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尼是个皮肤黝黑、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头发总是梳得油光光的,脸上露出灿烂而做作的微笑。安娜不喜欢他,但是,她意识到自己不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人,而不是他个人,于是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对简纳特也很友好,但(跟阿尔佛一样)不是出于内心,而是出于礼貌。他跟阿尔佛的关系也许也出于礼貌而已。这一切安娜并不计较,对简纳特也没有任何影响。这一点她信得过阿尔佛:孩子在他那里并不会受到惊吓。然而,她还是有些不安,假如我是跟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未婚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呢?那时,简纳特一定会感到紧张。她会怨恨这个人,但不得不接受他,与他妥协。怨恨的原因主要在于性别,在于他是个男人。即使他是个生活在这里,我并不与之睡觉或者不想与之睡觉的男人,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这一事实也足以引起紧张,并与之形成对抗了。那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即使不为自己,只是为了简纳特,我也应该有个真正的男人呢?当然,这个男人不是那个讨人喜欢、友好而敏感的阿尔佛。我是不是说,或者假定(是不是人人都这样假定?)孩子的成长确实需要这种紧张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我显然是这样感觉的,一旦看见阿尔佛与简纳特在一起,我便会大感不安,因为他像一只友好的大狗,或者说像一个不会伤害人的兄长——我在这里用了“不会伤害人”这一说法。蔑视!我感到了蔑视。我是可鄙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真正的男人——理查是吗?迈克尔是吗?他们两人在孩子跟前都显得很愚蠢。然而,毫无疑问,我觉得他们这种气质,他们喜欢女人而不喜欢男人这一姿态,比起阿尔佛来显然对简纳特更有好处。
安娜登上黑暗而布满灰尘的楼梯,来到自己那套整洁的住宅,一进门就听见阿尔佛的声音。他在读书给简纳特听。她走过自己住的那个大房间,踏上白色的扶梯,发现简纳特盘腿坐在床上,活生生像个黑头发的女顽童。头发乌黑蓬松,态度温和的阿尔佛则坐在地上,抬着一只手,正有声有色地阅读一个有关女子学校的故事。简纳特向她母亲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断他们。阿尔佛把举起的手当做指挥棒,眨巴了一下眼睛,抬高嗓音念道:“就这样,贝蒂把自己的名字加入了曲棍球队员候选名单。她会被选上吗?她有这个运气吗?”他以同样的声调对安娜说,“我们一结束就会叫你的。”接着又念下去,“一切都取决于杰克逊小姐。上星期三比赛结束以后,贝蒂曾表示过自己的愿望,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示是否够诚恳。她是不是真的想加入?”安娜停在门外倾听。阿尔佛的声音中多了一层意味:轻蔑。这轻蔑并非针对荒谬的故事本身,而是针对那所女子学校,针对女人的世界。从阿尔佛意识到安娜的存在那一刻起,这种弦外之音就有了。是的,那里面并没有别的什么新鲜东西,安娜早就熟悉。因为那种轻蔑,那种同性恋者的自我保护无非就是一个有意无意地限制自己与女人的交往的“真正的”、“正常的”属于男人的文雅的英勇举措。通常是无意的。进一步说,还有那感情的冷漠与回避,尽管各人的程度有所区别,但实质没有变化。安娜的目光穿过门的边框看了一眼简纳特,只见孩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既欣喜又略感不安的微笑,她能感觉到,这种轻蔑是直接针对她——一个女性的。安娜为她的女儿默默地闪过一个怜悯的念头:我可怜的孩子,你最好早一点习惯它,因为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这种感情。安娜从他们那里退下,阿尔佛的声音便不再含有装腔作势的意味而恢复常态了。
阿尔佛与罗尼的那间房子的门敞开着。罗尼在唱歌,也是那种装腔作势的调子。这是一曲家喻户晓的歌,表现一种如饥似渴般的感情:“宝贝,今天晚上,请让我如愿以偿,宝贝,我不想吵吵闹闹,跟你争长论短,吻我吧,把我紧紧地抱住……”罗尼也一样蔑视“正常的”爱情,但带有某种嘲讽、粗俗和下流的情调。安娜想:我为什么不觉得这一切不会影响简纳特呢?我为什么想当然以为孩子不会堕落呢?如果我听之任之,这就意味着我确信自己的影响,即健康的女性的影响,足以抵销他们的影响。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她转身下了楼。罗尼的声音停止了,他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这是一个富有魅力,做过头发的脑袋,就像一个男性化的年轻女子。他恶意地笑了笑。他的意思显然是说,他觉得安娜一直在监视他。罗尼有个令人懊恼的特点:他总是觉得别人所说的或所做的都冲他而来,所有的人都对他怀有戒心。安娜朝他点点头。她心里在想,有了这两个人,我在自己家里都不能自由行动了。我在自己的寓所都得处处小心了。罗尼这时有意想掩饰自己的敌意,于是从房里走了出来,把手支在腰部随随便便地站着,说道:“哦,安娜,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也有心思分享孩子的乐趣?”“我随便上来看看。”安娜简单地说。这时的他已经有点可爱动人。“你的简纳特真讨人喜欢。”他记起自己能白住这里完全靠的是安娜的好心肠。他现在完全像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女子了,这话简直对极了——安娜心里想。你是个少女(2),安娜心里暗暗地对他说,同时朝他笑了笑——她有意想向他传达这样一层意思:别蒙我了,你自己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下了楼,回头又朝楼上看了一眼,发现他仍站在那里,目光没有注视她,而是注视楼梯一侧的墙壁。他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显得很难看,带着恐惧。哦,我的天,安娜心里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出了我想让他离开,但我不忍心这样做;如果不留神,我会对不起他的。
她走进厨房,从水龙头上慢慢地灌了一杯水,一边灌一边观看水的流淌和闪光,谛听那清冷的水流声。她灌自来水就像刚才细细咀嚼水果那样——为的是镇静自己,确保自己恢复常态。然而,她脑子里老在转悠:我把事情弄糟了。我觉得这座楼房里的气氛好像已被毒化,好像有一个丑陋的、恶毒的精灵在到处游荡。真是一派胡言,事实是,我此刻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我这样想是在拯救自己。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呢?她又感到恶心和恐惧,就像在地铁所感受到的那样。她想:我得阻止这一切,我必须——其实她连自己应阻止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得到隔壁房里去——她拿定了主意——在那里坐了下来——她并没有停止思索,眼前闪过一口慢慢向上冒水的枯井的影子。对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是干枯的。我是空洞的。我必须有自己的源泉,否则……她打开她那个大房间的门,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下,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女性形体,它周身弥漫着恐怖。安娜厉声问:“你是谁?”随即打开电灯的开关。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那形体变成了人体。“我的天,马莉恩,是你吗?”安娜的声音显得有些恼火。她因自己的错误而困惑,仔细地看着马莉恩,因为在她认识她的所有岁月中,她似乎一直是个令人同情的形象,而不是令人恐怖的形象。与此同时,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内心正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最近她似乎每天都数百次地出现这种心理的变化),她在给自己鼓劲,加强自己,提高警觉。因为她太疲劳了,因为“她的井干枯了”,她得绷紧神经,把那台病危的、缺油的小机器发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台机器在被动地、有效地运行。她想,这台机械已是阻止我走向“崩溃”的惟一障碍了——这一次她终于把这话全说了出来。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不错,它就挡在我与“崩溃”的我之间。
马莉恩说:“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其实我早就来到楼上,听见你那位小伙子在给简纳特读书,我不想打扰他们。然后我就想,在黑暗里坐一会儿该多好。”安娜听见她说“你那位小伙子”时,声音显得有些结巴和羞怯,就像一个老于世故的老妇人在奉承一位年轻的女子。我记得,过去每次见到马莉恩,最初几分钟总会出现这种不和谐的气氛,然后她又想起马莉恩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她说:“很抱歉,刚才我说话有点粗鲁。我累了。刚才又正好赶上交通高峰期。”她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又恢复了她所需要的那种宁静和肃穆。“安娜,你真是被宠坏了,这种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天天都碰到的。”安娜吃惊地看着马莉恩,其实她一生中从来碰不到交通拥挤这类事。她发现马莉恩脸上的表情愚昧无知,富有神采又充满热情。她说:“我想喝一口,你想来一杯吗?”她很高兴马莉恩没有主动提起,但还是漫不经心地给她倒了一杯。马莉恩说:“那好,我就来一小杯吧。汤姆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正常喝酒,而不是彻底戒酒,反而显得更有勇气。你觉得他的话对吗?我觉得对。我觉得他既聪明又坚强。”“是的,但要做到这一点确实更不容易。”安娜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背朝着马莉恩,心里在想:她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刚刚见过理查?如果有别的原因,那又是什么呢?她说:“我刚刚从理查那里回来。”她把酒杯推到她的身边,显然缺乏热情。马莉恩接过杯子说:“是吗?你们一直就是莫逆之交。”安娜没有因“莫逆之交”一语而皱起眉头,但吃惊地注意到自己的怒气在不断地上升,那冷冰冰的脑神经绷得更紧了。她听见楼上阿尔佛正大吼大叫地念得很起劲:“射门!五十名观众急切地齐声高叫,贝蒂拼命往前冲,把球直接打进了球门。她成功了!场内欢声雷动,贝蒂流着幸福的泪水看着同伴们的脸。”
“当我是个孩子时,我也非常喜欢那些精彩的校园故事。”马莉恩用天真的口吻喃喃地说。
“我讨厌它们。”
“你一直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家伙。”
安娜这时手拿酒杯坐了下来,审视着马莉恩。她身穿一套昂贵的棕色套装,显然是新的。稍稍有点发灰的黑发刚刚烫过。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脸颊红扑扑的。她活脱脱是个富足而幸福的家庭主妇。
“我这次来见你是有原因的。”马莉恩说,“这是汤姆出的主意。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安娜。汤姆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好主意,我确实觉得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我们两人都觉得我们应该来请教请教你。”
马莉恩啜了一口威士忌,表示厌恶地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放下杯子,继续说下去:“多亏了汤姆,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无知得多么可怕。我开始给他念报纸,可以前我从来不看什么东西。当然,他见多识广,他给我解释各种事物,我真的觉得自己已变了一个人,我以前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真够丢人的。”
“理查提起过,说你已经对政治感兴趣了。”
“噢,是的,他为此很恼火。当然,我母亲和几个姐妹也大发雷霆。”她坐在那里微笑着,执拗地轻轻咬着嘴唇,看上去活像个固执的小女孩;她的眼睛眨巴着,稍稍显得有点不安。
“这我想像得到。”马莉恩的母亲是一位将军的遗孀,她的姐妹都是贵妇人,一个个都很有地位。安娜看得出,马莉恩为自己惹恼了她们而沾沾自喜。
“当然,她们都是没主意的人,一点主意也拿不出,只有汤姆能为我想想办法。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自己好像才真正开始生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新人。”
“你看上去是像个新人了。”
“这我知道,安娜,你今天见到了理查没有?”
“见到了,就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有没有跟你谈起离婚的事?我提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如果他跟你说了什么,那我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他总是装腔作势地恫吓人——他是个可怕的恫吓者,因此我也就不在意了。如果他真的谈起了这件事,那么,汤姆和我就得认真地对待它了。”
“我想他会娶他的秘书。他是这样说过的。”
“你有没有见过她?”马莉恩格格地笑了起来,显得有点儿淘气。
“是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你是不是说她看上去很像你年轻时那个样子?”
“正是。”马莉恩又格格地笑了起来,“这不有趣吗?”
“也许吧。”
“有趣,我觉得有趣。”马莉恩突然叹了口气,变了脸色。安娜看见她又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忧郁的妇人。她坐在那里,凝视的目光严峻中带着讥诮:“你有没有看出来,我说它有趣是言不由衷的?”“是的,我看出来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就在某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理查吃早饭时总是板着脸,他总是怒气冲冲地指责我。真是太有趣了,我为什么得让他指责呢?他没完没了地指责我经常去看望汤姆。我好像突然间茅塞顿开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安娜。他在用早餐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脸涨得通红。他的脾气坏极了。我始终听他说话,他的声音很难听,不是吗?那是一种恫吓的声音,不是吗?”
“是的,没错。”
“我想——安娜,我希望我能解释一下。真的是茅塞顿开。我想,我跟他结婚已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都处在他的管束之下。反正女人就是那种人,是不是?我别的什么也没有想过。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哭着睡过去的。我吵吵闹闹,被人当做傻瓜,没有一点幸福……问题是,这都为了什么呢?我很认真,安娜。”安娜笑了起来,马莉恩继续说下去,“问题是,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他甚至一点也不好看。他甚至很不聪明——他是否是个重要人物,是个工业巨头,这我倒不在乎。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唔,说下去吧。”“我想过,我的天,为了那个畜生,我已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我记得一清二楚。吃早饭时我坐在饭桌边,身上穿的是那种宽宽松松的晨衣,我买这样的衣服穿,是因为他喜欢我穿这样的东西——你知道,那上面尽是饰边啦,花朵啦,他以前就喜欢我穿这些东西。而我始终讨厌它们。我想,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就穿自己讨厌的衣服,就为了讨好那个畜生。”
安娜大笑起来。马莉恩也笑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满含自责和讥嘲,她的眼睛显得既悲伤又真诚。“这很丢人,是不是,安娜?”
“是的。”
“但我敢打赌,你就从来没有因某个愚蠢的男人而愚弄过自己。你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这只是你所想像的。”安娜冷冷地说。但她即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觉得有必要让马莉恩把自己看做一个自足的、坚强的人。
马莉恩好像没有听见安娜的话,继续一个劲往下说:“不,你太有先见之明了,我所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马莉恩握酒杯的手在颤抖。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接着又喝了一口,又一口——安娜强制自己不去看她。她听见马莉恩又开了口:“还有那个女孩子琼。当我看见她时,这又是一大启示。他爱上了她,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但他爱上的是什么人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他爱的只是一种类型的女人,一种能刺激他的屌的女人。”“刺激他的屌”出自马莉恩之口,实在粗鲁之极,使安娜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她。马莉恩紧张不安地坐着,她那魁梧的身躯僵硬地挺靠在椅背上,嘴唇紧紧咬住,手指像鸟趾那样护住空酒杯,热切地朝里面张望着。
“这叫什么爱情呢?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喜欢的是大乳房的棕发女郎。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很好看的乳房。”
“胡桃色的女郎。”安娜说,一边看着她的手急切地转动空酒杯。
“是的。事情与我已没有关系了。我已经拿定主意。他也许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一无所知。我们何必谈什么爱情呢?”
马莉恩苦笑起来。她把头往后一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褐色的眼睫毛在憔悴的脸颊上颤抖了起来。随后她的眼睛又睁开了,眨巴着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目光在搜寻靠墙的搁架上的威士忌瓶。安娜心里想:如果她要我再倒一杯,我将不得不给她。安娜的整个身心似乎都跟马莉恩一起在作默默的挣扎。马莉恩闭上眼睛,喘息着,睁开眼睛,看着酒瓶,手中的空杯子颤动着,又闭上了眼睛。
反正都一样,安娜心里想,让马莉恩喝个酩酊大醉也许更好些。如果清醒的代价是她必须装成一个蹦蹦跳跳的羞怯的小女孩,那就不如让她成为一个醉鬼了。做醉鬼虽令人心酸,但起码保持真实——她的精神太紧张了,甚至脱口说了一句:“汤姆会让我怎么办呢?”马莉恩放下酒杯站起身来,顷刻间又从一个悲伤的、诚实而失意的妇女变成一个小女孩。
“哦,他真了不起,安娜,他做什么事都那么了不起。我对他说了理查想离婚。他真了不起。”
“他怎么说?”
“他说我应该做点正事,我应该做我确信正确的事。我不应该为了表现出高尚或者高贵,就糊里糊涂地迁就理查。我最初的反应是:让他离去吧,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有足够的钱,这没有问题。但汤姆不这样看,他说我应该想想什么事最终对理查是最好的。我应该让他承担起他的责任。”“我懂了。”“是的,他头脑非常清醒。你想想看吧,他才二十一岁呢。那件发生在他身上的可怕的事件就能说明这一点——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本身很可怕,但是,当你发现他那么勇敢,从不屈服,始终是那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的时候,你甚至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悲剧。”“是的,我想也不是。”“汤姆对我说,我用不着多考虑理查,干脆不理睬他就行。我说我要做点大事,我这话是很认真的。汤姆给我指明了方向。我将为别人而活,不光为自己。”“很好。”“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来拜访你的原因。你得帮帮我和汤姆。”
“当然。但我能做点什么呢?”
“你还记得那位黑人领袖,你以前所认识的那位非洲人吗?他好像叫麦修斯什么的吧?”
这是安娜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你是指汤姆·麦斯隆吧?”
马莉恩拿出一本笔记本,手握着一支铅笔坐着。“正是他。请告诉我他的地址。”
“但他在监狱里。”安娜说。她的声音显得无奈。听着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表示拒绝的声音,她意识到自己不仅感到无奈,而且还感到恐慌。上次跟汤姆在一起时,她所感到的也是这种恐慌。
“是的,他当然在监狱里。那监狱叫什么?”
“马莉恩,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呢?”
“我告诉你,我不想再为自己而活着,我想给这个不幸的人写写信,看看能为他做点什么。”
“但是,马莉恩……”安娜看了看马莉恩,竭力想弄清几分钟以前才开始与之交谈的这个女人的思想。马莉恩那双褐色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眼神中含有歉疚和狂喜。安娜以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那里跟布里克斯顿(3)或别的什么地方不一样,不是一个管理有方的监狱。那里也许是丛林中的一幢简陋的房子,从任何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进去都有几百英里的路程,里面关押着五十来个政治犯。他们很有可能什么信都收不到。你怎么会觉得他们也一样享受探监日或其他什么权利呢?”
马莉恩撅起嘴巴,说:“我觉得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不幸的人是十分消极的。”
安娜心里想:这“消极”一语是她从汤姆那里学来的——是共产党的传声筒里发出的声音。但“不幸的人”却属于马莉恩自己——也许她的母亲和姐妹们常常给慈善机构捐赠衣服。
“我是说,”马莉恩兴奋地说,“这里是一个上了枷锁的国家,不是吗?”(这是《论坛》的说法,安娜心里想,要么就是《工人日报》的说法。)“如果还来得及,有必要马上采取措施,恢复非洲人对正义的信心。”(这是《新政治家》的说法,安娜心里想。)“至少这种情况应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这是危机中的《曼彻斯特卫报》的说法。)“但是,安娜,我不明白你的态度。有证据表明,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你一定能承认这一点吧?”(白人政府不经过审判就枪杀了二十来个非洲人,还囚禁了五十多个,事情发生后一星期,《泰晤时报》发表了社论,其中就有这句话。)
“马莉恩,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马莉恩急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她的舌头抵住笑盈盈的嘴唇,眼睛一个劲地眨巴着。
“听我说,如果你想参与非洲的政治,供你参加的组织有的是,汤姆一定知道的。”
“想想那些不幸的人吧,安娜!”马莉恩说,口气中满含着责备的意思。
安娜心里想,事故发生以前,汤姆的政治主张就已远远超出仅仅同情“不幸的人们”的范围,他的思想要么已经受到严重的影响,要么就……安娜默默地坐着,第一次考虑起汤姆的思想是不是已深受共产党的影响。
“是汤姆让你来问我麦斯隆所关押的监狱的地址吧?你和他然后就可以给不幸的犯人寄食品或安慰信什么的,是不是?他其实知道得很清楚,这些东西是根本到不了监狱的——无论如何到不了。”
马莉恩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朝安娜凝视着,但并没有看她。她那女孩子般天真的微笑仿佛冲着某位任性而富有魅力的朋友。
“汤姆说了,你的建议是非常有用的。我们三个人可以为共同的事业而一起工作。”
安娜开始有所领悟,心里很恼火。她以冷淡的口吻大声说:“多年以来,除非为了讽刺,汤姆从来不用‘事业’一语,如果他现在用了这个词,那么……”
“你的话听起来太愤世嫉俗了,安娜,这话好像根本不是你说的。”
“你忘了,我们大家,包括汤姆在内,这些年全都沉浸在对美好的事业的幻想中。我向你担保,如果我们一直像你那样必恭必敬地来对付这个所谓的事业,那我们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马莉恩站了起来。她看上去非常内疚,胆怯而又自我陶醉。安娜现在全明白了,马莉恩和汤姆已经讨论过她,并决定拯救她的灵魂。为什么要拯救她呢?安娜感到非常恼火。她的愤怒已有违常理,她心里知道这一点,于是更加惊恐了。
马莉恩看出她在生气,感到既舒心又迷惑,她说:“对不起,我无端打扰你了。”
“噢,并非无端。尽管给麦斯隆写信就是了,地址就写‘北普罗文斯监狱当局转交’。他当然收不到你的信,但这样做毕竟表明了你在这些问题上的看法。你说是不是?”
“谢谢你,安娜,你真肯帮忙。我们知道你会帮忙的。我得走了。”
马莉恩走了,下了楼梯,那神态活脱脱像个既感歉疚又怀蔑视的小女孩。安娜看着她,发现自己站在楼梯平台上——冷漠,僵硬而又苛刻。马莉恩走远不见了,安娜来到电话机旁,给汤姆打了个电话。
半英里以外传来他那缓慢而又呆板的声音:“零零五六七?”
“我是安娜。马莉恩刚走。告诉我,把非洲的政治犯作为通信的朋友,这是不是你的主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觉得你真有点离谱了。”
对方稍微犹豫了一会:“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安娜。我觉得这样做是有好处的。”
“为了那些可怜的犯人吗?”
“坦率地说吧,我觉得这对马莉恩有好处。你不这样看吗?我觉得她需要关心关心自身以外的事。”
安娜说:“你是不是说作为一种治疗的方法?”
“正是。你不赞成吗?”
“但是汤姆,问题是,我并不需要治疗——至少不需要这种特殊的治疗。”
汤姆愣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安娜,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并跟我说了你的看法。我很感激。”
安娜气呼呼地笑了起来。她本期望他跟着笑,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但她想念着过去那个汤姆,她知道那个汤姆是会跟她一起哈哈大笑的。她放下了话筒,站着发抖——最后只得坐了下来。
她坐着,心里想,这个男孩汤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如此可怕地自残了自己——然而,我现在把他当成一个怪物,一种威胁,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他并没有变疯,他根本不是那种情况,但他确实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新人……我不能再往下想了——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得为简纳特弄晚饭了。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简纳特的晚饭做得太迟了。安娜把食物放到托盘上端上楼,拿定主意不去想马莉恩和汤姆以及有关他们的那些事。暂时不想。
简纳特把托盘放到膝盖上,说:“妈咪?”
“嗯。”
“你喜欢阿尔佛吗?”
“喜欢。”
“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好人。”
“是的,他是个好人。”
“你喜欢罗尼吗?”
“是的。”安娜犹豫了一会说。
“但你并不真正喜欢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安娜吃惊地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孩子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喜欢他。因为他使阿尔佛显得有些呆头呆脑了。”她没有再说下去,若有所思地吃起她的晚餐。她看了她母亲几次,目光锐利。安娜坐着,任凭女儿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她,极力保持镇静。
当她入睡时,安娜下到厨房,边喝茶边抽烟。她现在担心起简纳特,简纳特已被这一切搅得不安宁,但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尔佛并没有什么过错——关键在于由罗尼惹起的那种气氛。我得告诉阿尔佛,罗尼必须离开这里。他当然会主动给罗尼付房租,但那不是问题的结症所在。此刻我好像又碰上了吉米……
吉米是个来自锡兰的学生,他曾经租过楼上那间空房子住过一两个月。安娜不喜欢他,但又不便打发他,因为他是个黑人。最后他回了国,问题也就解决了。如今她也不便要求这两个骚扰了她的安宁的年轻人离开,就因为他们是同性恋。跟一位黑人学生一样,他们会找不到房子住的。
但安娜为什么得为此负责呢?……难道我跟“正常男人”之间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她心里对自己说,想用句幽默的话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但这幽默没能发挥作用。她又尝试了一次: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家呀——这一次竭力想让自己满脑子想着自己的房产所有权,但又失败了。她坐在那里想,我为什么能有一个家呢?还不是因为我写了一本自己也感到难为情的书从而赚了很多钱吗?运气,运气,一切全凭运气。我痛恨这一切——我的家,我的财产,我的权利!然而,一旦遇到令人不愉快的事时,我又跟别人一样求助于这些玩意了。我的东西。财产。占有!我要保护简纳特,因为我有房产权。但保护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她长大后还不是照样生活在英国——一个到处充斥着小心眼的男人、同性恋者和半同性恋者的国度里吗?……但是,这一讨厌的念头还是在一股真挚而强烈的感情的冲击下消失了——我的天,真正的男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我应该确保她将来找到他们中的一个。我应该确保她长大后遇见一个真正的男人时能一眼就认出来。罗尼必须离开这里。
心里这样想着,她去了浴室,准备上床睡觉。浴室里亮着灯。她在门口停下脚步。罗尼站在那里急切地照镜子,那镜子就搁在存放她的化妆品的架子上。他正在用她的棉球往自己的脸上搽面霜,想消除额头上的皱纹。
安娜说:“我的面霜比你自己的更好用,是吧?”
他转过身子,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安娜看得出,他本来就有意想让她撞见的。
“亲爱的,”他以优雅的语气调笑说,“我正在试用你的面霜。这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安娜说。她把身子斜靠在门上观看着,一边等待他的指教。
他身上穿一件饰有绸结的浅紫色丝质睡衣,脚上穿一双带子涂金的红色摩尔皮革拖鞋,价格很昂贵。看打扮他好像藏娇于少女的闺房,而不是居住在伦敦学生区的陋室里。他此刻正歪着脑袋用修剪过指甲的手轻轻拍打那头黑中带灰的头发。“我用过染发水,”他说,“但灰色还是显露出来。”
“看上去气度不凡,的确气度不凡。”安娜说。她现在明白了,由于担心她会赶走他,他此刻正在向她讨好,就像一个女孩讨好另一个女孩那样。她想让自己高兴起来。但事实上她只是感到厌恶,并为此感到羞愧。
“亲爱的安娜,”他口齿不清地讨好说,“看上去气度不凡是件大好事,如果一个人——如果找工作时我能把自己打扮成那个样子就好了。”
“但是罗尼,”尽管很感厌恶,安娜还是让步了,并扮演起他所期望的角色,“你看上去很有魅力,尽管有几根灰发。我相信,许多人会为你神魂颠倒的。”
“已不如从前了。”他说,“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尽管到处漂泊,我的一切都还过得去。只是我必须照顾好自己。”
“也许你应该尽快找一个长期的、有钱的庇护人。”
“哦,我亲爱的,”他叫了起来,无意中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臀部,“这我都尝试过了,这你不会想像不到吧?”
“我想不到当今的市场会这么萧条。”安娜说,语气中已流露出厌恶,而且在说出口以前就已为此而感到羞愧。我的天哪!她心里想,天啊,这个罗尼!他天生就是这副德性!我还一直在抱怨做我这样一个女人有多难,但我的天!——我如果生下来就是个罗尼又怎么样呢?
他很快瞟了她一眼,目光既坦率又充满仇恨。他犹豫了一会儿,但出于某种强烈的动机,他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更喜欢你的面霜。”他边说边把手伸向瓶子,一边歪着脸朝她笑了笑,公开向她挑衅,表示他的仇恨。
她笑着伸出手去,把瓶子拿了过来:“你最好自己买一瓶行不行?”
他这一次笑得很粗鲁,承认自己失败了。他为此憎恨她,并暗示他以后还会用她的面霜。他的微笑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早先见过的那种冷漠和恐慌。他在告诫自己,他的怨恨的情绪是危险的,他应该和她和解,不应向她挑衅。
他即刻以友好的喃喃低语道了歉,说了声晚安,便赶紧跑上楼,回到阿尔佛的房间去了。
安娜洗完澡,上楼想看看简纳特是否睡了。两位年轻人所居住的房门敞开着。安娜感到很奇怪,因为她知道他们晓得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要去看简纳特。她意识到这门是特意为她打开的。她听见那里传来声音:“臀部肥肥的母牛……”那是阿尔佛的声音,他还说了其他一些流里流气的话。接着是罗尼的声音:“沉甸甸、汗涔涔的乳房……”然后他便有意模仿呕吐的样子。
安娜怒不可遏,真想即刻走上前去与他们吵上一架,但又发现自己浑身在颤抖:她吓坏了。她偷偷地溜下楼梯,希望他们不知道她在那里。但他们这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听见阿尔佛在高声大笑。随后便是罗尼尖锐而优雅的欢呼声。她惊恐万状地上了床。她惊恐的是她自己,因为她看得出,刚才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出下流戏如实地反映了女性化的罗尼和大狗般友善的阿尔佛的内心世界。其实,用不着他们的那番表演,她也能推断到这一点。她之所以感到惶恐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它的影响。在漆黑的大房间里,她坐在床上抽烟,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软弱无能,无可奈何。她一再对自己说:如果我的精神崩溃了,那又怎么样呢?……她想起火车上那个推挤过她的男人;楼上这两位年轻人则令她不寒而栗。一星期以前,她晚上很迟从剧院回家,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见到一位赤身裸体的男子。她无法不去想这些,发现自己浑身在起鸡皮疙瘩,就好像自己亲身受到了攻击——她感到她——安娜——受到了对方的恐吓。然而,回顾并不遥远的过去,她发现那时的安娜尽管置身于这座大城市的险恶与丑陋之中,但她从来不感到害怕,一点也不受它的影响。而今这丑恶的现象好像逐渐向她靠近,紧贴在她的身边,她随时有可能尖叫着倒下去。
如今这个担惊受怕、软弱无能的新安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知道,是从迈克尔抛弃她时开始的。
安娜感到惶恐不安而又心力憔悴,她苦笑了起来。接着,她嘲笑起自己的错觉,以为只要有一个男人爱她就可以不依赖别人,就能不受性变态或暴力的影响。她坐在黑暗中苦笑着,或者说强迫自己装出笑容,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摩莉,没有人能与自己分享这份“快乐”。只是摩莉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此时也不便跟她谈。是的——明天她一定得给摩莉打个电话,跟她谈谈有关汤姆的事。
阿尔佛和罗尼的阴影尚未消除,安娜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汤姆,思想的负荷实在太重了,她蜷缩起身子,用衣服蒙住头,并紧紧地抓住衣服。
安娜心里想,我应该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已经理不清这一切。我置身在混乱之中,我的脑子已逐渐变得冷酷,好吹毛求疵,形不成决断(安娜看见自己的大脑像一口小钟在头上滴滴答答地运转)。
她惶惶不安地躺下,脑子里不停地响着这样一个声音:泉水干涸了。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这样一个意象:她看见了一口枯井——龟裂的土地上的一个裂口。
她躺在那里,很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想起了苏格大娘。是的,我必须梦见水,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借此得到帮助,那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跟苏格大娘来往呢?我必须梦见水,我必须做做如何使泉水重新喷涌的梦。
安娜睡了过去,做了个梦。她大白天站在一片广阔而灰黄的沙漠的边缘上。太阳被悬浮在空中的尘土遮暗了。在昏黄的、布满尘土的天空中,太阳变成了一团愁苦的橘黄色。安娜知道自己必须穿过这片沙漠。在沙漠的尽头,在那遥远的地方,是一座座大山——有紫色的、橙黄的、灰色的。梦中的色彩美极了,生动极了。她被这一切所包围,她被这些生动而萧条的色彩所包围。任何地方都没有水。安娜出发了,想走出这片沙漠,到达对面的大山。
这就是早上苏醒时她所记得的梦境,她知道这梦的含义。这梦标志着安娜身上发生了一个变化,一个认识上的变化。在沙漠途中,她孑然一身,没有水,她离有泉水的地方很远很远。醒来后她领悟到,如果想穿过那片沙漠,就必须卸下身上的负担。上床睡觉以前她还不知道如何处置阿尔佛和罗尼才好,但醒来后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阿尔佛正打算出去办事,她拦住了他(罗尼还在床上躺着,像个受宠的情妇似的睡得正香)。安娜说:“阿尔佛,我想你得搬个地方了。”今天他的脸色很苍白,神色慌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情急中他竟用了这样的话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很抱歉,我爱上了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安娜说:“阿尔佛,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说:“我早就想对你说——你对我们一直很友好,罗尼住在这里,我会向你付房租的。”“我不是指这个。”
“你说好了,多少房租都行,”他说。他为昨晚的事深感羞愧,并为自己的浪漫曲有可能遭到破坏而感到惶恐,但语气中仍少不了流露出冷嘲热讽的意味。
“罗尼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星期,我一直没有提起过房租,显然,问题并不在于钱。”安娜说这句话时显然流露了自己对眼前这个冷漠而刻薄的年轻人的不满。
他犹豫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成了内疚、傲慢和恐惧的混合体。“安娜,你看,我时间来不及了。今天晚上我会下来,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他已经下了半条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失望地往下跳,恨不得早点离开她,他的内心则怀着嘲弄她,激怒她的冲动。
安娜回到厨房。简纳特正在吃早饭。
她问:“你跟阿尔佛说了什么?”
“我建议他搬走,或者至少罗尼得搬走。”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以为简纳特马上会提出抗议,“那个房间只供一个人住,不能住两个人。他们是朋友,也许很想住在一起。”
使安娜感到惊奇的是,简纳特并不打算抗议。她只是像昨天那样安静地吃着饭,若有所思。最后她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上学?”“你是在上学呀。”“不,我是指真正的上学。上寄宿学校。”“寄宿学校里的情况并不像昨天晚上阿尔佛读给你听的故事里的那样。”简纳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企图。她像往常那样去了学校。
过了一会儿,罗尼下了楼,他比往常起得早了许多。他打扮得很整齐,脸颊上搽了点淡淡的胭脂,使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帮安娜出去购物。“家庭里的小活计我非常内行。”安娜拒绝了,他便坐在厨房里跟她热情地闲聊,他的眼神始终流露出恳求的意味。
但安娜已拿定了主意,当那天晚上阿尔佛来到她的房间与她面谈时,她依然没有改口。阿尔佛于是只好提议让罗尼离开,他留下来。
“安娜,我毕竟在这里住了不知有多少个月了,在这以前,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我同意你的看法,罗尼做得有点过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会搬走的。”安娜犹豫了一会,他接着又说,“还有简纳特,我很想念她呢。我想,她也会想念我的,我这话并没有说得太过分吧。你朋友的儿子出了那桩可怕的事,你忙于向她伸出援助之手,那一阵子我经常跟她在一起。”
安娜让了步。罗尼走了。他有意虚张声势。显然他想让安娜明白,只有坏女人才会赶走他。(她也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坏女人。)显然,阿尔佛失去了自己的情人,失去了他的心肝宝贝。阿尔佛因此而怨恨安娜,而且还把这种怨恨表露了出来。他在生闷气。
阿尔佛变得闷闷不乐,这意味着一切又回到了汤姆出事前的状态。她们几乎难得看见他。他又成了先前那个在楼梯上碰见时说声“早上好”或“晚上好”的年轻人。大多数晚上他都不在家。后来,安娜听说罗尼又失去了自己的新雇主,住进附近一条街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他的食宿全由阿尔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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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法语。
(2) 原文为法文。
(3) 英国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