时间一点点流逝。七月。宫中玻璃窗户都安装完毕,上林苑虽好,于许多朝政事务的商谈与处理上也有不便。刘彻当即下令,启程回宫。
因鄂邑往后会去西域,远行身体素质是第一要务,更别谈途中危险。考虑到这点,李姬向卫子夫请求,讨两个侍卫教鄂邑习武,争取让鄂邑有一定自保之力。
如今离西行还早,还来得及。
卫长诸邑也有此心。正巧,鄂邑还需系统地接受记忆训练,以及同张骞学习西域知识与语言。
这些东西,即便不去西域,也大多是有用的。更别提语言如今已成诸邑的必学科目。
既然一门是学,两门也是学,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
干脆大家一起,也可做伴。
自此,姐姐们都忙碌起来,就连石邑,卫子夫也看不下去,开始着手下狠心管控她的学业。
刘据自觉不能落于人后,也更努力了两分。毕竟他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若他不强大,如何帮助姐姐实现梦想,如何做姐姐的依靠呢?
对于每日功课,刘据素来很认真,从没懈怠过。他本就是聪明听话且勤勉的孩子,接受良好,进展神速,如今再多用两分力,效果更加显著。
不论太傅还是刘彻,都很欣慰。
而闲暇时,他便会根据自身情况每日多抽出点时间去爬爬脑海里的“天梯”,整理整理已经收拢的资料,然后拉着丰禾盛谷余穗开始捣鼓。
如今做的东西不算难,倒是用不着柏山。
数日后,东西做成。刘据屁颠屁颠抱着去寻刘彻,一一为他介绍。
“父皇,这个是肥皂,这个是香皂。都是清洁用的。肥皂可以用来清洗衣物,香皂可以沐浴。肥皂清洁力度更强,香皂更细腻润滑。”
刘据一招手,丰禾与余穗盛谷便端了水盆上来,现场演示清洗双手,故意先将手弄脏,然后一个用潘汁①,一个用草木灰,一个用香皂。
香皂明显清洗速度更快,用时最短,也最干净。净手后还留有一股清香。
随后,丰禾等人又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块脏污程度差不多的抹布。
一块用皂荚,一块用肥皂。彼此对比,肥皂的效果肉眼可见的好上许多。
刘彻眉宇微动。
刘据又指向另外一个小管,打开管盖,旋转管桶,一个指节大的膏体自管中缓缓转出来。
刘彻正狐疑着,但见刘据随手递给丰禾,丰禾在双唇一涂,唇色染红。
刘彻挑眉:“这是口脂?”
“对,也叫口红。”刘据又拿出另外一管,拧开里头是白色的,“这个是唇膏。口红染唇色,梳妆打扮时用。
“唇膏润双唇,平日天气干燥,涂一涂可以防止唇瓣干裂脱皮。即便是已经干裂脱皮的,也可以每天涂几遍,好得快。”
刘彻点头,刘据再一掏,从匣子里掏出最后一个小瓶,瓶上有喷嘴。按压朝手腕一喷,水雾留在腕部,香气四溢。
“这叫香水,就是水状的熏香。用起来更方便。可以揣兜里随身携带,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喷一喷就行。
“口红可以做不同唇色,香水也可以做不同香味。这些东西,长安女郎贵妇们肯定会喜欢。”
刘彻了然。确实如此,几乎是为女眷量身打造。
他轻笑:“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刘据指指脑袋:“刚好整理出来,就做了。”
刘彻听完也不再多问,只看着眼前的东西:“这些都是用什么做的,造价几何?”
刘据一一诉说。
其他什么花瓣啊之类的都先放一边,单就肥皂香皂所用猪油,就不便过度量产了。
刘据也懂:“这些东西,寻常百姓偶尔用一回还行,日常用耗费不起。我也非是为她们准备,乃专供贵族之物。
“在产量上自然是会控制的。物以稀为贵,如此还能抬高一些价格。只要东西好,她们自然会愿意出资购买。买到的还能用以彰显身份。”
“长安贵族?”刘彻抿唇,“不只吧。你是否还想销往西域?”
刘据眨眨眼:“自然。长安贵族不差钱,西域诸国王室与权臣也不差钱。作甚只赚自己人,赚外邦人岂不更爽?”
刘彻轻笑:“玻璃之事交给了大农令,这些你打算交给谁?”
刘据刚要说话,外头小黄门便报:少府寺卿来了。
少府寺卿入内行礼,直接开门见山:“臣听闻太子殿下又做出了些东西?”
刘据瞥他一眼:“你消息可真灵通。”
这话少府寺卿没法接,笑笑而过,目光瞄到旁边桌案上并列摆放的“展品”,眼睛亮起来:“可是这些?”
“对。”
少府寺卿眼珠一转:“不知都是何等用途?”
刘据朝丰禾看了一眼,丰禾会意,将用处一一同少府寺卿言明。少府寺卿眸中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
内心暗叹:早知玻璃这等又占大功又占大利的“神器”不多,恐怕再难有东西比得了,却没料到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将太子从前所制之物扒拉出来比一比,这几个当真有些不够看。
少府寺卿神色有些失望。
刘据:???
不过考虑到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少府寺卿转而又笑脸相迎:“陛下,这几样物品与大农令之职不相干,倒是与臣之少府颇为契合,不如交给臣吧。”
“不行!”刘据率先开口,看向刘彻,“父皇,这是我为姐姐们准备的。”
姐姐?
少府寺卿十分诧异:“公主?”
刘据没理他,直接对刘彻言明:“此间皆是皇亲女眷喜爱之物,长姐与三姐在这些女眷中身份高,带动性强。由她们出马,事半功倍。
“两位阿姐也想找点事做,我觉得这几样东西刚好合适。我做出许多物件,都是送于你和朝廷的,还没给过姐姐呢。父皇,如今这些就给阿姐吧。”
少府寺卿:!!!
本来还失望于东西的价值不太高,现在一听这话,立马紧张起来:“陛下,物件虽为女眷所用,但制作售卖非简单之事。
“公主们身份尊贵,从未接触过此道,且其间繁琐缠身,哪能让公主千金之躯来操持此等贱物。不如交由少府负责,公主们若是喜欢,可让少府特供。
“不论要什么,何时要,要多少,只管让身边侍女来取。如何?”
刘彻嘴角微勾,无可无不可,淡淡道:“太子的东西,自然由太子做主。”
刘据笑容明媚起来,朝少府寺卿哼哧一声,哗啦,伸手一扫,将东西全部扫进匣子,抱起来就跑。
小样儿,当孤不知道你刚刚还瞧不上这些东西呢,既然瞧不上那就别来沾边!不给不给就不给。
刘彻&少府寺卿:……
********
出了宣政殿,刘据便让人去瞧卫长诸邑在哪里,得知在校场就立刻奔了过去。
宫中校场立于池苑之内,并不大,乃为刘彻所设。刘彻不便日日去上林苑,偶尔就在此同将军们过过招,或是自己练练,有时也会令侍卫上场比斗,自己坐镇旁观。
当然皇子皇女们也可用。如今卫长鄂邑诸邑就在这习武。三人都有骑射基础,骑射功夫都还不错。因此对拳脚而言,上手也很快。
侍卫教授陪练,霍去病曹襄旁观,偶尔上场指点。
石邑在边上凑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刘据到时,霍去病与曹襄正看着场中对练的情形进行点评。
曹襄言道:“她们练得不错,今日教授精髓都领略到了。”
霍去病点头:“确实。卫长曾学过些招式,是有底子的,做得最好。鄂邑也像模像样。听闻她私下里十分刻苦,倒是个有毅力的。”
再看诸邑,霍去病笑起来:“一晃眼这小丫头也长大了。想当初还跟在我屁股后头哭鼻子呢。如今竟也成大姑娘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何止十八变,光这阵子,她就变了不少。开朗了,活泼了,也更漂亮了。”
这感觉刘据懂。就如某些电视剧里说的,当一个人的心境转变后,周身气场气质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三姐看开了,不再被情爱所困,不再患得患失,整个人都明朗许多。旁人看上去自然就觉得“漂亮”了。
但想到她看开的原因,想到不知多少个日夜,让三姐牵肠挂肚,辗转反侧的存在,刘据瞥向霍去病,眼厉如刀。
本来三姐放下,他也就没在意了。偏偏霍去病非要往这上头撞,说出这种话来。什么叫三姐成大姑娘了。三姐早就是大姑娘好吗!
三姐喜欢他那么久,他居然当三姐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鼻子的小孩!
就问气不气人!
从来都知他最能招蜂引蝶,外头引引就算了,不料还引到他身边来。撩拨了姐姐的心竟浑然不知,一派恣意洒脱。
呵呵,渣男!
刘据冲上去,起身走到霍去病身边,狠狠往他脚背上一踩,还用力压了压。
霍去病轻呼,将脚缩回来:“走路看路行不行,都踩我脚了。”
“踩了吗?”刘据扬眉,“哦,我没注意。我走自己的路,谁让你把脚伸到我脚下来呢,活该。”
霍去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把、脚、伸、到、你、脚、下、来?
这是人话吗?是人话吗!
行,你是小孩,本侯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拍拍鞋面,问道:“今日大忙人有空露面了?从上林苑回来至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人影呢。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刘据目光一横:“我忙什么需要跟你报备?”
霍去病:???
什么情况。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确定了这不是他的错觉,刘据就是不对劲。
“你吃错药了?”
刘据怒目:“你才吃错药呢,你全家都吃错药!”
霍去病:……
他挑了挑眉:“我全家包不包括你,我的好表弟?”
表弟两个字加重语音。
刘据脸色一垮,偏过头去,一副本太子不想跟你说话的姿态。
石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扯了扯霍去病,附耳询问:“表哥得罪他了?”
霍去病无语:“我这些天见都没见过他,从哪得罪他。”
石邑眼珠骨碌碌乱转,直觉这里头有猫腻。
正巧卫长三人训练完下台,就瞧见这诡异的气氛,还没等弄明白情况,刘据已经上前询问:“阿姐可是练完了,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出这么多汗,还在夏日里,很难受吧。阿姐,不如先回去沐浴一番,换身衣服?”
卫长心念乍起,看向曹襄。
曹襄看看霍去病,看看刘据,又看看诸邑,然后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卫长立时明了。诸邑也弯起唇角,笑着应下:“好啊。”
刘据喜笑颜开,立马拉起诸邑就走,还不忘狠狠剜霍去病一眼。
卫长无奈失笑,紧随其后。姐姐们都走了,石邑自然要跟上。鄂邑猜到几分,没有跟去,朝霍去病曹襄点头示意,带着自己的侍女回屋。
诸邑的心思跟她一样的,她怎会不知呢。但人家姐弟间的事,她就不必掺和了。
于是,呼啦一下,人群散去,唯剩霍去病与曹襄。
霍去病嗤鼻:“这小子也不知道脾气怎么长的,年岁渐大,脾气越差。如今竟还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了。到底哪学来的这些坏毛病。不行,改明儿我得同姨母好好说说,叫她管管。”
曹襄盯着他不说话。
察觉那微妙的目光,霍去病蹙眉:“你不会也以为我得罪他了吧?我这些天什么都没干,连他面都没见过,这都能得罪他?”
说完顿了下,意味不明的眼神对视回去:“是你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着他了?”
一拍掌,宛如找到答案,霍去病扬眉:“看来我得跟你保持点距离,免得那臭小子老搞迁怒这一套。”
曹襄:……
他嘴角抽了抽:“你怎么确定就是我?”
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是你带累我,未必还能是我带累你?我可没想抢他姐姐。”
曹襄:……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你不想?
霍去病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眼神提示,指着竹简信誓旦旦:“他今儿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可见必是你。
“你最近到底做了什么!要不然自上回差事过后,他见你办得好,态度不错,已经对你有所改观,怎么突然又这般?
“啧。他这气性是越来越大了。上回他针对你,我不过帮你说两句话,就被他记一笔。如今只是站你身边都不放过。呵。”
曹襄:……霍去病啊霍去病,你都说他对我改观了,怎么还认为是我的原因?
看着信誓旦旦,半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误的霍去病,曹襄无语至极,却也没打算点醒他。
毕竟公主没有说明,就是不想闹开,且诸邑已经想清楚,就更没必要了。他自然知情识趣,不会多这个嘴。
曹襄看了霍去病好几眼,见他自说自话,毫无自知之明,嘴角扯了扯,言道:“你说是就是吧。你高兴就好。我还有事要办,要出宫去,便不陪你了。”
转头就走。
霍去病:……
都什么人啊,一个个奇奇怪怪的,有病吧。
********
另一边。
怕再次挑起姐姐的心绪,刘据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匣子端过来,一一介绍其中的物品。
“那日两位阿姐言及西域商路计划,我便想着,光有玻璃太单一,还得添点别的。尤其这些东西不能全是朝廷的,阿姐手中也需有保障。
“似玻璃之类,价值过大,意义不同,当掌握在父皇之手。但于这些小物件,父皇不会太过在意。尤其多是针对贵族女眷之物,与阿姐身份契合。
“我今日一提,父皇便应了。两位阿姐可以从这几样入手,慢慢布局。虽说是小物件,但用得好,收益也很客观。
“而且若能以此结交女眷,也可行夫人外交。”
卫长挑眉:“夫人外交?”
“对。就是与各国王室王后或权贵夫人之间的对外结交之事。”
这一解释,卫长立时明悟:“这些东西若运用得当,确实能打开各国权贵女眷销路,或能与她们结交好友,从中筹谋,走内眷之道。”
随即与诸邑相识一眼:“阿弟此举甚好,阿姐收下了,定当物尽其用。”
石邑满脸状况外:“那我呢?”
这点刘据早想到了:“长姐与三姐掌事,算你一份股,所得利益分你一部分就行了。”
石邑不太甘心,蠢蠢欲动,也想插一脚。
刘据翻了个白眼:“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你插手九成九是帮倒忙,就别去给阿姐添乱了!”
石邑:……
“哎,我有时候也挺奇怪的。”刘据看着她,神色复杂。
石邑:???
“父皇的孩子。譬如我。”刘据竖起大拇指,“顶顶聪明。
“刘闳,听闻也是个机灵的,一岁多,说话利落,走路稳当,据说还认好些个字了呢。可见也很不错。
“长姐,二姐,三姐,更是藏龙卧虎。唯独你头脑简单,没心没肺。整日不是吃就是玩,再不就是各处听旁人的趣事。”
刘据抿抿唇,狐疑反问:“母后生你的时候,真不是被人调包了?”
卫长&诸邑:……
石邑脸色一垮,怒气值直线飙升,小小的身躯瞬间爆发出狮子吼的威力。
“母后是一国之后,生我之时,宫中女医侍婢无数,更有大长秋殿前坐镇。谁能在重重关卡下调包我!
“更何况,我长得跟母后长姐三姐与你都有相似,这你都能说是调包,你是不是瞎!”
刘据嗤鼻:“我知道啊。所以才只是说说嘛,没往心里去。你看你还这么凶。我跟长姐三姐哪有这么凶的。”
卫长诸邑仰头望天。
石邑举起小拳头冲过去。刘据早就预判了她的行为,撒腿跑走。
他虽年纪比石邑小,但体力耐力比石邑强得多,没一会儿就蹿出去老远,将石邑甩出一大截,徒留石邑在身后气急败坏,嗷嗷大叫,惊起沿途飞鸟一片。
第54章
回到东宫。
刘据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又拿出竹简开始写写画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
在整理香皂等物的时候,他还发现了点东西,用处更大,意义更重,可惜信息太少了。因此刘据很是苦恼。
——这是写啥呢,这么痛苦面具?
——认出几个字,大概跟农具相关。这孩子终于想起农具了。古代是农业社会啊,以农为本。就算没有良种,改进生产工具也有利于提高生产力啊。结果他搞了一溜的军器,连玻璃都弄出来了,就是没搞农具。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穿进去摇醒他。
刘据嘴角抽了抽。
他能不知道大汉以农为本,农业最重?他能不晓得农器重于玻璃?
他为什么没做,是他不想吗?是他不能!
你们有本事说,有本事给点资料啊。脑子里的“天梯”那么高,他都爬一年多了,杂七杂八一大堆,可跟农器相关的总共都没几句话,有个毛用!
想想就气人。刘据痛苦面具更甚。
——啧,这娃不会是不懂农具吧,写半天了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我的天哪,你那么多东西都能做出来,不懂农具?这么偏科的吗?
刘据:……
他郁闷放下笔,将丰禾招过来:“我让各地搜寻匠艺出众人才的谕令也下达几个月了,可有什么动静?”
“未曾听闻有地方上报。殿下莫急,再等一等,我大汉疆土辽阔,搜寻人才之事不易,总需要时间的。”
刘据蹙眉,闷闷不乐。
——哎,古代交通、通讯都不便,寻人还得全靠人力搜索,确实慢。这点没办法。光是诏令下达全国就很耗时了。然后还要在茫茫人海中宛如无从苍蝇地找,没有精确目标,甚至没有确定方向。如果知道谁能行,姓甚名谁,户籍何方,那就简单了。
——明确目标?汉武帝时期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农学家吗?我记得好像有个代田法,似乎就是汉武朝谁提出来的,据说直接将当时的农业产量增加了四分之一。这人叫什么来着?
——对,代田法,中学历史学过的。但名字……恕我学渣,我也忘了。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群老六。赵过啊!赵过这么不出名的吗,一个个全都记不住。人家不只提出代田法,还发明了耧车。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是武帝朝末年人物。算算时间,这会儿也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就算出生了,怕不还是个孩子吧。
聚精会神看着弹幕,正准备写下来让人去按名索骥的刘据:……
那你们说个屁啊!我要个孩子有卵用!
不过还是得记下来,至少十几年后说不定就有用了。他可以等!
但也不能光靠等,谁说除了赵过,他大汉就没其他能人了?
刘据决定,弹幕靠不住,那就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觉得既然地方官员一时找不到,那就想办法让对方自己出现。
刘据眼珠一转,决定要搞就搞个大的。
次日。长安各城门以及陵邑各集市街道处均贴满告示,街头巷尾更有闲人敲锣打鼓字字复述、广而告之,说与不识字的人听。
中心思想就一个,太子举办匠艺大赛,邀请天下精通此道者前来长安比试。
不论身份,不论地位;工艺精湛者可,想法新奇者亦可。
比赛分为两部分,初赛和复赛。
初赛只需每人递交一份作品,作品形式随意。
太子会让旗下属官对所有作品进行检阅,从制作精细度、完成度与设计巧妙性、实用性等两个方面来进行打分。及格者进入下一轮复赛。
复赛由太子出题,进行为期七天的设计制作。
并且太子决定在太子官署之下设格物司,复赛表现优异者可获得金银赏赐,若其愿意,还可进入格物司任职,为太子效力,每月领取定额俸禄。
优异者人数不限,除此外,还将选出前三名,另外赐予一份荣誉,可向太子求一件事。
此事当然不能随便提,但只需不过分,不犯大汉律例,不违侠义之道,太子都能应允。
这番宣传声势浩大,从长安到地方,告示满墙,锣鼓遍地,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引来关注者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
长陵邑。公输府。
一灯如豆,案上放着让人誊抄的告示,案前公输大郎沉思半晌终于站起身出门,走到公输兴书房敲响门扉。
进入房内,公输兴静坐上首,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一些,看来你思虑了许久。”
公输大郎一顿,这才发现公输兴案上并无竹简亦无其他,唯有一壶清茶,显然他并非在处理事务,亦非翻阅书籍查找资料,而是特意在等他。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公输大郎恭敬行礼:“叔父。”
公输兴抬眸:“可想清楚了?”
“是,想清楚了。侄儿打算参加太子举办的匠艺大赛。”
公输兴没说允或不允,只问:“你可知太子举办此次大赛的目的,又可知太子想要选拔怎样的人才?”
“约莫猜到几分。殿下这一两年做出许多新事物,数月前被立为太子之初下达的第一道谕令便是命各地州府郡国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若说擅精雕细琢、技艺高超者,天下虽不多,却也有一些的,但侄儿想太子真正想要的,或者说他更看重的非是工艺,而是设计与创新。
“否则也不会在告示中特意写明这点,并强调实用性。”
公输兴点头:“不错。技艺再精细,哪怕将寻常之物做得栩栩如生,宛若实体,终归是小道。
“如何擅于思索,将创新与实用结合,使之于国有用于民有用才是大道。
“我们公输家子弟从会拿碗筷时便拿墨斗,要说手上功夫,少有人比得过。然‘巧思’看的是天资,与家学渊源关系不大,有时甚至只在于瞬间的灵光一闪,强求不来。”
公输大郎如何不懂他的言外之音:“叔父是想告诉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论我们技艺有多精湛,都未必能拔得头筹,胜过他人,不可自视甚高,自傲自负,看轻对手,不论对手是谁。”
“你能明白这点,叔父便放心了。”听他这般说,公输兴心中甚慰,“若二郎有你一半让我省心……”
后面的话没说,化为一声叹气。
就在一个时辰前,公输二郎也来过书房,同样是说想参加匠艺大赛。然而那态度那语气,将眼高于顶四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只需他参加,不说第一,前三必有他的名字。
如此性子,公输兴怎能答应,气血上涌,将他大骂一顿赶了出去。
再看公输大郎,公输兴总算找到些许安慰,心气都平了许多。
“你们三兄弟,二郎性情骄纵,行事冲动;三郎……”
公输兴顿了顿,说到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很是恨铁不成钢。
公输大郎宽慰道:“二弟尚且年少,难免有些轻狂,等他长大懂事便好了。至于三弟……三弟是聪慧的。”
“他是有些小聪明不假,但这些小聪明若用在正途才是福,用偏就成了祸。”输兴摇头,一阵哀叹,看向大郎,“好在还有你。你最是沉稳,也最让我放心。公输家的未来还得靠你。”
公输兴语气感慨,饱含期望,公输大郎不自觉挺直脊背,只觉得背负的责任更重了。
公输家没落至今,子弟凋零。父辈中唯有叔父尚有几分成就,而这一辈中亦唯有他们三兄弟略有天分,其余人资质皆是平平。
叔父年岁渐大,总要退的。若无人顶上去,公输家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公输大郎下意识握紧双拳,暗下决心,不能懈怠。
察觉他的紧绷,公输兴言道:“成败重要,但心性更重要。只需拼尽全力,便是输了也无妨。
“叔父对你确实抱有期望,却不想你为这份期望所困。记住,并不是身为鲁班后人便一定能有鲁班之姿。即便无法重现先祖荣光,也不必苛责自己。
“公输子弟这个名头于你而言应当是荣耀,而非枷锁。倘若此事不成,没能入选太子门下也不要气馁。你还年轻,仍有机会。吸收教训,汲取经验,日后努力便是。
“叔父这个若卢令总还有点权柄,把你再弄进来不算难。所以只管尽力去拼,不必有后顾之忧,亦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至于现今若卢那边你手头剩余之事,也都不紧要,叔父帮你善后。”
公输大郎怔住,瞬间鼻子微酸,眼眶温热。
他强压下心头情绪,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公输兴莞尔:“回去吧。好好想想做个什么东西去报名参加初赛。你我都知,初赛不难。复赛太子亲自出的考题才是重中之重。但即便如此,初赛也需用心,不可随意。”
“侄儿明白。”大郎犹豫询问,“叔父可还有其他嘱咐?”
公输兴想了想:“确有一点,便是柏山。此次大赛殿下交由柏山负责,他原先是你们师弟,如今成为大赛考官,你需摆正心态。”
对于这点,大郎接受良好:“侄儿知道。柏山有今日是他的机缘,这份机缘我们错过便得认。
“他为殿下效力一年有余,已在殿下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即便我在大赛中取得名次,恐也越不过他去。
“但我们是同门,他非是忘恩负义之徒,不会为难我。日后我们可以互帮互助,和谐共事。”
公输兴眸中笑意更深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清明,不过白嘱咐一句。”
当然大郎也有别的忧心,犹豫道:“只是二弟三弟那边,叔父打算如何?”
这俩也是想去的。公输兴蹙眉:“老二那性子,我打算压一压他。至于老三,也等等吧。”
这是都不让去的意思了。
大郎有心想为弟弟说两句话,想到二郎的脾性,又素来不服柏山,恐他在大赛中同柏山闹起来,而三郎,与二郎关系太近,常在一起闯祸,终究闭了嘴。
********
长安外。冀州,某乡野。
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刚从田间劳作结束,扛着农具沿着田埂回家。途中遇上几位邻里,彼此相熟地打招呼。
“赵过,今日又忙这么晚?”
赵过笑着点头:“是。”
旁人又道:“官府颁布的公告你听说了吗?太子要办匠艺大赛,不拘身份地位,只需会的都可报名参与。
“我瞧你平日不是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捣鼓这些吗,还把家里的农具改来改去,你要不要去试试?”
赵过连连摆手:“哪有捣鼓,不过闲着没事瞎琢磨罢了。”
那人一嗤:“还说没有,最近几个月,你天天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刨这刨那。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去试试呗。”
另有人扯了他一把:“你别出馊主意,去长安不花钱吗,要真能被太子看入眼还好。可人家太子要的是技艺精湛的匠人,咱们呢,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哪懂这个。就算勉强做出来,也粗糙得很,贵人哪看得上眼,更别提太子了。”
先头那人不高兴:“我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就是馊主意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行,指不定赵过就有这运道,能一飞冲天呢。赵过,你要真一飞冲天了,可别忘了咱们乡里乡亲。”
光听这话不觉如何,但那语气与表情可不像是“好心”提议,却也算不上恶意,纯粹嬉笑打趣,谁都没真当一回事,也不觉得他能成。
赵过不喜不怒,仍旧微笑着,没有回答,径直往家去。
身后众人议论着:“也不知道这赵过咋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安安分分种地不好吗,偏他日日捣鼓,不是捣鼓农田,就是捣鼓农具。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捣鼓出什么名堂。何必呢。”
“我听说他最近拆了农具重做,还请铁匠新制了犁片,弄得奇奇怪怪的,花了不少钱呢。这要是买肉买面不知能吃多少顿了。而且我瞅着那新作的农具,人家一个脚,他搞三个脚,莫非脚越多越好使,那怎么不搞他七八十个?”
“农具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脑子肯定不好使,不然当初也不会捡个孤女回家当媳妇,脸上伤疤吓人不说,还是个病秧子。好几年了,没给他生个孩子,家底都掏出来看病吃药了。”
“哎,这个赵过,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
这头邻里们闲话着,那头赵过已经进入家门。
简陋的农家院舍,但收拾得十分干净,院中的桌椅摆放,陶土瓦罐都整整齐齐。门边放着一个农具,形状与众不同,三个脚,正是邻里口中新制的那把。
赵过经过时,忍不住摸了摸,将本来就不歪的农具又摆正了些。踏入屋内,便见一位双十左右的女子在摆饭,瞧见赵过,脸上瞬间浮现笑意:“回来了。刚好饭菜煮熟,快来吃吧。”
“诶。”
赵过爽朗应了,与女子对面而坐,夫妻俩一同用食。饭是麦粥,菜是自家地里种的菘菜,但女子做得还算可口,二人吃得十分欢心,你夹给我,我夹给你。
饭食用完,赵过按住想要起身的女子:“我来吧,你歇着。”
女子也不跟他抢,于是赵过端着碗筷出去洗了放进厨房,再回来便见女子正收拾包袱。赵过一愣:“婉仪,你这是……”
王婉仪轻笑:“自然是为郎君整理行装,以便郎君远行长安。”
远行长安……
赵过微微蹙眉:“匠艺大赛之事你知道了?”
“官府天天派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地通知,村里都晓得,我怎会不知。我见郎君这几日总拿着三脚耧沉思,郎君可是想去试试?”
赵过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试试吗,自然是想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赵过十分犹豫。
王婉仪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一袋银钱塞给他:“郎君既想去便去,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郎君,别让自己后悔。”
赵过非常惊讶:“这么多钱?这……哪里来的?你把首饰卖了?”
王婉仪早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中算不得豪富,却也有些家底,后来遭了难,她死里逃生,家财尽去,但好歹留了些钗环首饰等东西在。
家中自新做了农具就没余钱了,这钱哪里来的,赵过一想便知,顿时急切起来:“那是你家中唯一存留之物,是你仅剩的家底、最后的念想。
“你身体不好,日后还需看病买药。不到万不得以不能动。你同谁当的,我去赎回来。”
“郎君,赎回来得多花钱,不划算的。”
典当买卖,可不是你花多少当就能花多少赎。十当十三赎。确实不划算。
赵过反应过来这点,想到要白白耗费一笔银钱就肉疼,哪里舍得,只能将银钱推回来:“那便存着,你日后买药用。”
王婉仪摇头:“郎君,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
这道理赵过如何不懂呢。但他咬死不肯。
王婉仪轻叹:“我知道郎君担心我的身体,恐现在用了这些银两,我日后病情厉害起来就没了着落。
“可郎君需知,事有轻重缓急。我现今身子还挺得住,暂且用不着,郎君却是急需。
“郎君也不必觉得这是我的东西,心中有所负累。夫妻一体,你的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更何况……”
她偏头咳嗽了两声,笑道:“郎君想一想,若你能成功,光是太子赏赐就不知是这些银钱的多少倍,还怕赚不回来吗?再者,大赛前三还可向太子殿下提一要求呢。”
提一要求?
赵过怔愣片刻,想到什么,满脸欣喜:“对。若能进前三,可以请太子帮忙让宫中侍医给你看病。寻常医者治不好你,宫中侍医医术高明,一定可以。”
转瞬又有些踌躇:“只是前三……天下能工巧匠何其多,我……我如何夺得了前三。婉仪,你这么相信我,若我不能……”
“那又如何?”王婉仪打断他,“我信郎君,郎君便不信自己吗?郎君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被人赏识,不想入太子门下?
“村里人见识少,不懂郎君,常以郎君取笑。可我知道郎君与他们不同,与许多农家户都不同。他们碌碌一生,只求自身温饱。
“郎君却胸有沟壑,念着天下苍生。你一直在找能让农田增产之道,为此,不断尝试改良农具,又不断尝试改进耕作。
“但我们能力弱小,家中田亩不多,钱财紧缺,郎君许多想法受制于此,不得进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岂非便利许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一番话说到赵过心坎里,这确实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愿。他神色肃穆,心中难掩向往。
“至于郎君担心此去未必入选,恐无功而返。在我看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归来,咱们还如往常一样。你会耕地,我会织布。夫妻同心,总能把日子过好。”
王婉仪神态自若,眉目含笑,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赵过心中五味成杂,挣扎许久,颤抖着接过钱袋:“好。我去,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仪神色闪动。
赵过眼睛却亮起来:“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让侍医直接为你看诊。
“未进前三,只需表现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领取俸禄,为太子效力。到时我们租个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总有机会给你求个恩典。
“即便我连格物司都进不了。长安毕竟是国都,聚集着天下各行翘楚,便是民间医者也比我们这要好,或许就能找到一个对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该这么办的。婉仪,我们一起去长安吧。”
长安……
她的仇人就在长安。
王婉仪嘴唇紧抿,眼睫轻颤,双眸泛红,目光中透出愤恨,胸腔怒火焚烧,血液翻滚大约是牵动情绪太大,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不适起来,忍不住好一阵咳嗽轻喘。
赵过忙给她倒水顺背。王婉仪努力平复心绪,总算调整过来,抬头表情如常:“无妨,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也瞧见了,我身子不争气,距离太子初赛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遥远。我如何长途跋涉陪郎君赶路?”
见赵过张嘴还想再劝,王婉仪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门下,再托人传信接我。
“到时我也不必着急,有太子赏赐银钱,可购买仆婢伺候,添置衣物药食,一路慢行,不比这会儿跟着郎君风餐露宿要强?”
听到这话,赵过无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仪嘴唇蠕动,犹豫数次,抓住赵过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应我一件事。太子承诺难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这个要求不可随便提。求什么,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可好?”
赵过顿住:“你不想求侍医?”
王婉仪眼睫颤动了一瞬,没有回答是与否,反问道:“若我说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愿成全我?”
“你想求什么?什么东西能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赵过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仪似乎并不想多谈:“郎君,如今你还未启程,大赛未曾开始,结果不定,说这个为时过早。不如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谈,好不好?”
虽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但听她言语留存许多商谈空间与转圜余地,赵过也不愿同她争吵惹她不高兴,便没再坚持,点头应下来。
王婉仪松了口气。
赵过言道:“那我这几日多砍点柴火给你备着,再去拜托几位族叔族婶,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帮衬些。你若有何事也尽可去找他们,不必难为情。”
“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时间有限,郎君快些启程吧,莫要耽误了日期。”
前头她说的赵过都应了,唯独这点不肯退让:“不行,你一个女子在家,身体还不好。不将你安置妥当,我不放心。我这就去砍柴寻人,放心,浪费不了几日时间。”
说着就匆匆出门,王婉仪无奈,只能摇头失笑。
待赵过离去,笑容转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遥望长安方向,双手紧攒,神色冷肃。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
她是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容颜被毁,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丧命,家财如何被占,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对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贵不可言。她若要动,宛如蚍蜉撼树。
想要报仇,想将害对方绳之于法,简直痴人说梦。她本已认命。既然无望,那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就这么与赵过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时举办匠艺大赛,还给予前三每人一个承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忍不住重新燃起希望。
但这个机会赵过能帮她拿到吗?就算拿到,她真的要用吗?
就算用了,也未必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更可能……
王婉仪内心挣扎,万分犹豫,最终闭上眼睛,两串泪珠落下。
********
长安。
谕令颁布后,刘据立即着手择选比赛场地,设置办事处。城内虽有官府衙门可用,但这等赛事必定人员混杂,都入得内城或被贼人钻空子。
考虑到内城权贵要员与皇亲众多,为了众人安全,刘据将地点安在城外,于东西二市附近大手笔买了处别院。
更是定下两月之期,以便外地参赛者能有时间赶赴京师。
虽说仍旧可能会有距离远,诏令传达延迟赶不及的。但他本就想好了,此为第一届大赛,若举办成功,日后还可设第二届,第三届。有才之人总有机会。
先有“琉璃街”,再有“匠艺大赛”,消息一出,长安来往者众。有些是来参加比赛的,有些则是来凑热闹的。
转眼两月期限已至,今天是最后一日,亦是公开通过初赛,进入复赛名单之日。
后舍,陈列室。
近期收到的作品,除实在太差的,会让人领回去外,其余入选之作全都在此。
刘据背着手优哉游哉逛了一圈,发现不少好作品,做工精良,活灵活现。譬如展翅飞翔的雄鹰,又譬如如憨态可掬的猫咪等等。
可惜再是灵动也非刘据所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也只是一丝,便匆匆走过,去往下一个。
唯有两件特别突出的,让其驻足半刻多钟。
其一乃景观,做的是瀑布流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水流从“山顶”一泻而下落入“深潭”,再从“深潭”底部暗中回流“山顶”,形成循环。
其二为木球,原始形态宛若球体,却是许多细长木块组成,上面有一按钮,按下按钮木球会自行变换形态,或飞鸟或游鱼或花朵等,竟有五六种之多。
刘据左看右看没看出二者究竟是何门道,手痒痒想上去拆解观察内里,但最终忍住了,毕竟这么好的作品,被他毁了可惜。
目光扫向作品旁边的木牌。木球木牌上刻着创作者的名字:庄青舟。瀑布景观创作者名字:公输庆。
公输?
刘据下意识抬头看向柏山,柏山立刻会意,解释道:“此乃臣之大师兄。”
哦,公输大郎啊。
这么一提醒,刘据猛然想起来,当初公输二郎与三郎似乎还同他自荐来着,那时大郎没跟着自荐,怎么如今大郎的作品在,二郎三郎呢?
刘据转头询问:“你二师兄三师兄叫什么名字?”
“公输野,公输明。”
刘据环顾陈列室一周,此间作品他几乎都看完了,似乎没这两人。面上略带疑惑,不应该啊。
为了避免错失人才,他初赛的要求定的并不高,公输家子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至于被刷下去吧?
柏山觑着他的神情,约莫猜出几分他的想法,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总不好说,是公输师父不许吧。
殿下既没问,他还是别多嘴了。
刘据还真没问,并不是很在意,直接一挥手:“走吧,外头肯定都候着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柏山躬身:“诺。”
两人迈步来到前厅,门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个个垫脚伸着脖子往里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我进了没有。”
“快看,来了来了。柏山少令出来了,还有太子殿下!”
……
议论声骤然停止,众人齐齐行礼。
刘据抬手让大家平身,示意柏山开始。
柏山立刻让人将早就写好的绢帛名录张贴至外墙公示栏。
一见这动作,所有人同时往公示栏涌,人流攒动,熙熙攘攘,秩序紊乱。
柏山蹙眉大喝:“安静。大家不必挤,入选名录除公示栏张贴外,本官手中还有一份。本官会唱念名字,念到名字者进入复赛,未念到名字者落选。落选者稍后可按登记信息取回自己的作品。”
说完,打开手中竹简。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
每念一个名字,大家的心就漏跳一拍。随着一个个人名念出,有人激动雀跃,有人失望遗憾。
唯独公输庆十分淡定,一来他虽摸不准复赛,但对初赛还算胸有成竹;二来有柏山这曾关系在,柏山早同他说过初赛结果。
因而他可以笑看众人悲喜。
待名单念完,柏山收起竹简,公输庆也打算离开,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自身旁闪过,公输庆面色大变,冲过去想阻止他们,仍是迟了一步。
手刚抓到公输野,公输野已然大喊道:“且慢,此处还有报名者。”
公输庆目光凌厉:“你们想做什么,跟我回去!”
公输明缩了缩脖子,躲到公输野身后。公输野却半点不怕:“兄长没瞧见吗,我说我们要报名。”
“你忘了叔父怎么交待的!”
“当然没忘,但兄长也别忘了太子谕令是怎么写的,无论身份地位,只需有此才能,只需有为国效力之心,就可报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否则……”
公输野嘴角勾起,鼻尖冷嗤,“兄长是想要殿下知道,你与叔父故意违抗太子谕令吗?”
公输庆心神大骇,面色忽青忽白,眼见刘据目光扫视过来,他咬着牙,情急之下唯有道:“报名截止,入选名单已出,你迟了。”
公输野没搭理他,只朝刘据一拜:“殿下所定日期截止到今日,虽名单已出,但今日还未结束,殿下并未说明名单放出后不得再报名。所以草民想,此时报名是否也算不得违规?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刘据无所谓,正待开口,便听有一人匆匆闯进来:“我……我可是迟了?”
那人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背上背着包袱,怀中抱着个巨大物件,用破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宛若珍宝。
此人正是赵过,他将家中各处安排妥当才启程,虽紧赶慢赶,仍是迟了一步。
见名单已出,好似大局已定,赵过紧了紧怀中农具,嘴唇颤抖:“是……是已经结束了吗?”
公输野眼珠一转:“你是从外乡来的?”
赵过不知他是谁,却仍礼貌回答:“是,我从冀州赶来。”
“冀州啊,距长安数百里。”
赵过抿唇:“是,确实有些远。是我的错,误了时间。”
“这倒未必。”公输野心头大喜,若只是他一方,或许势弱,但又来一人,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他转向刘据,拜到:“殿下,外乡诏令传达需要时间,作品制作也需要时间,路上更是多有意外,未能及时赶到属实情有可原,望殿下通融。”
赵过有些懵,什么情况,这人谁,为什么帮他说话?
不过上方的小娃娃是太子殿下?
赵过反应过来,忙跪地叩拜,鼓起勇气跟着说:“请殿下通融!”
刘据看向他:“你怀里抱着什么?”
赵过这才一点点揭开破布,露出物件真容。
似一个漏斗与三个“脚”组成,漏斗顶部开一小口,底部与三脚相连,三脚为木制,中间彼此亦用木条固定,三脚“脚底”嵌合锋利铁片,与犁片类似。
造型奇特,制作粗糙。
公输野眸中闪过一抹轻蔑笑意,众人亦都小声指指点点。
刘据却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是草民新制的农具。”
公输野嘴角抽搐,不就是单脚耧加两个脚,若这也算“新”,岂非人人都可。所谓创新哪有这般容易得。公输野不以为然。
众人面上也都有些狐疑。但太子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
刘据眼珠转动:“农具啊,行,那先试试。”
说完让人领赵过先入内院候着。
公输野瞅准时机上前:“殿下,他的东西还需试过才知可否通过,但草民与舍弟所做只需观一眼便好。您看是否要瞧瞧?”
刘据歪头:“那就瞧瞧吧。”
公输野欣喜将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农舍”,农舍内还有几只啄米的小鸡,但见公输野一按机括,小鸡竟真的会啄米。
刘据眉眼动了动,又看公输明,所做是一群在“水塘游水的鸭子”,也是真的能“游水”。异曲同工,无甚新奇,但至少做工精良,机括设置巧妙,在一众其他作品里,堪称上佳了。
刘据转头示意柏山:“把他们加入名单吧。”
柏山蹙着眉,想到公输兴的嘱托,有些为难,然刘据发话,他自当以太子之令为先,只能道:“诺。”
尘埃落定,刘据转身入内,公输明心神松快,公输野眉眼飞扬。
公输庆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故意两个月不动作,装出乖巧听话模样,让我与叔父以为你将我们的劝诫听进去了,从而放松警惕,谁知……你等的就是今天。
“因为你知道,若早早上交作品,负责之人乃柏山。以柏山对叔父的敬重,你摸不准他会以太子谕令为重,还是觉得此事不紧要更偏叔父,不让你报名,或是直接让你落选。
“你不想错失机会,便铤而走险。你知道今日公示名单,殿下必然会来主持坐镇。当着殿下的面拿出作品报名,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对吗?”
公输野并不辩驳,只道:“凭什么兄长可以,我与三弟不可以?叔父未免太偏心了些。”
“偏心?”公输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看自己,惊讶诧异不敢置信,“你竟认为这是叔父偏心?”
“要不然呢?或是兄长不愿我参加,怕我分薄了你的风头?”
公输庆眼中诧异更甚:“你……你怎会这般想?”
公输野斜他一眼,不做回答,只道:“不管缘由为何,作品已交,我已入选,复赛我参加定了。所以兄长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不如还是省了吧,”
说完,拉着公输明离开,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好似打了场大胜仗。
唯留公输庆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双手成拳,指节泛白,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第55章
内堂。
赵过有些紧张,更有些局促,这是他人生头一回来长安,更是头一回见大人物,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亭长里长,就连县令也只远远瞧过一眼。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太子,一国储君啊,让他心中怎不激动,怎不惶恐。
正不知所措时,刘据从外头进来,赵过立时站起,还没等他行礼,刘据大手一挥:“带上农具,跟孤走。”
说完一马当先,转身出门。
赵过云里雾里,压根搞不清状况。还是柏山好心提醒他“快走”,他这才提着东西勉强跟上。
一行人上马车,走过城郊,来到一处农田。此乃皇家旗下田亩,占地极广,一眼望去,满目皆是,全都归属皇家。每年产出也多供给宫中食用,负责农田种植的农户亦是皇家奴仆。
刘据站在田边,看着赵过吃力地抱着“大家伙”,仍旧是宛若保护“无价珍宝”的姿态,笑道:“你说这是农具,何种农具?”
“回殿下,此农具可犁地可播种。”赵过说完,恐自己表达有误,又补充了一句,“偏播种。”
刘据莞尔:“仔细介绍一下。”
赵过本一颗心都悬着,有些惴惴不安。但见刘据态度随和,言语平易,脸上始终带着笑,这份忐忑去了大半,如今问到自己亲手所制之物,亦是擅长之处,瞬间一改此前拘谨模样,侃侃而谈起来。
他一一指过农具的每一个部位:“殿下请看,这个是牵引架,起在前牵引之用。这是扶手,可以手握此处将农具往前推进。这是漏斗,漏斗之下为漏筒,漏筒与漏足相连。漏足底部嵌合犁片,可犁地可开沟。”
刘据点头。
他这一年多被脑中各种知识熏陶,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对机械制造设计已有粗浅了解,并非寻常无知孩童,况且因脑中关于“农”的东西过于稀少,他曾尝试过自己利用信息去改进,为此向人咨询过现有的农具构架。
所以赵过一说,他便明白了,思索道:“孤见过木耧,你这东西与木耧结构原理类似。但寻常木耧多是一个脚。你这三个脚,是想三垄并行?”
三垄并行,简单四个字却一语道破关键。
赵过不料他竟真懂此道,万分激动,脸上满是喜色:“殿下说得对,正是如此。”
想法是好的,但能不能用,可否达到预想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
“先试试吧。”刘据指向身旁农田,“这块田地作物已经收成,如今空着,正好可以供你展示。
“孤知道现在不是播种之期,但只做展示而已,倒也不碍事。可需要畜力,用驴用牛还是用马?”
赵过回答:“都可以的,人力也可,但人力有些吃力。”
刘据朝丰禾使了个眼色,丰禾离开,不多时便有农庄奴仆牵引黄牛过来,将一袋种子塞给赵过。
赵过也不废话,当即上手,用绳索将牵引架绑在牛身上,固定牢靠,赶牛下田,请奴仆帮忙在前面牵引,自己在后方握着扶手前进。
种子放入漏斗之中,果然随下方漏洞进入漏筒,有顺漏筒延漏脚而下,同时漏脚底部犁片在推进过程中翻土开沟,种子落入沟中。
三垄并行,种子掉在三垄,不偏不倚,每垄都妥妥当当。
刘据眼睫轻微颤了颤,顿时站不住了,也顾不得田地满是泥土,一脚踩下去,跟在赵过身旁一边观察一边前行,走过一圈,眸中光亮越来越盛,欣喜道:“行进速度也不慢,相反比单脚木耧还要快一些?”
赵过顿住,不曾想他非但懂农具结构,明白关窍,连这等细节也看得如此精准。
往日在乡里,听多了他人的取笑打趣,个个都觉他异想天开,认为世间即便有改进农具之法,也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成的,因而一味玩笑,甚至不曾认真瞧一眼他的农具,更不曾费心询问根底。
除了一直支持他的妻子,这是第一个认真来了解他的农具,并一眼道破关键的人。
赵过浑身血液翻滚,心潮澎湃,看向刘据的眼神越发炙热:“是。草民对底部的犁片做了些许改进,使其推进开沟更为顺畅,因而即便要同时兼顾三垄,速度也比以往快。”
刘据点头,却又微微蹙眉:“播种确实好用,但犁地似乎稍有欠缺。”
赵过低首:“是。犁片可推进开沟,若用来犁地,也使得,但浅犁还行,深耕就不大合适了。”
所以他刚刚才说更偏播种,因为本质还是播种工具,对于犁地,只能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凑合将就。
刘据也不恼,能播种就已经很好了,他抬头看向赵过:“可对比过单脚木耧与寻常锄刀,增进几何?”
说到此,赵过眸中亮光大盛:“草民在自家田亩试过的。用此耧播种,效率为单脚木耧之四倍,与用锄刀翻地相比,就更多了。”
刘据大喜,眼睛眯起来。
嗷嗷嗷,他就知道匠艺大赛,给予重赏,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宣传必定是有用的!
看,人才不就来了吗!
刘据指着农具道:“你制的,可有名字?”
“未曾正式取名。草民与拙荆叫三脚耧,有时也叫耧车。”
耧……耧车?
刘据呆住,他记得弹幕提到过耧车,还说过发明耧车的人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过:“你叫什么?”
“草民赵过。”
赵过?赵过!
竟然真是弹幕提到的赵过!
刘据睁大眼睛。卧槽,弹幕误他!什么鬼的这时候没出生或还是个孩子!不晓得人家生卒年你直接说不知道不行吗,作甚乱讲。
淦,果然弹幕不能全然不信,毕竟还是有点有效信息的;但也不能一味相信,这群人太不靠谱了,会被带沟里去。
亏得他机灵搞出匠艺大赛,不然岂非要错过?
刘据咧嘴,目光热切:“那你知不知道代田法?”
代……代什么田?田什么法?
赵过一脸懵逼,云里雾里,试探着询问:“殿下具体指什么,可否详细说说?”
刘据:……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作甚,我就知道个名字。
惹,这该死的弹幕。不想听的废话一大堆,真正有用的东西偏不提。
刘据暗自咬牙,在心里将弹幕骂了一百遍,一声长叹,有点遗憾,却并不气馁。毕竟赵过他都找到了,代田法还会远吗!
看赵过的表情,这会儿他应该还没想出来,但他年轻,还有无限潜力,早晚会有的!
“罢了,你听不懂也无妨。总归以后若有其他想法,不论关乎农具还是农田,亦或其他,都告诉孤,知道吗?”刘据笑眯眯。
“是。”赵过迷茫点头,可心里却还记挂着大赛,犹豫开口,“殿下,那草民……草民这作品算通过初赛了吗?”
“算,当然算。”
刘据点头肯定。毕竟他办大赛就是为了寻找有巧思会创新的人才,若赵过都不算,其他人就没有能算的了。
赵过欣喜若狂,连忙跪拜:“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让他起来,不经意瞧见他的鞋。鞋底脱落,脚趾头都露了出头,甚至可见上面的红肿血痂。该是一路急切赶往长安走出来的。
再看他的衣服,灰尘仆仆,满是褶皱,有些地方还破了洞。
刘据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收敛目光问道:“你刚到长安,还没找到落脚地吧。不如就住别院好了。”
“啊?殿下,这……这使不得的。殿下别院怎可让草民入住,草民可以自己寻驿馆或借住之所。”
刘据摆手:“虽是孤的别院,但孤并不住,是专为大赛所设。里头有诸多厢舍,孤一早就说了,若有外乡人落脚不便,可申请院内房舍。再说三日后便是复赛,复赛采取封闭式,参赛人员都是需入住的,有何不可?”
若是这般,自然无不可。
赵过不再拒绝,只又谢恩磕了几个头。
刘据命人用马车送他回去,特意吩咐柏山私下赠套衣服鞋子,又令院内伙食不可怠慢。
人才啊,虽然还没参加完复赛,不知复赛表现如何,但光是一个三脚耧就值得厚赏了!
刘据喜滋滋回宫,不回住处,径直往温室殿去。
如今酷夏已过,刘彻又搬了,从清凉殿搬到了温室殿,但所谓搬,其实两边各色物件都齐全,也只是刘彻自己换个窝睡觉而已,两个“窝”还挨在一起,相当方便。
刘据一路笑靥如花,入殿时眼睛还笑眯眯的,但很快身形便顿住了。
殿内除刘彻外还有别人,是位女子,看装扮乃宫妃衣着。可他在后宫从未见过,莫不是父皇新晋的美人?
那美人福身见礼,刘据不知她品级,不便称呼,就简单点点头算是礼貌回应。刘彻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随意挥手,直接让美人退下。
毕竟美人哪有儿子重要,儿子来了,还要什么美人。倒是刘据目送美人出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歪着头神色迷茫。这美人好生漂亮,但他面露疑惑不是因此,而是觉得有些眼熟。
刘据小声嘟囔:“怎么好似在哪见过?”
刘彻听闻,动作稍滞,目光心虚地闪烁一秒,转瞬恢复如常,笑道:“理她作甚。今日是你那匠艺大比初赛截止之期吧,这么高兴,可是有不错的作品?”
一问起这个,刘据想到自己的来意,瞬间将美人抛诸脑后,高高兴兴说起三脚耧来。
刘彻表情逐渐严肃:“真这么好用?”
“我亲眼所见,可以三垄并行,确实好用。而且观他展示时的表现,他所说效率可以高出单脚耧四倍,应当不虚。即便不精准,也大差不差。”
刘彻正色起来:“若如此,朕当亲自瞧瞧。”
转头瞥见窗外天色,日暮低垂,今日必来不及。
刘据轻笑:“现在不是播种之期,暂且用不上,所以父皇不用着急。匠艺大比复赛在即,可以等复赛结果一起看。”
刘彻挑眉:“你就这般确定复赛能有不错的收获?”
“父皇,你该相信咱们大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发现人才的眼睛。”刘据昂首,骄傲道,“我就是这双眼睛!”
譬如赵过,若不是他举办匠艺大赛,困于乡野,要被发现,不知等到何时呢。
见他这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刘彻忍俊不禁。
“好,朕听你的,等你匠艺大赛的结果。”
刘据小尾巴摇起来,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立了个“军令状”,对待匠艺大赛,态度便更认真了几分,回到东宫就开始书写脑子里早就设想好的考题,并查漏补缺,看有没有被遗忘的要点。
三日后,复赛开始。
参赛选手齐聚别院,刘据上台说了段勉励之语,然后由柏山宣布规则。
复赛为期五日,这五日所有选手均需住在别院。
别院为每人准备了厢舍,一人一间,请所有选手创作作品皆在房中完成,防止他人偷瞄、抄袭、借鉴的可能。
赛事期间,一应饮食皆有别院负责。选手们的作息由自己决定。
若有所需要,不论是创作所需器具,还是生活所需用品,都可向院内管事索要,官方为众人提供能力范畴内可以给予的一切服务。
大赛期间不可出别院,但可以出房间。
若在房中憋闷太久,觉得脑子混沌,思路不清,想醒脑的,可以在别院内自由走动,但不可进入其他选手房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规则说完,刘据点头,柏山令人张贴并高声诵读考题。
考题一:直辕犁。
特点:由犁头与扶手组成,犁柄中间设置短柄,可供使用时通过脚踏推动前进。
考题二:曲辕犁。
特点:改直辕为曲辕、短辕,增加犁评,可活动犁盘等,使其回转灵活,且能适应深耕与浅耕的不同需求。
考题三:水转翻车。
考题四:龙骨翻车。
后两项并无结构特点描写,唯有两幅简笔画。其后写有作用目的。
水转翻车:利用水流冲击力来驱动轮盘转动,将低位河流之水提上高位供农田所需。
龙骨翻车:可使用人力或畜力,手摇或脚踏,刮板式连续提水,将低水提至高处,用于灌溉。
四个考题,选手不必每个都做,只需要选择其一即可。根据特点描述与作用介绍进行设计。描述不全,选手需自行补全结构,使其符合设计目的。
话语毕,全场哗然。
大半人懵逼当场,另外小半人惊呼不断,窃窃私语。
他们想过太子的考题绝不容易,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这般难。
世上有木犁他们知道,但直辕犁曲辕犁是什么,水转翻车龙骨翻车又是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尤其特点如此简洁,作用更是一语概之,能从中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若说后两者有画,但那画特别粗糙,轮廓不清,对于部位详情,机括设计等等,更是全然没有,无法得知。
赵过与公输庆陷入沉思,自认高人一等的公输野目瞪口呆,眉宇紧皱。
柏山言道:“还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鼓起勇气问道:“这上头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可否将这些物件的特点与结构说得再清楚些?”
柏山看向刘据,刘据睥睨一眼:“孤若知道这么详细,还要你们作甚!”
众人:……
“那……那可否再提点两句,两句就行,不然一句也可。现在这点东西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无从下手啊。”
刘据嘴角轻撇:“若好下手,还要你们作甚!”
两个还要你们作甚,让众人讷讷不敢言。
大家都退了,公输野只得自己咬牙上前:“殿下,五日时限太短,若不能给予更多信息,不知可否延长时限?”
刘据想了想,五日要让人做出其一,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他思虑片刻,言道:“那便七日吧。赛后若有所得,孤还有许多事要办,再晚都要正旦了。
“不过,念在考题难度确实颇高,你们若能做出实物自然最好。
“若不能也不强求。可以先画设计图纸,若设计图纸也无法及时完成,只需心中有思路有想法的,记录下来都算。
“不论图纸还是思路想法,都可以作为你们的‘作品’,根据其可行性进行审核打分,以作成绩排名。”
众人松了口气,若是如此,虽然仍旧很难,却可以一试。
公输野张嘴还想再争取一番,刘据目光凌厉:“你看这像菜市场,孤像卖菜的吗?”
公输野:???
刘据呵呵:“少跟孤讨价还价!”
公输野:……
“好了,考题已出,比赛从此刻开始。拿上你们的木牌,按照木牌编号让仆从带你们去厢舍吧。七日后,孤再来审阅你们的创作结果。”
话毕,刘据甩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一个个苦瓜脸,一边拎着木牌前往后院,一边摇头哀叹:果然这一飞冲天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谁甘心放弃呢?
不管了,拼一把吧。
唯独两个人一直未动,看着张贴在墙上的考题,伫立良久,沉思不语。
周遭也无人去打扰,直到日升中空,院内仆从开始给各位选手派送午食。两人才回过神来,恍然发现对方的存在,皆是一愣,随即礼貌点头,各自转身离开。
第一日,风平浪静,选手们都在屋中苦思冥想。
第二日,同上。
第三日,期限眼见即将过半,可设计思路全无,有些人开始着急了,却没得办法,只能抓耳挠腮。
第四日,公输野放下笔,看着竹简上零星的思路记载蹙着眉。
他虽有些灵感,却不多,连设计图都画不出来。七日,时间还是太短了,若多给他些时日,莫说图纸,便是实物,他也定能做成。
然而时间远远不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正思索着还能从何处下手改进思路设想,忽闻窗外咳嗽声,抬头一瞧,三弟公输明站在不远处挤眉弄眼。
公输野无语,将竹简收好,走出房门,状似吹风闲逛,来到公输明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轻声低语。太子禁相互串门,却没禁院内遇到交谈。
“说吧,什么事?”
公输明问:“二哥可是有思路了?”
“略有一些。”
公输野语气还算轻松,因为思路不全,想法不多,他好歹有所得,旁人呢?
这几日他听到周遭都是哀嚎之声,可见他做不到的,未必有人做得到。
所以即便只是些许思路,可能也够他取胜了。
他转而问公输明:“你呢?”
“也有一点”
公输野颔首,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公输家的子弟,总归不会差的。他又问:“大哥那边如何?”
公输明摇头:“不知。大哥这几日没出门。我去他厢舍附近,特意闹出声响,但他不知埋头做什么,压根没发现我。此乃太子别院,我不好动作太大,只能作罢。”
公输野了然:“大哥应当也有主意了。回去吧,既有思路,把思路记下来,还有三天,再用心琢磨琢磨。咱们兄弟这回比一比。”
公输明不动,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公输野蹙眉:“怎么了?”
“二哥,我看到赵过去后面找铁匠了。他应当是已有完整设计,让铁匠配合他制作铁器部分。”
公输野身形一滞。院内太子安置了好几个铁匠,就是为了供他们所需。
他心神一紧,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短短几天就有了完整设计!还有让他最为疑惑的一点,赵过是谁?
公输野满面疑惑,毕竟是兄弟,公输明一瞧就知他心意,解释道:“二哥可还记得当日与我们一起赶在截止日上交作品之人?”
是他?
公输野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当日刚巧碰上,事后听闻对方也进了复赛,他特意找人打听过。
据说其为乡野农户,并无师承,对匠艺之道别说精通,懂得都少,全靠自己摸索出零星点点。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居然告诉他,对方这么厉害,有了完整构思与设计,竟已经着手制作了。可他呢,他还处在思路摸索当中,何其大的差距!
公输野不是没想过自己未必能拔得头筹,大哥功力胜于自己不说,天下之大,莫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早年盛极一时的墨家,谁说得准就一定没人了呢?
但若输给自家兄弟他可以接受,输给墨家他可以接受,输给其他名门他也可以接受,可偏偏是赵过,为什么又是这等贱民!
一个柏山踩在他头上,当了他的主考官还不够,凭什么再来一个!
公输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气怒交加:“看到他要做什么吗?”
“没有。铁匠得了太子指令,需对要求他们配合之事与人全程保密。我不便探听。不过……”公输明瞄他一眼,低着头,不知该说不该说。
公输野恨恨道:“说!”
“我……我假装吹风闲逛,溜到他厢舍附近。虽说他因家贫前两日就住在别院里,但为了公平公正,赛事开始后的房舍分布是当日众人抽签决定的。
“他运气不大好,抽到的厢舍位于角落,日光照射弱。此地是太子为大赛临时所设,品日太子并不用,因此没有安装玻璃窗户。为了使屋内足够明亮,他将窗户全部打开,靠近窗前,以借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