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就成了个社会主义者。”
安娜笑了起来,但汤姆接着说:“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记得他抵制服兵役那会儿的情景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气气他的父母。你知道这件事,安娜。”
“是的,是他坚持要这样做,是不是?”
“我非常了解托尼。我知道这差不多——是个玩笑。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但他不愿让他的父母笑话他——这是他亲口说的。”
“反正都一样,”安娜坚持说:“那倒真不容易——两年时间,做那样的活。但他都挺过来了。”
“事情确实不是太妙,安娜,但那正是他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的原因。你认识那班新社会主义者——他们大多是牛津人吧?他们打算办一份杂志,叫《左翼评论》什么的。我碰到过他们。他们呼喊口号,一举一动就像一群……”
“汤姆,那都是蠢事。”
“不,不是蠢事。他们这样做惟一的原因就是现在没有人敢参加共产党,他们这是借题发挥。他们用一些可怕的行话交谈——我曾经听你和母亲嘲笑过那些行话。为什么他们会心安理得地说出这样一些话呢?因为他们都很年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再过五年,我相信托尼就会进国家煤炭部一类的部门任职。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个工党的议员。那时,他一定会发表演说,说左派如何如何,社会主义如何如何——”汤姆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他已经说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时他所从事的工作可能很有益。”安娜说。
“但他现在根本不相信这一点。他现在采取的态度反正就是如此。他有个女友——他打算娶她。她是一个社会学家。她也是他们那一班子中的一员。他们到处跑来跑去,贴标语、呼口号。”
“你好像很羡慕他。”
“别那样护着我,安娜。你总是在保护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想我真的没有。”
“是的,你有那个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只要你跟我母亲说起托尼,你就会说出一些不同的话。如果你见了那个女孩——我几乎能听见你会说什么了。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你对我为什么又不诚实了呢,安娜?”这最后一句他是以一种坚决的口吻冲着她说出的;他的脸随之扭曲了起来,他瞪着安娜,然后迅速背过身去,他似乎需要这种愤怒的注视来给自己增添勇气。他接着又开始审视她的笔记本,他的背脊固执地朝着她,好像存心不让她有机会阻止他看她的笔记。
安娜绝望地坐在那里,强制自己一动也不动;一想起笔记本里记下的那些隐私,她心里就在暗暗叫苦。汤姆则怀着固执的热情一个劲地往下看,她则只能那样枯坐着。她很快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恍惚而疲惫的状态,心里模模糊糊地在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这是他所需要的,又何必计较我自己的感受呢?
过了一些时候,大约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他问:“你为什么要用不同的字体来记事呢?你为什么要把某些话用括弧括起来呢?你这是要强调某种感情比另一种感情更重要吗?你是如何决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呢?”
“我不知道。”
“这不是太妙。你心里有数的。这里有一段文字,是你仍住在我们家里时记下的。‘我站在那里从窗口往下看。下面的街道似乎离我有几英里远。突然,我觉得自己已经从窗口跳下。我看见自己就躺在人行道上。随后我好像就站在人行道上那具尸体旁。我成了两个人。鲜血和脑浆喷溅在地上。我蹲下身子,开始舐那些血和脑浆。’”
他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她沉默着。“当你写到这里,便用括弧把这段文字重重地括起来,然后你又写:‘我去了商店,买了一磅半西红柿,半磅奶酪,一罐樱桃酱,一夸脱茶叶。然后做了一个西红柿色拉,带简纳特去公园散步。’”
“是吗?”
“事情都发生在同一天。你为什么要把第一段,即关于舐鲜血和脑浆的一段用括弧括起来呢?”
“人行道上一旦死了人,自相残杀也罢,自杀也罢,我们都会大惊小怪的。”
“这种事不重要吗?”
“不重要。”
“西红柿和一夸脱茶叶才是重要的东西?”
“正是。”
“疯狂和残忍的意志强不过生存的意志,这结论你是如何得出来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把疯狂和残忍用括弧括起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另外一回事?”他坚持要她回答,安娜只得搜肠刮肚地为他找一个答案。
“那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某一天,我买菜做饭,照料简纳特,上班工作,突然间会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当我把它写下来时,它显得既夸张又可怕。原因就在于我记录了下来。但那天真正发生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一些事。”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呢?这一整本蓝色笔记有的只是一些剪报和关于鲜血和脑浆什么的记录,这后一部分又被你用括弧括了起来,或者说删掉了。除此之外就是关于买西红柿或茶叶什么的记录了。这你自己意识到了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这是因为我很想记录事实真相,但又觉得自己所记的并非事实。”
“也许这正是事实,”他突然说,“也许正是。但你不能容忍它,你因此就把它删掉了。”
“也许是吧。”
“为什么要用四本笔记本?如果你只有一本笔记本,而且没有这么多小标题,括弧和特殊的文字材料,那又会怎么样呢?”
“我已告诉过你:混乱。”
他转身对着她,忧郁地说:“你看上去那么瘦小,看你都写了些什么呀?”
安娜说:“你说起话来跟你母亲很相似:她也是这样批评我的——也是这种口气。”
“别打岔,安娜。你害怕混乱吗?”
安娜感到自己的腹部因恐惧而收缩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她说:“我想,我应该害怕。”
“那你就不诚实了。不过,你毕竟有所寄托,是不是?不错,你有寄托——你瞧不起像我父亲那样把自己限制起来的人。但你自己也限制了自己。原因是一样的。你感到害怕了。你正变得有些不负责任了。”他作出了最后的评判,他那张撅起的嘴巴因满足而笑了起来。安娜意识到这正是他到这里来想说的话。这正是他整个晚上想达到的目标。他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她忽然有所感悟,于是问:“我经常把门打开——你进来看过这些笔记吗?”
“是的,我看过。昨天我就来过这里。我看见你从街上走了过来,我便赶紧走开,以便不让你看见。好了,我已经得出了我的结论:你是个不诚实的人,安娜。你是幸福的,但是……”
“我,幸福?”安娜嘲笑说。
“那就当它是满足吧。是的,你是这样的。你比我母亲——或者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幸福或满足。但是,只要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里充满了谎言。你坐在这里写啊写啊,但没有人能读到它——你太高傲了,这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你甚至不诚实到了不让自己顺其自然——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分裂的。为了保护我,你就说:‘你正处在一个糟糕的阶段’,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说你不处在一个糟糕的阶段,那是因为你不可能处在某个阶段,因为你已特意把自己四分五裂了。如果说一切都是一个大混乱,那倒是个事实。我并不觉得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模式——你只是出于怯懦才去虚构什么模式。我总觉得好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都是嗜食同类的野兽。只要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没有人会去关心别人。人们最多对一个他人或自己的家人是友好的,但这属于自私。自私可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并没有比动物好多少,我们只是假装比它们好。我们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别人。”他这时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俨然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固执而动作迟缓的男孩。然后他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格的笑声,她又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仇恨。
她说:“对你的这番话我提不出反对的意见,真的。”
汤姆把身子向前探了探,说:“我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安娜。”
“你说什么?”她惊愕地说,差一点笑了起来。但他的脸色十分可怕。她停顿了一会,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认真。请告诉我,你以前是凭一种哲学活着的——是不是?”
“我想是吧。”
“那哲学就是你现在所说的共产主义神话。你现在凭什么活着呢?千万别说斯多噶什么的来搪塞我,那样的话毫无意义。”
“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每隔一段时间,也许是一个世纪一次,总会有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出现。信仰之井满溢开来,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就会出现一次巨大的革新运动。这运动对全世界是一个推进,因为它能激发人们的想像力——想像全世界都有可能照章办理。在我们这个世纪,这一现象就出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然后是中国。再以后,那口井干涸了,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残忍和丑恶太强大了。那口井以后还会慢慢地满起来。再以后又会出现一次痛苦的蹒跚。
“蹒跚?”他说。
“是的。”
“一切都不顾,跌跌撞撞地向前推进?”
“是的——因为每一次梦想都会变得更强大。只要人们想像着什么,总有一天他们会达到自己的目标。”
“想像什么?”
“即你所说的——美好啦、友善啦等等,也就是动物状态的结束。”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保留这个梦想。因为一定还会有一代新人——一代不患意志麻痹症的人。”安娜以坚定的口吻下了断语,而且还有力地点了点头。在她说这个话时,心里想,自己说话的口气多像心理咨询结束时的苏格大娘:人总得有个信仰!胜利的号角。尽管她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但她脸上仍出现了一丝自责的微笑——她自己甚至能感觉到这一点。汤姆洋洋自得地点点头,那神态充满了恶意。电话铃这时响了起来,他说:“那是我母亲打来的,她想知道我的‘阶段’是否已自行结束。”
安娜接了电话,只嗯嗯唔唔地应了几声便放下电话机回转身来。
“不是你母亲打来的。一个客人马上要来见我。”
“那我得走了。”他慢慢地站起身,又是平时那副笨拙而懒散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又像刚才进来时那样茫然而充满内省。他说:“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他的意思是说:“谢谢你让我证实了我希望从你身上发现的一切。”
他一走开,安娜就给摩莉打了个电话。摩莉刚从剧院回来。她说:“汤姆到这里来过。他刚走。他让我感到担心。事情一定出了什么大差错,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想我也说不清楚。”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一切都腐朽了。”
“说得好。”摩莉说,声音显得既响亮又快活。在她上一次谈论她的儿子以后的两个小时内,她扮演了一个快活的女房东的角色——这是出现在一部被她蔑视的剧本中的一个被她蔑视的角色——她此刻仍陶醉在角色中。演出结束后她跟她那班演艺界的朋友去了酒吧,玩得很开心。她还根本没有从这种心境中回过神来。
“马莉恩从楼下的电话亭打电话给我,她刚刚乘坐了最后一班火车,特意来看我。”
“她到底要干什么?”摩莉气恼地问。
“我也不知道。她喝醉了。明天上午我会把情况告诉你的。摩莉……”安娜想起汤姆刚才出去的情景,心里即刻充满了恐惧。“摩莉,我们得马上为汤姆想点办法。我相信我们一定得这样做。”
“我会跟他谈一谈的。”摩莉爽快地说。
“马莉恩就在门口了,我得开门让她进来。晚安!”
“晚安!明天上午我会把汤姆那种意志消沉的情况告诉你的。我希望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想想看吧,我们在他那个年纪时不也是糟糕得很吗。”安娜听见她的朋友挂断电话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安娜按了按电铃,打开前门的门锁,听见马莉恩笨拙的脚步声登上了楼梯。她没有过去帮她,她知道马莉恩不愿意她这样做。
马莉恩一进门,就像汤姆那样笑了起来:这是一个进门前就已咧好嘴、针对整个房间的微笑。她来到汤姆曾经坐过的椅子跟前,重重地跌坐下去。她是一个身材有些笨重的女子——身材高大,有的是多余的肥肉。她的脸是温和的,或者毋宁说是迟钝的,她那双褐色的眼睛则既迟钝又多疑。在她还是少女时,她曾经很苗条、很活泼、很具有幽默感,用理查的话说,“一个胡桃色的姑娘”——很富有感情,但如今只是富有仇恨。
马莉恩上下打量着她,眼珠子不断地转动着,并慢慢地睁大了。她的微笑消失了。显然,她已酩酊大醉;安娜打算把她弄到床上去。她这时就坐在马莉恩的对面,很容易落入对方的视野中——那张椅子也是刚才面对汤姆时她坐过的。
马莉恩晃动了一下脑袋和眼睛,以便能看清安娜。她随后吃力地说:“你——安娜——多么幸运!我确实觉得——觉得你——像你这样的活法——很幸运。多么漂亮的一个房间。你——你——你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
“马莉恩,让我扶你上床吧,我们有话留到明天上午再说。”
“你以为我醉了。”马莉恩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口气中隐含着怨恨。
“是的,你确实醉了。但这没有关系。你应该去睡觉。”
安娜此时感到很疲惫,转瞬间那疲惫就像一双沉重的手在拖她的腿和手臂。她瘫坐在椅子里,极力抗拒着这疲惫的浪涛的袭击。
“我喜欢喝醉,”马莉恩忧郁地说,“我喜欢喝醉。我喜欢喝醉。”
安娜提起精神,走进隔壁的厨房,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淡茶,对进一大调羹威士忌,端到马莉恩面前。
马莉恩说了声“谢谢”,随即喝了一大口,并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杯子,手指将杯子紧紧攥住,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理查怎么样?”马莉恩随后认真地问,脸上的肌肉因说话而绷紧了。在她进来以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听着马莉恩这么说,安娜心里想,我的天,马莉恩在妒忌我呢,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啊。
她冷冷地回答:“马莉恩,理查的事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吧。”
她看见那冷漠的语气消失在她和马莉恩之间那片醉眼迷离的空间里,她看见马莉恩在满腹狐疑地思索着她的话的含义。她慢慢地,大声地说:“马莉恩,你没有必要妒忌我。如果理查说了什么话,那都不是真的。”
“我不妒忌你。”马莉恩嘀嘀咕咕地说,“妒忌”一词唤起了她的妒忌心,她很快变成了一个好妒忌的女人,她的脸扭曲着,目光在室内那些在妒忌的胡思乱想中起过某种作用的家具上横来扫去——她的目光不断地朝床上看。
“这不是真的。”安娜说。
“不是真的——就是真的也没有什么关系,”马莉恩装出和气的样子笑着说,“那种人反正很多,为什么就不可以是你呢?至少你并不存心伤害别人。”
“但我真的没有那回事。”
马莉恩仰起下巴,连续喝了三大口,把茶和威士忌混合而成的饮料全都灌下喉咙。“我需要再喝点。”她厉声说,一边把杯子递过来让安娜再斟。安娜没有接那个杯子。她说:“马莉恩,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但我所说的是真的,你把事情弄错了。”
马莉恩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有点可怕。她有点撒酒疯地说:“哦,但我知道我是因妒忌才来这里的。你是我很钦慕的那种人——你自由自在,有许多情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并不自由。”安娜说。她发觉自己的话中含有冷漠的意味,觉得有必要把它消除掉。她于是说:“马莉恩,我也想结婚。我并不想这样生活下去。”
“说说倒容易。但你想结婚的话,你完全可以做到。好了,你只得让我在这里过夜了。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出,理查对我很小气,不会雇车来接我的。理查小气极了。是的,他小气极了。(安娜注意到,马莉恩一指责起她的丈夫,脑子就清醒多了。)他居然会这么小气,这你相信吗?他富得流油。你知道,他是百分之一富得流油的英国人当中的一个——他却每个月都要查看我的账目。他吹嘘说,我们是这百分之一当中的一位,可我买一件时装他都要抱怨。当然,当他检查我的账目时,他会发现我花了多少钱买酒喝。不过,这也是钱。”
“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睡哪里?谁在楼上?”
“简纳特和我的房客。那里还有一张床。”
马莉恩既惊愕又欣喜地张大了眼睛。她说:“你真是个怪人,竟然还有房客,而且还是个男人。你真怪。”
安娜听出了言下之意,她曾经听马莉恩在她脑子清醒时和理查一起开过她的玩笑。他们就拿那位男房客开玩笑。安娜突然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厌恶;对马莉恩和理查这种人的厌恶。她心里想:像我这样的生活也许压力很大,但我绝对不愿像马莉恩和理查那样活着,我绝不愿跟那些一见到某个女子有个男性房客就少不了要恶意中伤几句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跟一个男人住在同一套房间里,简纳特会怎么想呢?”
“马莉恩,我没有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有一套大房子,我于是就出租了一间。他是第一位来看房子并确定需要房子的人。楼上还有一个小间没有人住。让我扶你上床吧。”
“但我讨厌上床。在我们刚结婚时,那曾经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妒忌你的原因。如今没有一个男人需要我了。一切全完了。理查偶尔也跟我睡觉,但他不得不勉强他自己。男人都是愚蠢的,不是吗,他们还当我们不知道呢。安娜,你有没有跟一个你明明知道他不得不勉强自己的男人睡过觉?”
“我刚结婚时就是那样。”
“不错,但你跟他离了。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知道吗,有个男子爱上过我——他还想娶我,他还说他愿意收下我的孩子。理查后来装出重新爱我的样子,他无非是想让我成为孩子的保姆。就这么回事。当我知道这就是他的真实意图时,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跟他分开。你知道吗,理查今年夏天带我去度了一次假。整个假期我们就是那样过来的。我们上了床,然后他勉强自己跟我做那个事。我知道他一直在想他办公室里的那位小娼妓。”她把杯子推到安娜跟前,以命令的口吻说:“斟上!”安娜走进隔壁房间,又用茶和威士忌对出那种混合饮料,并把它端过来。马莉恩喝着酒,她那顾影自怜的声音在悲痛中不断升高:“安娜,当你知道再没有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你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们刚外出度假时,我以为事情会有所改观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待。头一天晚上,我们进入一家餐馆,隔壁一张桌子坐着个意大利女孩。理查的眼睛老是盯着她,我知道他以为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随后说我应该早点上床睡觉了;他想得到那个意大利女孩。但我不愿早早上床睡觉。”她开始抽泣,并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叫,“哦,不,我说,你是来跟我度假的,不是来嫖娼的。”此时,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她那丰满的脸颊上已泛起两块红晕,“他对我说:‘你得照顾孩子呀,是不是’?‘如果你不关心我,我凭什么应该去照顾孩子呢?’——这就是我对他所说的话。但他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某个男人不爱你了,你为什么应该去照顾好他的孩子呢?这话不对吗,安娜?你说说,这话不对吗?说点什么吧,安娜,这话没有错,是不是?当他说他要娶我时,他说他爱我,他并没有说我打算交给你三个孩子,然后就出去找他的娼妓,把孩子留给我看管。好了,说说吧,安娜。你一切都很好,你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你来说要想引起理查的注意是很容易的,因为他总是闯来闯去,就喜欢拈花惹草。”
电话铃这时响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停了。
“我想一定是你的一个男人打来的,”马莉恩说,“也许就是理查。如果是他的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告诉他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这样对他说。”
电话铃又响了,而且响个不停。
安娜去接电话,心里想,马莉恩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又变得很清醒了。她说:“喂。”她听见摩莉的尖叫声:“安娜,汤姆自杀了,他开枪打了自己。”
“什么?”
“是的。你电话打来后不久他就回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上了楼。我听见‘砰’的一声,我以为那是他关门的声音。过了很久,我听见了呻吟声。我于是叫他,但没有回答。我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还是感到害怕,我于是走出房门,发现楼梯上在滴血。我不知道他有一支左轮手枪。他现在还没死,但马上就要死了。从警察的口气中我也能听出,他不久就要死了。”她又惊叫了起来。
“我马上赶到医院来。什么医院?”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姐,让我来对她说吧。”然后这个男子在对着话筒说,“我们打算把你的朋友和她的儿子送到圣·玛丽医院。我想,你的朋友希望你能跟她在一起。”
“我马上过来。”
安娜转过身来。马莉恩的脑袋已耷拉下来,下巴正贴住她自己的胸口。安娜费力把她弄出椅子,扶她摇摇晃晃来到床边,然后把她推上床去。马莉恩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嘴巴张开着,脸上流着口水和泪水。因为喝了酒,她的脸颊正在发烫。安娜把毯子盖到她身上,关掉电灯,赶紧跑到街上。时间早已过了半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出租车。她半抽泣着沿街跑,看见一个警察,便向他跑过去。“我必须赶到医院去。”她一把抓住他说。另一个警察从拐弯处走了出来。一个扶住她,另一个去招呼出租车,他们带她到了那家医院。汤姆还没有死,但已活不到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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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加纳,非洲西部一国家,英属殖民地,1957年宣布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