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2(1 / 2)

金色笔记 多丽丝·莱辛 13606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两次拜访,几次电话和一场悲剧

当安娜踮着脚尖从孩子的卧室悄悄地走出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简纳特又坐了起来,以欣喜的口吻抱怨说:“我猜是摩莉打来的,你又要跟她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谈话了。”“嘘……”安娜说,一边朝电话机走过去,一边在想:对于像简纳特这样的孩子来说,其安全网不是由祖父母、堂表兄弟姐妹、固定的家庭等一类东西组成,而是由朋友每天打来的电话和由此而进行的谈话组成。

“简纳特正准备睡觉,她向你表示问候。”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摩莉很配合,回答说:“代我向简纳特问候,告诉她,她应该马上睡觉了。”

“摩莉说你应该睡觉了,她祝你晚安。”安娜对着黑暗的卧室大声说。简纳特说:“你们两人又在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谈话,叫我怎么睡得着呢?”然而,简纳特房里那种安静的气氛告诉安娜,孩子正准备心满意足地入睡。她于是压低声音说:“没事了。你好吗?”

摩莉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安娜,汤姆这会儿在你那里吗?”

“没有啊,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哦,我在想……当然,如果他知道我在为他担心,他会大发雷霆的。”

自从上个月以来,摩莉从离这儿半英里之外打来的电话总离不开汤姆这个话题。汤姆最近总是一个人长时间地坐在房间里,什么事也不做,甚至什么事也不想。

摩莉不再谈她的儿子,她随后以幽默而略带抱怨的口吻大谈了一通昨天晚上如何与一个来自美国的旧情人共进晚餐。安娜倾听着,她朋友的口气中潜伏着一种歇斯底里。她等她把话说完:“嘿,不知怎么搞的,我眼睛盯着那个自命不凡的中年傻瓜坐在那里时,脑子里便会想起他过去的那副模样——不错,我猜想他当时也在想:摩莉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该多么不幸啊——但我为什么总要指责每一个人呢?难道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吗?看样子我不应该拿今天的事与某些往事相比较,因为我根本回忆不起自己曾真正感到满意过。我从来不说‘好了,这就对了’这样的话。但许多年以来,我却一直怀念着山姆,把他当做男人中最好的一个来看待,甚至想过我为什么会这么傻,竟然会把他拒绝了。可今天,我又一直在回忆他当时是多么使我感到厌烦——简纳特睡着以后你打算干什么?你准备出来吗?”

“不,我就待在家里。”

“我马上得赶到剧院去。现在时间已经迟了。安娜,大约过一个小时以后,你能到这里来给汤姆打个电话——帮我找个借口什么的吗?”

“什么事使你那么不放心?”

“汤姆今天下午去了理查的事务处。是的,我知道,你现在用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倒。理查打电话给我说:我一定要汤姆马上来见我。我于是把这话对汤姆说了:你父亲坚持要你马上去见他。汤姆说:好吧,母亲,然后就从床上下来走了。反正就那么回事。他什么都迁就我。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假如我说:你从窗口跳出去吧,他也真的会从窗口跳出去。”

“理查说了些什么?”

“三个小时以前他打电话给我,依然是那样好挖苦人,那样自命不凡,并说我不理解汤姆。我说,既然他能理解汤姆,我至少也会感到高兴的。但他说汤姆刚刚离开。可到现在他还没有到家。我上楼进入汤姆的卧室,只见他的床头上放着五六本有关心理学的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看样子这几本书他同时都在读……我得赶紧了,安娜,为了这部该死的愚蠢的戏,我得花上半个小时时间去化妆。我为什么竟然会答应插上一手呢?好了,晚安!”

十分钟以后,安娜站在她的搁板桌前,正准备写她的蓝色笔记,这时,摩莉又打电话过来。“我刚刚接到马莉恩打来的一个电话——你想得到吗?汤姆去看她了。离开理查的事务所以后,他肯定乘了第一班火车。他在那里待了二十分钟,然后就走了。马莉恩说他很沉静。他很长时间没有去那里了。安娜,你说这事怪不怪?”

“他很沉静?”

“是的,马莉恩又喝醉了。当然,理查没有回家。他这几天总是半夜以后才回家——他的办公室里有个女孩。马莉恩对这事谈了一遍又一遍。她也许对汤姆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的。她还谈到了你——她对你好像有什么成见。我猜想,一定是理查对她说过,他跟你有过什么关系。”

“没有那回事。”

“你没有再见过他吗?”

“没有。连马莉恩也没有。”

两个女人站在各自的电话机旁,沉默着。如果两人就在同一个房间里,她们会皱起眉头交换一下眼色或者笑起来的。突然,安娜听见对方说:“我很担心,安娜。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得赶紧——我得马上叫一辆出租车。再见。”

通常,只要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安娜便会走出那间大房间,强制自己跟那位来自威尔士的年轻人打招呼。但这一次,当她迅速转过身来时,差点因宽慰而惊叫了起来。原来,来人正是汤姆!他微笑着看了看她,她的房间,她手上的铅笔,以及摊开的笔记本——这场面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笑过以后,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深沉起来,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安娜不自觉地朝电话机走过去,一边思索着,想找个借口上楼,以便从那里打电话出去。但汤姆说:“我想你正在考虑给我母亲打电话吧?”“是的,她刚才打来过。”“好吧,你想上楼打就上楼打吧,我不介意。”他的口气很友好,这使她松了一口气。“不,我就在这里打。”“我知道最近她一直在留意我的房间。她对那些疯疯癫癫的书很感不安。”

听他说到“疯疯癫癫”一语,安娜的脸因震惊而绷紧了,她看见汤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于是提高嗓门说:“汤姆,坐下!我有话对你说。但我得先给摩莉打个电话。”汤姆对她突然变得那么果断并不感意外。

他坐了下来,整了整衣襟,跷起二郎腿,把双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边看着安娜打电话。但摩莉已经离开。安娜坐在床头,恼怒地皱起眉头;她确信汤姆在存心吓唬她们,并以此为乐。汤姆开口说:“安娜,你的床就像一口棺材。”安娜于是看了看自己:那么瘦弱,那么苍白,那么整洁,身上穿着黑裤子和黑衬衣,盘腿坐在悬垂着黑色床罩的床上。“是像一口棺材。”她说。但她还是下了床,坐到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的眼珠子开始慢悠悠地转动起来,仔细地观察着房内每一件物器,安娜顺着他的目光也审视了一遍椅子、书、壁炉和一幅画。

“听说你去见了你父亲?”

“是的。”

“他想要你干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提问,你是想对我说……”他说,随即傻笑了起来。这笑声她很陌生——既粗鲁又放肆,而且含有恶意。一听见这声音,安娜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想发出一阵傻笑。她静下心来,想:他进来还不到五分钟,但他的歇斯底里已经感染了我。千万小心!

她笑着说:“我是想说那样的话,但我忍住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知道你和我母亲一直在讨论我的事。你们都在为我操心。”他再次冷静了下来,但恶意中又有些洋洋自得。安娜过去从来没有将恶意或怨恨这样的字眼跟汤姆联系在一起,她觉得房间里好像坐着个陌生人。他看上去也确实显得有些陌生,因为他那张表情呆滞,显得有些固执的黑脸蛋已扭曲得像一个恶意微笑着的面具。他眯起充满恶意的眼睛,抬头望着她,一边笑着。

“你父亲要你干什么?”

“他说他的公司所管辖的一家公司准备在加纳(1)建造一座大坝。他问我想不想出去弄个帮助非洲人的工作——福利方面的工作。”

“你没有答应?”

“我说我看不出有那个必要——我的意思是说,他看上那些非洲人关键在于他们的廉价劳动力。因此,即使我能改善他们的健康状况,使他们吃得更好一点,甚至能让他们的孩子去上学,但这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于是又介绍了他的公司下面的另一家公司,说那公司正打算去加拿大北部承包一项工程,他让我到那里去做点与福利有关的工作。”

他看着安娜,等待着。那充满恶意的陌生人的形象从房间里消失了。汤姆还是先前的汤姆,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他突然说了句:“你知道,他一点也不蠢。”

“我想我们也并没有说他蠢。”

汤姆宽容地笑了起来,那意思是说,你说谎了。他放大声音说:“当我告诉他我不喜欢那种工作时,他就问我为什么。我于是把原因告诉他,他便说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受了共产党的影响。”

安娜大笑了起来,心里想,那都是我告诉你的。她说:“他指的是你母亲和我。”

汤姆想让她把他所期望的话说完:“你又来了,但他并不是那个意思。难怪你们总是认为对方很蠢。你们都希望对方是个蠢货。当我看见我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时,我简直都不认识他们了。他们实在太愚蠢了。当你和理查在一起时,你也是这样子。”

“好了,那他的意思是什么呢?”

“他说,我对他所作的回答集中反映了共产党对西方国家所造成的影响。他说任何一个过去曾经是,或者现在仍然是共产党的人,任何一个与共产党有过什么联系的人,无一不是夸大狂者。他说,假如他是个有心要根除某个地方的共产党的警察局长,他会向他们提这样一个问题:你愿意去一个不发达的国家为五十个人开办一家乡间诊所吗?所有的赤色分子都会回答说:‘不去。既然社会的基本形态没有什么变化,仅仅改善五十个人的身体状况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正视着她,问道,“是这样吗,安娜?”她笑了起来,点点头。不错。但这话还不够全面。她说道:“不错,这话一点也不蠢。”

“一点也不。”他如释重负地缩回身子。从摩莉和安娜的蔑视中挽救了他的父亲以后,他这时又公正地评判起她们:“但我对他说,那样的试探对你和我母亲还是不灵的,因为你们两人都会到那家诊所去,是不是?”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但安娜为了不损害自己的形象,还是坚持说真话:“是的,我会去的,但他也是对的。那也正是我所想的。”

“你要去?”

“是的。”

“你真的要去?我很怀疑。我想我不会去。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不会去接受这样一项被事实证明行之无效的工作。我还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只是看见你和我母亲以及你们的朋友在里面,但这已经影响了我。我现在正患意志麻痹症。”

“意志麻痹症,这是理查的话吧?”安娜满怀狐疑地问。

“不是。他有这个意思,但这话是我从这些疯疯癫癫的书里读到的。他实际所说的是,发生在共产主义国家的事使欧洲人懂得了一个道理:老百姓是不可以惹恼的。如今每个人都懂得了这样的道理,那就是一个国家只要有三四年就能发生彻底的变化——比如中国、俄国就是这样。如果他们不想看见不久的将来发生彻底的变化,那就不能去惹恼老百姓……你觉得这种说法对吗?”

“只对了一半。这对那些已经置身于共产主义神话中的人来说,也是这个道理。”

“你不久前还是个共产党员,现在却说起‘共产主义的神话’这样的话来了。”

“有时我总觉得,因为我们脱离了共产党,你在谴责我和你母亲以及其他的人。”

汤姆低下了头,坐在那里皱眉头。“是的,我记得你以前非常积极,跑来跑去做各种各样的事。你现在不做了。”

“有事做总比什么事也不做强吧?”

他抬起头,以责备的口吻厉声说:“你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当然懂。”

“你知道我是怎么对我父亲说的吗?我说,如果让我出去从事那虚伪的福利工作,我会到工人中去组织革命团体的。他一点也不生气。他说革命是当今大生意人所面临的最大的风险,为了防备由我所掀起的一场革命,他会谨慎行事,预先投好保的。”安娜没有说话,汤姆问:“这是一个玩笑,你懂了吗?”

“是的,我懂。”

“但我告诉他,用不着为我而睡不着觉,因为我不会去组织革命。二十年以前我会的,但现在不会了。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革命组织里会有什么事发生——我们过不了五年就会相互屠杀起来。”

“那倒不一定。”

汤姆看着她,那神态是说:你说谎了。他说:“我记得大约两年前你和我母亲的一次谈话。你对我母亲说,如果我们两人不幸在俄国或匈牙利或别的什么地方做共产党人,我们当中一个很可能把另一个当做叛徒开枪打死。那也是个玩笑。”

安娜说:“汤姆,你母亲和我某种程度上说都已经饱经风霜,都经历了许多事。你不能期望我们充满年轻人的自信,满嘴呼喊口号或冲呀杀呀地乱叫一气。我们已人到中年,开始衰老了。”安娜听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惊异,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心里对自己说,我说起话来就像个疲惫的老自由主义者。然而,她仍决定站在他们一边,当她眼睛看着汤姆时,她发现他的目光很严厉。他说:“你意思是说,我这样年纪的人没有权利说中年人该说的话,是不是?好了,安娜,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个中年人了。你对此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位恶意的陌生人又回来了,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眼里充满着怨恨。

她赶紧说:“汤姆,把实话告诉我:你跟你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汤姆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常态:“每次去他的办公室,我都有些惊讶。我仍记得第一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总觉得他好像就在我们家里,有一两次好像就在马莉恩那里。好了,我总觉得他非常普通,你懂吗?非常平庸,非常迟钝,就像你和我母亲认为的那样。第一次在他的事务处见到他,我简直有些困惑——我知道,你打算说这都是因为他拥有权力,拥有那么多的钱。但事情不仅仅因为这个。他好像突然间变得不平庸了,不是那种二流的角色了。”

安娜坐在那里,心里想:他到底要说明什么呢?我到底疏忽了什么呢?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正在想,汤姆他自己就是个普通而平庸的人。”

安娜脸红了,她以前曾那样看待过汤姆。他看见了她的红脸,并恶意地笑了起来。他说:“普通人并不必然就是蠢人,安娜。我非常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也正是我在父亲的办公室发现他是那么个大企业家而感到困惑的原因。因为我也会成为那种人。我之所以未能成为那种人,那是因为我的心智是分裂的——这都是你和我母亲的影响造成的。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我知道我的平庸,而他却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和我母亲要比他优越一百倍——然而,你们却到处失败,到处碰壁。对不起,我真不该知道这一切。你千万别对我母亲说这些话,但我真的为自己未能由父亲抚养成人而感遗憾——如果是他抚养了我,我一定会很乐意继承他的事业的。”

安娜不由自主地朝他投去一线严厉的目光——她怀疑他说这些话存心是想让她转告摩莉,以便伤她的心。但他脸上的神态是宽容的,诚挚的,充满着反省的意味。安娜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正涌起一股歇斯底里的狂潮,并知道它正是他的歇斯底里的一种折射。她于是急切想找什么话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看见他扭动粗短的脖子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开始打量摊开在搁板桌上的笔记本。她心里想:我的天,我希望他千万不要在这里跟我谈论起这些笔记来,千万不要谈到我自己。她于是赶紧说:“我觉得,你把你父亲看得太简单了,我看他的心智也是分裂的:他曾经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个大生意人无异于做一个高等的勤杂工。你忘了,三十年代时他有一阵子也是个共产党员,有段时间他甚至有些狂热。”

“他如今怀念那段时光的办法是跟他的秘书保持暧昧的关系——这也是他用来证明自己仅仅是中产阶级这台机器里一个普通而可敬的齿轮的一种伎俩。”这话说得很尖刻,充满着复仇的意味。安娜心里想,这才是他到这里来要跟我说的话。她感到一阵欣慰。

汤姆说:“今天下午,我去了父亲的办公室以后,又去见了马莉恩。我只是想看看她。我以前只在家里见过她。她喝醉了,而她的几个孩子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跟我谈我的父亲和他的秘书,他们装做不知道她在谈什么。”说到这里,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眯起眼睛,摆出一副谴责的姿态等待安娜说话。但她没有开口,他于是说:“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看法呢?我知道你是蔑视我父亲的,因为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听到“好人”一语,安娜不由得笑了起来,但她看见他皱起了眉头。她说:“对不起,这样的话我是不说的。”

“为什么不?这不也是你的意思吗?我父亲毁了马莉恩,现在又在毁那几个孩子。他不就是那种人吗?你总不至于说这是马莉恩的过错吧?”

“汤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到这里来,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一些有道理的话。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汤姆那张苍白而汗津津的脸显得极其严肃,他的眼睛闪烁着诚挚的光辉。但还有其他的意思——那上面还闪烁着一种恶意的满足感。他觉得她辜负了他,他为她的辜负而欣喜。他又把头转了过去,眼望着那些笔记本。这会儿他要发表什么意见了,安娜心里想。这会儿我得说几句他想听的话了。她还来不及再想下去,他已站起身,朝笔记本走了过去。安娜变得紧张起来,但仍静静地坐着。她不能容忍任何人看这几本笔记,但又觉得汤姆有权利看。她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他背朝着她站着,低头看那几本笔记。他然后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有四本笔记本?”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要用四本笔记本,反正就这么回事。”

“为什么不是一本笔记本?”

她思索了一会,说:“也许因为——因为头绪太纷繁了。太混乱了。”

“怎么会太混乱呢?”

安娜正打算跟他说几句实话,这时,简纳特的声音从楼上传过来:“妈咪!”

“嗳?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是睡着了。我现在口渴。你在跟谁说话?”

“汤姆。你要不要他上来跟你道晚安?”

“要的。我还要喝水。”

汤姆悄悄地转过身,走了出去;安娜听见他在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灌水,然后慢腾腾地登上楼梯。安娜此时正处在极度的心烦意乱之中,就好像躯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某种外力的刺激。汤姆就在她的屋子里,她必须考虑如何面对他,这一切使她或多或少觉得找回了安娜,找回了她自己。但此刻她差不多仍不认识自己。她想笑,想哭,甚至想呼叫起来。她真想抓住某个人,拼命地摇晃他,摇晃他,直到达到伤害的目的。这个人当然就是汤姆。她知道,他的那种精神状态已经感染了她,她正受到他的情绪的侵犯;她惊奇地发现那显示在他脸上的恶意和仇恨之火也同样明白无误地隐含在他那尖刻和粗鲁的声音中——那是他内心的暴风雨的外部表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和腋窝变得又冷又湿。她感到了害怕。她那纷繁而矛盾的知觉归结到了一点:她感到了恐惧。当然,从物质的角度来看,她用不着对汤姆那么害怕。既然那么害怕,那她为什么还要让他上楼跟她的孩子说话呢?不,她一点也用不着为简纳特担忧。她听见楼上两个声音在愉快地交谈,然后便是一阵笑声——是简纳特在笑。随后楼梯上响起缓慢而结实的脚步声,汤姆回来了。他一进房门就说:“你觉得简纳特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脸既苍白又固执,仅此而已。安娜松了口气。他站在搁板桌旁,一只手撑住它。安娜说:“我也不知道。她才十一岁。”

“你不为此操心?”

“是的。孩子总是变化很快的。我怎么知道她将来想干什么呢?”

他撅起嘴巴,刻薄地笑了笑。她说:“怎么,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了吗?”

“这是你说话的方式。你的态度。”

“我很抱歉。”但她的声音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委屈和恼怒。汤姆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你想过简纳特的父亲吗?”

安娜不由得大吃一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但还是说:“不,从来不想。”他凝视着她,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我说出我的真实感受,是不是?你刚才说起话来就像苏格大娘。她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他是你孩子的父亲。或者就说他是你的丈夫。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母亲并不把理查放在心上——这你有什么好烦恼呢?不过,她跟理查的交往毕竟比我跟麦克斯·沃尔夫的交往频繁得多。”汤姆挺直身子站在那里,脸色十分苍白。他的凝视是内向的,安娜怀疑他是否看见了她。但看样子他似乎在听,她于是又说下去:“我理解你的意思:孩子应该和你所爱的男人来生。但这道理在我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以前我并不理解。我想怀上迈克尔的孩子,但事实是,我怀上了一个我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她拖长音调,想知道他是否在听。他的目光落在几码远的墙壁上。他将呆滞的目光转向她,以某种她从未听见过的软弱而讥嘲的口吻说:“接着说吧,安娜。听一个过来人谈感情,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启示。”他的眼神显得极其严肃,因此,她只好强忍住他的嘲讽带给她的恼恨接着说:“我觉得事情是这样: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不由衷地去做某件事可能是可怕的,但不是毁灭性的,不至于毒害人命。我的工作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我能够做更重要的事,或者说,我是个需要爱情的人,但我如今没有爱情地生活着。其实,说这种话不能说很糟糕。真正可怕的是把次品当真品,在你需要爱情的时候撒谎说自己不需要爱情,或者当你知道自己更胜任别的事时说自己喜欢目前的工作。如果我出于某种罪恶的动机说我爱简纳特的父亲,而实际上却明明知道我并不爱他,或者让你母亲说,我爱理查,或者让我说我正在从事自己所热爱的工作……那就实在太糟糕了。”安娜停了下来。汤姆点了点头。她无法弄清他是否满意她所说的一切,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想听她说出这一切。他转过身去看笔记,打开蓝色的本子。安娜看见他的肩膀因嘲笑而耸起,好像有意要激怒她。

“怎么啦?”

他念了出来:“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二日。简纳特突然变得很好斗,很难相处。完全处在一个很难相处的阶段。”

“怎么啦?”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母亲:汤姆怎么样?我母亲说话时显然失去了自信,她大声地嘀咕说:噢,他现在正处在很难相处的阶段。”

“也许你确实如此。”

“一个阶段——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你和我母亲正在厨房里吃晚饭。我躺在床上听你们又说又笑,后来下楼来倒了一杯水。当时我很不高兴,对什么事都感到焦虑。到了晚上,我不能做学校布置的作业,心里总感到害怕。当然,倒水只是一个借口,我想到厨房里去——因为你们的笑声。我希望自己离这笑声近一些。我并不想让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知道我心里害怕。走到厨房的门口时,我听见你问:汤姆怎么样?我母亲说:他现在正处在一个很难相处的阶段。”

“是吗?”安娜有气无力地说,她在想简纳特。简纳特刚才还醒来要过一杯水。汤姆的意思是不是说简纳特现在很不高兴?

“我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汤姆忧郁地说,“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我不断悟出一些新的重要的道理。我一直就是个胜利者。那天晚上,我又成了胜利者——我能够走下黑暗的楼梯,装做什么事也没有。但我心里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在这时,我母亲说了‘阶段’这个话,换句话说,我当时心里怎样想并不重要,它只是汗腺一类的分泌物,到时候会自行消失的。”

安娜没有说话;她在担心简纳特。然而,这孩子似乎很友好,很快活,她在学校里的功课也很好。她很少半夜三更惊醒过来,并且从来不说害怕黑暗一类的话。

汤姆说:“我猜想,你和我母亲一直在说我正处在一个难相处的阶段吧?”

“我想我们并没有这样说过。但我觉得有这个意思。”安娜皱着眉头说。

“这么说我现在怎么想无关紧要了,是不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有权利对自己说,此刻我所思考的真正有价值了呢?安娜——”汤姆转身对着她,“一个人不可能总是按阶段度过一生。到了一定时候总得有个目标。”他的眼睛闪烁着仇恨之火。安娜十分困难地回答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我此刻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评判你,那你就想错了。”

“阶段,”他坚持说,“历程。不断增长的痛苦。”

“我想,这是女人对别人的看法。当然,我指的是对她们自己的孩子。首先,在最初的九个月里,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婴儿是男还是女。我有时就迷惑过,如果简纳特一生下来就是个男孩,那‘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婴儿一天天跨越人生的历程,慢慢地变成儿童。当一个女人看着一个孩子时,她同时看见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有时候,当我看着简纳特时,我觉得她仍是个小小的婴儿,总觉得她仍在我的肚子里。我同时又看见她作为孩子的各个阶段。”汤姆凝视的目光带有谴责和讽刺的意味,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那就是我们女人对事物的看法。一切都处在某种不断创造的洪流之中——好了,你说我们女人这样看待问题不是很自然吗?”

“但我们在你们眼中根本就没有独立的人格。我们只是某一事物暂时的形态而已。只是阶段。”他愤恨地大笑起来。安娜想,他第一次真诚地笑了,第一次受到了鼓舞。他俩沉默了一会,他用手指轻轻地弹着那些笔记本,朝她侧着身子;她看着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使自己保持冷静和沉着。但她的手掌仍在冒汗;她脑子里一直在想:我好像正在跟什么东西搏斗,好像正在跟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她差不多能看见这个敌人——她敢肯定,那是一个邪恶的东西,一个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代表罪恶和毁灭的形体,它就站在她跟汤姆之间,想把他们两人都毁灭掉。

安娜终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你来我这里是想让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但你预先就知道我可能会怎么回答你,因为你太了解我了。你在预先知道我会怎样回答的情况下仍来找我——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她然后又心不由衷地轻声补充了一句:“那正是我感到害怕的原因。”她是在恳求他。汤姆迅速地看了安娜一眼,显然承认她的害怕是有道理的。

他固执地说:“你是想对我说,再过一个月时间,我又会有不同的想法了。假如我不这样想呢?告诉我吧,安娜——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活着?”此刻他的身子正因得意忘形的暗笑而颤抖着,他把脸转了过来。

“我们是当今的斯多噶派,”安娜说,“我们这一类人都是。”

“你把我也算在你们这一类人当中吗?谢谢你,安娜。”

“也许你的问题在于:你有太多的选择余地。”看他肩膀的姿势她知道他在听,她于是继续往下说。“通过你父亲,你可以游历许多不同的国家,差不多能得到任何工作。你母亲和我也能帮你在剧院或出版社找到十来个不同的工作。你甚至还可以愉快地再过上五六年时间,什么事情也不做——你母亲或者我会养活你,即便你父亲不愿意也不要紧。”

“一百个工作可做,但最终只能从事一个工作。”他固执地说,“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这么多的机会。我也许不是个斯多噶派,安娜——你见过莱奇·盖茨吗?”

“你是说那位牛奶工的儿子?没有,但你母亲跟我说起过。”

“她肯定跟你说起过。我好像还亲耳听见她对你说过。问题的关键是,我相信她当时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他获得了奖学金,如果他考试考糟了,他就得跟他父亲一起送一辈子牛奶。如果他考好了,他就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我们一样成为中产阶级。他没有一百个机会,他只有一个机会。但他确实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不患意志麻痹症。”

“你妒忌莱奇·盖茨的不利条件,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吗,他是个保守党。他觉得那些对制度不满的人都是轻狂分子。上周我跟他一起去看足球比赛。我希望我就是他。”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这一次安娜被他的笑声惊得打了个寒战。他继续说下去:“你记得托尼吗?”

“记得。”安娜说,她记得那是他的一个校友,他决定抵制服兵役,这事当时还真让大家吃了一惊。由于他不肯去参军,他只得下煤矿干了两年,这事使他那体面的家庭大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