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夏天,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别后重逢……
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公寓里。
“问题的关键是,”当她的朋友从楼梯口的电话机旁回来时,安娜说,“问题的关键是我能看出来,一切都开始崩溃了。”
摩莉是个经常打电话的女人。刚才电话铃响时,她仅仅问了句:“嗯,有什么闲话?”现在她说:“是理查打来的,他马上要过来。下个月他没有空,今天好像是他惟一有空的日子。也许这是他故意说说的。”
“那我就不走开了。”安娜说。
“不用走开,你只管待在这里就是。”
摩莉在考虑自己的打扮——她穿着长裤和一件毛衣,这都是最难看的服饰。“既然我回来了,他就不得不找我。”她断言,一边在窗口边坐了下来,“他不会说出为什么来的原因的——我猜想,他与马莉恩的关系又出现危机了。”
“他给你写过信吗?”安娜谨慎地问。
“他和马莉恩都写过——都是些很亲热的信,这不奇怪吗?”
说“这不奇怪吗”时,摩莉的语气显得很独特,那是她们亲密地聊天时所惯用的。但这一次刚一开口,摩莉就改变了口气:“现在谈它也没有用了,因为他马上就要过来,他是这样说的。”
“当他看见我在这里时,也许会走开的。”安娜兴致很高,但显得有点儿放肆。摩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说:“哦,这是为什么?”
在常人眼里,安娜和理查谁都不喜欢谁。过去,只要理查一出现,安娜就会主动走开。现在摩莉说:“我知道,他内心其实很喜欢你。问题的关键是,他原则上只能喜欢我——他真是个大傻瓜,始终得喜欢某个人或不喜欢某个人,因此,他把自己不愿承认而实际上存在的对我的厌恶感全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这真让人开心。”安娜说,“但你知道吗?当你不在时,我发现,对于许多人而言,我们俩实际上可以交换各自的角色。”
“你刚明白这一点吗?”摩莉以她惯有的洋洋得意的口吻说。在她看来,安娜所提出的事实是不言而喻的。
在这两人的关系中,早就形成了一种均衡的态势:摩莉比安娜更老于世故,而安娜则占有才智方面的优势。
安娜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她笑了,承认自己反应很迟钝。
“我们各方面都有差距,”摩莉说,“这真怪。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两人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不结婚什么的。别人只看到这一点。”
“自由女性。”安娜嘲笑说。她随后又以令摩莉感到陌生的愤怒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使得她的朋友又用审视的目光朝她看了一下,“他们仍然把我们看做与男人有什么关系的女人。甚至包括他们中最好的那些人也这么看。”
“我们是有那种关系,不是吗?”摩莉尖刻地说,“要做到和男人毫无关系是极其困难的。”她随即作了更正,因为安娜这时正惊讶地看着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期间两个女人谁也不看谁,只是在沉思:一年的分离真太长了,即使对最要好的朋友。
摩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自由。你知道吗,当我独自在外时,我一直想着我们俩。我始终认为我们是完完全全的新女性。我们难道还不是新女性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安娜极力想模仿德国人说话的口气。摩莉很恼火,干脆用纯正的德语——她能说六七种语言——模仿一位德国老泼妇的腔调把安娜的话重复了一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
安娜扮了个鬼脸,自叹不如。她学不好语言,她太怕难为情,永远模仿不了别人。这会儿摩莉看上去真像苏格大娘,即马克斯太太,那是她俩都曾求诊过的一位从事精神分析疗法的女人。她俩从那一套庄严而令人不快的仪式中所感受到的种种隐讳都体现在“苏格大娘”(1)这个亲切的称呼上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称呼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名字;尽管它令人厌恶地联想到一切不道德的东西,但却实实在在地表示了某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保守的生活方式。当初她俩谈起这一仪式时就已感觉到了其中不道德的一面,而最近,安娜则更多地思考引起这种不道德的原因。她期待与她的朋友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但摩莉作出的反应还是先前那种样子:她一感到安娜对苏格大娘有一丁半点指责的意思,就即刻回答:“反正都一样,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我却坏透了,没有权利批评她。”
“苏格大娘过去常说,‘你这是恋父情结。’她还说,‘你是安提戈涅(2)。’在她看来,这就是你的结局。”
“还谈不上结局。”摩莉说,一边怪模怪样地摆出一副以往她们争论某个问题时所惯有的架势。
“谈得上的。”想不到安娜偏偏要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使摩莉第三次好奇地看了看她,“谈得上的。哦,我并没有说她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相信,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那样去处理我必须处理的一切了。但是,反正都一样……我记得很清楚,有天下午,我们坐在那里——是个大房间,墙上的灯忽明忽暗,里面还有佛像、画像和雕像。”
“是吗?”摩莉这时已变得严肃起来。
安娜不顾对方显而易见不愿跟她讨论的决心,接着说:“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我很想跟你谈谈。我们两人毕竟都去求过诊,而且又是同一个人……”
“是吗?”
安娜坚持说下去:“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那里尽是些该死的艺术。”
摩莉轻轻地吸了口气。她急切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由于安娜没有回答,她便开始责备她,“自从我离开以后,你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没有。”
“我一直对你说,”摩莉说,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如果你白白浪费自己的才能,我将永远不会宽恕你。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虚度了光阴,但我不能眼巴巴看着你也……我过得乱七八糟,画画呀,跳舞呀,演出呀,涂涂写写呀,但现在……你是那么有才华,安娜。这是为什么呢?我真无法理解。”
“你总是那么严厉,那么爱谴责人,让我怎么同你说好呢?”
摩莉痛心疾首地紧盯住她的朋友,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她喃喃地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是想:我会结婚的,因此,我并不在乎浪费自己的天赋才能。最近,我甚至梦想多养几个孩子——是的,我知道这想法很愚蠢,但这是真的。我如今已四十岁了,汤姆已经长大成人。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你仅仅因为你想结婚才不去写作……”
“但是,我们两人都想结婚。”安娜装出幽默的样子说。她的语气已不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她痛苦地懂得:她无论如何不会再跟摩莉讨论某些问题了。
摩莉冷漠地笑了起来,向她的朋友投过锐利而辛酸的目光:“那好,但你以后会后悔的。”
“后悔?”安娜惊奇得哈哈大笑起来,“摩莉,你为什么从不相信别人和你一样也有弱点呢?”
“你很幸运,天生具有一种才能,而不是四种。”
“我的一种才能所承受的压力想必与你四种才能的一样大吧?”
“就我现在的心境,我不能跟你再谈下去了。趁我们还在等理查,要不要我给你弄杯茶来?”
“我宁可要杯啤酒什么的。”安娜补充说,很有点挑衅的意味,“我一直在想,今后我很可能会喝酒上瘾的。”
摩莉用老大姐的口气回答她,那是安娜自己招惹来的,“你不应该开我的玩笑,安娜。当你知道酒给人带来的害处时,你就不该这样说了——看看马莉恩吧。告诉我,我不在时她是否经常喝酒?”
“我可以告诉你。她是经常喝的——对了,她来看过我好几次。”
“她来看过你?”
“我刚才说你和我似乎可以交换角色,我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摩莉的占有欲开始冒头了——她显得有些怨恨,这一点安娜早就料到了:“我想,你是说理查也来看你?”安娜点点头。摩莉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我去拿啤酒来。”她手上端着两大杯冒着泡的冰啤酒从厨房回来了,接着说,“在理查到来以前,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我,行吗?”
理查是摩莉的丈夫;或者应该说,是她的前夫。用摩莉自己的话来说,她是“那些二十年代的婚姻的产物”。她的母亲和父亲都曾在以赫胥黎、劳伦斯、乔伊斯(3)等人为中心的文学和艺术的圈子里闪烁过一阵子,但为时很短。由于她父母的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她的童年是灾难性的。当她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她父亲朋友的一个儿子。她现在知道了,那次婚姻只是出于维持生计甚至家族体面的考虑。男孩汤姆就是这次婚姻的产物。理查二十岁就开始朝着一个具有稳定经济收入的商人的方向谋求发展,而且真的取得了成功。摩莉和他磕磕碰碰地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然后便娶了马莉恩,还生了三个孩子。汤姆则留在了摩莉身边。离婚的事一办妥,理查和她又成了朋友。后来,马莉恩也成了她的朋友。摩莉常说,“这一切不是很奇怪吗?”这话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理查是为了汤姆的事来见我的。”安娜说。
“什么?为什么?”
“哦——他太蠢了!他问我,让汤姆长期受人庇护地生活下去是不是件好事。我对他说,假如他指的是多动脑筋(4),我觉得这对任何人都有好处。我还说,汤姆已经二十岁了,已经长大成人,我们用不着再去干涉他。”
“是的,这对他没有好处。”摩莉说。
“他问我,让汤姆跟他一起去一趟德国是不是有好处——作一次商业性旅行。我告诉他去问汤姆,不要问我。当然,汤姆没有答应他。”
“当然。但汤姆没有去,我倒觉得很遗憾。”
“但我想,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马莉恩。但马莉恩已经来找过我,可以说,她还有言在先。因此,我不想谈马莉恩的事。我想,他很可能是来跟你商量有关马莉恩的事的。”
摩莉紧紧地盯着安娜:“理查来过多少次?”
“大约五六次。”
沉默了一会以后,摩莉让自己的怒火爆发了出来:“他看样子很想让我管住马莉恩,这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我管呢?或者要你管?好了,也许你最好走开。我人一不在就发生了这么多的纠葛,事情真难办了。”
安娜口气坚定地说:“不,摩莉。我并没有邀请过理查来看我。我也没有邀请过马莉恩来看我。我们似乎在为别人扮演着同一个角色,但这毕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说过的那些话也是你会说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番话中有一种幽默的、甚至天真的辩解的意思。但这是有意的。老大姐摩莉笑着说:“好了,好了。”她继续认真地观察安娜;安娜则有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还不想把她与理查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摩莉。她要等她先把自己过去一年痛苦的经历都告诉她以后再说。
“马莉恩酗酒吗?”
“我想是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是的。很详细。奇怪的是,她跟我交谈时好像把我当成了你——她甚至说漏了嘴,把我叫做摩莉。”
“我真不明白,”摩莉说,“有谁会这样去想呢?你和我其实像粉笔和奶酪一样差异分明。”
“也许并没有这么大的差异。”安娜冷冷地说。但摩莉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个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大,但仍显得苗条,甚至有点男子气。这是因为她的发型就像个男孩,头上的金发松松散散,斑斑驳驳的。还有她的服饰,在这方面她很有天赋。她什么装束都爱试试:一会儿穿上紧身裤和背心,打扮成一个顽皮、粗野的女孩子,一会儿又在那双绿色的大眼睛上涂涂抹抹,让颧骨显得突出,再穿一套尽量凸现乳房的衣服,打扮成神话中的女妖。
这是她在生活中所玩的一个独特的花招,安娜为此很妒忌她。然而,在谴责自己时,她会对安娜说,她感到很惭愧,她非常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好像我真的很特别——你不就这样看吗?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事情真有点可恨——那个男人,你知道,上周我同你说起过他——他第一次看见我时我穿着那件旧宽松裤和一件肥大的旧套头衫,然后我便一溜烟进了旅馆,不折不扣像个荡妇。但他不知道如何占有我,整个晚上他什么话也不会说,我对此真开心。怎么样,安娜?”
“这种事你是觉得开心的。”安娜想这样说,一边笑了起来。
安娜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脾气易怒,老是警觉地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头发理得蓬松松的。总的来说,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但总是一成不变。她妒忌摩莉那种情绪说变就变的能力。安娜穿着整洁得体,这就使她显得既端庄又有点儿古怪。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那双白净的纤手,那张小巧玲珑、下巴尖尖的白脸。她胆子很小,不敢公开表现自己,她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视。
当这两个女人一道外出时,安娜总是有意退缩自己,而让摩莉大出风头。但当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又是她唱主角。然而,在她们友谊的初期,情况并非如此。生性唐突、直率、不讲策略的摩莉总是直截了当地对安娜指手画脚,随着苏格大娘那一套东西对她们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安娜才慢慢地学会如何为自己抗争。即使现在,有时候明知应该向摩莉挑战,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承认自己的懦弱,她总是让步,而不愿争来吵去。一场争吵足以使安娜情绪低落许多日子,而摩莉则越吵越显得有活力。她会泪流满面,说出一些令人不可原谅的话,但过了半天就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安娜则得躲进自己的住所慢慢地恢复元气。
她们两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东漂西荡”——这是苏格大娘曾经用来说她们的话,也是她俩乐意承认的。但近来安娜已学会从另一种意义上来使用这几个词——它们不再仅仅用来自我解嘲,而是作为反映不同哲学观的人生态度的旗帜。在跟摩莉说这样的话时,她喜欢自个儿陷入某种遐想:我们对所有的一切都抱有错误的态度,这都是苏格大娘的过错——这被人看得那么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一个飞速变化着的世界上,凭感情活一天过一天又有什么错呢?
此刻在跟摩莉交谈时——这种交谈先前已经有过上百次——安娜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老是有这样的怪念头,想要别人和自己一样看待事物呢?这太天真了,他们为什么应该跟我一样?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将自己的情感的独立性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
她们所坐的房间在二楼,面对一条狭窄的小巷,窗台上摆着几盆花,窗板刚上过漆;人行道上躺着三只取暖的猫,一只哈巴狗,还有一辆送牛奶的车子;因为是星期天,送货车到得比平时迟了。送牛奶的人穿一件白衬衫,袖子卷起。他的十六岁的儿子十分利索地从一只铁丝筐里拿出一只只白晃晃的瓶子放到每户人家的门口。当他来到她们的窗口底下时,他抬起头,向她们点了点头。摩莉说:“昨天他进来喝过咖啡。他总是那么喜气洋洋的。他的儿子获得了奖学金,盖茨先生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插话说:‘我的儿子具有那么多的优越条件,受过那么好的教育,但看看他吧,简直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才好。你的儿子一分钱也不用花,他却得了奖学金。’‘不错,’他说,‘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然后我就想,我决不应该听之任之,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我就说:‘盖茨先生,你的儿子如今已进入中产阶级了,我们是一个道上的人了,你用不着再说这样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说。我说:‘世界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只有这个阶级分明的国家才是这个样子。’盖茨先生是该死的工人阶级中的保守分子,他说:‘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雅各布小姐。您说您的儿子不求上进?这真太糟了。’说完,他继续送他的牛奶去了,我则上了楼,而汤姆就坐在床上,就那样枯坐着。如果他现在在房间里,也许还那样坐着呢。而盖茨的儿子,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正在外面做他应该做的事。但汤姆——自从我三天前回来以后,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哦,摩莉,用不着太担心。他会好起来的。”她俩就斜靠在门框上,观看着盖茨先生和他的儿子。盖茨先生个儿虽矮小,但动作敏捷。他的儿子身材高大,体格强壮,长得也英俊。两个女人看着那孩子拎着空筐回来,从送货车后部提出另一个装满牛奶的筐子,微笑着聆听他父亲的吩咐,一边还点着头。在他们之间存在着最深刻的理解。这两个女人都离开了男人,独自抚养孩子;她俩怀着妒忌的心情相互扮了个鬼脸,各自笑了起来。
“问题的关键是,”安娜说,“我们两人都不准备仅仅为了让孩子有父亲而结婚。因此,只要我们有了孩子,就只好自食其果了。为什么应该有孩子呢?”
“你倒好,”摩莉心情不快地说,“你从来用不着担心什么,你尽可以听其自然。”
安娜鼓足勇气——差点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一直拒绝按书本上的教条生活,为什么还要担忧世人不按常规对待我们呢?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又来了。”摩莉反驳说,“但我不是个理论家。你总是来这一套——遇到什么事时,你总要先编出一套理论。我可只担心汤姆。”
安娜这时不说话了:她朋友的语气显得很生硬。她于是回头重新观察那条街。盖茨先生和他的儿子已拉着那辆红色的送货车转过街角看不见了。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大街的另一端,那里有一位男子正推着一辆手推车。“新鲜的乡下草莓!”他叫卖着,“今天早上现摘的鲜草莓,早上刚摘的乡下草莓哟……”
摩莉看了看安娜;安娜像小女孩似的咧嘴笑了起来。(她很不愉快地意识到:小女孩般的微笑是专门用来缓解摩莉对她的批评的。)“我去给理查买几个草莓来。”摩莉说,随手从椅子上拿过她的手提包,跑了出去。
在温和的阳光照耀下,安娜又把身子斜靠在窗台上,一边看着摩莉。摩莉已经跟草莓贩子热烈地交谈上了。摩莉哈哈大笑着,打着手势,草莓贩子摇摇头,不同意她的说法,一边将红彤彤的果子倒在天平上。
“你用不着交管理费,”安娜听见摩莉在说,“我们为什么得按商店出售的价格付钱给你呢?”
“商店里没有早上现摘的草莓,小姐,没有这样好的草莓。”
“哦,得了,”摩莉端起她那口盛着红彤彤的果实的白碗走了,“骗子,你们这种人就是!”
草莓贩子是个年轻的男子,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着摩莉进入那个窗口。他看见了她们两人,便一边摆弄着白晃晃的天平,一边说:“管理费,你知道什么呢?”
“那你就上来喝杯咖啡,跟我们说说吧。”摩莉说,脸上充满挑衅的意味。
听了这话,那人低下了头,对着路面说:“你闲着无事,人家还有事情要做呢。”
“得了,”摩莉说,“别这样牢骚满腹了。上来吃几颗你自己的草莓吧。开销算在我身上。”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好了。他站着,皱着眉头,他那张年轻人的脸因油光光的头发披得过长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你是那种人,我可不是。”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好像来自舞台背后。
“那你一定更坏。”摩莉离开窗户,朝安娜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
安娜从窗口探出头去,看见草莓贩子耸着肩膀,一副怨恨的样子,明白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于是轻声对摩莉说:“你伤害他的感情了。”
“哟,真见鬼!”摩莉耸耸肩膀说,“又回到英格兰来了——这里人人都把自己封闭起来,动不动就生气,一踏上这片僵化的土地,我就想发脾气,大喊大叫。一呼吸到这神圣的空气,我就觉得自己进了牢房了。”
“不管怎么说,”安娜说,“他觉得你在嘲弄他。”
对面大楼里走出另一个顾客。那是一个穿着周末休闲服的女子,裤子和衬衣都是宽宽松松的,头上还扎了一块黄色的头巾。草莓贩子称果子给她,双方没有发生任何争执。在他握住车把将手推车向前推动之前,又抬头看了看窗口,发现只有安娜在那儿:她把自己尖尖的小下巴埋进臂膀里,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他于是笑了起来,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说:“管理费,她是说……”然后便厌恶地轻声哼了一下。他已经原谅了她们。
他推着一车子红彤彤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果子沿街过去了,口中一边吆喝:“早上摘的鲜草莓!今天早上现摘的草莓哟!”前方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大街,他的叫卖声不久便融入交通的喧嚣中了。
安娜转过身来,发现摩莉正在往盛有奶油的碗里放水果。“我不打算在理查身上太破费,”摩莉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特别喜欢的。要不要再来点啤酒?”
“有了草莓,当然得来点葡萄酒。”安娜早已垂涎欲滴。她用调羹搅动草莓,体味搅拌中所产生的轻微的阻力和奶油在糖块下流动的顺畅。摩莉动作利索地把葡萄酒倒进杯子,把它们放到白色窗台上的。落在白色窗台上的每个杯子旁边的阳光在猩红色和黄色相间的光辉中一闪一闪地晃动,变成一粒粒光的晶体。两个女人坐在阳光下愉快地舒了口气,在温煦中舒展她们的腿,一边观察着白瓷碗中果子的颜色和红红的葡萄酒。
这时,门铃响了,两人本能地振作起精神,挺直身子。摩莉把头探出去,叫道,“留心你的头!”说完,便把用旧头巾裹着的房门钥匙丢了下去。
她们看见理查俯身拾起钥匙,尽管他一定知道至少摩莉在楼上,但他连头也没抬一下。“他恨我这样做,”她说,“这不很古怪吗?过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还是那样子呢?他这样做无非想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理查进入房间。作为一个中年人,他看上去显得很年轻。初夏在意大利度过假期之后,他的皮肤晒得黑黑的。他穿一件黄色的紧身运动衫,一条薄薄的裤子:一年到头每逢星期天,不管夏季还是冬季,理查·波特曼总把自己打扮成在野外旅游的样子。他是许多家高尔夫球俱乐部和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但除了生意上的应酬,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许多年以前,他就拥有一幢乡下小别墅,但他只让家人去住,除非偶尔觉得有必要才在周末时在那里招待一下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压根儿是个城市居民。他的周末总是在夜总会、酒馆、酒吧里轮番度过。他是个身材偏矮、皮肤黝黑、体格强壮的男子,差不多称得上胖子。他的那张圆脸笑起来很有魅力,但不笑时便阴沉沉的显得很呆板。他的整个形象——头向前倾,眼睛一眨也不眨——显得很坚强果断。他不耐烦地把胡乱包进那块红头巾里的钥匙交还给摩莉。她收下钥匙,并用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抚摸那块柔软的头巾,问道:“刚去乡下过了一天好日子,是不是,理查?”
仅这么一句略带嘲弄的话便使理查精神为之一振,他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眼睛偷偷地朝白色的窗台附近那片强烈的阳光看去。当他看见安娜时,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十分尴尬地朝她点点头,赶紧在房间另一端离她们较远的地方落了座,口中一边说,“我不知道你有个客人,摩莉。”
“安娜不是客人。”摩莉说。
她故意等到理查看清了她以后才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挪了挪身子,把头转过来朝向他,口气和蔼地问:“来点葡萄酒吗,理查?还是来点啤酒?咖啡?或者来一杯茶?”
“如果你们有威士忌,就来点吧。”
“就在你那边。”摩莉说。
显耀过他那自以为是的男子气以后,他便坐下一动不动了。“我这次来是为商量汤姆的事。”他看了一眼安娜,她这时正用舌头舐她的最后一颗草莓。
“我听说你已跟安娜商量过这件事,我们现在可以三个人一起谈谈了。”
“这么说安娜已经告诉你……”
“没有。”摩莉说,“我们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面。”
“这么说我把你们第一次促膝交谈给打断了。”理查说,并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忍住自己的性子。但他的口气是傲慢的,两个女人听了后觉得既开心又不安。
理查突然站了起来。
“这就走?”摩莉问。
“我去把汤姆叫来。”当他憋住气,正要盛气凌人地大声嚷嚷时,摩莉阻止了他:“理查,别对他大吼大叫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再说,我想他不会在屋里。”
“他肯定在屋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在楼上窗口边往外张望。我真奇怪你竟然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
“这又怎么啦?我总不能监视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么样子了呢?”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充满了敌意。把他管教成了什么样子?对于这个问题摩莉是这样回答的:“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受到什么样的管教,在我们决出胜负以前,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大成人吧。”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我的三个孩子的。”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讨论过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讨论过了。”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间的敌意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于一九三五年相遇。当时摩莉正热衷于西班牙共和党人的事业。理查也是。(每当理查愧疚地谈起自己关心异国政治纯属误入歧途时,摩莉总是说:那时候谁不是这样子呢?)波特曼家是个富户,他的父母把这事当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产主义倾向的证据,于是就停止寄钱供养他。(正如摩莉所说:我的天哪,他们一分钱都不寄给他了!理查自然很高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凭此他很快申请到了一张党员证。)理查此人一无所长,只会挣钱,但这方面的才能当时也还没有被发现,因此,摩莉供养了他整整两年。在此期间,他一心想做一名作家。(摩莉发话了——当然那是数年以后的事:你能不能想点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显然只能做点平凡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吗?你知不知道共产主义又有些怎样不可告人的丑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实上你能想像这些人——多年以来,每一匹为这垂暮的党服役的战马都是除了那个党别的什么也不考虑。每个人都大吃大嚼那些旧文稿和诗篇。每个人都想成为当代的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这不令人可怕吗?这不让人觉得可悲吗?人人都成了失败的艺术家。我确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义。)出于善意的蔑视,摩莉在离开理查以后仍供养了他好几个月。他对左派政治的厌恶来得很突然,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认定摩莉是个不道德的、水性杨花的放荡女人。然而,使摩莉感到幸运的是,他自己也在与一个女子私通,虽然为期短暂,但事情败露后,他就不能通过离婚获得对汤姆的监护权了。在这以前,他一直威胁摩莉想得到这个权利。这以后,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怀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亲切又蔑视的语言来说,即“城里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理查一旦决定继承家业,就会成为一个极其能干的人。理查后来娶了马莉恩,一个年轻、热情、可爱、文静的女孩,生于一户略有名望的人家。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摩莉那时候跳过舞——但她的体型并不真正适合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在一个滑稽剧中扮演过既歌又舞的角色——但又觉得太没意思。后来她学起了绘画,战争开始时将它放弃,当了一名新闻记者。随后又放弃新闻业,从事一项共产党的户外文化工作。由于同样的原因——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忍受这项工作的枯燥乏味——她又弃之而去,成了一个二流演员。经过无数不快的经历以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艺术爱好者。她那么自尊自爱,其根源在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一直不愿屈服,不愿钻进某个安全的地方去。不愿钻进婚姻这个安全的避风港里去。
她内心得不到安宁的内在根源在于汤姆,为了他,她与理查争斗了许多年。他尤其不能赞同她的做法:把孩子留在家里,自个儿一出去就是一年。
他现在就愤愤不平地说:“在过去的一年中,你把汤姆撇下不管,我因此能经常见到他……”
她打断他的话头:“我一直在解释,或者说一直想解释——此事我认真考虑过,觉得留下他也有好处。你为什么老是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呢?他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把他留在舒适的家里,钱和其他的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只要没有汤姆的连累,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周游欧洲呢?”
“当然我会有很多时间,我为什么不应该有呢?”
理查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摩莉不耐烦地说,“哦,我的天,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我才第一次有了自由,这我当然很高兴。为什么不呢?你又怎么样?你把马莉恩这个小女人的手脚拴在孩子身上,自己却为所欲为——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释,但你从来不听。我不想让他成长为一个受母亲控制的该死的英国人。我想让他摆脱我的束缚,得到自由。是的,先别笑,我们两人一起待在这幢楼里,始终那么接近,始终那么了解对方所做的一切,这并没有什么好处。”
理查恼怒地扭曲着脸,说:“是的,你那一点理论我知道。”
安娜这时插嘴说:“不仅仅是摩莉——我知道所有的妇女都如此——我是说真正的女人都担心她们的儿子会不会长成那种样子……她们有理由这样担心。”
听到这话,理查将敌意的目光转向安娜;摩莉紧紧注视着他们俩。
“什么样子,安娜?”
“我想说,”安娜有意以甜美的口吻说,“他们的性生活不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事很严重,嗯?”
理查脸红了,红得很难看,他转过身去,对摩莉说:“行了,我并没有说你故意做了你不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
“但孩子到底有什么错呢?他从来不能像样地通过一次考试,他进不了牛津,如今他就那样闲坐着,整天胡思乱想……”
安娜和摩莉都哈哈大笑起来,她们笑的是“胡思乱想”这句话(5)。
“这孩子使我很担心,”理查说,“他真让人放心不下。”
“我也很担心他,”摩莉诚恳地说,“这也就是我们正打算商量的事,不是吗?”
“我一直向他提供帮助。我请他参加各种活动,好让他在那些地方接触到对他有好处的人。”
摩莉又笑了起来。
“好吧,你笑吧,你嘲笑吧。但事情已经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笑的呢?”
“当你说到‘对他有好处’时,我心里就真的往‘好处’想了。我总是忘了你是那么个自命不凡的势利小人。”
“你的话伤害不了什么人,”理查以出乎意外的威严的姿态说,“你想骂就骂吧。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一直在向孩子提供某些帮助——几乎是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如果他跟你们那班人在一起能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那就不一样了。”
“你说起话来好像我竭力想让汤姆跟你作对似的。”
“你是这样做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经常说到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价值观,你生意上的成功等等这一切,当然,那样的话我是说过的。我为什么应该对自己所相信的那些事闭嘴呢?我是经常说,那就是你的父亲,你必须学会理解这个世界,它毕竟是存在着的。”
“你真能吹!”
“摩莉经常督促他多去看看你。”安娜说,“我知道她是这样做的。我也督促过他。”
理查不耐烦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她们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在孩子问题上你太傻了,理查。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家庭的解体。”摩莉说,“看看他跟我一起所认识的那些人吧——艺术家,作家,演员,等等。”
“还有政治家。别忘了那些同志们。”
“为什么要忘掉呢?他长大以后会理解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那比你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场所——伊顿(6)啦,牛津啦什么的重要多了,对于所有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如此。汤姆什么都懂。他不会把世界只当成个上流社会的小鱼塘。”
安娜说:“你俩这样吵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显得有些恼火;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惟一能得出的结果是,你们两人本来不该结婚,但你们结婚了;或者至少不应该有一个孩子,但你们有了——”她的声音再次显得有些恼火,然后又再次缓和下来,“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些事你俩已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年吗?为什么不承认这个事实:你们再也无法取得一致,还不如干脆撇开算了呢?”
“汤姆的事明摆着,我们怎么能撇开算了呢?”理查生气地说,声音很响。
“你只会大喊大叫吗?”安娜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听见你们所说的话呢?也许他是有问题。他肯定能感觉到你们争吵的原因。”
摩莉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倾听着。“没有的事,我听见他正在楼上打字。”她回转身来说,“安娜,你如果缄默不语,那真要把我给烦死了。”
“我讨厌大喊大叫。”
“我是个犹太人,我喜欢大喊大叫。”
听了这话,理查显然觉得很不自在。“是的——你称自己为雅各布小姐。小姐,想想你的自由权和自己的身份吧——先别管这是一种什么‘身份’。但汤姆的母亲就是‘雅各布小姐’。”
“你反对的不是其中的‘小姐’,”摩莉开心地说,“你反对的是‘雅各布’(7)。是的,就这么回事。你始终反对犹太人。”
“哦,见鬼!”理查不耐烦地说。
“告诉我,你的私交中有多少人是犹太人?”
“我没有你所谓的私交,我只有商务上的朋友。”
“当然不包括你的女朋友。我很有兴趣地注意到:在我以后你有过三个犹太女人。”
“我的天,”安娜说,“我要回家了。”她真的从窗台边站了起来。摩莉笑了,站起来按下她的身子。“你必须留下来。做我们的会议主席吧,我们显然需要一个主席。”
“好吧,”安娜定下心来说,“我来做主席。那就不要再争吵下去了。但到底要商量什么呢?事实是,我们已达成一致,我们所能提的也只是原先的建议,不是吗?”
“是这样吗?”理查问。
“是的,摩莉觉得你应该在你所谓的那些‘帮助’中给汤姆提供一份工作。”与摩莉一样,安娜说话时对理查那个圈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蔑视的意味。理查恼恨地咧了咧嘴。
“我的那些‘帮助’?你们同意了,摩莉?”
“如果你让我也有机会说话的话,我会说‘是的’。”
“这就对了,”安娜说,“根本就没有争吵的必要了。”
理查这时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显得既幽默又有耐心;摩莉等待着,也显得很幽默,很有耐心。
“这么说事情就都解决了?”理查说。
“显然还没有,”安娜说,“因为还得汤姆自己同意才行。”
“这么说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了。摩莉,我可不可以知道为什么你要反对你的宝贝儿子跟那么多财神爷打交道呢?”
“因为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把他带大的——他是个好人。他一切正常。”
“他不可能被我带坏吧?”理查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笑着说,“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的价值观呢?——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已经蒙受了很大的打击,不是吗?”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说:他一定要提起这件事,那就让他说去吧。
“你没有想到过,汤姆真正的不幸在于他一生中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共产主义者或所谓的共产主义者中间——他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跟共产主义有牵连。但如今他们都打算退党,或者已经退党——你不以为这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摩莉说。
“显而易见,”理查愤怒地咧咧嘴,“就这么回事——但你的宝贵的价值观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汤姆不就是在光荣的、美好的、自由的苏维埃祖国长大的吗?”
“我不想跟你讨论政治,理查。”
“当然,”安娜说,“你不应该讨论政治。”
“当政治脱不了干系的时候,为什么不讨论呢?”
“因为你不会讨论政治。”摩莉说,“你只会照搬从报纸上得来的口号。”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两年前还看得见你和安娜忙进忙出,参加这个会,组织那个会……”
“我根本不是那样。”安娜说。
“别回避事实了。摩莉确实就是那个样。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俄国已经失势,那些同志们如今又有什么用处呢?据我所知,他们中大多数的人已精神崩溃,或者正在大把大把地捞钱。”
“问题的关键是,”安娜说,“社会主义在我们国家还不成气候。”
“其他地方也是。”
“好了。如果你是说汤姆的一大不幸是他被培养成了社会主义者,而做一个社会主义者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当然,我们都同意这一点。”
“你这‘我们’指的是保皇派还是社会主义者?还是仅仅指安娜和摩莉?”
“就这次争论的立场而言,是社会主义者。”安娜说。
“两年前你们不是改变立场了吗?”
“还没有。这是一个如何看待生活的问题。”
“你们要我相信,你们对待生活的方式就是社会主义,是不是?就我所知,那是无政府主义。”
安娜看了看摩莉;摩莉一直在微微地摇头,但被理查看见了,他说:“在孩子面前别讨论这种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使我感到震惊的是你的傲慢自大。这种态度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摩莉?你是个什么人呢?最近你在《丘比特的翅膀》这部名剧中扮演过一个角色吧。”
“我们二流演员无法选择剧本。再说,我已经到处漂泊了一年,没有赚到钱,我落魄了。”
“那么,你那种自信是从到处漂泊中获得的吧?它肯定不是从你做的工作中得来的。”
“别再说了,”安娜说,“我是主席——此番讨论到此结束。我们现在要谈的是汤姆。”
摩莉不理睬安娜,回击理查说:“你说的话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但你的傲慢自大又是从何而来呢?我不想让汤姆成为一个商人。你就别宣扬你的那套人生观了。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商人,不是吗?这还是你自己说过的呢。别装蒜了,理查,你过去不是经常上我这儿来,坐在那里说你的生活多么空虚而愚昧吗?”
安娜即刻作出警告,摩莉却耸耸肩膀继续说下去:“不错,我这人说话不圆滑。我为什么要圆滑呢?理查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我很同意他的说法,但他自己的生活如何呢?你的可怜的马莉恩活得像个家庭主妇,或者说像个女主人,但从来不像一个人。你的孩子一个个被你送进了贵族学校,仅仅因为你想这样做,他们自己并无任何选择。你做的事那么愚昧,无聊,为什么我非得受你的影响呢?”
“我看得出,你们两人事先都商量好了。”理查说,一边怀着敌意朝安娜看了一眼。
“不,我们没有商量过,”安娜说,“但这许多年以来我们也确实无话不谈。最近我们就一直在讨论汤姆的事。他来看望过我,我告诉他应该去看看你,试试他是否能承担某些需要专业知识的工作,但不是经商,光经商是愚蠢的,而应做点有意义的工作,如联合国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的什么工作。通过你的关系他进得去,是不是?”
“是的,他进得去。”
“他自己怎么说,安娜?”
“他说他想一个人考虑考虑。为什么不可以由他自己考虑考虑呢?他已经二十岁了。如果他自己想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应该让他思考思考人生并亲身去体验体验呢?我们为什么要强制他呢?”
“麻烦的是,汤姆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强制。”理查说。
“谢谢你。”摩莉说。
“他没有任何目标。摩莉只是放任自由,好像他一直就是个大人。什么自由啦,自己拿主意啦,我不打算给你施加任何压力啦,等等。你觉得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好处吗?与此同时,还有那些同志啦,纪律啦,自我牺牲啦,向权威磕头啦……”
“你必须做的就是,”摩莉说,“在你那里找一份差事,只要不是股票推销、商品促销或赚钱什么的就行。看看你能不能找一份有意义的工作,然后说给汤姆听,让他自己去决定。”
理查扭动着裹在过黄过紧的衬衫里的身子,脸已气得发红,双手捧住盛有威士忌的杯子,一边不停地转动它,眼睛朝杯子里看。“谢谢,”他终于说,“我会这样去做的。”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固执而自信,表明他早已打定主意给他的儿子提供什么样的工作。安娜和摩莉抬起眼睛相互看了看,知道这次谈话又像往常一样白费口舌了。理查直视着她俩说:“你们两人实在太天真了。”
“是指生意上吗?”摩莉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是指大生意上。”安娜轻声说。她觉得很有趣,在跟理查的交谈中,她惊奇地发现他具有某种权威,但这在她看来并没有使他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相反的,他反而似乎在万能的金钱的映衬下变得渺小了。而她之所以更喜欢摩莉,也正因为她一点也不尊重这个曾经做过她的丈夫,如今实际上已是这个国家的金融寡头之一的男人。
“哦哦。”摩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非常大的生意上。”安娜笑着说,极力想让摩莉接口这个话题。但这位女演员不予理睬,而是以她特有的姿态十分夸张地耸了耸肩膀,一双白嫩的手大大咧咧地摊开,手掌朝上,直到搁上她的膝盖。
“过一会儿我再跟她说说。”安娜对理查说,“至少想办法说服她。”
“你们在说什么?”摩莉问。
“这没有用的,”理查以讥嘲的口吻满怀怨恨地说,“这些年来她甚至连过问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这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