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1(2 / 2)

金色笔记 多丽丝·莱辛 2319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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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付了汤姆的学费,我所要求你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这些年你总是在公众面前宣扬理查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小商人,就像一个出身低微的杂货商。”安娜说,“结果呢,他一直就是个商界大亨。这是真的。一个大人物。一个我们不得不憎恨的人——原则上。”安娜笑着补充说。

“真的吗?”摩莉兴致勃勃地说,装出甚感意外的样子看着她的前夫,好像这个普普通通的——就她所了解的——并不那么聪明的男人居然会有什么出息简直是匪夷所思。

安娜看出了她的意思——那也是她的想法——于是笑了起来。

“我的天!”理查说,“跟你们两人说话就像跟两个野蛮人说话一样。”

“是吗?”摩莉说,“我们也应该出出风头吧?你甚至还不是靠自己发家的呢。你只是继承家业而已。”

“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财富。我们的制度也许并不好,但我不想对它说三道四——至少无法跟你们两人谈论它。你们俩对于经济问题像猴子一样无知,但正是它控制着这个国家。”

“那当然。”摩莉说。她的手一直手掌朝上放在膝盖上。不过这会儿她把手缩回到大腿上,无意间模仿了小学生等待听课的姿势。

“那你为什么要藐视它呢?”理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由于看见了那两只看上去规规矩矩,实际上满含讥刺意味的手而停了下来。“我的天!”他说,随后便不出声了。

“我们并没有藐视它。它太——太抽象了——使人无从藐视。我们藐视的是……”摩莉没有说出“你”这个词,她似乎对自己刚才的举止感到有点内疚,于是收起了那个以默默的模仿表示蔑视的手势。她很快把手移到背后,让人看不见。安娜看着她,乐滋滋地想,如果我对摩莉说,理查不说话完全是因为你摊开双手取笑了他,她一定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能这样做真太有趣了,她真够幸运的……

“是的,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这是为什么呢?你不就是个二流演员吗?安娜倒还写过一本书。”

站在一旁的安娜本能地举起双手,手指头无意间碰到了摩莉的膝盖,说道:“你这人真令人讨厌,理查。”理查看了看她俩,皱起了眉头。

“这与我们对你的态度没有关系。”摩莉说。

“一定有关系。”

“问题是我们还没有屈服。”摩莉严肃地说。

“向什么屈服?”

“既然你不知道,我们就不告诉你了。”

理查正打算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安娜看见他腿部的肌肉在收缩,痉挛。为了避免一场争吵,她赶紧插话,把他的怒火引开去:“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你们谈来谈去,总谈不到正事上来,你们根本就不理解对方。”

她成功了。理查朝她转过身来,并向前倾了倾身子,把他那双温暖而光滑、稀疏地长着金色汗毛的古铜色手臂,那个裸露着的古铜色脖颈,那张古铜色中泛着红光,冒着热气的脸凑到她面前。她微微向后退缩了一下,脸上显出不易觉察的厌恶的表情。他说:“安娜,我有幸比以前更了解你了,只是还不敢说对你印象很深,知道你需要什么,想什么或如何忙自己那摊子事。”

安娜意识到自己的脸红了,鼓起勇气看了看他的眼睛,拉长语调审慎地说:“说句也许你不爱听的话,我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随时准备换换别的花样,我从来不自欺欺人以二流的角色为满足,我还知道什么时候拒绝别人。对吧?”

摩莉迅速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嘘了口气,双手分开,重重地拍在膝盖上叫了起来,同时还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部分因为她证实了自己的一个疑虑,部分因为她赞赏安娜的粗鲁。她说:“嗨,你说什么呀?”并且蛮横地把语调拉得很长,使得理查从安娜这边转过身来对着她。“如果你指责我们又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我倒要奉劝你少说为妙,就像对待你自己的私生活那样。”

“我遵命。”理查说,摆出一副很愿意听从吩咐的样子,使得她俩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亲爱的,我们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摩莉说,“好了,马莉恩怎么样?我很想知道她的情况。”

理查把前面说过的话重复了第三次:“我知道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安娜说:“我告诉摩莉,说你来看过我。我还告诉她,马莉恩也来看过我——只是这一点我还没有告诉你。”

“好吧,让我们来谈谈此事吧。”摩莉说。

“嗳,”安娜说,好像理查并不在场,“理查很担心,因为马莉恩成了他的一大难题。”

“这已不是新闻。”摩莉说,她说话的口气跟安娜一样。

理查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轮番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俩等待着,既准备结束这次谈话,准备他起身离去,又准备他为自己辩护。但他一言不发。他似乎被这两个眼里闪烁着敌意,嘻嘻哈哈笑个没完的该死女人弄糊涂了。他甚至点了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好吧,继续嘲笑下去吧。”

摩莉说:“我们都知道,理查娶了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当然不是社会地位不配,他在这方面是很讲究的。但是,尽管她的旁系亲属中有不少绅士淑女——而且我相信,这些人的头衔一个个都足以印在公司的专用信笺上——但是,用理查自己的话说‘她是个可爱的普通妇女’。”

听到这话,安娜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绅士淑女与理查所掌握的钱财有什么相干呢!但摩莉不理睬安娜的笑声,继续说下去:“当然,谁都知道,所有的男人实际上娶的都是可爱而乏味的普通女人。他们真太不幸了。现在的事情是:马莉恩是个好人,一点也不傻,但她跟一个男人结了婚,生活了十五年,那男人使她觉得自己傻了……”

“这些男人如果没有他们的傻妻子,能做点什么事呢?”安娜叹息着说。

“哦,那真难以想像。当我真想让自己不开心时,我便想想那些我所认识并娶了傻妻子的杰出男人。经这一想,你就足够伤透心了,真的。这会又来了个愚蠢而平庸的马莉恩。当然,理查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对她是很忠诚的,直到她进产科医院生第一个孩子为止。”

“你为什么要把话扯得这么远?”理查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好像这是一次严肃的谈话。两个女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摩莉止住了笑,严肃而不耐烦地说:“真见鬼,理查,你为什么说起话来总像个白痴呢?你总是一个劲地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马莉恩成了你的阿喀琉斯之踵(8),现在你还要说什么扯得太远!”她严词斥责他,显得异常严肃,“马莉恩是什么时候进产科医院的?”

“十三年以前。”理查懊丧地说。

“你马上就来找我。你好像以为我会跟你上床,当我不肯时,你那男人的自尊心甚至还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你还记得吗?如今我们这些自由女性都懂得:一旦我们男性朋友的妻子进了产科医院,那个亲爱的汤姆、迪克或哈利(9)便会马上来找你,他们这些人老是想跟他们妻子的某个朋友睡觉。天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有趣的心理现象反映在许多人身上。但这是一个事实。我没有这样的心理倾向,因此也就不知道你后来又找了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了什么人?”

“马莉恩知道的。这种事如果张扬出去,那真够遗憾的了。从那以后你身边就有了一大班女孩子,马莉恩全都知道,你自己也向她承认过你的罪孽。如果你不这样做,事情就不那么有趣,是不是?”

理查动了动身子,好像要起身离去——安娜看见他大腿的肌肉收缩了起来,随即又松弛下去。他改变了主意,仍然坐着不动。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意,看上去像个决心面对鞭子微笑的人。

“那会儿马莉恩要抚养三个孩子。她太不幸了。你一次次伤她的心,如果她真的有个情夫,事情也不至于这么糟——情况一定会好一些。你甚至还暗示说:她是个中产阶级的女人,太让人讨厌,过于守旧……”说到这里,摩莉停了下来,朝理查露齿笑了笑,“你真是个自命不凡的小小伪君子,”她以一种差不多充满友好的口吻说。友好中混杂着蔑视。理查再次很不自在地动了动四肢,好像进入了催眠状态,他说:“继续说下去吧。”但话一出口,随即醒悟到他这是自招其辱,于是赶紧改口,“我有兴趣听听你的看法。”

“你肯定不会感到奇怪吧?”摩莉说,“你那样对待马莉恩,我是决不会隐瞒自己的看法的。除了结婚头一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她就见不到你了。她只有在招待你商务上的朋友、为你操办豪华的聚宴这一类乌七八糟的事时才能见到你。你为她什么事也没有做。后来终于有一位男子对她产生了兴趣,她天真地以为你不会介意,因为当她向你抱怨你有那么多女孩子时,毕竟还是你自己多次亲口对她说过,你自己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她于是有了那么一回事,事情可就不得了了。你无法忍受这件事,开始威胁她。后来那男人要娶她,愿意收下你的三个孩子。不错,他是那样地关心她。但你说不。你突然间变得道貌岸然,暴跳如雷得像个《旧约》中的先知。

“对她来说,他太年轻了,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持久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与他在一起不可能幸福?你担心她会不幸福?”摩莉轻蔑地哈哈大笑说,“不是的,是你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你费尽心机想让她重新爱上你,在她跟他断绝关系以前,那爱啊吻啊让你妒忌得不得了。你一旦将她稳稳地据为己有,你又会失去对她的兴趣,到你那漂亮而宽敞的办公室里的豪华长沙发上找你的女秘书了。你觉得马莉恩不应该那么不快活,不应该到处露脸,不应该多喝酒损害自己的健康。哦,我也许得说,她不应该多喝酒损害作为一个像你这样有地位的男人的妻子的形象。好了,安娜,自从一年前我离开以后,还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理查生气了:“没有必要尽说这些怪话了。”如果把安娜拉扯进来,这就不仅仅是一场与前妻之间的争吵,他因此显得很恼火。

“理查来问过我:是否觉得有必要把马莉恩送到疗养院或别的什么地方去,因为她对孩子造成的影响太坏了。”

摩莉倒吸了口气:“你没有这样做吧,理查?”

“没有。但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过分。她那段时间酒喝得太多,这对孩子的影响很不好。保罗——他今年十三岁了,有天晚上他起来喝水,发现她昏昏沉沉地倒在地板上,人已烂醉如泥。”

“你真的打算把她送走?”摩莉的谴责显得有点苍白无力。

“没错,摩莉,没错。但你觉得怎么办好呢?你用不着担心——你这位助手当时和你一样感到非常震惊,安娜觉得我简直罪恶滔天。”他苦笑了起来,“实际上,当我跟你分手时,我就问过自己,我是否真的那么一无是处?你太夸大了,摩莉。你说起话来好像我就是个蓝胡子(10)。我是有过几桩鸡毛蒜皮的风流韵事;我所认识的那些结过婚的男子到了一定时候大多也是这样子。但他们的妻子并不酗酒。”

“如果你事实上找了个愚昧的、感觉迟钝的女人,事情不就更好吗?”摩莉提议说,“否则你就不该老是让她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太蠢了,她实际上比你聪明一千倍。”

“那还用说,”理查说,“你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女人比男人强。聪明不聪明反正帮不了我什么忙。摩莉,请你听我说,马莉恩信任你。请你尽快去看看她,同她谈谈。”

“谈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并不在乎。谈什么都行。如果你愿意,就说我的坏话好了,但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别再喝酒了。”

摩莉夸张地叹了口气,坐下来看着他,嘴角上流露出半是同情半是蔑视的神态。

“我真弄不懂;”她最后说,“这真太不可思议了。理查,你自己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让她感到你毕竟喜欢她呢?比如带她出去度度假什么的?”

“我已经带她去过意大利。”他的声音充满着怨恨,显而易见,那是他很不愿意做的。

“理查!”两个女人同时叫了起来。

“她不喜欢我陪她,”理查说,“她老是拿眼睛瞧着我——我看得出,她那样盯着我是留意我是不是在看别的女人,是在等着我自投罗网。这真让人无法忍受。”

“度假期间她也喝酒吗?”

“不喝,但是……”

“这就好了,”摩莉说,一边将她那双雪白鲜亮的手摊开,那意思是说,别的还有什么好说呢?

“听我说,摩莉,她不喝酒是因为斗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简直是一种交易——只要你不看女孩子,我就不喝酒。简直把我气疯了。我们男人毕竟有一些实际的难处——我相信你们两位解放了的女性对此事能泰然处之,但我受不了一个女人像狱卒一样管住我。愉快地度过一个下午以后跟马莉恩上床睡觉就像一次‘我要试试你的忠诚’的挑战。总之,我一点也得罪不得马莉恩。我的话你们听得够明白了吧?我们回来已有一个星期了,至今为止她还是好好的。每天晚上我都像个尽心尽职的丈夫那样回家,我们坐在家里,相敬如宾。她小心翼翼地避免问我当天做了什么事或看见了什么人。我则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目光接触到威士忌瓶子。当她不在房间里时,我就看酒瓶子,还能听见她的脑神经在噗噗地跳动:今天他没要我,一定又跟某个女人有来往了。这简直是地狱,真的。好了,”他叫了起来,身子往前倾着,摆出极其诚恳的样子,“好啊,摩莉。但你无法做到两全其美。你们两人对婚姻我行我素,你们可能是对的。你们很可能是对的。我从来没见过某桩婚姻真正达到了预期的美满程度。好了。你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婚姻真是一座该死的地狱,我同意这种说法。但我已深陷其中。你们俩作为安全的局外人为我指点指点迷津吧。”

安娜毫无表情地看了看摩莉。摩莉扬了扬眉毛,叹了口气。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好呢?”理查装出高兴的样子说。

“我们考虑的是局外人的安全感。”安娜也显出高兴的样子说。

“别胡扯了,”摩莉说,“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妇女是怎样惩罚男人的?”

“哦,”理查说,“这我可不知道,确实不知道,那是你们所举行的丧礼,我何必关心呢?但我知道有个问题是你们碰不到的——这纯粹是一个生理方面的问题。跟一个已经结婚十五年的女人在一起,怎样才能让它勃起呢?”

他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口吻说出这话,好像在紧要关头打出了他的最后一张王牌。

沉默了一会后,安娜说:“如果你养成了习惯,事情也许就容易了。”

摩莉插嘴说:“你说这是生理问题?真是生理问题吗?这是感情问题!新婚时你很早就上床睡觉,因为这里面存在着一个感情问题,它与生理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吗?对你们女人来说是容易的。”

“不,女人也不容易。我们至少比你们敏感,我们不会说生理啦感情啦什么的,好像它们之间没有联系似的。”

理查将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很好,”他终于说,“我又弄错了。当然当然。太好了。我好像弄明白了。但我还要问问你们两位:你们真的觉得这全是我的过错吗?在你们看来,我简直是个恶棍。但为什么呢?”

“你应该爱她。”安娜直截了当地说。

“是的。”摩莉说。

“我的天,”理查茫然不知所措地说,“我的天!好了,我说够了。我反正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请你们注意……”他几乎以威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两个女人前俯后仰地格格笑个不停,弄得他满脸通红,“难,跟女人坦诚地谈性真难。”

“我想不出有什么难,你刚才所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摩莉说。

“你真是一头……一头傲慢自大的蠢驴。”安娜说,“你搬弄这些劳什子,好像这就是最后的神谕。我相信你跟小情人单独在一起时一定谈论性。这会儿有我们两人在,你为什么也要表演棒球手这一幕呢?”

摩莉赶紧接口说:“我们还没有商量汤姆的事呢!”

这时门外传来响声,安娜和摩莉都听见了,但理查没有听见。他说:“好了,安娜,我佩服你的练达。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好了好了。现在我想要两位女贵人为我想想办法。我想让汤姆来跟我和马莉恩住在一起。只要他肯去就行。他不会不喜欢马莉恩吧?”

摩莉压低嗓门,眼睛看了看门,说:“你用不着担心。马莉恩来找我时,汤姆和她交谈过好几个小时。”

门外又传来一个响声,好像是人的咳嗽,又好像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他们三人静静地坐着,这时门开了,汤姆走了进来。

很难说他是否听见了什么。他先十分谨慎地跟他的父亲打招呼:“您好,父亲。”然后便朝安娜点点头。他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在有意回避什么:他们上次见面时,他曾坦诚地表白过自己,他的话听得安娜既感好奇又陡生怜悯。对他自己的母亲,他只善意而嘲讽地笑了笑。这以后,他便一直背对着其他人,自个儿从那只白瓷碗里弄剩下的草莓吃。他的背仍朝着他们,口中问道:“马莉恩怎么啦?”

显然,刚才的话他听见了。安娜心里想,刚才他完全有可能站在门外偷听。是的,她还可以想像他偷听时脸上带着讥嘲的冷笑,那是刚才他招呼母亲时流露过的。

理查没有回答,有点不知所措。汤姆坚持他的问题:“马莉恩怎么啦?”

“很好。”理查和蔼地说,“确实很好。”

“那就好。昨天我还碰见过她,并请她喝了杯咖啡,她当时看上去很糟。”

摩莉朝理查迅速扬了扬眉毛,安娜微微扮了个鬼脸,理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俩,那意思是说,事情全被你们弄糟了。

汤姆依然不看他们的眼睛,但以身体的每根线条表示他们低估了他对目前这个态势的理解力和他对他们毫不含糊的判断力。他坐了下来,慢慢地吃着草莓。他很像他的父亲。那是说,他长得很结实,匀称,皮肤黑黑的,那都像他的父亲,丝毫没有摩莉那种冲动而充满活力的痕迹。但他与理查不一样,不是将潜伏在乌黑的眼睛里、表现在每个直截了当显示不耐烦的动作里的执拗脾性赫然外露,而是禁锢自己的天性,看上去总是一副固步自封的样子。这天上午,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汗衫,一条宽松的蓝色牛仔裤;如果他穿一套朴素而普通的服饰,一定会更好看些。他每做一个动作,每说一句话,似乎都处在一种慢节奏中。摩莉过去一直饶有风趣地抱怨说,他说起话来好像预先发过誓要等数完十才开口。她还风趣地抱怨过这么件事:有年夏天他开始长胡子,但那漂亮的胡子长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似的。那时她总爱乐滋滋地说着这样一些牢骚怪话,直到汤姆有一次顶撞她:“是的,我知道您很希望我长得像您——我是说长得像您那样漂亮。但不幸的是,我只继承了您的性格。本来应该是另外一种情形才是——确实,如果我具有您的外表,父亲的性格——不管怎么说,他拥有权势——那岂不更好吗?”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同时还竭力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她始终就是个脾气固执、反应迟钝的人。摩莉为此担忧了好几天,甚至给安娜打了个电话:“安娜,你说这不可怕吗?谁会相信这一点呢?多年以来你一直在考虑某件事,并与之达成了妥协,然后突然间有人把它提了出来,使你看到他们一直就那样想的。”

“你当然不希望他像理查吧?”

“不希望,但说理查拥有权势,这话是对的。看看汤姆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吧——‘不幸的是我继承了您的性格,’他是这样说的。”

汤姆一颗接一颗吃着草莓,直到吃光为止。他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说。他们坐着看他吃,好像他有意要他们这样做。他吃得很仔细。他吃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与说话时的样子一样:每个词都咬得有板有眼,每颗草莓都整个儿单独咀嚼。他的额头始终皱着,乌黑的眉毛打着结,就像小学生在听课。每次张嘴以前,他的嘴唇都像老人那样预先微微地颤动。安娜观察着这个动作,觉得它很像一个瞎子所为。有一次她乘火车,对面就坐着一个瞎子。那人也是这样紧绷着嘴巴,腮帮鼓鼓的,嘴唇微微翘起。他的眼睛即使朝人看时也跟汤姆的眼睛相似:好像老是在内省什么。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当她坐在盲者对面,看着那双似乎由于内省而变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时,安娜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在不断地波动起伏。她知道理查和摩莉也有同感。他俩皱起眉头,神情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安娜懊恼地想:他这是在恐吓我们大家呢。他是在恶狠狠地恐吓人。她再次想像起他刚才如何站在门外偷听,很可能已经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现在凭猜测已坚信这一点,并开始讨厌这个男孩,因为他存心让他们那样坐着,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安娜为了打破沉默,顾不上汤姆给他们设下的这个奇怪的雷池,准备强制自己出来说几句。这时,汤姆已放下盘子,把调羹平稳地搁在上面,平静地说:“你们三人又在讨论我的事了。”

“绝对没有,”理查亲热地说,那口气似乎在说服他。

“绝对,”摩莉说。

汤姆朝他俩宽容地笑了笑,说:“您这次来为的是您某个公司里的一份工作。我其实早就按您的建议考虑过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会拒绝的。”

“噢,汤姆!”摩莉说,显得很失望。

“您总是前后矛盾,母亲。”汤姆说,眼睛朝向她的方向,但没有看她。他向来就用这种方式看人,让自己保持类似沉思的姿势。他的脸阴沉沉的,几乎显得有些蠢,他得特别用心才能对人表示出应有的礼貌,“您知道,这不仅仅是接受一份工作的问题,不是吗?这意味着我必须像他们那样过日子。”理查移动了一下他的腿,强压住怒火叹了口气。汤姆继续说下去:“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父亲。”

“如果不是批评,那又是什么呢?”理查笑着说,口气中满含愤懑。

“不是批评,仅仅是价值判断的问题。”摩莉得意洋洋地说。

“咳,真见鬼!”理查说。

汤姆不理睬他们,继续朝他母亲所坐的方向发表他的演说。

“先不管是好还是坏,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已经把我养大成人,使我能够信仰点什么了,而现在却又说,我最好在波特曼公司找份工作。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摩莉以自责的口吻痛心地说,“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提供一份更好的工作?”

“也许并不存在什么更好的工作。这不是您的过错——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他说得很轻,但极其果断。摩莉坦率地长叹了一声,耸了耸肩膀,并把双手摊开。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跟您相似,原因不在这里。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听您的朋友们说,你们,你们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困境。既便那不是困境,你们也是那样想的。”他说,一边皱着眉头,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并不在乎这些,但你们一定会感到意外,因为你们自己并没有认真谈过: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一次,您和安娜曾经说起过我,并感到十分诧异。哦,我真的就是那样一种人,是不是?”

安娜和摩莉相互笑笑,又朝他笑笑,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好,”理查高兴地说,“事情解决了。如果你不喜欢成为安娜和摩莉这样的人,那还有别的选择。”

“不,”汤姆说,“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否则您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总得做点什么事吧。”摩莉叫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幽默可言,只是听起来很刺耳,吓人。

“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汤姆说,好像这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你刚才说你并不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摩莉说。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够。”随后他转身面对他的父亲,耐心地向他解释,“母亲和安娜的问题是:人们不会称她们为作家安娜·沃尔夫和演员摩莉·雅各布——除非你不了解她们。她们所从事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她们并不是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所代表的那类人;但如果我跟您在一起工作,我就只能成为我的职业所代表的人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坦率地说,不明白。”

“我要说的是,我倒宁可……”他说得很吃力,于是停顿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皱起眉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向你作出解释。”他耐心地说下去,随时准备接受父亲无理的质问,“像安娜或摩莉这样的人并不属于某一类,而是许多类。我知道,她们可以变来变去。我并不是说她们的性格会变来变去,而是说她们没有限制在一个模式里。我知道,如果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如革命什么的……”他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理查怒气冲冲地对“革命”一词发出一声尖刻的嘘声,然后再接着说下去,“只要形势所迫,她们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人。但你就永远无法改变了,父亲。你始终得按现在的方式生活。而我却不愿自己成为那种样子。”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咬起嘴唇,撅起嘴巴。

“那你会很不幸福的。”摩莉说,几乎在呻吟。

“是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汤姆说,“上次我们什么都讨论过了,最后你说,噢,你会不幸福的。好像这是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如果说到不幸福,我倒不打算把您或安娜称为幸福的人,但你们至少比我父亲要幸福得多。至于马莉恩就不谈了。”他轻声补上了最后这一句,直接谴责了他的父亲。

理查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只听马莉恩的一面之词,而不听听我的话呢?”

汤姆没有理睬他父亲,继续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甚至在开口说话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显得很天真。”

“你当然很天真。”理查说。

“你不是天真。”安娜说。

“上次跟你谈过话以后,安娜,我回到了家里,当时心里就在想‘安娜一定觉得我非常天真。’”

“不,我不这样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似乎没有理解的是:我们都希望你比我们更有出息。”

“为什么我应该那样呢?”

“我们也许会有变化,也许会变得比现在好。”安娜怀着对青年一代的敬意说。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这种意思,于是笑了起来,说道:“我的天,汤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已使我们感到受过一次审判了吗?”

汤姆第一次显示出了他的幽默感。他正眼看着她俩,先是安娜,然后是他母亲,并笑了起来。”你忘了我曾经听你们两人谈论我的全部生活。我了解你们,不是吗?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你俩非常天真,但我宁可……”他没有看他的父亲,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真遗憾,你们始终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理查自怜地说。汤姆作出的反应是迅速而执拗地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对安娜和摩莉说,“我宁可像你那样经历一次失败,而不要成功什么的玩艺儿。但我并不是说我有意选择失败。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选择失败,是不是?我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不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请允许我提一两个实际问题。”理查说。安娜和摩莉都在苦涩地思考“失败”这个词,这个孩子所使用的那层词义与她们所使用的完全一样。她们已很长时间没有用它来说对方了——这个词至少不是太合适,也不是决定性的。

“你打算以什么为生呢?”理查问。

摩莉生气了。她为汤姆提供了一个可供他思考人生的安全的环境,她不想让汤姆因理查的挖苦而放弃这种思考。

但汤姆却说:“如果母亲不介意,我倒不在乎离开她生活一段时间。我毕竟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但如果我不得不去挣钱,我完全可以去做一名教师。”

“你将发现,那份谋生的职业要比我提供给你的艰难多了。”

汤姆显得局促不安。“我想你没有真正理解我要说的话。也许是我没有把话说准确。”

“你这样还是上咖啡馆做乞丐好了。”理查说。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样说无非是因为你喜欢的只是那些有钱人。”

这时,三个大人都不出声了。摩莉和安娜不出声是因为她们相信孩子有能力为自己抗争,理查是因为担心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过了一会,汤姆说:“也许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理查发出一声呻吟。摩莉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有安娜叫了起来:“哦,汤姆,这个好主意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他友好地看着她,但说话的口气却很固执:“你忘了,安娜,关于写作我并没有你那么多复杂的观念。”

“什么复杂的观念?”摩莉严肃地问。

汤姆对安娜说:“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在思考。”

“什么话?”摩莉问。

安娜说:“汤姆,你这人真让人吃惊。人家说了几句,你就把它那么当真。”

“你说的时候当真吗?”

安娜很想开一个玩笑避开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说:“是的,我是当真的。”

“不错,我知道你当真。因此我就思考了你所说的那些话。你说话时很有点自负。”

“自负?”

“是的,我想是自负。我两次来看你,都跟你谈了话。我把你说过的话全部联系起来,觉得你的话听起来很有点自负,或者说蔑视也可以。”

另外两位,摩莉和理查,就坐在他们背后,一边笑着,一边抽着烟。他们成了局外人,相互交换着眼色。

安娜这时只想着这位男孩对她的一片诚意,于是下决心将她的老朋友摩莉撇在一边,至少暂时如此。

“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带有蔑视的意味,那么,我想我当时一定没有把话解释清楚。”

“是的。这表明你不那么信任人。我想你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安娜问。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太外露了,尤其当着理查的面。她的喉咙变得又干又痛。

“孤独。不错,我知道这话在你听起来有点滑稽:与其为了摆脱孤独去结婚,你宁可选择孤独。但我指的是另外一层含义。你害怕写你所感受到的生活,因为那时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暴露的地位。你得暴露你自己,你会感到孤独。”

“哦,”安娜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是害怕,那就一定是蔑视。当我们谈到政治问题时,你说过,在你还是一个共产党人时你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政治领导人不讲真话。你说,任何一个小小的谎言都能扩大为谎言的泥沼,从而毒化一切——你不记得了吗?你当时对此谈了很长时间……你是在说到政治问题时说这个话的。你为自己写了书,但没有人能读到它。你说世界上许多书都锁在抽屉里,那些书都是为作者自己写的——甚至在说真话很危险的国家里也不例外。你还记得吗,安娜?好了,这就是一种蔑视。”他没有正视她,只是向她所坐的方向投去认真的、阴郁的、自我探索的一瞥。他看见她脸红了,感情也被刺痛了。但他的心情已平静下来,并急切地问:“安娜,你当时所说的正是你所想的吗?”

“是的。”

“但是,安娜,你确实没有想过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会有所思考吗?”

安娜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苦涩地笑了起来。“我想我低估了——你是怎样认真地看待我的话的呢?”

“那是同一回事。与对待你的写作一样。我为什么不应该认真地看待你的话呢?”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写作。”摩莉硬是插上一句。

“我没有写。”安娜赶紧说。

“你又来了,”汤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我有一种可怕的厌恶感,无用感,内心一直为此而苦恼。也许我并不喜欢把这些情绪散布开去。”

“如果安娜使你对文学事业充满了厌恶,”理查笑着说,“那我从此就再也不必跟她争论了。”

理查说话的口气显得那么虚伪,汤姆干脆不去理睬他,他只是极有礼貌地克制住自己的窘迫,径自说下去:“如果你说感到厌恶,那你一定真的感到厌恶。你为什么不假装一下呢?但关键在这里,你讲究的是责任。这也是我所感到的——如今人们相互间并不讲责任。你说过,社会主义者不再是一种道德的力量,至少暂时如此,因为他们不讲道德的责任。只有一部分人例外。你当时是这样说的,不是吗?你在自己的笔记里不断地写啊写,把你对生活的感受说出来,但你同时又把它们锁在抽屉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很多人会说传播厌恶感,或者无政府主义,或者某种迷惘的思想是不负责任的。”安娜微笑着说,装出一副哀愁的样子,竭力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这方面来。

汤姆即刻作出反应:闭上嘴坐了下来,表示安娜辜负了他。她跟大家一样,显然使他失望了——这从他耐心而固执的神态中看得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说道:“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下楼来要说的话。我准备继续无所事事地过上一两个月。这开销比起按你们的意思去上大学毕竟省得多。”

“钱不是问题的关键。”摩莉说。

“你会明白钱正是关键,”理查说,“等你改变了主意,打电话给我。”

“不管怎样我都会打电话给您。”汤姆以他应有的礼貌对他父亲说。

“谢谢。”理查简单地说,很有点不高兴。他站了一会儿,恼怒地朝两个女人笑笑说,“过几天我再来,摩莉。”

“什么时候都行。”摩莉亲切地说。

他冷冷地朝安娜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后者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理查走了,汤姆也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到楼上房里去了。”他走了出去,脑袋向前伸着,一只手伸向门把手。那门只开了一半,仅容得下他的身躯:他似乎是从门缝里钻出去的。她们又听见楼上传来了颇有规则的脚步声。

“好了。”摩莉说。

“好了。”安娜说,准备接受盘问。

“看起来我不在时发生了许多事。”

“我对汤姆显然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也许说得还不够。”

安娜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谈谈艺术一类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事情并非……”摩莉只是在等待,神情显得有点疑惑,甚至尖刻。“如果当它是一个艺术方面的问题来谈,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时我们完全可以就当代小说问题进行充满智慧的交谈。”安娜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但还是尽量装出笑容。

“你那些日记里写了什么?”

“那不是日记。”

“不管它是什么吧。”

“乱糟糟的东西,就这个。”

安娜坐在那里,看着摩莉扭动着她那双白嫩的手,然后绞在一起。那双手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但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我也只好忍着。

“既然你写了一本小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应该再写一本。”摩莉说。安娜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她的朋友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我并没有嘲笑你。”

“你一点也不理解我,”摩莉强抑住泪水说,“虽然我自己不行,但你应该写点什么,这是我非常关心的。”

安娜差一点执拗地脱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附属物。”但她知道,这样的话只能对自己的母亲说,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被她忍住了。安娜已经不怎么记得起她的母亲;她很早就去世了。但每逢这样的场合,她心目中总会出现某个强大的、支配他人的、她不得不与之抗争的人物形象。

“你那么恼恨某些人,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同你说话好了。”安娜说。

“是的,我很恼恨。我很恼恨。我所认识的那些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的人,我全都恼恨。不仅仅是你。是很多很多的人。”

“当你不在时,这里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很有趣的事。你认识巴塞尔·雷恩吗?——我指的是那位画家。”

“当然。我过去就认识他。”

“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项声明,说他从此再也不画画了。他说,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这个世界太乱太糟了,艺术成了与世无关的东西。”安娜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问摩莉:“这对你有什么触动吗?”

“没有。当然,即使有也不会是从你这儿得来的。你毕竟不是光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家,你写的是生活的现实。”

安娜差点又要笑起来,但随即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讲的许多话都只是他人的回音?你刚才所说的话就是共产党的文学批评的回音——而且还是在该党最糟糕的时候提出的主张。只有上帝知道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知道。我从来就理解不了它。如果马克思主义真的有什么价值,那就应该说,描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应该反映‘生活的本来面目’,因为情感是社会的一种功能和产物……”她停了下来,发现摩莉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别那副样子,摩莉。你说你要我谈谈艺术,我就这样做了。我还有别的话呢。如果不那么令人沮丧,那也够吸引人的。现在是一九五七年,我们都是桥下的流水。突然间我们英国的文学界出现了一个我做梦也预见不到的现象——一大批从来与那个党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突然间站了出来,好像都是他们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公然宣称描写人类情感的小说或戏剧并不反映现实。现实是什么?你听了会大感吃惊的,现实就是经济,或者就是把反对新秩序的人一排排扫倒的机关枪。”

“我表达不好自己的观点,但我觉得这是不公正的。”摩莉说。

“我毕竟只写过一部小说。”

“是啊,如果那本书给你带来的财源断了,你打算做点什么呢?你的幸运全靠它,总有一天那钱会断源的。”

安娜竭力保持沉默。摩莉的话中显然含有恶意:她的意思是说,我很高兴你也不得不屈服在我们其他的人所面临的压力面前。安娜心里想,我真希望自己对什么事都不那么敏感,任何小小的情感波动都没有。如果能做到对什么事都视而不见,麻木不仁,那每一次跟人谈话,每一回与人交往就会像穿越一座废矿那样轻松自在了。我为什么不承认这个事实:一个人最亲密的朋友有时也会在你的肋部深深地扎上一刀呢?

她几乎想冷冷地说:“我的钱来得很慢,我不得不尽快找一份工作,你听见这话一定很高兴。”但临时又改了口,装出高兴的样子,就摩莉那番话的表面含义回答她:“是的,我想我不久就会缺钱花了,我必须尽快找一份工作。”

“我不在时你没有做过什么事?”

“为了谋生我当然做过许多这样那样的事。”摩莉看上去仍有些怀疑,安娜只好随她的便。她以轻松幽默的口吻略带伤感地说:“这是很糟糕的一年。首先,还差点跟理查发生暧昧关系。”

“这倒有可能。只要一想到理查,这一年的日子就过不好了。”

“你知道,有趣的是,他那边的情况乱七八糟的,你一定会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从不跟理查谈谈他的工作呢?这真有点怪。”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有钱?”

“哦,摩莉!当然不是。根本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一切都乱套了。那边的人什么也不相信。他们使我回想起中非的白人——他们以前总是说:好了,再过五十年黑人就要把我们赶下大海去了。他们说这话时显得很开心。那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结果呢,根本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

“还是说说理查吧。”

“他带我去赴一次盛大的晚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会。全欧洲的铝锅铝罐、茶壶清洁剂或飞机的螺旋桨什么的——反正是这一类东西的控股权被他刚刚买了下来。在场共有四个商界巨头和四个漂亮小妞。我也算小妞中的一个。我坐在那里,看着围住桌子的那一张张脸。天哪,那场面可真叫触目惊心。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的共产主义的阶段——你知道,那时候的人一心只想着如何养出私生子——我的话是说,即在人类开化以前,那些配对的男女也都是这样不负责任的。我看着那些脸;我只是坐着,看着那些脸。”

“你这话我们以前也经常说。”摩莉说,“还是说点新鲜的吧。”

“一切都那么明目张胆。还有他们对待女人的手段呢——当然都是无意的。我的上帝,我们也许会时时觉得生活糟透了,但至少我们那些伙伴还有一半是开化的,对此我们真是倍感幸运。”

“还是说说理查吧。”

“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其中的一个插曲而已。他驾驶他那辆新美洲豹把我送回家。我请他喝咖啡。他早有思想准备。我坐在那里思考着。他并没有比那些曾经跟我睡过觉的笨蛋更坏。”

“安娜,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你说这话好像你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种极不道德的情况。真见鬼,我的想法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你说话的方式。我觉得很新鲜。”

“我相信。但我想——如果我们过的是一种所谓的自由生活,那就是说,像男人一样的自由生活,我们为什么就不应该像他们那样说话呢?”

“正因为我们并不一样。这是问题的关键。”

安娜笑了起来:“男人和女人,束缚和自由,善和恶,是和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性和爱情……”

“安娜,理查后来又怎么样?”

“没什么。你问得也太多了。我坐着喝咖啡,看着他那张愚蠢的脸,心里一边在想: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会上床了。这完全有可能,因为我觉得他很愚蠢——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女人。后来我便感到很厌倦。很厌倦很厌倦。他看出我的厌倦感,于是想开导我。他站起身,对我说:哦,我想我无论如何得回到普兰大街十六号自己家里去了。他期待我说,哦,不,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这位可怜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儿女的连累。男人们都如此。请可怜可怜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兰街十六号自己的家里去,回到市郊那所凄凉的、设备齐全的房子里去。他这么说。这话他说了三遍——就好像他并不住在那里,而且并没有结过婚,好像那房子与他毫无关系。普兰大街十六号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