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时,他正在专心制作手中农具,瞧模样,似是犁,且大概率还是比直辕犁更难的曲辕犁。铁匠只会帮忙冶炼铁制部分,其他是需要我们自己动手的。
“他一边对照图纸,一边思索着削木头,已经做了大半。因竹简不好刻画,他画图所用乃绢帛。那会儿正巧有股风来,卷起绢帛吹到窗外,离我不远,我瞧见了。
“绢帛上的图画得并不好,他应当从未学过绘图,但至少将设计关键都描了出来。二哥也知我们自幼便学这个,比旁人更懂。
“所以哪怕他画得粗糙简陋,我不过匆匆一瞥,他就拾了回去,但我仍旧看明白了。”
这话让公输野一愣,眼珠转动:“你能复刻出来?”
“我能画的比他更好更精细。”公输明说完一叹,低首看着鞋尖,内心挣扎:“二哥,我不甘心输给他。但我更知道终归是他人巧思,不是我们的,我们用不得。”
“用不得……”
公输野呢喃着这三个字,神色闪烁。
公输明眉头一跳:“二哥,你莫这样。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找人倾诉,也是想让二哥心里有个底,千万莫要轻敌,更别觉得有些许思路便可取胜。
“这别院藏龙卧虎,赵过去找铁匠是我无意中瞧过,可焉知出了他,没人找铁匠,又或是没人有其他更好更完整的构思?
“所以二哥,就如叔父与大哥所言,我们不可大意。还有三日,我们还有机会。”
怕他想岔,公输明又补充道:“此乃太子亲自督办的大比,若出了剽窃他人构思之事,太子定不会轻饶。而且赵过找到铁匠合作,必然与铁匠沟通过需要的东西,恐还给他看过图纸。或许可以为他作证。”
或许,也就是并非一定。
赵过所做为农具,农具大部分为木制,需要铁器的地方不多。赵过很可能只与铁匠说过铁器部分的构造,对于全貌,铁匠未必知晓。
公输野心思微动,念头刚刚闪过,“定不会轻饶”的语句在耳边回响,他心头一抖,赶紧将想法从脑子里晃掉。不行,风险太大了。
一招不慎,身败名裂,他不能做。
可要让他接受现实,认输给一个贱民,他又百般不愿。
怎么办?
公输野心念百转,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好”主意,
对,若是这样,指不定不但能毁掉赵过,还能毁掉诸多竞争对手,甚至……
如果自己负责的赛事上惹出这样的乱子,身为主考官的柏山是不是难辞其咎?一个办事不力,监察不严跑不掉吧?
越想公输野越是兴奋,内心无比窃喜。
他吩咐公输明道:“把你看的到画出来给我。”
公输明蹙眉,公输野又道:“放心,我不会窃用,不过是想看看能否从他的构思中得到灵感,进而完善自己的思路。”
公输明抿抿唇,当即应下:“好。”
因时间紧迫,公输明动作很快,当天就将图纸画出来交给公输野。公输野拿到手便偷偷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宫中。
刘据正在校场习武。没错,他也开始正式习武了。说是正式,乃因此前偶尔练过些基本功,但没系统性学习。
如今总看姐姐们练,刘据有点手痒,心念既起,刘据就压不住了,跑去同刘彻一说,刘彻直接应允,十分爽快地指了霍去病当师父,曹襄做陪练,还令卫青得空就来指点。
曹襄就算了。大将军兼冠军侯何等人物,给他这个稚子教学,弹幕得知后直接刷屏吐槽,各种“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大炮轰蚊子”等语句层出不穷。
刘据隔着时空都能想象他们大泛酸水的模样,宛如恰了一百个柠檬。
但那又怎样!大将军冠军侯怎么了,他还是太子呢。更何况这俩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表哥,就算父皇不点他们出来,他们还能不管他吗?
不管谁做他的师父,这俩都是会指点他的好嘛!
所以刘据对弹幕所言不以为然,反倒觉得父皇“奸诈”,如此一来,正经老师都省了。
哼。
刘据哼哼唧唧开始习武,早就将心底对霍去病“渣男”的那点小脾气丢开了。毕竟他其实很清楚,一切都是姐姐单相思,同表哥不相干。
他心里不舒坦也不过因为霍去病当日说的话刚巧踩在他的痛点上,适当耍耍孩子气无妨,真要为此怨上表哥,或是做出过分之举,便是他不对了。他才不是这种人呢。
相对的,霍去病也没放在心上。表哥表弟,时常打趣互怼,但谁会拿这种小事记仇啊。
所以二人,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差事”,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师父”。
刘据似模似样打完一套拳下来,就见燕绥已候在旁边。
刘据直接开口询问:“发生何事?”
燕绥如实将公输野暗地里的小动作一一告知。
曹襄睁大眼睛,表情宛若发现“大傻逼”,一言难尽。
霍去病直接嘲讽出声:“还是公输家子弟呢,就这点能耐,赢不得更输不起。脑子还不好使,自作聪明。”
再看刘据,眼珠滴溜溜转动着,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许兴奋。
霍去病:……???
他面露狐疑:“你放他进复赛,不会是故意的吧?早猜到他会搞事?”
刘据白他一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放他进复赛,一来是因为他的作品符合复赛的标准;
“二来多两个公输子弟,也能给其他选手多点压力,刺激下他们的潜能。至于别的,我不知道,也无所谓。”
刘据耸肩:“他若安分便罢,不安分,我正好缺只杀鸡儆猴的鸡。”
杀鸡儆猴?霍去病挑眉。
刘据眯起双眼:“大赛奖赏丰厚,而且可以入我门下,甚至成为我的心腹近臣。利益越大,越容易让人滋生贼心。
“我要震慑住一众魑魅魍魉,让格物司成为一方净土,专心研制格物之需,最好从一开始就展示出手段,让某些人断了心思。”
霍去病眨眨眼,小不点想得还挺深远,挺有想法。
曹襄点头赞同。
燕绥试探问道:“殿下,那现在可要出手阻止他?”
“不,由他去。”刘据眼珠转动,嘴角勾起,“现在出手太早了点,效果有限。更何况,若不让他作一作,怎么能显示出我早前精心布置的重要?”
想到自己在别院的安排,刘据笑得宛如狐狸:“我可太有先见之明了。”
自卖自夸,满脸我真聪明,我真厉害,我简直天下第一棒的表情,一点也不害臊。
霍去病无语至极,曹襄忍俊不禁。
刘据眸光闪动着,满脸雀跃期待。
且让他看看,都有谁会中公输野的“计”。
他要选人纳入门下,看的可不只是才能,还有人品。公输野此招甚好,不但自动进笼子做了他的“鸡”,还可以帮他做个粗浅筛查,把才能过关但人品不合适的人剔除掉。
看,好处这么多,为何要阻止呢?将计就计,稳坐鱼台,将众人举止尽收眼底,最后关头一举拿下,尽显威严不好吗?
所以这公输野啊,来得正是时候。简直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真好人咧!
第56章
第七日。大赛结束之期,刘据依言来到别院。
柏山已将全部参赛者聚集在庭院内。刘据坐于上首,放眼望去,个个双目血丝,眼下乌黑,面色泛白,脚步还略有些虚浮,整一个睡眠不足之相。
也不知道这七日是如何熬过来的,或许有些人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又或许有些人好几日不曾合眼。
但情况大致相同,个人精神面貌却不尽相同。有人垂头丧气,精神萎靡;有人神色复杂,隐含忐忑;更有人紧张激动,面露希冀。
刘据将之全部收入眼底,微笑道:“七日之期已到,现在孤来核验你们的成果。首先,在此期限内没做出实物,亦未画出设计手稿,甚至不曾找到思路记下想法的人请退后几步,在后方等待。”
众人自然明白,这是最先被刷下来的。
人群中半数人退后,神情沮丧。
“其次,未能画出设计图纸,但已找到部分思路,有所设想的,将记录呈上来。”
一共五人呈上竹简,其中便有公输野与公输明。刘据将五卷竹简一一翻阅完毕,微微点头,放到一边,指向左侧:“你们在此等候。”
除此外,再无言语,对思路设想不做评价,未置可否。
众人心头惴惴,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接下来,未制出实物,但已有完整构思,绘有设计图者,上前来。”
这回出列的唯有一人,公输庆。
他双手捧着绢帛呈上,绢帛非一张,而是多张,画的乃水转翻车,且非但画了整体结构,竟还有每个部位的设计框架。
四张绢帛,绘制精巧,描述细致,上面还在重要地方设有文字标注,设计嵌合看上去十分缜密。
刘据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将公输庆招至身边:“就你的设计图与孤仔细说说。”
“是。”公输庆应下,指着设计图一一介绍,“殿下给出的图画展现出大体轮廓,小的认真查看过,图上所绘水车立于流水岸边深窄沟渠之内,大致可分为两部分,轮盘与翻车。
“小的观察后认为,轮盘为借助水流动力之用,而翻车则与轮盘相连,将其水流输送至岸上农田。
“翻车形状看上去与另一考题的龙骨翻车类似,其作用中提到‘刮板式’三字,所以小人大胆猜测当是可以延槽刮水上升的木叶板。
“而轮盘,图中有一竖轮一卧轮,但卧轮的立轴插入水中,水中结构不可见。小人做了个模型,发现若按图复原,似乎达不到借助水力的效果。轮盘难以带动。
“所以小人猜立轴水下应当还有一个卧轮。”
公输庆眼中放着光,又说自己如何思索令上卧轮与竖轮相间咬合,如何使水流冲击下卧轮更好引力,如何在翻车设置链轮与水槽等等。
言语流畅,解说精细。
一听便知他下了苦功夫,对水车的整体结构了然于心,设计思路清晰明确。
刘据眸中带上几分笑意:“这是你七天时间画出来的?”
“是。”
刘据神色闪动着:“你该知道能设计出来不意味着能做出来,更不代表做出来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公输庆躬身行礼:“小人明白。水车结构太大,且需结合地势水流,无法在七日内实现实物展示。殿下若准许,小人可在赛后做出实物,加以验证。”
刘据似笑非笑:“若验证失败呢?”
公输庆一顿,坦然道:“那便是小人输了。”
刘据点头,同样未置可否,却指了自己身后的位子:“你在这候着吧。”
公输庆心中大喜,在场众人更是艳羡不已。太子虽嘴上没说,但这态度已经展露出极大的认可。
但想想公输庆当时对于思路设想的阐述与解释,众人又都低下头。哎,终归是人家自己的本事,人家该得的。
刘据再看剩下的六人:“看来你们都有做出实物。既如此,将你们的作品拿上来吧,依次来,谁先?”
谁先?由他们自己决定吗?
众人心思百转,还在踌躇间,一人已经上前:“草民愿先来。”
刘据点头,先问姓名。
对方答:“草民庄青舟。”
刘据记得这个名字,初赛做“木球”之人。
庄青舟行过礼后,言道:“草民作品体积有些大,一人不便搬运,不知可否请殿下派两个仆从帮忙?”
刘据答应,没多久,仆从将东西抬上来,众人呆愣,身后公输庆更是诧异:“龙骨翻车?”
庄青舟躬身:“正是龙骨翻车。”
刘据哈哈笑起来:“不错,你也站孤身后候着。”
再望其余人:“接下来,谁来?”
已有人做了表率,众人跃跃欲试,却又有所顾忌。赵过上前一步,刚要出列,哪知被人抢了先:“草民来。”
他的作品没有庄青舟那么大,一人即刻搬运,便自己抬了上来,看造型看设计看结构,赫然是曲辕犁无疑。
此物一出,剩下几人纷纷变了脸色,赵过愣在当场。
刘据仍旧是那副微笑模样,不做评价,只问余者:“你们的呢?”
几人本打算上前的脚瞬间缩了回去。曲辕犁,竟是曲辕犁。若对方就是原创者,那自己的岂非……
几人面色倏变,寸寸发白。唯独赵过懵逼片刻,犹豫着上前,将作品呈上:“草民所做也是曲辕犁,倒是与这位郎君不谋而合。”
刘据所设考题唯有四个,而参赛者几十人,有人选择了同一考题实属寻常,更何况刘据点明了特征与作用,已有信息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据此设计,思路雷同也可以理解。
因此说“不谋而合”,也无不可。
几人心念转动,若他可以不谋而合,那他们是不是也行?
这么一想,几人纷纷上前,争先恐后。让人惊讶地是,大家所做皆为曲辕犁。
作品一抬上来,全场静默。
刘据伸手一一数过去:“一,二,三,四,五。五个人做的都是曲辕犁,而且做出来的曲辕犁几乎一样?莫非你们全都不谋而合?”
哪有这样的不谋而合。实物作品相似度超过九成,即便考题方向是既定的,设计细节也不可能毫无区别。
尤其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五个人!这个数目便直接断绝了“不谋而合”的可能。
赵过懵逼,若说之前他确实天真地以为自己与别人撞了思路,但现在他怎还会这般想,他是淳朴,不是愚蠢!
其余四人亦诧异万分,互视对方,瞳孔中满是惊骇。本以为最多不过自己与原创者,偶有碰撞,即便相似度高,或许也可侥幸蒙混过去,谁知除自己外,竟还有好几人,莫非……莫非……
“你们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刘据语气平静,无悲无喜,可毕竟是皇权顶端之人,位尊为太子,还是刘彻教养长大,跟在刘彻身边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仅这一句话便让四人心弦抖了抖。其余众人眼珠转动,又惊讶又好奇,根本压不住胸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淦,大戏,大戏啊!
赵过率先出列,跪拜道:“殿下,草民不知其他几人是怎么回事,但草民发誓,草民的曲辕犁是自己设计,自己构思,绝无作假。草民有设计手稿为证。”
四人心神大震,为今之计,只有嘴硬到底,否则若承认……承认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他们早有准备。
四人一咬牙,齐齐拿出设计图:“草民也有手稿为证!”
五份手稿,大体相同,只在细微处有稍许区别,但区别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赵过的手稿最为粗糙简陋。
赵过面色煞白。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可显然,光看手稿他的更像赝品。他要怎么办?
正当他心急如焚,不知所措之际,但听刘据看向其余四人言道:“倒有几分机灵,还知道留个后手,亲手重绘一副设计图,并稍作修改。”
四人皆是一愣,回过神来,欲要辩解。刘据直接抢白:“孤可以给你们一次坦白的机会,你们想清楚了,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此话语意非同寻常,刘据面色很甚是严肃,目光带了几分冷意。四人喉头发紧,不知谁最先承受不住,咚,一个磕头:“草民知罪,殿下恕罪。”
这一下直接让其余三人破防,尽皆跪地磕头认错,哭哭啼啼。
“殿下容禀,草民并非有意偷盗他人构思。此事真是机缘巧合。设计图不是草民偷来的,是草民无意中捡来的。”
“对,草民也是。草民是在厢舍窗下捡到的。”
“草民是在门前灌木丛里。”
“草民也是。草民不知是谁遗失,偶然获得,本想物归原主,却发现那份设计图十分精妙。精妙到让草民越看越忍不住心动。”
“草民本只是惊叹此人能力,想从中获得灵感。可哪知……哪知越看越是觉得此设计堪称完美,符合殿下对曲辕犁的所有特点描述与作用目的,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
“最后……最后就……殿下恕罪!”
四人情况差不多,都是抱着侥幸心理,在大赛丰厚的赏赐与明亮的前程之下,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峰回路转,真相大白,赵过内心欣喜,却又越听越懵:“草民……草民未曾丢失过手稿。”
刘据勾唇:“你是没丢失过,但不代表没人见过,从而复刻出来。”
此话一出,公输庆胸中猛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头去瞧两位弟弟,但见公输明望向公输野,双眸惊骇。公输野脸色更是相当难看,嘴唇抖动,手指不自觉捏紧衣角。
他如何不知,这是对方紧张不安时的小动作,从小到大每每犯错皆是如此。
公输庆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赵过有些犹豫:“草民不论绘图还是制作曲辕犁都在厢舍,即便开门开窗,旁人也最多是在外遥望,便是偶有瞧见,匆匆一瞥,又如何能复刻得这般清晰精确?”
刘据哂笑:“普通人是不能,但若对方系出名门,家学渊源呢?”
系出名门,家学渊源。
即便知道名门并未公输一家,家学更非公输才有,但这八个字仍旧好似一记重锤,砸掉了公输庆最后的妄想。
刘据又道:“孤既给了他们机会,便也给这暗中之人一次机会。此事是谁搞的鬼,谁故意将设计图扔在他们厢舍附近,自己站出来。”
全场寂静,无人出列。
公输庆急得额上冷汗涔涔,不停朝公输野使眼色,偏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公输野抿着唇就是不看他。
身边公输明拼命拉其衣角,公输野仍旧一动不动,站立如松。若非颤抖的双手,手心渗出的汗水,还以为他当真问心无愧,丝毫不惧呢。
刘据等待数息,无一动静,嘴角冷嗤:“孤的机会只给一次,你不要便没有了。”
随即脸色肃然,语气陡然凌厉:“晁南,动手!”
话音落,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一个人影蹿出,直奔公输野,一记擒拿,直接将其抓出来,一脚踢向膝盖窝。
公输野还沉浸在忐忑的心绪中,转眼就被人强行按住跪在刘据面前。
众人:懵!
这几日他们都看到刘据身边时常跟着几大护卫,为首者一名燕绥,一名藏海,却不知这个晁南是谁,刚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意识看向刘据身侧,一二三四……一个没少。
众人:更懵了。
公输野回过神来,脸色大变,嘴上急切喊冤:“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做过。殿下,无凭无据,如何能认定就是小人所为。
“更莫提,小人与赵过厢舍距离最远,而且小人鲜有出房门,便是出去,也没接近过赵过那一边。”
刘据轻笑:“你没接近过,不代表他没接近过。”
伸手指向公输明。
赵过愣住,忽而想起一事:“有一回草民在屋中制作曲辕犁,风将手稿吹落窗外,刚巧落在院中散步的这位公输家小郎君脚边不远,莫非……”
赵过欲言又止,毕竟他并不敢确定。
但莫非如何,早已不言而喻。懂的都懂。
公输明立刻跪下来,低着头匍匐在地,手心后背满是汗水:“小人确实曾经过赵过窗前,无意中见过他的手稿。其后越想越觉得他设计精妙,从而描绘下来。但小人……小人并未窃取其设计构思。”
不论他是否心动过,最终没做,这点是实情。
刘据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公输野。
公输明深吸一口气,如今局面,对于二哥所行之事,太子俨然早已心知肚明。只能将头更低了几分,额头紧贴地面,又悄悄扯了扯公输野的衣角,示意他坦白从宽。
然而公输野显然不如他看得清楚明白,仍旧强撑着打算嘴硬到底:“殿下何出此言。就算舍弟见过赵过手稿并画出来了又怎样?
“我们最多是想要留着观摩学习,改进自己的不足。我们上交的都是自己的思路设想,并无窃取。
“谁能证明此事是小人所为,而且,赵过的厢舍又不是只有舍弟接近过。舍弟能无意中瞧见,焉知旁人没有!
“殿下认为是我,可有证据?”
跟他谈证据?他是谁,太子。
刘据翻了个白眼,觉得公输野脑子有毛病,但谁让他是个好太子呢,他才不干无凭无据,全靠权势给人定罪那一套,证据他当然有,还很多。
“你以为避开夜间巡防的护卫,就无人看见你的行动了?那些护卫半个时辰才巡防一次。半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真觉得孤会留下这么大的空白?”
公输野怔住。
刘据指向晁南:“你可知他刚刚是从哪出来的?树上!”
树上?
公输野下意识看向周遭大树,面色煞白。若说此处树上有人,那么厢舍岂会没有?
“别院护卫分明暗两拨。负责巡防那几个不过是孤摆在明面的罢了。孤第一次举办匠艺大赛,对其抱有极大的期待,怎会容忍宵小作乱?
“更何况你以为,别院这些仆从,为什么在你们有需要的时候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因为孤让他们十二个时辰轮岗待命,时刻关注你们的所需。”
刘据上前靠近公输野,定睛看着他,“你要证据,这别院的护卫以及仆从全是人证。
“你是何日何时如何将绢帛图扔再这四人厢舍周边,并弄出声响引导他们发现的,这些人全看在眼里。除此之外,孤还有物证。
“每间厢舍孤都让人提前放置了数一定数目的竹简与绢帛,以便你们可以自行取用,不必每有短缺都需向仆从索要,浪费时间与精力。
“而且你以为每间厢舍的绢帛竹简当真一模一样吗?看似一样罢了,孤让人在细微处做了区分。因而只需核定数目,再拿他们捡到的手稿绢帛与你厢舍的一一对比,便可知是否出自你手。
“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公输野浑身一软,歪倒在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太子竟在别院做了这么多布置,如此细致,宛若为他“量身定制”,让他所有的侥幸全部覆灭。
他挣扎着,声音开始颤抖:“殿下,小人……小人确实……确实扔了几份手稿,但……但小人没让他们照抄赵过的设计。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为,小人没有怂恿过他们。而且……而且小人自己也没抄,小人……”
“所以呢?”刘据目光凌厉,“你莫不是觉得只要自己不抄,扔几份手稿,别人没忍住心动了是他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公输野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但很快刘据打破了他的“天真”。
“比赛第一天,孤是不是就说过,别院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寻衅滋事四个字语音加重,公输野猛然反应过来,浑身僵硬。
他忘了,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他的行为即便不算窃取他人构思,但一个寻衅滋事跑不了!
刘据睨他一眼:“当日你对公输庆说,不让你报名乃违抗太子谕令,那你呢?你此举莫非不算违抗太子谕令!你可知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该当何罪!”
好一记回旋镖,当日他拿着堵死公输庆的言论如今扎在自己身上。
该当何罪?其罪当诛!
公输野面如死灰,身子一晃,宛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片刻后,他害怕了,颤抖着跪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小人承认自己有罪,小人错了。
“小人只是不忿柏山与赵过一介贱民却爬到小人头上,小人此举只是想对付他们。若有好几副相似作品,赵过的曲辕犁或许就不作数了。
“而且柏山作为主考官,大赛闹出这么大的事,他逃不了干系。小人嫉恨他们,想给他们找麻烦,因而一时糊涂做下这种事。
“可小人绝无不敬殿下之心。小人更不敢违抗太子谕令。”
公输野惊骇恐惧,全然没想到自己意识里针对柏山与赵过的“小过”,如何就变成了针对太子的“大罪”。
作用的对象不同,罪名等级直接拔高不知多少层。
他心神大震,连连求饶。
刘据冷嗤:“嫉恨?贱民?可就是你以为的贱民赵过制出了曲辕犁,你有吗?既没有,你凭什么以贵族自傲,又凭什么瞧不上他们?
“还有柏山。柏山如今是考工少令,你是谁?你以为针对他,罪名就能小?他是朝廷命官,是少府要员!”
这话让公输野身形又晃了晃。他好似终于认清现实。
柏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依托于他公输家的小可怜了。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直被他瞧不起,被他欺负打压的人,有一天竟然高高在上能俯视看他,而他竟需要像对方低头行礼!
公输野不能接受。
刘据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怎么,觉得柏山是依靠你公输家才有今天,没有你,他根本到不了孤面前,做不成考工少令?”
公输野咬牙,神色不忿,几乎脱口而出:“赵过好歹有曲辕犁,殿下说小人不如他,小人认了。可柏山有什么!
“柏山所做东西全是殿下的主意,他所做之事换成我们今日参赛的任何一人或许都行。
“我们尚且需要努力比试才能有一线机会,而他,什么巧思什么创新都不必有,不过是占了点先机,却能做我们的主考官!”
刘据看了眼柏山,柏山偏头不去看公输野,没有解释辩驳,也不落井下石。
转头再看公输野,刘据嘴角勾起:“谁说先机就不重要?你觉得若你是柏山,你也行。但那只是你觉得。真要换成你,未必。况且你怎知柏山没有巧思、没有创新、没有做出如曲辕犁水车一般重要的东西?”
公输野惊讶:“他做出来了?做出什么?”
怎么会,赵过非匠艺出身,甚至不怎么懂此道,却可做出曲辕犁。
柏山依托公输家,并不受叔父重视,未能学得公输家精髓,也做出了同等重要之物?
那他呢……他算什么?他竟真的不如他们吗?
“不,不可能,小人从未听柏山说过,叔父也未提起只言片语。殿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
公输野拼命摇头,看着刘据,眸中满是期待,期待他点个头说句是,却只得来刘据轻蔑一眼:“故意?故意扯谎刺激你?你算什么,犯得着孤费这样的心思,用这样的手段?你当你是谁!”
“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
刘据懒得跟他再废话:“这点你就不必知道了。带下去。”
一声令下,即便公输野百般不愿,还想求一个答案,仍是被晁南无情拖走。
“闹剧”结束,刘据将话题扯回来:“现在公布比赛结果。前三之位,曲辕犁为其一,龙骨翻车为其二,其三……”
刘据拿起水转翻车的设计图纸,看向公输庆:“你放心,孤不会因你弟弟之事牵连你。他之所为与你无关,你并不知情,更未曾参与。
“按照目前所有人呈上来的东西,除两样实物外,你的手稿绘制最精细,设计最合理。所以你当为其三。”
他入选了,还在前三之列。
本该是喜事,但公输庆此刻并没有半点喜悦之态,心情反而十分沉重,看着公输野远去的身影,愤恨气恼,恨不能将他打一顿,往死里打,却又忍不住担忧。
刘据没管他如何,看向抄袭四人组:“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又走到站在左侧待命的三人,这些是没做出实物,没画出完整设计,却记录下部分构思的:“七日时间确实太短,你们所得虽少,但若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们未必不能完善构思。所以你们若愿意,可留在格物司。”
抄袭四人组懵了,亲眼看到公输野的下场,听闻自己只是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本还庆幸留得一条命在,哪知只简单写了一两点构思想法的也能入格物司吗?那他们冒这个险作甚!
怔愣间,刘据又走向后方,这里站着的是什么也没呈上,七日一无所获的人。
“巧思重要,创新重要,但巧思创新都需要有人将其制作出来。所以设计与制作其实并不冲突。你们能通过初赛,就证明至少技艺均是不差的。
“格物司需要脑子灵活,有巧思天分之人,也需要你们这种匠艺出色之辈。所以你们也一样,只需愿意,都可入格物司。”
刘据笑道。
不过是多给几份俸禄,他有镜子迷宫,还有祁元娘,有日进斗金的琉璃买卖,不缺这点钱!
原以为已经被淘汰,“上进”无望的诸人:天降大喜!!!
多谢殿下,感恩殿下,殿下太好了!
怪不得没让他们直接走,而是让他们候着呢。原来竟是如此!
抄袭四人组:!!!
那他们抄袭算什么,抄了个笑话吗!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原本比自己不如的人全都入了格物司,而自己却……这才是殿下最诛心的惩罚吧!
看看被留在格物司的一群人,再回想“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八个字,四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该死的公输野,公输野害我!
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后悔不迭,也有些不甘心,跪爬着来到刘据身边:“殿下,小人……小人并非有意,那手稿是无主之物,小人……小人都是被公输野所害,望殿下……”
话还没说话,刘据一脚将他踢出去:“被公输野所害?公输野是祸首,你们也不无辜。公输野千错万错,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只给了你们手稿,可没让你们窃取照抄。
“莫要说那等完整设计,你们忍不住。你们以为公输野只给你们四人扔了手稿?”
四人愣住。
刘据冷嗤,指向庄青舟,又指向站于后方一人:“他,他,他们都捡到了。可两人皆没有窃抄,甚至不约而同私下找到柏山,将手稿交出去,禀明原委。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你们呢?”
四人目瞪口呆,看看庄青舟,又看看另一人。
若说庄青舟是心中已有自己的主意用不上,那另一个呢?站在后方,说明他毫无思路,一无所获。哪怕……哪怕不全抄,按照手稿挑几点出来也可啊。
然而……然而……
四人瞬间低下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脖子根。
刘据轻瞥一眼,淡淡道:“拉下去!”
四人不敢也没脸再求饶,规规矩矩被带走。
刘据站在廊下,立于台阶上,扫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望诸位铭心牢记。若要入格物司,日后行事还是规规矩矩得好,某些小心思趁早收起来。
“孤可以容忍你们才能有限,却绝不容许有人在孤的地盘搞小动作,不论何种小动作,都不许。
“所以望你们回去仔细掂量,觉得能做到的,明日便可向柏山报备,即刻入格物司上任。
“若觉做不到,奉劝你们一句,这格物司还是不进的好,免得富贵前程没求来,反而深陷牢狱之灾。”
参赛者一个个低着头,有人畏惧,有人坦然,也有人惊讶。回想太子所言别院的布置,太子说出来的唯有这些,可谁知是不是还有其他呢?
这般一想,竟又有些后怕。
还好,还好。还好自己什么也没干。
刘据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当然,若自身行端坐正,便不必担心这些。格物司虽暂时只隶属于孤太子府辖下,非朝廷正式衙门,但日后未必。
“再者孤的人,只需忠诚,按孤的规矩办事,孤都不会亏待。这七日大家也都累了。别院仍可供诸位居住。歇着吧。好好休息。”
转身大手一挥:“回宫。”
第57章
宣政殿。
对于别院发生之事,刘彻已然知晓大概,却还是认真听着刘据诉说。
刘据感慨道:“当初我提议在别院做诸多布置,尽可能做到给每个参赛者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杜绝有人搞手脚,毁坏他人成果,或是窃取他人心血。
“彼时四姐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一个大赛而已,何须如此费心费力。扬言傻子才会在太子的地盘搞事。结果……”
刘据啧啧啧了几声:“可见世上总是不缺傻子的。”
刘彻神色闪动:“公输野确实蠢,但也并非单纯因为蠢。”
“我知道的。”刘据点头,“他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刘彻挑眉:“哦?”
“他确实愚蠢,存着侥幸。侥幸认为这只是他与柏山赵过之间的事;侥幸认为他避开了巡防护卫,没有证据证明事情是他所为;
“侥幸认为他只是扔了几份手稿,旁人的选择与他不相干。但这些侥幸都只是其次,并非关键。”
刘彻眼角带出两分笑意:“那关键是什么?”
“关键在于,他觉得即便东窗事发,也会有人为他善后,保他无事。”
话音刚落,就有小黄门进来禀报,言若卢令公输兴携侄子公输庆一同前来请罪。
请罪是真,但除请罪外,来求情也是真。
这点刘彻心知肚明,刘据也清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我没说错吧,我料事如神”的表情。
刘彻忍俊不禁,没有开口让两人进来的意思。公输兴与公输庆便只能在带殿外跪着。
殿内,刘据耸肩:“公输兴刚为父皇改良了武钢车与强弩,有功在身。父皇还将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柏山为公输子弟,与公输家有师徒之名。即便公输野一直瞧不上他,多有欺压。但公输兴除教授技艺时因私心留了一手,未倾囊相授以外,其他地方不曾亏待。
“他居公输府邸,衣食住行甚至与公输兴三位子侄等同,技艺所需工具与器材也都随他自取。
“所以说一句公输兴对柏山有大恩,并不为过。不论念在师徒之名,还是再造之恩,只需公输兴开口,柏山都难以回绝,哪怕公输野此举有针对他之嫌。
“公输野以为他所犯不过‘小错’,就算上述侥幸全都破灭,只需公输兴与柏山为他求情,都可出点钱财赎罪,从而脱身。
“他被心中嫉恨裹挟,迷糊了双眼,忽略了我对这场赛事的重视。没料到所谓针对‘贱民’之举,会变成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于太子别院寻衅滋事的大罪。
“即便本朝素有以金赎罪之例,也不是什么罪都能赎的。”
条理清晰,分析到位。
刘彻嘴角上扬,眸中笑意点点。
“不过……”刘据眼珠一转,看向殿外,“或许他也不是完全没算到。公输家子弟才能还是有的。尤其公输庆,此次大赛表现极佳。
“公输野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本事,他应当有把握兄长即便不能夺魁,但前三之中必有一席之地。”
刘彻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承诺过,大赛前三甲可以向你求一件事。”
刘据颔首。
所以于公输野而言,若此计成功,他一举搞掉多位竞争对手,还重创柏山。不成功,也自有退路。
刘彻看向他:“你打算怎么处置公输野?”
刘据顿住,这点有些问倒他了,他还没想过这层,歪头思忖了番,开口询问:“按律是不是该处死?”
“不敬太子,违抗太子谕令,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这三条无论哪条,按律都可处死。”
可处死,便是说也可不处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话毕,刘彻心念转动,招手让刘据坐过来,离自己更近一些,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你当日曾说于匠艺之道,不可令公输一家独大,你举办大赛,网罗人才的同时,是否也想培养公输的对手,牵制公输?”
“是。”刘据承认。
刘彻继续:“你在仙境所见之物,均为国之重器,并且目前大多需任用公输一脉的人来完善制作,所以公输家子弟现阶段不便弃用。”
刘据点头:“柏山我用着很不错。公输兴、公输庆也都是有才之辈,甚至才能出众,少有人比得过。公输野个人所为没必要牵连太广。”
父子俩想法一致,刘彻了然:“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对公输而言是祸,于我们却是乐见其成。”
刘据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父皇的意思是,单就我脑子里那些东西,公输家机会良多,本有青云之路,可兴家族。
“然如今公输家子弟犯事,有了案底,名声受损,气焰必然要降一大截,行事也会有所顾忌,至少数年内,他们都不用妄想爬上高位,独占鳌头了。
“而数年之后,似赵过、庄青舟之流大概率已经成长壮大,局势自成平衡,不用我们再额外费心?”
一点就通,刘彻很是高兴:“不错。但这般一来,对公输野的处置便不能太随意。
“你若想杀他也无不可。一个公输家还不敢为此生出怨怼,即便生了,也翻不出大浪来。
“但收服臣属,以驭其下,需讲究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别院揭穿公输野的阴谋,冠以违抗太子谕令之名,强势收押,乃刚与威,那柔与恩呢?
“另外,你同朕说,今次大赛为第一届,日后或许还会有第二届第三届。第一届就闹出这种事,若不重惩,何以扬太子之威,镇魍魉之心?你想利用公输野杀鸡儆猴,也是有考虑这点吧?”
刘据点头。
刘彻轻笑道:“那么既要重惩,以达到杀鸡儆猴之效,又要施恩,展现仁义之心,怀柔之道。这其中的度,你当好好把握。”
刘据睁大眼睛:“我……我把握?”
他不就关了个公输野吗,怎么就扯到平衡之道,驭下之术了?
刘据完全没想过这一茬,一脸懵逼。
刘彻眉眼微弯:“是,你来把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朕不插手。”
刘据:……行……行吧。
刘据陷入思索,却也不急。公输兴公输庆要跪,就让他们跪着呗。请罪就该有请罪的态度。
于是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继续陪刘彻闲聊,顺便在宣室殿蹭了顿饭。吃饱喝足,跟刘彻的父子感情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刘据才起身出门,走至公输兴叔侄面前。
公输兴年纪大了,跪了这么久面色有些泛白。公输庆年岁尚轻,身体更好,奈何刚刚经历为期七日的大比,没能好好休息,情况竟比公输兴还要惨,已然摇摇欲坠。
即便如此,两人仍旧跪得端正笔挺,不敢有丝毫敷衍,目光直视前方,期待着帝王召见。然帝王没动,太子出来了。
二人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磕头行礼。
刘据也不跟他们废话,开门见山:“你们是来为公输野求情的?”
公输兴嘴唇蠕动着,双手贴额,匍匐在地:“殿下,公输家出了此等不孝子弟,胆大包天,竟敢在太子亲办赛事上行阴谋诡计,扰乱赛事进行,其罪当诛。
“臣知臣本不该为其求情,但……但毕竟是公输子弟,是臣一手教养长大。臣……是臣之过,臣管教不严。若他有罪,臣亦有罪。
“臣斗胆请殿下法外开恩,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他所犯罪责,臣愿与其共同承担。”
刘据人小,身量不高,但面对跪着的二人,已可做到轻松俯视。
他就这般垂眸看着,不言不语,面上也无过多表情,让人辨不清他的喜怒。
公输兴只偷偷瞄了一眼,便隐隐感觉在其身上见到了刘彻的身影,心中震颤了下,赶紧将目光收回来,言语更恳切了几分,似乎还带了点绝望的哀求。
他递上两分竹简:“臣知道,若就此放过祸首,于柏山于赵过而言,并不公平。臣已亲去同二人赔罪,获得二人谅解。
“此为二人陈情书。另外,公输家尚有些许产业,臣愿双手奉上,以赎侄儿之罪。求殿下开恩。”
刘据将竹简接过来,确实是柏山与赵过的陈情。
他瞥向公输兴,果然人老成精,还挺聪明,知道拉上两位苦主一起,又大手笔献出家财。说是“些许”,可公输家的家底即便算不得豪富,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呢。
刘据忽然有些触动。哎,家族里当真是不能出不孝子弟啊。不然为了他,全家都得赔上。公输兴为朝廷办事,恭谨了半辈子,临老为个公输野舍掉脸面到处求人。
虽感念公输兴拳拳护幼之心,但刘据仍旧没说话。
公输兴身子一晃,心情越发沉重。
公输庆咬牙道:“殿下!今日别院,殿下亲口说小人排名可与赵过、庄青舟共列前三。而此前殿下便曾允诺过,若谁能入大赛前三,可向你提一个要求或求你一件事。可对?”
刘据挑眉:“你想用这个承诺来保公输野?”
公输庆再次磕头:“是。敢问殿下可允?”
刘据将两分陈情书丢回去,笑道:“允与不允暂且另说。孤确实亲口说你之排名可列前三,但这只是初步评判,最终如何,需看你的设计转化为实物后能否成功,是否可达到预想的效果。
“倘若压根无法做成实物,或者实物完全不能运用,那这前三恐就要重新排一排了。当然,赵过与庄青舟的实物也是要试的。你敢保证你一定行吗?”
一定……
谁敢应“一定”呢?公输庆心弦紧绷,深吸一口气:“臣愿一试,求殿下给臣一个机会,等臣验证设计之后再处置舍弟。”
刘据沉默片刻,终于松口:“可,但孤只给你十日。”
十日,虽则时间紧迫,但好歹有希望,公输庆公输兴尽皆大喜,碰碰磕头,一点都不含糊:“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摆手,令他们起身告退,自己伸了个懒腰,摆驾回太子宫。
殿内,刘彻透过窗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面上笑意浮现:“这小子还挺聪明,没有急着宽赦,且先晾一晾他们,以张己威,以慑其心。做得不错。”
又想到他学着自己收敛情绪,喜怒不显的模样,嘴角勾起:“学得还挺像。”
旁边吴常侍拍马屁附和:“太子类父,神情举止本就肖似陛下,何需刻意去学?”
听到这话,刘彻更高兴了,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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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归来,公输庆一头扎进木头堆里,铆足了劲开始制水车。因为他知道,如今这水车不但关乎他的前程,关乎公输家的未来,还关乎弟弟的性命。
他错不得,一步都不容有失。
另一边,刘据虽是有意震慑,却也没想为难他。毕竟什么权衡驭下都是其次,水车更为重要。因此当即下令,命格物司众人配合,又请少府工匠在水岸挖渠,以便到时候安置水车之用。
众人群策群力,终于赶在十日最后期限完工。
刚巧又是一年正旦节庆。
待祭祀完毕,宫宴还未开始,刘据就将刘彻拉到一边,言明此事。
霍去病无语至极:“你怎么老干这种事。上回陛下寿辰,你中途把人拉走,一个琉璃街让陛下忙碌整夜,寿辰晚宴直接取消。今日正旦又来,那这宫宴还办不办?你就不能等明日?”
“琉璃街是我送于父皇的寿礼,今日是我送给父皇的节礼,送礼怎么能晚呢。等明日便不是正旦了。”
刘据理直气壮。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往年正旦也没见你送节礼啊。你嫌宫宴闷,规矩多,不想参加你直说。”
被戳穿心思,刘据怒瞪过去。
看破不说破不懂吗,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就你话多!显得你很能是吧,不说话会变哑巴吗!”刘据挽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们去,不带他。”
霍去病:……
刘彻忍俊不禁,宠溺道:“好,我们去。”
目的达成,刘据欣喜若狂:“其他人无所谓,把大农令叫上。”
哪知大农令过来时,屁股后头还跟了个尾巴——少府寺卿。
刘据:???
少府寺卿笑得十分谄媚:“陛下,太子,臣听闻匠艺大赛太子收获良多,今日可是都做成了?不知都是些什么,既大农令去,不如让微臣也跟着去见见世面?”
心里却想着:他要去,必须去。早盯着大赛结果了。上上回玻璃错过了,上回的香皂等物也错过了。他这次绝对不能再错过。
握拳,不管今天的东西是什么,作用几何。哪怕比唇膏香水的政治价值还小,他都不嫌弃了。呜呜呜。
问就是后悔。经过上回,肠子都悔青了。
刘据瞥他一眼,倒也没真这记仇,无可无不可,看向刘彻,刘彻也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
这下不得了,此头一开,瞬间从四面涌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皆求同往,眼睛是全是兴奋与好奇。
毕竟太子从前做出来的东西可都厉害着呢,这回肯定也不会差,只不知是哪方面的,对自己是否有用。
不管了不管了,看了再说。去去去,一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去。
刘彻&刘据:……
于是刘据想象中宛如微服私访般的轻车简行,瞬间变成圣驾启銮,朝臣陪同,禁卫开道。浩浩荡荡,声势赫奕。
若只需展示曲辕犁,那么随便哪里都可,皇庄最为便利。但皇庄之地皆为良田,修有明渠水池,灌溉便利。龙骨翻车勉强还能试试,水转翻车就无用武之地了。
好在刘据大赛前就命人将长安周边都走访了一遍,圈出水源地势合适之处,最后将大汉第一辆水转翻车安置在安陵邑辖下乡野。
因队伍过于庞大,禁卫率先清道封村。村中百姓都被阻拦在界限之外,翘首以盼。
“看到了吗?这么大阵仗,真是皇上跟太子要来?他们怎么会来咱们这。”
“据说是来瞧新农具的。这阵子官府不是一直在水边搞来搞去,做了个大家伙吗。还时刻让人守着,不许人靠近破坏。听闻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可以让水流从低处自己流到高处来,不必我们自己辛苦下去取水。”
“嗤,开什么玩笑。我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水往低处流,没听说过水往高处流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太子想出来的。太子之前举办匠艺大赛你不知道?听说这是匠艺大赛的考题,有人将太子的想法完善并设计出来了。你以前也不知道猪被阉后能长得更好,黑室养鸡能长得更快啊。”
“对对对,我家的猪跟鸡自从用了这新方法,长得可快了。再过阵子,鸡都能吃了。这可是托了太子的福。太子厉害着呢,说不定真能让水流往高处走。咱们以后浇灌农田就不用愁了。”
……
这般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了几分,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里除好奇外,又添了几分欣喜与崇拜。
很快,銮驾进入视野,禁卫肃穆,威严尽显,人们只瞧着这架势就心生惶恐,好奇之心去了大半,慌忙跪拜磕头,高呼万岁千秋。
刘彻牵着刘据的手自銮驾下来,沿田岸而行。
格物司一众早已等候着,农田内,数头黄牛耕地而行。旁边还摆着三个展示品。
刘据先指展示品,一一介绍:“父皇瞧,这个是木犁,便是我们现今常用耕地之犁。”
刘彻点头,每年春初都需“祈年”,祈求这一年国内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此时天子需下地三推或一拨,行籍礼。因而对于木犁,刘彻用过,认识并了解。
他指向与木犁相挨的农具:“这便是曲辕犁?”
“对。我本来还准备了直辕犁的考题,想着若做不出曲辕犁,能做出直辕犁也好。结果赵过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直辕犁便用不上了。”
刘据让人将曲辕犁捧起来,一一解说其构造。
何处为犁铧,何为犁壁,何为犁盘等等,一共十一个部件,每个部件的用处与设计原理,如何操作,如何使用。娓娓道来,讲述详细。
刘彻眼眸渐深:“也就是说曲辕犁一牛便可牵引,回转方便,且可以根据情况调节浅耕与深耕,适用旱田也适用水田?”
刘据微笑:“对。”
大农令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两块农田:“照殿下这般说,左边耕地之人用的是寻常木犁,右边用的是曲辕犁?”
话毕,众人皆抬眼望去,心中惊骇。自他们走过来这一会儿,此处犁地之情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左侧推进刚到田中,右侧已然走了一个来回。而且明显可见,左侧之人行进吃力,右侧之人行进轻便。
大农令心尖颤抖,甚至顾不得同刘彻禀告,一脚踏进农田,直冲两人而去。
刘据贴心地取出备好的特制高靴筒裤给刘彻套上,父子俩坦然踏入。
众臣:……行吧,他们没这待遇,他们懂。
羡慕一秒,大家齐齐步入农田,跟着左右两边犁地之人行走,审视、观察。
走了几个来回,刘彻眼眸越来越亮,言道:“朕试试。”
看再久终归不如亲身体验一回。唯有亲自试过才能真正了解此物的功用。刘据点头,令手扶曲辕犁的赵过退下,在旁指导。
刘彻有过使用木犁的经验,没多久就上手了。走了两三个来回,心中激荡越甚,刚停下来,就见大农令在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彻直接将扶手递给他。
于是从大农令到籍田令,跟随而来的朝臣,有兴趣的都体验了一遍。有些本就不懂农桑之事的,也就自觉地不凑这个热闹不添麻烦了。
体验完,大农令激动万分:“曲辕犁,曲辕犁,曲辕短辕之犁,好,太好了!陛下,此乃农田神器。
“所谓夏耕灭荒,冬耕灭虫。如今正是冬耕之际,适合深翻土地,以便来年种植。此物现今就能派上大用场!陛下,臣以为曲辕犁当迅速制作推广。”
刘据摆手:“自然是要制作推广的,不过大农令莫急,咱们今日可不只是为曲辕犁而来。”
大农令一顿,刘彻却已想到适才旁边摆放的农具为三个,除曲辕犁与木犁,还有一物,形似木耧,手指过去:“那是你同朕说过的三脚耧吗?”
刘据点头,拉着刘彻走到第三块农田,此地耕牛与三脚耧早已准备妥当,一声令下,赵过便上前展示。
三沟齐开,三垄并行。
大农令再深吸一口气:“这……这竟比寻常木耧强这么多?如此一来,岂非事半功倍?不,不只翻倍,当可三倍,四倍。
“再加上曲辕犁,以往七旬才能犁耕的土地,现在或两日便能完。两者配合,能减去许多时间,省出诸多人力。这些时间与人力,若再用于开荒种植,那……那……”
大农令光是想想就兴奋得不行,浑身血液翻涌。
刘彻也相当震惊。他早听刘据说过这些东西,心底略微有底,却不料效果竟比他想的还要好。
若曲辕犁、三脚耧都有这样的效果,那剩下的呢?
刘彻目光炙热:“你所说的龙骨翻车与水转翻车在哪?”
大农令&百官:还有其他?
刘据扶刘彻走上田埂,将高靴筒裤褪下,在前引领,来到一处水流边。但见水旁架一“巨物”,一头靠岸,一头在水中。
岸头设一横架。两个稚童双手攀着横架,双脚蹬着脚踏。水流沿“巨物”水槽缓缓上涌,流入岸边。
大农令:!!!
水往高处流,这东西竟然能做到水往高处流!
刘彻看着两个孩童:“这是龙骨翻车?单靠孩童脚踩就能使用?”
“对。正是龙骨翻车。可脚踏可手摇,采用杠杆原理,能省许多力气,不论壮汉妇人,亦或孩童老妪,都能使用。
“提取上来的水不但可以灌溉农田,还可用水桶接取,以作生活所需。如此就不必日日下去肩挑取水了。”
刘彻点头,神色闪动:“若龙骨翻车都有这等作用,那你所说的水转翻车是否更甚?”
“父皇随我来。”
刘据大手一挥,继续引领前行,走了约莫一里路程,看到另一处水源。此地水位比之前更低,水流也较为湍急。
水岸之物更为巨大,一部分与方才的龙骨翻车有些形似,但却又多了好几个巨大的轮盘结构。岸上部分还设有牵引杆,牵引杆另一端连接石磨。
众人满面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水转翻车也是提水的吗?
刘据朝公输庆看了一眼,公输庆上前撤掉机括锁,翻车开始运行。卧轮带动竖轮转动,竖轮再带动刮板水流往上,成功实现水从低往高走。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牵引杆也缓缓动作,石磨自行转圈。
众人:!!!
没有人,石磨居然自己推了起来。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有人惊骇不定,左看右看,连水下都瞧了好几眼,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无人。但石磨偏偏动了。
“这……这怎么会……”
大家只觉喉头发紧,到底是妖术还是仙术?
不,这是太子殿下弄出来的。太子殿下怎会是妖术呢,仙术,必定是仙术啊!
当然也有人聪明地猜出关窍,譬如大农令与少府寺卿。
二人异口同声:“是水力!是借用的水力!”
大农令双唇颤抖:“借用水力往高处取水,不必人力脚踏或手摇便罢了,竟还能同时用于推磨?”
刘据点头:“不错。正是水力。与刚才的龙骨翻车不同,二者各有利弊。
“龙骨翻车大多低位水域都可用,但水流与岸的高度不能相差太大。她胜在便利,制作安装也相对简单,并不麻烦。
“水转翻车需在岸边水流处挖沟设渠,制作安装相对复杂,唯有在水流湍急处可用,水流平缓则无法借力。但可改为畜力人力。
“它还有个最大的优点,若水势适宜,除提水外,还能连接石磨或石舂,用于推磨和舂米。只需水流水力在,就能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大农令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是惊的,也是喜的。
刘彻亦难掩心神震荡,喃喃道:“曲辕犁,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犁耕,播种,灌溉全部囊括,甚至还能兼顾了推磨舂米。
神物,真乃神物也。不愧是仙境的东西,唯有仙境才有这般神奇的东西啊。
刘彻两颊抖动着,嘴角上扬,上扬,再上扬。
他低头看向刘据,激动、宠溺、兴奋、雀跃,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似刘据周身有光圈环绕,令他双眼迷离。
这是他儿子,他儿子!他刘彻的!
有子如此,何愁我朝不兴!
众臣子们更迷离。他们虽不知刘据的“奇遇”,没有刘彻的“脑补”,但前有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玻璃等,现有曲辕犁、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神奇?就算有些并非太子殿下一己之功,还有柏山等各位匠人的努力,但若无殿下构建的框架与给予的巧思方向,他人如何能成!
所以归根结底,这些神器能够出世的关键还在殿下啊!
众人看向刘据,竟神奇地如刘彻一样,好似其头顶有光圈晕染,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亮,令他们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胸中激情澎湃。
这哪里是神童麒麟子,这分明是天上的仙童,是下凡来助大汉如日方升,物阜民丰的。
本朝得有这等太子,何愁大汉不强!
感受着所有人灼灼目光与炽烈热忱的刘据:……???
你们眼神为何如此奇奇怪怪?
第58章
他浑身一个机灵,下意识拉住刘彻的衣角。
刘彻微顿,见他面色不太对劲,疑惑问道:“怎么了?”
刘据目光扫向众人:“感觉大家盯我的眼神像盯一块大肥肉。”
刘彻&百官:……
众人懵逼一瞬,解释道:“殿下误会了。臣等是佩服殿下,崇敬殿下。殿下之才能,臣等望尘莫及;殿下之功绩,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
刘据挑眉:“意思是你们对孤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众人一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什么鬼的肥肉,殿下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刘据摇头:“没感觉到,孤还是觉得你们像在看大肥肉。”
说完,忽然想到自家父皇看他的目光也很微妙,跟百官并不完全相同,但同样十分诡异。
思及此,刘据条件反射性收回拉着刘彻的手,目露警惕。
刘彻&百官:……笑容消失。
一句话成功打断所有人的想象,将众人越走越歪、天马行空的“迷信”思维强制拉扯回来,一个个嘴角抽搐,宛如面部抽筋,失去所有语言。
——哈哈哈,我要笑死。这穿越者妥妥的气氛终结者。人家明明是把他当神仙一样看,就差没立个牌位供起来了。见鬼的大肥肉。简直脑回路清奇。
——刘据现在是个香饽饽,大家都盼着他能做出越来越多的东西来。这些东西不但可以惠及百姓,也能惠及自身。所以说是大肥肉,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毛病。哈哈哈。
——刘彻&百官:……无语是我的母语。
——仙童滤镜瞬间破碎。哈哈哈。
刘据:???
所以他们真的只是敬仰他?
刘据迷茫抬头,对上众人复杂微妙的眼神,讪讪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为了缓解尴尬,强硬将话题转回正事上来:“父皇,方才大农令说得对。夏耕灭荒,冬耕灭虫。耕田过冬,虫死土松。
“现今正值深耕之际,乃曲辕犁大用之时。这东西需及时传于民间。再有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即便紧迫性不如曲辕犁,也不能拖延。
“开春便要开始播种与灌溉。因而现在就都得着手准备起来,以备届时之需。”
这话说得不错。谈及此点,众人心思收整,神色认真。
刘彻点头看向大农令:“此事需尽早拿出章程,越快越好。”
这便是将事情交由大农令负责的意思。意料之中,众人接受良好。唯独少府寺卿心里有些泛酸。
怎么是农具呢,怎么会全是农具呢。这不是给大农令量身定制的吗!
上回的香皂唇膏香水是为公主量身定制,而今的农具是为大农令量身定制。
殿下啊,你怎么就没想着给老臣之少也府量身定制一个!
少府寺卿偷偷瞄了刘据一眼,低垂脑袋,眼珠子骨碌碌溜圈,心念转动。不行,一定是他的存在感太低了,太子想不起他来。
平日无事得多去太子面前走动走动才行,至少要时刻让太子瞧见他,不能忘了他。
对,就这么办!
对于少府寺卿的小心思,刘据一无所知。那厢,刘彻已经下令摆驾回宫,毕竟东西看完了,接下来如何利用,怎生推广,章程安排可不适宜在这里谈。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唯有刘据半途改了道,没有跟着回宫,而是去了别院。此时的别院已经换了牌匾——格物司。往后这里就是太子旗下私设从属官邸了。
合理利用,赛事办公两不误,丁点不浪费。
格物司。太子专用办公内堂。
刘据让人将大赛前三一一叫进来,询问当初应下的承诺,他们可想好要求什么。
先是赵过。
他说离家时答应了妻子,若真能获得这次机会,所求之事,会与她商议后决定。询问刘据,是否可以先留着,等他先遣人送钱回去,将妻子接过来再说。
刘据笑了笑,直接应允。
再是庄青舟,求刘据让他翻阅誊抄朝廷目前掌握的全部有关匠艺的书籍。
这点不难,他有向上进取之心,刘据很高兴,欣然点头。
最后是公输庆,刘据看着他,没有直接开口问所求之事,而是先说自己的疑惑:“水转翻车有一部分结构与龙骨翻车类似,你既能设计出水转翻车,便能做出龙骨翻车。为何选前者而弃后者?”
水转翻车想要七日做出实物,绝无可能,但龙骨翻车可以。
公输庆垂眸,恭敬道:“小人知道,在大比当中,实物总是比设计手稿要多些优势,也更稳妥。小人也想过是否直接做龙骨翻车会更好。”
刘据点头:“但你最终没有选它。”
“是。因为比起稳妥,小人更想在大赛中脱颖而出,惊艳四座。殿下所出四大考题,水转翻车的信息最少,设计最难。
“曲辕犁尚有现存木犁可以参考,而水转翻车,古往今来从未有此等农具。以往取水之桔槔,与其对比,无论结构还是功用皆是天差地别,并不能作为参照。
“再有殿下说过,对于作品的最终审核与排名,着重考虑设计难度与验证结果,因而小人以为实物或许更有优势,却并非取胜关键。
“若能做出水转翻车,其评分当比龙骨翻车更高,也更有机会……”
公输庆稍稍停顿一瞬,吐出两个字:“夺得魁首。”
刘据了然。
他当日只定了前三,前三中谁第一,谁第二,谁第三需等验证后再论。而如今验证结束,答案也已经出来。
庄青舟与赵过并列第二,公输庆则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他能从考题给予的点滴信息中完善全部设计,这份才干也确实堪称“惊艳”。
若无公输野,他本该借此青云直上,大放异彩。而现在,所有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因为一个公输野,蒙上了一层难以去除的尘埃。
刘据轻叹:“你还是想将孤的承诺用于公输野身上吗,这些时日可有改变主意?”
公输庆跪拜磕头:“小人心意未改,望殿下开恩。”
刘据提醒说:“你应当明白,太子承诺意义之重,作用深远。若将承诺用于自己,你所能获得的更多更大。你若暂时不知要为自己求什么,孤允赵过留着,之后再提,你也一样。”
公输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但不必了。”
刘据神色复杂:“你如此为他,可知你今日之举或许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知道。”这两个字让公输庆喉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仍旧坚持,“兄弟一场,小人没办法眼见他深陷囵圄,性命堪忧而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不论二郎如何做如何想,小人但求问心无愧,他日不会后悔。”
刘据端起桌上水杯,轻抿一口:“那你想求什么,如何保他?”
保也是有讲究的。是保其不死,还是保其无恙,亦或保其刑罚不加身?
公输庆停顿片刻,双手微微篡紧,半晌后打定主意:“小人请殿下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刘据眸光闪动:“只是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是!”
刘据嘴角微弯,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不得寸进尺。
“好,孤应了,你下去吧。”
公输庆离开,刘据将柏山与赵过唤进来,好奇询问:“听说公输兴求你们写陈情书,给了你们一人一座院子?”
赵过点头:“是。若卢令亲自来道歉,态度十分诚恳。知晓草民不是长安人,初来乍到,即便得入格物司,但还没有适宜居所,就送了座二进院落。
“若卢令年岁与家父差不多大。草民幼时不懂事,同旁人打架,将人打伤了。家父也是这般提着礼物,佝偻着身子,姿态低微。
“草民看到若卢令,便想到曾经,想到家父,家父已经不在了。草民……草民想着殿下明察秋毫,自己本也没因此遭罪,未有损伤,便点头答应下来。只是这院子……”
别看院落只有二进,但京中房舍本就不便宜,公输兴给的地段还很不错,自然更贵了。
因而赵过有些犹豫。
刘据轻笑:“你没遭罪是你幸运,跟公输无关。公输家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你该得的。”
见他这么说,赵过心中稍宽,盘算着,如此一来,可以传信给婉仪,接她上京了。
那厢,刘据又看向柏山。
柏山躬身回道:“师父确实也给了臣一座宅邸。但赵过的是赔礼。微臣不是。
“自微臣日渐得殿下看重后,公输师父便说,臣今时不同往日,不便再在公输家长住,需有自己的府邸。因而早前就已经为臣搜罗合适之地了。
“这府邸是师父赠予臣的,与二师兄之事无关。便是没有这档事,师父也会给。所以此次师父给的赔礼不是别院,而是公输家先祖手札。
“手札里面有以往公输家家主的匠艺心得,还有当年鲁班大师留下的残缺笔记,乃公输家不外传之秘。”
刘据顿住,眼珠转动。
公输兴果真会做人。赔礼非但丰厚,送的还都是二人急需之物,让人无法拒绝。可见非做做样子,是用了心的。
柏山一叹:“师父其实待臣不薄。大师兄亦对臣帮助良多。便是师父不开口,未曾给予赔礼,臣又怎能全然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这陈情书是臣本就是自愿写的。
“臣写完后,师父郑重谢我。说日后我不必被公输家恩义所困。今次之事了结,臣不欠公输家了。他日若再有人以恩义胁迫,不论是谁,臣都不用理会。”
刘据点头:“公输兴与公输庆还算讲理。只是公输野……”
他言语稍顿,公输野不必多费唇舌,又蠢又没脑子。但公输明……
刘据蹙眉:“在你眼中,公输明是怎样的人?”
柏山摇头:“殿下,臣虽寄居公输家多年,但与三师弟并无太多接触。记忆中他同二师兄一样瞧不起臣,却未曾出手为难过臣,惯常漠视以待。臣与他交集甚少,对他并不太了解。”
刘据轻笑:“无妨,你不了解,公输兴与公输庆该是了解的。”
柏山与赵过同时愣住,只觉得刘据这话似有深意,却不知深意为何。直到一旬之后。
翌日,公输野的判决定下。
免其死罪,流放五岭。
消息传来,牢狱中的公输野很懵逼。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尤其大哥赢得前三,还是魁首,竟只求他不死,这点更是让他不敢置信。
但不管他如何惊愕,如何生气,如何跳脚,事情已然尘埃落定,他也只能按律走向流放的路程。
而与此同时,公输明也狠狠遭受了顿家法,被公输兴与公输庆联手送回老家,修书族中,禀明事情原委,令其严加管教。
得闻消息,柏山与赵过怔愣半晌,想到当日刘据奇怪的神色与意有所指的言语,突然有些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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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
燕绥前来禀报之时,刘据并不在东宫,而与刘彻在一处。
听完,刘据一点也不意外,轻啧摇头:“他果然不是完全清清白白。”
刘彻挑眉:“你对他一直存有怀疑,所以当日未曾画出具体设计手稿,但找到方向,有些许构思想法的人一共五个。
“公输野犯事,自然被剔除,其余三人你都给予肯定,收入格物司,唯独公输明,你直接越过,未置一言?”
刘据颔首。采芹之事他铭记于心,一直相信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凡留下痕迹,不说必定全都有蹊跷,但大部分是逃不过这个准则的。似鄂邑,亦似公输明。
对鄂邑,无法按律处置,只看他们私下如何责罚。对公输明,他也一视同仁,无确凿实证之事,不以律法处置,将问题抛给公输家,端看公输家怎么责罚。
刘据抿唇,又好奇询问:“公输明为何要害公输野?”
燕绥回答:“公输明并不是要害公输野。公输野性格张扬,行事鲁莽,但他心思单纯,城府不深。
“相反,公输明有几分小聪明,从前自己想做又不敢做之事,多是撺掇公输野一起,如此也有个伴。”
刘据顿住,直接戳破他的委婉之言:“不只有个伴吧。以公输野又蠢又冲动的性格,还可为他冲锋。
“成了,他可以跟着达成目的;不成,跳得最欢最引人注意的是公输野,追责处罚的时候,公输野占大头。他这个始作俑者的过错反而小了。”
燕绥点头:“是。殿下精辟。往日这种事,公输明做得多了,成了习惯。这回也很自然地想如法炮制。
“他无意中看到赵过手稿,自己动了心,又害怕,就想拉上公输野一起。寻思着他们抄一部分改一部分,做得聪明些,或许可以过关。”
说到此,燕绥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哪知这回公输野的想法如此与众不同,公输明原以为他是畏惧殿下,不敢在殿下面前做手脚。既如此,他也害怕,就放弃了。结果公输野竟是打得这个主意。”
燕绥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刘据也很一言难尽,感慨道:“好在公输家还是有明白人的。公输兴与公输庆都不错。公输庆同他们是兄弟,差别怎么这么大。”
刘彻轻笑:“这有什么稀奇。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情还各不相同呢,更何况公输家三位只是同辈堂亲,并不同父同母。”
刘据觉得说得有理:“也对。似我同几位阿姐。长姐三姐与我都聪慧,可四姐脑子却不太灵光。当初要不是我察觉出采芹不对劲,她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呢。”
刘彻:……这都能扯到石邑身上。
亏得石邑不在这,不然只怕两人又得掐起来。上回被刘据说了一顿,石邑跑不过打不过,缠着自己跟卫子夫哭了好半天,吵得他头疼。
他一声轻叹,无奈摇头。
燕绥回禀完毕,躬身告退。
刘据嬉笑着攀上刘彻的胳膊:“父皇说驭下之术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我仔细想过的。既要怀柔施恩,公输野的死刑必定是要免的。
“流放之地就没有条件好的。五岭更为贫苦,物资困乏,山峦叠嶂,道路崎岖。流放犯人居住地更是管理严格,需日夜劳作,不得自由。
“公输野一个贵族家小郎君,往日金尊玉贵,此去必定要吃大苦头。说句水深火热也不为过。
“虽说我没把话说死,公输兴与公输庆若于国有功,积攒出足够的功劳,日后未必不能再求个恩典将他接回来。但那时也得看我们是否愿意,且至少需要好几年。
“这些年公输野在那,可要受不少罪呢。既饶他性命,又给予重惩。父皇觉得我这般处置可好?”
说到此,刘彻满眼宠溺:“好。做得不错。”
何止不错,又何止是这一处不错。
纵观整场事件,从别院的安排布置,刘据就已经料事在先,未雨绸缪了。后来察觉公输野的诡计,岿然不动,等待时机,当众揭发,既拿下公输野,又对他人以儆效尤。
尤其词严厉色警示的同时,还不忘再给予温和安抚。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再兼之后一切发展。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他便能一点就透。
整件事,除对窃抄设计的四人以及牵涉其中的公输明,惩处略显偏“柔”了些外,余者他都很满意。而即便是偏“柔”的地方也并非关键,无甚打紧。
此番手段,若换到年长的少年儿郎身上,最多让人觉得不错,给予几分肯定,谈不上多么出色亮眼。
但刘据尚且年幼,六七岁的孩子,怎能不让人惊艳呢?
至少刘彻被惊艳到了。他也头一次看到刘据除课业、格物创新、观察推理等诸多方面优点外,真正作为一个上位者的能力与天赋。
刘彻十分高兴,这几天面上的笑容就没怎么落下过。几乎后宫朝堂都能感受到,陛下最近心情上佳。
刘据也很高兴。哪有孩子得到家长肯定不高兴的?
他将屁股一挪,与刘彻坐得很近了一些,小脸笑意盎然,看不见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父子俩正温馨着,殿外小黄门来报:少府寺卿求见。
刘据瞬间蹙起眉宇:“怎么又是他,哪哪都有他。”
刘彻诧异:“哪哪都有他?”
“父皇,你不知道,他好烦的。位列九卿,别的九卿都是政务一堆,繁忙得很,偏他一个少府寺卿,手上管的类目最多,涉及机构最广,也不知怎么会一天天这闲,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说到这个,刘据就郁闷,小脸气鼓鼓的。
刘彻挑眉:“他常去找你?”
刘据撇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日日请安,还时不时搜罗些少府的新奇玩意儿给我,偶尔给我聊聊听来的趣事。
“说实话,他这方面本事不行,讲得一点都不好,比不得廷尉左监三分之一。他能不能认清自己的定位!
“他是少府寺卿,专人专事,利用自己的长处,干好本职工作不好吗,作甚非得在不擅长的领域白费力气。
“他是真的没有天资啊。当初左监同我讲案卷故事,也是从生硬一点点转为熟练有趣的。但这个过程人家只用了一旬。一旬而已!
“这方面,少府寺卿是真的拍马都赶不上。我一点也不想听。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如此热情。
“若说是因为上回对我所做香皂等物表现出失望之态,我都说了我没这么小气,不怪他。他还坚持如此。哎。”
刘彻:……
少府寺卿那点小心思,简直显而易见。
但他看了刘据好几眼,发现刘据是真不懂少府寺卿的热情所为哪般,一时表情凝滞,竟不知道是先感慨儿子虽然大多时候聪慧,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太灵光;还是先替少府寺卿默哀。
“他不会是见我没在东宫,来这寻我的吧?”
刘据睁大眼睛,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可是宣室殿,少府寺卿过来肯定是寻他父皇有正事。
但想起少府寺卿缠人的本事,以及他表现出来的锲而不舍的韧劲,刘据浑身抖了抖,瞬间站起身同刘彻告退:“我得躲躲。不想见他。”
迈步就走,行了几步,想起少府寺卿就在殿外,转了个方向,从侧殿另一边窗户轻手轻脚翻了出去。
刘彻:……???
至于吗?
鬼鬼祟祟绕开殿前,完美脱身的刘据扬起明媚笑靥。
至于,当然至于。
他想了想,同丰禾道:“孤已许久没陪母后用膳了,走,叫上几位阿姐,我们一同去椒房殿。”
椒房位于后宫。少府寺卿去见他父皇还有诸多名目可寻,但母后呢?他就不信少府寺卿敢往后宫冲。
嘿嘿嘿。
然而一入椒房殿,刘据就愣住了。殿内有两位美人。一位是李姬,他熟悉的。自鄂邑之事后便向他母后投诚,如今是椒房殿的常客。另一位却有些陌生。
二人相当有眼色,见他们进来,立时起身告辞。
刘据托腮,望着那位妖娆美人离去的背影,上前挽住卫子夫胳膊,好奇询问:“那是谁?长得好生漂亮。上回我在父皇那里似乎也见过她。是父皇新晋的妃嫔吗?”
石邑翻了个白眼:“人家都上位两三个月了,圣宠极盛,风头无两,宫内宫外皆有耳闻,也就你一门心思捣鼓你的匠艺大赛,对旁的事情全不关注。”
刘据:……两三个月,风头无两?他消息这么落后的吗?
卫子夫莞尔:“这样也好。宫里的事你略有了解就行,不必过多关注。专心课业与你那些新奇之物才是正道。”
刘据点头,但既然需略有了解,总归还是要问一问的。至少不能像上回一样,见了面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她现今什么品级?”
石邑撇嘴:“前几日,父皇刚封她为夫人。”
刘据张大嘴巴,上位两三个月就已是夫人,这么厉害?
不过……
刘据歪头思索:“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
卫子夫轻笑:“你不是说上回在你父皇那见过吗?自然眼熟。”
“不是。上回见她,我便觉眼熟了。”
上回被刘彻岔开话题,刘据也没再去思考。如今想想,觉得很是奇怪。
李夫人是让人一见惊鸿的样貌,便是放在后宫美人堆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绝不会让人过眼就忘。
若他曾经见过,应该记得才对。不应该啊。
卫长给出提点:“她出身乐府,兄长乃乐府音监李延年。”
刘据:……!!!
卧槽,记起来了,去岁正旦日宫宴上那位蒙面舞姬!
第59章
卫长轻笑:“想起来了?她当日轻纱遮面,唯余一双眼睛在外,容貌只隐约可见,看不真切,你自然记不清晰,只觉眼熟。”
刘据腾一下站起,面露不悦:“她怎么还能上位!”
卫子夫笑着摇头,将他拉到身边询问:“你父皇后宫美人众多,据儿以往也未见对谁过多在意,为何偏对她这般不同?”
为何?
刘据愣住,不管弹幕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对于可能导致自己“自刎”的幕后推手,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他不能说,只能犹豫着道:“就是不喜欢她。谁让她利用我。”
此话一出,卫子夫也没多想,只当他小孩性子,还记着当初李家兄妹偷他荷花绣球主意的仇,宠溺般戳他一指,不再多言。
倒是卫长思虑更深:“阿弟说得不错,那日之事,父皇心中对她必定有根刺,若无旁的契机,绝不会点她进献歌舞,她如何有的面圣机会?”
关键在于“旁的契机”。这个契机为何?
卫子夫收敛笑意,言道:“王夫人擅舞且爱舞,先前打算学只新舞,可学了许久,仍是怎么跳都跳不好。
“那些天闷闷不乐,你父皇问起,她便如实同你父皇说了。顺口提到乐府有不少舞姬,都比她强,请示你父皇,让他允许自己挑位功底深厚的舞姬来玉兰阁教她。
“你父皇允了,还陪她一起去乐府挑人。”
诸邑侧目:“挑中的就是这位李夫人?”
卫子夫摇头:“还没挑,就见乐府一角,花丛旁一位舞姬在独自起舞,舞姿曼妙,宛若花中仙子。
“陛下看得正起劲,突然从旁边蹿出几个人来,针对她,排挤她。言语欺辱,还动了手脚。”
刘据:……懂了。英雄救美经典场面咧,啧,无力吐槽。
似那般的样貌身段,本就容易让人一见动情,难以忘怀,加之还有英雄救美的戏码,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父皇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后宫美人一茬接一茬,就此受用也很理所当然。
即便随后得知她就是当日的蒙面舞姬,但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年,如斯美眷在怀,想来也不会再计较。
刘据一叹。
卫长沉思:“王夫人前往乐府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
卫子夫放下手中杯盏,神色严肃:“我从不信后宫里有这样的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王夫人为何这般做?
刘据百思不解,将心中疑惑问出来。
石邑挑眉冷哼一声:“还能为何,见母后收了李姬,便也想给自己找个助力,在后宫拉帮结派呗。平日里装得多温顺,当谁真信她。”
刘据蹙眉,觉得有些不太对。
他想了想,抬头看向卫子夫:“王夫人这些年即便盛宠,也从不与母后争锋,一直对母后礼敬有加,母后为何不信她?”
卫子夫轻笑:“你觉得一个能在刚入宫就知道如何谋算,在同期诸多美人还绞尽脑汁想博得陛下恩宠的时候,她已经另辟蹊径,走上太后路子,且借此成功上位,让陛下将她放在心里,数年圣宠不衰的人,会是简单角色?”
刘据了然。
卫子夫嘴角露出一丝讽笑:“尤其她如今还生有刘闳,乃陛下唯二子嗣。虽然她目前未对我们表现出任何敌意,但我不信她当真没有半点心思。
“更何况,后宫妃嫔如云,有人跌落,又有人上升。这十几年,我见识过太多风云起伏,我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没有软肋在我手中,无法掌控的人。”
软肋,掌控……
刘据抿唇。答案很明显。这两个词才是关键。
“所以母后接纳李姬,收入麾下,重点就在于此。李姬性子软,好掌控。她虽然能力不强,但从无坏心,是后宫难得的干净人。尤其懂得知恩感恩。
“只需待她好,她就会记在心里。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举。并且她还有二姐这个软肋在。母后身为后宫之主,亦是众皇子皇女的嫡母。不论是掌控李姬还是掌控二姐,都有天然优势。”
“但王夫人与李夫人之间,可不似母后与李姬。她们凭什么?”
这点刘据不解,诸邑也不解:“似李夫人这般绝色美人,得宠不足三月,便已位列夫人,与王夫人平起平坐。
“如此势头,王夫人如何确信自己是找了个帮手,而不是竖了个劲敌?她不是蠢人,不可能事前没想过这点。
“要说她膝下有刘闳。刘闳不过一介皇子,与阿弟之太子不能比。
“一旦李夫人也生皇子,便可直接跃居王夫人之上,王夫人如何保证自己能控制她?若她提前下手,绝了李夫人怀胎的可能。那么此等大仇,只会让两人迟早分崩离析。
“王夫人应当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此事不对劲,不合常理。
卫子夫没有回答,而是认真看向四个子女,尤其是三个女儿:“你们觉得呢?”
石邑懵逼。诸邑垂眸,陷入沉思。
卫长默然片刻,开口道:“能让一个人这般相助对方,相信对方绝不会反噬自己的,约莫有三种可能。
“其一是恩,此恩之大,宛若再生,甘愿为其刀山火海,永不背叛。其二为利,此利之大,迷人心眼,甘愿为其冲锋陷阵,无法拒绝。
“其三……”
卫长眸光闪烁:“王夫人手中有李夫人的把柄,这个把柄让王夫人觉得自己能控制对方,让对方不敢妄动,必须此生此世都受她摆布,为她驱使。”
诸邑摇头:“王夫人与李夫人此前应该无交集,说恩谈不上。而且李夫人与李姬不同,不像是会为了恩情就对王夫人唯命是从的。
“至于利,更不可能,王夫人许不了这么大的利,她所能许之利,李夫人一旦上位,都可以自己去争,且争到手的或许更多。”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姐妹俩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把柄。”
石邑:……???
信息量多大,她听得云里雾里,脑袋发晕。但刘据瞬间明白了,眼珠转动:“什么样的把柄这么厉害?”
卫长诸邑摇头沉默。
卫子夫勾唇:“暂且不知,但不必担心,母后会派人去查。这个把柄或许藏得有些深,需要点时间。”
卫长眸光闪动:“查到后,母后打算怎么做?”
“若这个把柄无关朝政,不敏感,王夫人能用,我们也能用。”卫子夫看向刘据,“据儿现今风头太盛,是好也是不好。
“若能有位风头更大的宠妃帮着挡一挡,分去众人注意,也无不可。总归后宫美人众多,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
此话一出,刘据愣住。
卫长与诸邑恍然大悟。
这么看来,李夫人能不足三月连升几级跃居夫人之列,成为本朝后宫古往今来第一人,背后只怕有卫子夫推波助澜,夫人的封号可能还是卫子夫向刘彻进言的。
如此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表现出皇后该有的贤惠与大度。
“不过若这个把柄涉及朝政,过于敏感,会令陛下膈应……”卫子夫眼眸闪烁,一声轻叹,“那就留不得了。”
并不是所有把柄都能放心利用。若事情涉及太深,她们瞒而不报,恐生祸患。尤其等到真相大白之日,她们此举只怕会让帝王心中反感,渐生疑心,得不偿失。
所以在这方面,卫子夫素来慎重,脑子也很清晰,她转头笑看子女:“此事母后自有决断,你们不必理会,也不要插手。”
又看向刘据:“尤其是你。就算不喜欢李夫人,也不要表露出来,不想见她,不见就是。犯不着同她争锋生怨。”
刘据点头:“母后放心。我知道的。”
他又不蠢,本就不可能明面对李夫人如何,便是暗地里也不需要。
他相信自家母后的能力。既然母后已经有了安排。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免得弄巧成拙,坏了母后的事。
因而从椒房殿出来,刘据就将此事抛到一边,刚走到东宫,还未入内,就见少府寺卿迎面走来。
刘据双目瞪圆:“你怎么在这?”
“臣入宫觐见陛下,禀报些许事宜,顺道来给殿下请安。”
刘据:……父皇住未央宫,孤住长乐宫,你这哪门子顺道?呵呵。
“殿下,上回听闻殿下提起果脯,臣让太官令旗下掌膳试做了一些,殿下可要尝尝。”
少府寺卿笑盈盈上前,正打算递出食盒,刘据下意识后退一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能别这么笑吗?太谄媚了。”
少府寺卿身形顿住,啥?啥玩意儿?
刘据招手让丰禾取出一面镜子对照过去:“你自己看看,像不像某些花枝招展,想要博君欢心的女乐娼妓?”
女乐娼妓?将他一个九卿比作女乐娼妓?
少府寺卿:……笑容凝滞。
然而当镜子竖在面前。少府寺卿浑身僵住,为……为什么感觉还真有点?
不,绝不可能。
少府寺卿坚决不认,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反应,立时将表情收敛了几分。
“这就对了,这样看上去舒服多了,至少不会让孤一身鸡皮疙瘩。”刘据示意丰禾结果食盒,言道,“果脯孤收下了,你走吧。”
少府寺卿哪肯走:“殿下,微臣近日还搜集了些民间奇闻轶事,不如让臣……”
话没说完,刘据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孤不想听。”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
不应该啊。他打听过的。太子喜欢捣鼓吃食,喜欢听博望侯说西域趣闻,也喜欢左监叙述案卷故事。
他这才费尽心机,特意投其所好。怎么看太子的表情,这么嫌弃呢?
“殿下,殿下走慢些。殿下若是不喜欢果脯,不喜欢听趣闻,臣少府旗下还有许多东西呢。殿下可要去逛逛?”
刘据停步,越发无语:“你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府寺卿讪笑:“臣……臣没想做什么,就是关心关心殿下。”
刘据压根不信,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爱说不说。”
少府寺卿连忙追上去:“说,微臣说。微臣就是想问问,不知殿下最近可有什么别的巧思设想,需要些什么东西,可有用得上微臣之处?
“只需殿下开口,不论何物,有多难办,微臣刀山火海,都要为殿下寻来。不过……”
少府寺卿觑了刘据一眼,试探道:“殿下你看,大农令已经得了许多东西,琉璃街之事本就非短期之功,耗时长久,设想庞大,而今又兼有曲辕犁翻车等物。
“公主都有了肥皂唇膏香水,少府这边……殿下看,什么时候再做个东西。大农令那边挺忙的,就给少府吧,可好?”
刘据愣了半晌,恍然回神。
好家伙,这人最近这般热情,汲汲营营,竟是跟他讨东西?
他有些奇怪:“大农令手上管着琉璃街和农具,少府不也有马具与望远镜吗?真要算起来,你负责的比他还多。他忙,你就不忙?”
少府寺卿笑得无比灿烂,无比讨好:“少府旗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有许多得力人才,似若卢令公输兴与考工少令柏山,都是一等一的帮手,因而微臣比大农令略有优势。不说手头这些,便是再来几个也使得。”
刘据蹙眉又往后退了一步:“都说了别这么笑,收着点。看着怪瘆人的。”
少府寺卿:……
再次收敛笑意,少府寺卿继续问:“那这新物件?”
刘据挑眉:“孤确实有着手在做两个新东西,是柏山琢磨了一年多的。早就已经设计完成,进入实验阶段。只是这玩意儿不好实验,需多弄几回才行。”
少府寺卿双眼亮起来。柏山虽是他旗下,但一般不怎么归他管。谁都知道这是太子的人,其所负责设计多是机密,太子既然现在不说,他也不好问,只道:“那若是成了……”
“给你给你,行了吧。”
那东西本来就该少府负责,因而刘据回答得十分爽快
少府寺卿明媚笑靥又堆了起来,想到刘据不喜欢他这么笑,瞬间收敛回去,眼巴巴道:“不知可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
“有。”
正当少府寺卿竖起耳朵,躬身倾听时,刘据又道:“需要你现在立刻马上从孤面前消失!”
少府寺卿:……行……行吧。
少府寺卿悻悻离去,刘据长舒一口气,转身入殿。
没多久,刘彻就听闻了这一出,得知儿子把九卿之一比做女乐娼妓,心情相当复杂,不过对于刘据口中所提新物件,倒是十分感兴趣。
次日刘据来请安便问:“难怪自匠艺大比后,你那格物司诸人全都安排去协助大农令制作农具,传授于民。唯独柏山,最得你重用之人反而被你派了出去。就为了你所说的新物件?”
刘据点头:“对。”
刘彻挑眉:“什么东西,长安不能研制,要跑到外地?”
“长安不是不能,而是不方便。这东西暂时不能叫人瞧见,所以得寻荒郊野岭,少有人烟之地。”
暂时不能叫人瞧见?荒郊野岭,少有人烟?
这几个词莫名让刘彻想到一物——孔明灯。
刘据眨眨眼:“与孔明灯差不多,但功用不同,用处大多了,机密程度不低于望远镜。”
刘彻眸光一闪:“哦?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刘据眼珠转动,“父皇可是打算开春后与匈奴开战?”
刘彻轻笑:“去病告诉你的?”
“表哥没直接说,但我知道父皇有今岁出击之意。又偶然听到他跟舅舅谈话,言及准备开春后的粮草,自己猜到的。若不开战,何须粮草。”
刘彻收起玩笑之色,神色认真起来:“朕确有此意。之前张骞提议再使西域,你便说过,在河西没有到手之前,不便前往。
“河西之地乃中原通向西域之咽喉要道,也是张骞出使必经之路。都需先将这里打下来才能谋算。
“也唯有如此,我们与西域往来才能通畅,不被匈奴所困。朕等了许久,不想再等了。”
刘据了然,挽住刘彻:“那我正好可助父皇一臂之力。”
刘彻莞尔:“你所做马具、指南针、望远镜、孔明灯,这回都可派上用场,确实是助了朕好大一臂之力。”
刘据昂首挺胸,得意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柏山现在所做的新物件。”
刘彻顿住:“新物件也是关于战事的?”
“对。父皇等着吧,定然又是一个大惊喜。你可要做好准备,莫要被吓着。”
刘据扬起小脸,自信满满。
刘彻眸光闪动,心中念头丛生,却止住了没有追问。有此前诸多“惊喜”在前,他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就不知这所谓惊喜之大能达到什么程度了。
若真能对此战大有助力,耐心等上一等又何妨。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开春,时值正月,气候稍有回暖。
这日朝中休沐,刘彻刚起床,便见余穗急匆匆来报:“陛下,殿下说东西做成了,请你摆驾前往。
“这回的地点有些远,请陛下安排好一应事物,并带上大将军与冠军侯。至于其余人等,请陛下思量,比同望远镜即可。”
刘彻眸光微动:“他自己呢?”
“殿下已提前去布置了。”
刘彻颇有些讶异,以往那么多东西,可从未这般过,究竟是什么,需要他亲自布置?
念头闪过,刘彻挥退余穗,立时让人召集众臣,仍是同马具望远镜差不多的配置。几大心腹将领并大农令、少府寺卿等。
一行人整装出宫。与余穗所言一致,这回的地点确实有些远,不在长安,不在周边陵邑,一路行往新丰县方向,至得骊山山脉附近。
刘彻旁观四周,此地不见村落,渺无人烟。倒也符合刘据此前说的要求。
沿着山路而上,没多久,到达一处相对平坦的开阔之地。草地上摆着几张桌椅,上头备有各色饮水点心小食。
众人落座,一头雾水。
怎么地,这是陛下太闲了,邀他们来野炊吗?
“太子呢?不是说提前过来布置,就是布置这些?”
看着桌上品类丰富,数量良多的吃食,刘彻也很懵。这臭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余穗躬身答话:“回陛下,这些吃食是太子考虑到诸位一路车马,待会儿恐也不便野炊做膳,恐误了午食,于身体不好,因而让奴婢备着,可供陛下与诸位垫垫肚子。”
霍去病捻了块糕点扔进嘴里:“太子人呢?怎不见他。”
“太子已经在了,只是还需等一等。”
“等什么?”
“等风来。”
霍去病顿住:“你说什么?等风,什么东西还需……”
话语戛然而止,霍去病与卫青瞬间起身,几乎同时跑向刘彻,一左一右将刘彻护卫在后:“护驾!”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但听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左侧山峰飞来一个庞然大物,宛若巨鹰,又非巨鹰;形似绢鸟,却硕大无比,绢鸟下面横杆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
众人面色皆变,瞬间明白了大将军与冠军侯为何突然动作。
卫青霍去病浑身戒备,双眼紧盯这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待得其越飞越近,卫青神色渐松,霍去病嘴巴微张:“那是……燕绥?”
燕绥?太子亲卫队长燕绥?
众人定睛看去,诶,似乎还真是燕绥。
既是太子的人,就不是刺客,那这宛如绢鸟的大家伙莫非就是太子新制的东西?
念头刚刚闪过,就见“绢鸟”之后,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在空中升起,跟着“绢鸟”一起飘过来。
“孔明灯”灯罩下方是一吊篮,吊篮中刘据伸出脑袋朝下方使劲挥手:“嗨!父皇,我在这。”
刘彻&众人:!!!
全场皆惊。刘彻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刘据,比之众人的惊讶,他更惊骇,生怕他掉下来。双手微颤,心尖都在抖,屏住气,连呼吸都忘了。
及至“绢鸟”与“孔明灯”一前一后降落地面,刘彻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却又瞬间升起熊熊怒火。
臭小子胆真够肥的,这么高这么危险也敢自己去。便是要人试验,吊篮里的柏山藏海不行吗?何须他一个太子亲自上!
这若是……若是有个闪失……
光是想想,刘彻心头就猛地一痛,似是中了一箭般。看向刘据,眸光越发凌厉,双手成拳,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看来还是上回打得轻了。这才过去多久,竟又犯。可见把他当日的教训与自己的保证忘得一干二净!
刘彻咬紧后牙槽,脸色铁青。
那厢,众人看着眼前两个“庞然大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东西竟能飞天?”
刘据从吊篮跳下来,背着手得意非常:“当然能。绢鸟能上天,孔明灯能上天。木鸢与热气球为何不行?”
“木……木鸢,热气球?是这两者的名字?”
刘据一一指过去:“这个便是木鸢,与绢鸟架构差不多,但用的材料不同。主体为木制结构,羽翼用合适的布料。
“这个叫热气球,沿用孔明灯的方法。只是将其做得更大更结实,下面设置吊篮,可以载人载物。”
“木鸢,木制飞鸢。但这热气球……”有人疑惑看着热气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燃火生热,形似球体?”
刘据顿了一瞬:“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者都可载人飞天。”
众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几个将军,眼睛都直了,纷纷涌上前去,将刘据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殿下,这东西可以载重多少?”
“殿下,它们能飞多远?”
……
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雨后春笋般往后冒。
刘据好脾气地一一解答:“木鸢靠风滑翔,可根据结构大小,承重一人或两人,载物不是很方便。
“但它不需要燃料,也不需要控制火力,抓住横杆就能自高处飞跃,却也仅限于高处飞跃。别的就不合适了。
“热气球与之相比,载重要大得多,可以多人。譬如刚才,就载有孤、藏海与柏山三人,还可装载货物。不一定非要从高处起势下行,也可以平地升空,再到另一地降落。
“总之二者各有优势,可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如何使用。”
高处飞跃,平地升空,另一地降落……
这几个字眼钻入耳膜,众人心念百转。若是……若是如此,是不是代表他们可以根据地形,乘此二物,突袭敌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将军们眸光越来越亮,也有人察觉到关键:“是否都需借用风力?可能控制方向?”
“对。都需借风力。”刘据一叹,摇头道,“不能控制方向。但可以监测风向,利用风向。木鸢是利用空气阻力,减缓下降的速度,从而让人以能够承受的速度到达地面。
“这东西限制较大,但若峡谷作战,或是敌军营地周边有山峰,就相当合适。热气球的作用相比起来就要广许多。
“我们不能决定方向,却可以通过控制燃料的多寡,火力的大小来升降不同的高度。空中风向也并非全都一样。不同高度的风向是有差别的。
“可以利用这点,选择不同高度,从来借助不同风向,调整方位。”
众将军恍然:“若要降落,也是通过控制燃料与火力?”
“对。”
刘据眼珠转悠一圈,笑道:“热气球还有最妙的一点是,即便下方敌营情况特殊,不适合降落突袭,也可以在空中应对。
“敌军弓箭强弩射程有限,只需控制热气球的高度大于射程,他们即便发现我等,也无可奈何。但我们却能从热气球上扔下东西,譬如燃火的羽箭。”
火攻?
众将军瞳孔睁大,胸中激荡更甚。
“此法甚好!”
“敌营火势凶猛,又对我们无可奈何,必定损失惨重,军心涣散。”
“何止,倘若知道对方补给何处,烧了补给,这仗我看他们还怎么打。”
“这东西简直是奇袭利器啊。大殿下果真大才。孔明灯我们都知,却谁也没想过能改造成这般模样。果然还需大殿下出马。”
……
赞美之词层出不穷,久不断绝。
另一方,霍去病看着众星捧月般的刘据,又看了看身边脸黑如墨的刘彻,偏头摸了摸鼻子。
臭小子还得意呢,呆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那厢,众将军激动之后终于想起在场还有个皇帝,转身走向刘彻:“陛下,此物虽有限制,但若运用得当,可给予敌军沉重一击。”
“对,陛下,必须加紧赶制。这回出兵匈奴,我们就能用上。少府寺卿,出兵在即,恐怕要辛苦你了。”
“我都快忍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去边关与匈奴打一场,看看他们瞧见我们这么多神器会是何等表情。哈哈哈。”
“陛下……”
将军们你一言我不语,说得十分起劲。卫青蹙着眉,重重咳嗽两声,打断众人的话语。
众人微顿,不明所以,抬眸看去,但见卫青目光扫向刘彻。而刘彻……
诶,陛下脸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刘据也发现了,真无知者无畏,竟还上前关切询问:“父皇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可有侍医随行而来?”
刘彻鼻尖冷嗤,不置一词。
刘据:???
什么意思?我关心你,你怎么脸色还更差了?
他身形一滞,看了眼木鸢与热气球。不会吧。不会是这俩东西太不可思议,把自己父皇震惊傻了吧。他父皇胆子这么小的吗?
念头刚起,但听刘彻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宫。”
随即,刘据便觉自己后脖颈被人拎起来,一路被揪着甩进马车。
众人:……
第60章
宣政殿。
正殿,刘彻与臣子们热热闹闹商议着木鸢与热气球的研制,以及据此可能实行的奇袭方案一二三四。兴奋,激动,跃跃欲试。
偏室,刘据一个人冷冷清清跪着,由于已经跪了一阵子,身形略微摇晃,双手不自觉揉着腿膝盖,喉间不时发出痛苦闷哼。可怜,无助,委屈巴巴。
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尤其正殿偏室仅一墙之隔,众人欢喜热闹的讨论清晰可闻,刘据越发觉得委屈了,心中苦楚犹如喷泉,源源不断往上涌。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阿父。
他累死累活搞基建,搞科研,搞军备,力求能在此番大战中出其不意,以最优的战术最小的代价,一举拿些河西之地。
终于搞出了个作用甚大的神器,诸位大臣们都好欢喜好开心呢,偏他阴着脸,不夸他不赞不他赏他就算了,居然还罚他?
这是什么操作。还有天理吗?就问天理何在!
刘据心里憋得慌,宛如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越想越觉得气闷,越想越觉得伤心。鼻子一酸,眼眶湿润。
此时。正殿的讨论已经进入尾声。
霍去病转头,以他的角度刚好能从未曾关闭严实的门缝中看到这一幕,眉宇微微上挑,瞄了眼刘彻的脸色,上前道:“陛下。木鸢与热气球堪称奇袭神器,若运用得当,或可决定战局胜败之关键。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一件。
“木鸢与热气球虽都为柏山所制,但皆出自太子之意。是太子言及孔明灯既能升空,是否可以做大载人飞天;
“亦是太子提起传闻昔日鲁班大师做巨大木鸟,能于空中盘旋。建议柏山可结合绢鸟与日常所做供孩童做耍的小木鸟研究复制。
“在研制过程中,太子更是大力支持,出钱出力,给予一切所需。这才得有木鸢与热气球的诞生。
“因而若说此功有十分,柏山占三四,太子当得六七。”
霍去病扫向一门之隔的偏殿:“陛下,看在太子所立大功的份上,不如就饶他这一回吧。”
偏殿内,刘据听着这话再忍不住,眼泪嗒嗒掉下来。
呜呜呜,还是表哥心疼我。表哥真好。
而正殿内的众臣子们也纷纷动起来。本来皇帝教训儿子,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但冠军侯起了头,他们若没点表示岂不显得太不懂事?
更何况太子是谁,那可是做出了诸多“神器”的人,是他们大汉的希望啊。
于是一个个上前。
“是啊,陛下。太子年岁尚幼。小孩子总耐不住新奇事物。见热气球好玩,想坐一坐也很寻常。”
“对对对。不说殿下,便是老臣,也想试一试。毕竟这能带人上天,自由升降的东西,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机会难得,谁不想呢。”
“正是如此。更何况太子此举也并非全因好奇贪玩,更是为了测试热气球的功能。此乃正事啊。”
……
众人纷纷进言,刘据感动不已。
看,世人还是有良心的。不枉他给这些人做马具做眼镜做各种东西。虽说根本目的是为了强盛大汉,却也惠利臣民,这些人都属于被福泽到的那部分。
所谓拿人手短,这些臣子还是有这个意识的。
嘤嘤嘤,就父皇不讲理,没良心。
“没良心”的刘彻心如钢铁,任由众人诉说,就是不松口,面如死水,一言不发。
众臣子懵了。这咋回事,陛下,台阶都给你搭好了,你真不打算就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没法摸清刘彻到底什么心思。不
最终还是卫青出面:“陛下,太子跪了这么久,便是要罚,也差不多了。长久跪下去对双腿不利,恐落下病根。”
刘彻身形一滞,落下病根?这四个字让他心跳慢了半拍,脸色严肃起来。
卫青适时又道:“陛下若觉得轻轻揭过怕殿下记不住教训,不如换种方式。”
刘据边听边点头。
对对对。教育方式千千万,有事你好好说不行吗,我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作甚非得罚我,显摆你为君为父的权威吗?
还是舅舅聪明。舅舅,你会说就多说点啊,一定要让父皇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卫青刚要继续开口,就被霍去病抢了先:“陛下。罚跪恐损伤膝盖,于身体不利,不合适。但揍一顿无妨。
“陛下若觉上林苑那回惩处的效果不好,令他好了伤疤忘了痛。那必是伤疤不够狠。
“似臀部这等地方,肉多,不用太过顾忌,便是下手重些,只需不是毫无分寸,最多也就是皮开肉绽,并不伤筋动骨,事后在床上躺几天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
“陛下看此法可行?”
话音毕,全场静默。
卫青看着霍去病,眉宇微挑。刘彻懵逼,臣子们更懵逼。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表哥,你是我表哥吗?亏我还以为你在帮我说话,为我求情。合着你就是这么个求情法?
——卧槽,不是吧。群臣跟卫青拼了命想捞刘据,霍去病嫌刘据在水里沉得不够深,见要被捞出水面了,立马扔个大石头再砸下去点?
——最多就是皮开肉绽?皮开肉绽啊,你还想怎样,还躺几天?听听这词。别人是怕刘据被打死,他是怕刘据不被打死啊。我男神这么狗的吗?就算你是我男神,也不能这么坑我据崽啊。刘小狗的名字干脆给你得了。你以后叫霍小狗吧。
——霍去病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这绝对是故意的吧。听这声音跟语气,不是故意的,我倒立洗头。据崽实惨,摊上这么个表哥。据崽抱抱,我们不哭。
刘据:……不,我很想哭。呜呜呜。
正殿。
霍去病又道:“陛下若觉得巴掌揍起来手疼,效果不佳,竹简又不方便,不如臣给你寻根戒尺来?”
刘彻&众臣:???
刘据:……!!!
咬牙切齿jpg。
你想我死,你直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这什么表哥,不要也罢。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霍去病……我……无话可说。就算是我男神,我也无法直视你了。
——我的天,这么一来让猪猪怎么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据崽揍一顿都下不来台。
——不要啊。自从得知据崽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人,我们所见可能是他真实的生活后,我就天天云养崽。这是我的崽啊。上回崽崽被揍我已经很心疼了。呜呜呜。
上回……
看到这两个字,刘据下意识臀部一紧,想起此前被揍的经历,两股战栗不止。再联想皮开肉绽四个字,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据崽吓得脸都白了。可怜啊。大家快帮忙想想,这局怎么破。怎么才能让我崽屁屁免于遭罪。
——很简单。装病啊。据崽要是病倒了。刘彻还能下得了手?
——病?这会儿怎么病?
——你们傻不傻,不能病,可以晕啊。本人浸淫宫斗剧十几年,战术性晕厥可是后宫宫斗必备技能。几乎每部宫斗戏都有。据崽,别犯傻硬抗。快晕,这叫策略,不羞耻。保住屁屁要紧。
——对,快晕。再不晕,刘彻的戒尺就要来了。赶紧的。
刘据一咬牙闭上眼,咚,栽倒在地。
内室候着的侍女唬了大跳,匆匆去正殿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晕过去了。”
刘彻&众人:!!!
弹幕:……真……真晕了?
********
太子宫。
刘彻怒不可遏:“什么叫做太子无碍。若据儿无碍怎会晕厥!”
侍医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言语。
啪,刘彻将身边杯碟摔出去:“哑巴了!朕问你们话,据儿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等仔细检查过。太子殿下唯有膝盖有伤,但问题不大,略微休养几日便好。”
唯有?
刘彻冷嗤:“若只是如此,据儿怎会一直未醒。便是……便是今日跪得久了些,当也……也不至于……”
说到此,刘彻声音有些抖,他在害怕,害怕真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刘据出事。可他并非不知分寸的父亲,就算有心重罚重惩,也是一直盯着时辰的。怎会……怎会呢?
“就算真是因为这点,此刻也该醒了才对。”
跪得时间太长受不住晕厥,会晕这么久吗?
刘彻整个心都悬在半空,不知原因,最为恐慌。
太医令瞄他一眼,心念转动,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道:“陛下,殿下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不似罚跪所致。恐有其他缘由,罚跪只是诱因。
“但臣等未曾发现殿下身体有其他导致晕厥的病症。臣等才疏学浅,陛下恕罪。”
其他缘由?诱因?
刘彻身形一滞,连呼吸都忘了。莫非……莫非是因为奇遇?
据儿自那次事故神魂离体,得以去往仙境后便一直偶有头疼的毛病。若说其中有什么其他缘由,也只能是这个了。
是的。必然是的。
此为仙境之行,凡人魂体承受不住仙境力量造成的损伤。与仙境有关,神魂有关,超出寻常医术范畴,所以侍医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来。
刘彻自觉找到了真相,却更为生气:“一群庸医,朕要你们何用!滚,全都给朕滚下去。查不出来就努力想办法,学艺不精就多翻医书。滚!”
侍医们如蒙大赦,纷纷跪着告退。
及至出了大殿,离得远了。最年轻的侍医走到太医令身边,悄悄问:“下官瞧着太子的情况不似真的晕厥,更像是装的。一直未醒恐也非晕厥所致,而是……而是睡着了。”
太医令瞪他一眼:“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么觉得?”
小侍医愣住,看向走在前方的一众侍医,又看太医令:“既然大家都明白,为何方才不说?若说了,陛下也不至于认为是我们太过庸碌。”
太医令翻了个白眼:“你敢保证太子一定是装的?”
小侍医哑然。他敢保证十之八九,但十成十谁敢断定呢。
太医令轻叹:“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如何说。再有你以为说出来,摆脱庸碌之名,我们就不必承担陛下怒火了吗?天真!
“你既知太子是装的,怎不想想他为何装。自然是为了逃避责罚。此番举动可谓是‘错上加错’,陛下若知晓真相,必会更生气,惩处更重。
“太子挨了重罚,心里不痛快,会如何?是否可能迁怒揭穿他的我们?
“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下手重了些,回头又心疼后悔,会如何?那时他必然舍不得再怪太子,也不会怪自己,是否会怪我们多嘴加重了他的气恼?”
侍医怔在当场,无法言语。
一字字一句句,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但都非常有可能发生。
太医拍拍他的肩:“所以为官之道,需懂得明哲保身。你记住了,皇家父子之事,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哪是我们这等臣子外人能够掺和。”
小侍医懵懂点头,却又有几分犹豫:“那这般一来,我们明知实情却……算不算欺君?”
太医无语:“我何时欺君了?我有没有说过太子此番情况非罚跪所致,而是另有缘由,罚跪只是诱因,更点出这不是太子身体原因导致的?”
侍医:???
你那话原来是在隐晦地暗指吗?你这暗指连我都没听出来,确定陛下能听出来?
太医令挑眉:“若陛下能想到,那就是陛下自己发现的,无论如何气恼,都与我们无关。
“若陛下想不到,也不怪我们。毕竟我们已经如实告知过了。至于没有直言太子是伪装这点,我们也全是按情况猜测,并不敢笃定,如何能断言?”
侍医:……无法反驳。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有段距离的殿门,回想出来时刘彻的神色,嗫嚅道:“我感觉陛下似乎确实想到些什么,但大概率想歪了方向。”
太医令耸肩:“与我们何干!”
侍医:……好吧,确实无关。
殿内。
刘据躺在床上,确实是睡着了。
本来是装,奈何今日起得太早,一路疾行去勘验定点准备热气球。回程马车上,刘彻一张脸黑得能滴水,他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心惊胆战。
回宫又被罚跪,浑身酸楚,双腿又痛又麻。心理身体皆受煎熬,实在是累得够呛,装着装着没撑住,就睡着了。
床旁,卫子夫神色复杂,看着刘据,面露担忧又略有狐疑。眼见刘彻过来,忙起身行礼。刘彻摆手免了,开口便问:“据儿如何了?”
“侍医说无碍,许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许是?对于这种不确定的用词,刘彻蹙眉,不置可否,叹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么罚他。仲卿说得对,教训的方法不只一种,何必非选可能损伤其身体的呢。”
卫子夫动作微顿,觑了他一眼,言道:“据儿这回行事确实鲁莽了些,陛下也是担心他才会如此,如何怪得了陛下。
“据儿平日身体康健,今日恐是累了,侍医既已瞧过,必不会有大碍,陛下莫要太担心。”
刘彻张着嘴,半晌没有言语。
卫子夫不知“奇遇”之事,更不知据儿的诸多奇思妙想来自“奇遇”,而他要回忆这些,整理这些,是需付出“代价”的。
所以卫子夫相信侍医,认定侍医“无碍”的说法,并觉得据儿平日“身体康健”。
但知道“真相”的刘彻做不到。当然他也不打算将“真相”宣之于口,广而告之。
这等事情玄之又玄,说出去恐会引来诸多事端。不论是羡慕的,崇拜的,嫉妒的,眼馋的,各种魍魉必会层出不穷,无端给据儿增添麻烦,将其置身于危险之中。
所以这是秘密,是唯有他和据儿知道的秘密。
刘彻蹙眉,挥手道:“你回去吧。”
卫子夫一愣,犹豫着说:“陛下劳累一日,不如陛下回去休息,臣妾在此守着。”
“你回去便是。”刘彻摇头,“朕不看着他不放心。”
卫子夫还想说什么,见刘彻神色已有几分不耐,聪明地闭了嘴,福身告退。
她走后,刘彻将吴常侍唤过来:“上回朕让你搜罗民间杏林高手,可搜罗到了?”
“有一两个,医术还算不错,已安排进太医署,也在今日前来看诊的人里,并不比太医署原本的侍医强。”
对此刘彻并不意外,坚定道:“再找!”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能单从杏林去寻。若有能力卓绝,术法厉害的方士,也都召集起来。”
吴常侍愣了一瞬,低头领命:“诺。”
刘彻神眸光闪烁。
若神魂离体在仙境受损留下的“病根”,寻常医者无法查探,那方士呢?世上会否有通晓神通之人,懂精妙术法,可解此症?
试试吧,总要试试的。
他的据儿不能出事,一定不能。
刘彻深吸一口气,坐在刘据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又心疼又担忧。
对此,刘据一无所知。约莫是当真累得很了,身体疲劳得厉害,这一觉睡眠质量贼好,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睁眼,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刘据吓了一跳,猛然清醒,睡意全无,反射性坐起来,看清对方面容,昨日的记忆回笼,畏惧涌上心头,浑身紧绷:“父……父皇?”
“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我腿疼。”刘据结巴着,有点摸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刘彻伸出手,刘据反射性身子一抖,然而想象中的挨揍并没有到来,但见刘彻抚摸着他的头,面色温和:“除了腿,头呢?痛吗?”
又是一叹:“是父皇不好,明知你身体弱,有病根在,还罚你跪那么久。”
他身体弱?有病根?
刘据神色迷茫,转瞬恍然大悟。
他刚刚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漏泄了,该怎么圆过去呢,结果父皇已经帮他把理由都想好了?
刘据眨眨眼,果断点头:“痛的。都痛。”
刘彻心里越发懊悔:“你前阵子刚借匠艺大赛做出各类农具,如今又是木鸢与热气球,必然耗费了许多心血吧。你之前便说过,不能消耗过大,用脑过度,否则便会头痛。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其实刘彻并非不明白,若真为刘据好,最佳的办法是让刘据不再去想,不再去回忆,不再去触碰关于“仙境”的一切。
但望远镜马具热气球等诸多事物在前,让他难以想象后续还有多少惊天动地的“神器”,又能给大汉带来多么震古烁今的改变。
诱惑如此之大,让他怎能放弃?
因此他可耻地忽视了“最佳选项”,选择其次:“你最近也累了,先休息一阵子。东西要做,身体也要注意。慢慢来,不急,别太耗费心神。”
刘据乖巧点头。
忽然咕噜噜一声,刘据捂住肚子,脸色羞红。
刘彻顿了片刻,无奈失笑,一边吩咐人取膳食来,一边令丰禾进来伺候洗漱。考虑到他腿上有伤,虽然不是很严重,到底不放心。因而洗漱膳食都在床边解决。
父子俩吃了顿饭,见刘据气色精神都不错,刘彻心头稍松,言道:“如今你情况特殊,且容你休息两日,等你好了再罚你。”
罚?
刘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父皇不是不生气了吗,怎还要罚我?”
“谁说朕不生气了?”
刘彻冷嗤。一码归一码。身体要养,病根隐疾需注意,尽量避免。但该给的教训仍旧要给。不然他怕病根隐疾没到那份上,刘据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
刘彻瞪眼:“上回不带侍卫时,你是怎么答应朕的,谁承诺的再不会犯。这才过去几个月,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吗?”
刘据低头,委委屈屈:“我记得的。我带侍卫了。藏海跟我一起在热气球上。”
刘彻深吸口气,他是这个意思吗?合着上回他就记住了一个不准不带侍卫?
“带侍卫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的安全。可若是热气球出了何种意外,天上掉下来,侍卫有何用!”
刘据抿唇:“不会掉下来的。柏山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安稳落地,我才上去的。”
“你可敢保证不会有任何纰漏?”
刘据保证不了,扁嘴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喝水还会呛死,吃饭还会噎死呢。跑马骑射同样有危险,也没见你不许啊,反而让我努力用功。我若懈怠,你还不高兴呢。”
刘彻:……
这什么熊孩子,这能类比吗。能比吗!
“跑马骑射是为强身健体,也是为增强自身实力,如何一样。可以说跑马骑射乃必须,但热气球于你的身份而言,完全没必要。”
刘彻脸色逐渐冷厉,刘据垂眸愤愤不平,没敢再正面回怼,却忍不住嘟嘟囔囔:“凭什么你认为的就是必要,我认为的就是不必要。好生霸道。”
嘀咕的声音虽小,奈何刘彻离得太近,还是听进耳朵里,终是没忍住,扬起巴掌。
刘据心尖一抖,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脑袋磕在床架上,嘶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当场湿润,落下生理性眼泪。刘据抱着头,委屈巴巴:“呜呜呜,疼,好疼。”
刘彻手掌停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半天,终是将手掌放下来,冷哼道;“活该。”
嘴上骂着,身子仍旧很诚实地挪过去查看刘据后脑勺,没红没青没肿包,还好还好。
刘彻放下心来,轻嗤道:“允你休养几日,自己好生反省,身子好了,写一份反省书给朕。”
刘据:嗯?
只是写反省书吗?不罚跪不揍他了?
这样的话,似乎还行?
于是欣然应下。
然而事实证明,刘据还是太天真。三日后,当他拿着反省书交给刘彻时,刘彻瞄了一眼直接甩回来:“这才几个字,可见并未用心,重写。”
第二回,又说:“字数篇幅是达到了,但内容寡淡,浮于表面,可见错误认识得不够深刻。重写。”
第三回,第四回仍旧如此。
来来回回数次,刘彻总能挑出毛病来,直到写到第六回,刘彻才勉强点头。正当刘据以为终于过关了的时候,但听刘彻再度开口:“这份还凑合。就按这个,每日抄十遍。”
刘据:!!!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是怎么用你温热的嘴唇说出如此冰冷语言的?就问你是人吗,是人吗,是人吗!
刘据瞳孔放大,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遍打回来让他重写就算了,还让他抄。十遍!每天!
刘据浑身抖了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跪下抱住刘彻的大腿哀嚎:“父皇,你饶了我吧。我不要抄这个。你若实在生气得很,不如还是打我一顿吧。
“就照去病表哥说的,屁股肉多,打得重些,也不伤筋动骨。皮开肉绽也没关系。上回的竹简不趁手,戒尺也好,树枝也行,要不打板子也可以。
“你看哪个趁手,我自己去给你寻来好不好。父皇,你打我一顿吧,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呜呜呜。”
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