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1 / 2)

金色笔记 多丽丝·莱辛 2133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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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 记

〔黑色笔记开始按原先的计划记事:即左右两边都有了文字。在左侧“来源”的小标题下写着:〕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一只家养的鸽子蹒蹒跚跚走在人行道上,穿越于正在匆忙赶公共汽车的人群之间。一个男子抬起脚踢了它一下,那鸽子腾空而起,撞在一根灯柱子上,它的脖子歪在一边,张着嘴躺在地上。那位男子迷惑地站住了:他以为这只鸽子会飞走的。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企图逃走,但为时已晚,一个脸孔红红的悍妇已朝他走了过来。“你这畜生!竟然踢起鸽子来了!”那男子的脸此时也变红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装出一副既滑稽又惊奇的样子:“它们通常都会飞开的。”他给自己找借口说。那妇人叫了起来:“你把它踢死了——你踢死的是一只可怜的小鸽子!”但鸽子并没有死,它歪着脖子躺在灯柱边,竭力想抬起头来,它的翅膀扑打了一会儿又垂了下去。这时,周围聚起了一小群人,其中有两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们有着街头扒手般机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看,口中咀嚼着口香糖。有人说:“给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打个电话。”那妇人则大声嚷嚷:“如果这个坏蛋没有踢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那位男子胆怯地站在那里,被围观的人当成了罪人。惟一没有感情用事的只有那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头朝天发表评论说:“监狱正是他这样的人待的地方。”“是的,是的!”那妇人叫了起来。她只顾了痛恨那个踢鸽子的人,反而没时间看看那只鸽子了。“监狱,”另一个男孩说,“我觉得应该先揍他一顿。”那位妇人这时严厉地注视着那两个孩子,意识到他们都在拿她开玩笑。“是的,你们两个也得先揍一顿。”她朝他们喘着气,声音几乎像从火药筒子里挤出来。“一只可怜的小鸟在受苦,你们还要笑!”两个男孩这时的确在露齿而笑,只是笑得与那位面带愧色的肇事者不一样。“笑吧,”她说,“你们笑去吧。你们该挨揍呢,真的。”这时,一位好事的男子皱起眉头朝鸽子弯下腰去,看了看它。他挺起身子宣布:“它快死了。”他没有说错,鸽子的眼珠子暗淡了下来,鲜血从它张开的嘴里流出。那位妇人这时已顾不得那三个令她痛恨的人,靠上前去看那只鸽子。她的嘴微微张开,神情沮丧而好奇。鸽子在喘气,抽搐,挣扎。

“它死了。”那位好事的男子说。

而那位肇事者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但同时又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事。“很抱歉,但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鸽子,它竟然在大街上不肯飞走。”

我们都看着这个狠心肠的踢鸽人,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

“意外,”那妇人说,“意外!”

围观的人开始散去。那位好事的男子捡起死鸟,但很快发现这样做是个错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它才好。踢鸽子的人走开了,但那位妇人追上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要去告发你。”那男子恼恨地说:“别在这儿把鸡毛当令箭。”她说:“我想你是把一只可怜的小鸟当做鸡毛吧?”“嗨,不是令箭,凶杀不是令箭。”那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站在那里咧开嘴笑笑说。他的朋友机灵地接口说:“你说得不错,鸡毛是凶杀,但令箭不是凶杀。”“说得好,”第一个少年说,“鸽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令箭呢,只有在它成为鸡毛的时候。”那妇人朝他们转过身来,肇事者赶紧趁机溜走,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浓重的愧色。那妇人竭力想找出适当的话来谴责这两个孩子,但此时那位好事的男人手提着鸽尸站着,显出一脸的无奈,其中一个孩子便挖苦他:“先生,你想做鸽子肉饼吃吗?”“你对我太无礼了,我要叫警察了。”那位好事者即刻说。那位妇人听了高兴了,说:“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早该叫警察把他俩抓起来了。”其中一位男孩吹起了长长的口哨。“传票在此!”他说,“叫警察来吧。他们会因你偷了一只公家养的鸽子而把你的名字记下来的,先生。”两人说完便哈哈大笑着一溜烟跑开了,由于刚才提到了警察,他们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位怒气冲冲的妇人,那位好事者,还有鸽尸和几个行人仍然留在现场。那男子环顾四周,发现灯柱旁有只垃圾箱,于是走上前去,打算把死鸽子丢进去。但那位妇人拉住了他,夺过鸽子。“给我吧,”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温柔,“我要把这只可怜的死鸽子埋到窗口花坛上去。”好事者道了谢,匆匆离去。那妇人仍留在原处,低头厌恶地看了看从鸽子嘴里流出的一滴滴黏乎乎的鲜血。

十一月十二日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那只鸽子。它使我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事。我在梦中竭力回忆它,然而,当我醒过来时,我却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我们在马雪比旅馆度周末时所发生的一件事。我已有许多年没去想它,但此刻它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再次变得很恼火,因为我脑子里深埋着那么多的东西,如果不凑巧出现昨天那样的事,它们本来是无法触及的。时间肯定是在那儿逗留的中期的某个周末,而不是最后那个周末,因为当时我们跟布斯比夫妇的关系依然很友好。我记得布斯比太太吃早饭时拿了一支零点二二口径的来复枪进入餐厅,对大家说:“你们谁会打枪?”保罗拿过来福枪说:“我受过昂贵的教育,知道如何准确地射杀松鸡和雉鸡。”“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需要熟练的技巧了。”布斯比太太说,“这附近有松鸡和雉鸡,但数量不太多。布斯比先生说他很爱吃鸽子肉饼。他过去经常背了枪出去,但如今身手不行了,因此,我想你们是否能够试试……”

保罗好奇地摆弄着那支枪。他终于说:“我从来没想过用来复枪来打鸟,但既然布斯比先生能做到,那我也能。”

“这并不难。”布斯比太太说,与往常一样,保罗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又把她给骗住了,“那边山谷中间有一片洼地,里面野鸽子很多。你只要等它们停下来,一只只打就行。”

“这不够光明正大。”杰米严肃地说。

“我的天,这哪里谈得上光明正大!”保罗加强语气大声说,他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推开来复枪。

布斯比太太不知道是否该把他的话当真,但她还是解释说:“这是光明正大的。如果没有把握,就不要开枪。这有什么不好呢?”

“她说得对。”杰米对保罗说。

“您说得对,”保罗对布斯比太太说,“对极了。我会这样去做的。为我们的主人布斯比先生做鸽肉馅饼得用多少只鸽子?”

“起码要有六只,但如果你能多打几只,我还可以给你做一份,让你也换换口味。”

“太好了,”保罗说,“换换口味。事情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她一本正经地谢过他,并把来复枪留给了我们。

吃过早饭,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很高兴午饭前可以借此消磨时间。出了旅馆不远就有一条印有车辙的道路,从大道的右侧叉出,沿着早期非洲人走过的路径弯弯曲曲地伸向洼地。这条道路通向七英里以外旷野中罗马天主教传教团的所在地。有时候,传教团的车子就沿着这条道路搬运物资。有时候,农场工人们成群结队地借此道来回于两地之间。那传教团办了个大农场,但平时大部分时间这条道路都无人行走。那一带全都是起伏不平的沙土,一座座小山岗兀立其间。天一下雨,那沙泥似乎就增添了某种抗力,使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急骤的白色雨点劈劈啪啪打在坚硬的地上,好像在跳舞,溅起的水珠子足有二三尺高。然而,暴风雨一过去,地面又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小沟壑则涨满了水,哗哗地流个不停。昨天夜里雨下得很大,那钢筋水泥的屋顶在夜幕中震颤着在我们的头顶咚咚作响。然而,第二天的太阳却挂得很高,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石子路边上行走,穿过由白晃晃的沙砾构成的地面。我们的脚下,那地皮已干燥得开裂,而表层下的湿土则依稀可见。

那天上午,我们一行共有五人。我记不得其他的人哪里去了。也许那个周末只有我们五人去了那家旅馆。保罗扛着枪,活脱脱像个猎人,并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发笑。笨拙、肥胖的杰米走在他的身边,脸色显得很苍白,他那双机警的眼睛不停地转过来朝保罗看,神态谦恭中带着某种渴望,并对他那副装扮流露出讥诮和痛苦。我、维利和玛丽罗斯一起走在后面。维利带着一本书。玛丽罗斯和我穿着假日的服饰——印花的粗布裤子和衬衣。玛丽罗斯穿蓝色的工装裤和玫瑰色的衬衣。我穿玫瑰色的工装裤和白色的衬衣。

我们一走出大道,进入沙子路,就不得不小心而缓慢地行走,因为早上下过一场大雨,到处都是昆虫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在喧闹和蠕动。在低低的草丛上,几百万只长着玉色翅膀的蝴蝶在盘旋起舞。它们全都是白的,只是大小各有差异。那天上午,有一种蝴蝶刚刚孵化,跳跃着爬行着离开自己的蛹,此刻正在庆祝它们的自由。草丛里,人行道上,则到处是一对对色彩艳丽的蚱蜢。它们的数目足有几百万只。

“一只蚱蜢骑在另一只的背上。”保罗那既轻松又严肃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他停了下来。他身边的杰米也顺从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跟着来到他们背后站住。“奇怪,”保罗说,“我以前根本不理解那首歌的具体含义。”这是一个丑陋的景象,我们所感到的不仅仅是困窘,更多的是恐惧。我们站着发笑,但笑声不大。我们四周到处都是正在交尾的昆虫。一只昆虫将足紧紧地扎入沙土里站着不动,而另一只性别显然完全相同的昆虫则紧紧地夹住它的背,以致下面的一只无法动弹。或者一只昆虫竭力想爬上另一只的背,而下面的一只则一点也不动,显然想帮助它爬上去。攀登者急切地乱举乱拉,差点使双方都向一旁倒过去。或者一对昆虫配合得很不好,眼见就要翻倒了,原先在下面的一只于是纠正自己的姿势,站着等待,而另一只却偏要竭力反抗,以图恢复原先的姿势。这时,另一只性别显然相同的过来将它取而代之了。不过,我们周围更多的还是那些幸福的,或者说配对正常的昆虫,一只骑住一只,瞪着一双双亮晶晶、圆鼓鼓的呆滞的黑眼睛。杰米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保罗朝他的背脊猛击了一掌。“这些丑陋透顶的小东西不值得我们注意。”保罗说。他说得对,这些光怪陆离、半身掩没在绿油油的矮草丛中的昆虫如果只有一只,或者五六只,或者上百只,那景象是很美的。但一旦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绿莹莹、红彤彤的连成一片,一只只睁着一双黑乎乎、呆兮兮的眼睛——那景象就变得荒唐可笑,丑陋不堪,简直就是愚蠢的象征了。“看那蝴蝶就比这好得多。”玛丽罗斯一边说一边真的过去看蝴蝶了。那蝴蝶真是美极了。在我们眼前,那蓝色的天空也已因那些白翅膀增添了秀色。朝远处一个湖泊望去,那成群结队的蝴蝶在绿色的草地上闪闪烁烁,形成了一片白色的磷光。

“但我亲爱的玛丽罗斯,”保罗说,“你显然想得太美了,以为这些蝴蝶正在庆祝幸福的生活,或者正在欢娱自己,但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们也只是在追求邪恶的性,就像这些不堪入目的蚱蜢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玛丽罗斯问,声音很轻,很认真。保罗张大嘴巴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笑声很动人,于是退后几步,来到她的身边,留下笨拙的杰米独自走在前面。一直像卫士般陪伴在玛丽罗斯身边的维利让位给了保罗,过来找我,而我已迈步向前,走到孤零零的杰米身边。

“真是丑陋极了。”保罗说,声音着实有些伤感。我们朝他张望的方向看去,在蚱蜢的大军中有两对配对不好的蚱蜢。有只体型巨大、强壮有力的蚱蜢长着弹簧般灵活的大腿,而它的背上却骑着一只不中用的小蚱蜢,无力跨到足够的高度上去。它们旁边的情况正好相反:一只亮晶晶、小得可怜的蚱蜢偏偏被一只巨大的、强有力的蚱蜢骑在身下,几乎被它压垮了。“我来试一项科学小实验,”保罗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昆虫来到路边的草丛前,放下来复枪,拔了一根草茎。他在沙地上蹲下身子,用敏捷而沉稳的手把昆虫拨开。他利索地把那只体格强壮的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它即刻以令人诧异的坚决的一跳回到原来的位置。“这项实验需要有两个人。”保罗宣称。杰米赶紧拔了一根草茎,来到他的身边,尽管他厌恶自己不得不蹲得离虫子那么近,以致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起来。两个年轻人这时就蹲在沙土路面上,用草茎做起实验。我和维利、玛丽罗斯三人就站着观看。维利皱起眉头。“真没意思。”我讥诮地说。那天上午我们的关系与往常一样好不到哪里去,但维利还是朝我笑了笑,兴致勃勃地说:“都一个样,太有意思了。”我们相视而笑,神情既多情又痛苦,因为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了。玛丽罗斯的目光越过蹲在地上的两个青年男子朝我们看,神情既痛苦又妒忌。她看到的是一对幸福的男女,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我无法忍受,便朝玛丽罗斯走了过去,丢下了维利。玛丽罗斯和我弯腰站在保罗和杰米背后观看着。

“好了。”保罗说。他再次把那只大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杰米动作很笨拙,没有把他那一对分开来,他还来不及再试一次,保罗的那只大蚱蜢已回到原先的位置。“哦,你这笨蛋!”保罗恼怒地说。这种感情平时他经常得抑制住,因为他知道杰米崇拜他。杰米丢下草茎,痛苦地笑了起来,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伤感——但这时保罗已手握两根草茎,把骑在上面的那一大一小两只蚱蜢从下面的一小一大两只蚱蜢身上移开。它们现在已门当户对:大的跟大的在一起,小的跟小的在一起。

“成了,”保罗说,“这才是科学的方法。多么巧妙!多么简便!多么令人满意啊!”

我们五个人全都站着,目睹这常理的胜利。包括维利在内,我们全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实验做得实在太荒唐了。与此同时,我们周围那成千成万只五颜六色的蚱蜢在不受我们的任何干扰下继续繁殖它们的种族。我们那小小的喜悦很快消失,因为爬上了另一只大蚱蜢背上的那只大蚱蜢这时翻身倒了下来,那只原先在它下面的蚱蜢即刻爬到了它的身上。

“真令人恶心!”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证据表明,”杰米想学他的朋友那种既轻松又严肃的腔调,但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急促,尖锐,甚至过于轻浮,“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称之为自然界的那些东西比我们人类更有秩序。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些——这些小小的穴居者都是按雄在上雌在下的原则有序地组成群体呢?”他以极其古怪的语调又斗胆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一雌一雄的原则又如何呢?我们都看到了:这里只喧嚣着一片混乱与荒唐:雄对雄,雌对雌……”他的笑声在喘息中逐渐变得低微起来。我们看着他那张激昂、尴尬、充满睿智的脸,大家心里明白,他此时正在诧异,为什么自己说出的话,或者说自己能够说出的话,总不能像保罗所说的那样让人听起来有一种轻松感呢?刚才的那番话如果让保罗来说——其实他很可能也会这样说——我们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的。但现在我们不仅没有笑,而且感到很不自在,总觉得我们已被这些丑陋的爬虫包围住了。

突然间,保罗跳起身子,特意用脚去踩蚱蜢,先踩由他组合的那对大的,然后是那对小的。

“保罗!”玛丽罗斯惊叫起来,身子颤抖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被踩得稀烂的一小堆色彩斑斓的翅膀、眼珠子和白花花的肉浆。

“伤感主义者的典型反应。”保罗有意模仿维利的口气说——后者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随后保罗又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玛丽罗斯,到了今天晚上,或者延长一点,到了明天晚上,这些东西几乎都要死去——就像你那些蝴蝶那样。”

“不可能!”玛丽罗斯看着那一大片翩翩起舞的蝴蝶极度悲伤地说,她此刻已把蚱蜢给忘了,“但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如果它们全都活下来,那还得了吗?那时它们会把一切都侵占了。马雪比旅馆将在蚱蜢的大军的爬行中消失,变成一片废墟,而那不吉祥的蝴蝶则会在布斯比夫妇和他们那些已到婚配年龄的女儿的尸体前跳起胜利的舞蹈。”

玛丽罗斯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保罗,她脸色有点苍白。我们知道,她这时又思念起她那已故的兄弟。每逢这种场合,她脸上便流露出孤苦无依的样子,弄得我们都想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保罗继续往下说,他此时模仿起斯大林的口吻:“不言而喻,无庸赘言——实际上根本用不着说,但我为什么偏要费心劳神呢?——不过,某一事物是否有必要说,显然在于该事物本身。众所周知,自然是挥霍无度的。用不了多久,这些昆虫就会相互殴斗撕咬起来,通过残杀或自杀,或笨拙的性交而毁灭自己。它们还会被鸟吃掉,即便此时此刻,那鸟说不定就在一旁等待着,只要我们一离开,它们就可开始自己的盛宴了。当下周我们再回到这片狂欢之地时(下周我们有政治任务,那就算下下周吧),我们会像往常那样沿着这条路散步,我们也许还能看见一两只又红又绿的蚱蜢在草丛中嬉戏,会觉得它们是多么的可爱!但我们很少会注意到自己周围有数以百万具尸体正悄悄地腐烂,进入那最后的长眠之所!在此我还没有提到蝴蝶呢,尽管更美的东西不一定更有用,但这蝴蝶的美确实是蚱蜢不可比拟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供我们消遣,我们一定会非常想念这些蝴蝶,甚至长久地为之牵肠挂肚的。”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意要在玛丽罗斯哀悼亡兄那个疮疤上捅刀子。她此时正痛苦地微笑着。一直受恐惧折磨、担心自己会机毁人亡的杰米也像玛丽罗斯那样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同志们,我要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知道你想得出什么结论。”维利粗暴而恼怒地说。也许只有在这种场合下,他才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扮演起“家长”这个角色——保罗就是这么说他的。“够了,”维利说,“我们还是打鸽子去吧。”

“不言而喻,无庸赘言,”保罗又模仿起斯大林的口头禅,但这一次是有意冲着维利说的,“如果我们继续持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那我们主人布斯比的鸽子肉饼就永远做不出来了。”

我们沿着遍布蚱蜢的小道继续往前走。大约过了半英里的路程,眼前出现一座由花岗岩鹅卵石堆砌而成的小山。山那边好像划了一条界线,蚱蜢全不见了。那里没有它们的影子,没有它们的存在,它们在那里仿佛灭绝了。然而,蝴蝶却随处可见,像白色的花朵在婆娑起舞。

我想,当时肯定是十月或十一月。我的推算并非根据这些昆虫,我在这方面的知识非常浅陋,无法根据它们来推算时间。我所根据的是那天的天气。那天气真可谓炎热异常。在雨季的晚期,空气中总会有些香槟味,警示人们冬天即将来临。但我记得那天的热浪烧灼着我们的脸、手臂和大腿,甚至透过衣服烧灼我们的肌肤。对了,肯定是雨季的初期,草长得短短的,一簇簇清新的绿色呈现在白茫茫的沙地上。如此看来,那周末显然就在最后那个周末(即保罗出事那一周)以前四五个月的那段时间里。那天上午,我们所行走的道路也正是几个月以后的那个夜晚保罗和我手拉手沿着它狂奔,穿过湿气沉沉的大雾,最后一起倒在水淋淋的草地上的那条道路了。那片草地在哪里?也许就在我们坐下准备打鸽子的那个地方附近。

我们爬过那座小山坡,只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大山坡。两山之间那片开阔地正是布斯比太太所说的常常有野鸽出没的地方。我们默默地穿过一条小径,很快来到大山坡脚下。我记得我们当时很沉默,只有强烈的阳光烧灼着我们的背。我能看见我们五个衣着鲜艳的年轻人头顶蔚蓝的天空,在盘旋起舞的白蝴蝶的簇拥下,走在长满荒草的洼地上。

山坡下有一片高大的树木,我们就在树阴底下坐了下来。二十码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树木。有只野鸽子在第二片林子里咕咕地叫。那野鸽听见我们弄出的响声后便停止了啼叫,但后来觉得我们不会对它造成伤害,于是又叫了起来。那声音既柔和、又令人昏昏欲睡,就像蝉鸣那样——我们当时就在听蝉的鸣声——我们意识到,那尖锐的声音在我们周围随处可闻。那蝉鸣声就像人患了疟疾,服了大量的奎宁(1)后所出现的幻觉,它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嘈杂声,似乎从耳鼓里发出。只有奎宁在你的血液里的作用停止了,你才会听不到这种声音。

“只有一只鸽子。”保罗说,“布斯比太太让我们找错地方了。”

他把来复枪搁在一块岩石上,瞄准那只野鸽,然后用手托住枪身,然而,正当我们以为他就要扣动扳机时,他已把枪放下了。

我们准备随便休息一会儿。树阴很浓,野草柔软而富有弹性,太阳已快要爬到中天。我们身后的山高耸入云,很巍峨,但并不令人感到压抑。这一带的山峦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那山通常都很高,但一旦你走到跟前,那高度反而不容易觉察了。因为这些山都由一片片或一堆堆圆圆的花岗岩组成,人站在某座山脚下,透过某条石缝构成的小小的沟壑,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洼地上像鹅卵般摞在一起高高耸立、闪闪发光的大圆石。我们知道(因为我们早先来过这里),这座山到处都是泥土工事和种种堡垒,那都是七八十年以前马绍那人建筑起来用以抵御马塔贝列人(2)的侵犯的。山上还有许多布须曼人留下的优美的绘画。这些绘画在被住旅馆的客人以投石取乐的方式毁损以前,至少是非常优美的。

“想像一下吧,”保罗说,“假设我们是一群被围困在这里的马绍那人。马塔贝列人一个个穿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奇装异服向我们逼近。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而且,就我所知,我们也不是好勇斗狠的民族,只是一些向往和平的普通百姓,因此,马塔贝列人总是屡战屡胜。我们知道,我们这些男人过一会儿就要死于非命,而你们这些幸运的女子,安娜和玛丽罗斯,很快就要被更好战、更健壮的马塔贝列人拖走,这个优等部落的男子将成为你们的新主人。”

“她们一定会自杀的,”杰米说,“你说是吗,安娜?你怎么样,玛丽罗斯?”

“当然。”玛丽罗斯高兴地说。

“当然。”我说。

那只野鸽又咕咕地叫了起来。这一回看清楚了:这是一只又小又黑,体态优美的鸽子。保罗举起了来复枪,瞄准射击。那野鸽垂下翅膀从空中翻着个儿栽了下来,扑的一声撞在地上,那声音从我们坐着的地方都能听见。“我们要有只狗就好了。”保罗说。他期望杰米能起身找回猎物。我们看见杰米很有点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朝对面那片林子走去,找回了那野鸽污秽的尸体,把它丢在保罗的脚边,重新坐了下来。由于顶着阳光走了这一小段路,他的脸涨红了,衬衣也弄脏了。他干脆把它脱了,他那裸露的躯体显得白净肥胖,简直像个孩子。“还是这样好。”他知道我们都在看他,于是以挑衅的口吻说,口气中也许还有刻薄的意味。

树林子这时安静了下来。“一只鸽子,”保罗说,“够我们的主人美美地咬一口了。”

从远处的树林里又传来野鸽的咕咕声,那是一种柔和的喃喃自语。“耐心点。”保罗说。他又把来复枪搁上岩石,并抽起烟。

维利这一阵子一直在看书。玛丽罗斯仰天躺着,她那飘散着柔软的金发的脑袋枕在一块草地上,眼睛紧闭着。杰米找到了一种新的消遣。在一簇簇绿草之间有一条由昨晚的暴雨冲刷成的小沙沟。这里是小小的河床,大约两英尺宽,经早上的太阳一晒,那河床已经干涸。在白晃晃的沙地上有十来个浅浅的圆形洼穴,相互的间隔没有规则,大小也各不相同。杰米手上握着一根粗壮的草茎,匍匐在地上,正用那根草茎旋转着捣搅其中最大一个洼穴的底部。细细的沙子不停地崩塌下来,那个形状雅致的小沙坑转眼间已捣毁在他的手中。

“你这笨蛋。”保罗说。与往常一样,他这时候斥责杰米的声音显得既痛苦又恼怒。他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闷闷不乐。他从杰米手上夺过那根草茎,灵巧地戳了戳另一个小沙坑的底部,不一会儿便把那只挖坑的小昆虫钓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吃蚂蚁的虫子,这种小虫体型最大的也只有火柴头大小。眼前这只昆虫摇摇晃晃地从保罗那根草茎上溜下来,掉入新挖开的沙子中,并迅速猛一转身,消失在它眼前那堆隆起的、纷纷往下掉的沙堆中。

“给你。”保罗粗暴地对杰米说,一边把草茎递还给他。他因自己的粗暴很不自在。杰米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接过那根草茎,目光注视着眼前那一小堆隆起的沙子。

在此期间,由于我们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两只野鸽已飞到对面那片林子里。它们开始咕咕地叫,但显然缺乏相互配合,两个柔和的音符继续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它们可爱极了。”玛丽罗斯提出抗议,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然而,像你的蝴蝶一样,它们逃不脱死亡的命运。”保罗举起来复枪射击。其中一只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这一次就像一块石块。另一只鸽子受了惊,朝四周看了看,尖尖的脑袋转来转去,眼睛朝向天空,想看看是否天上有老鹰猛扑而来,叼走了它的伙伴。随后它又朝地上张望,显然已认不出草丛中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如此紧张不安地等待了一会以后(在此期间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它又开始咕咕地叫起来。保罗即刻举枪射击,那鸟也噗的一声栽了下来。这时的杰米头也没抬,一直在观察他那只虫子,我们大家于是谁也不去看他。沙堆上已出现一个浅浅的、造型优美的小坑,那只看不见的虫子就在沙堆下忙碌着。杰米显然没有注意到那两声枪声。保罗也不去看他。他只是皱着眉头等待着,口中一边轻轻地吹起口哨。过了一会儿,杰米的脸开始变红了,他不敢看我们或保罗,随即从地上爬起,朝那片林子走过去,回来时手上提着两只死鸽子。

“我们根本用不着带狗。”保罗说。这话是在杰米穿过草地往回走的时候说的,但他还是听见了。我猜得出,保罗并不想让他听见,但如果他听见了也并不特别在意。杰米又坐了下来,我们看见他肩膀上那白净而厚实的肌肉已因这两趟顶着烈日穿过草地的短程旅行而发红了。杰米回去继续观察他的虫子。

又出现一阵子气氛紧张的沉默。再听不见什么地方有鸽子的咕咕叫声。三只流着血的鸽子的尸体歪歪地躺在阳光下一块突露的小岩石旁。那块灰不溜秋、疙疙瘩瘩的花岗岩长满了或红或紫或绿的青苔。草地上则沾满了斑斑血迹。

空气中能闻到血的腥味。

“这几只鸟会晒坏的。”维利说,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在看书。

“最好把它们放到上面一点。”保罗说。

我能看见保罗的目光又在杰米身上盘旋,杰米懒洋洋地正准备站起来,我赶紧走上前去,把那三只耷拉着翅膀的鸽子的尸体丢进树阴中。

至此,我们之间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保罗说:“我想喝点东西。”

“离酒吧开门还有一个小时呢。”玛丽罗斯说。

“我真希望早点凑足鸽子的数字,一等酒吧开张营业,我就要离开这里。我要把这场屠杀留给别人干。”

“我们谁也没有你射得好。”玛丽罗斯说。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杰米说,口气中突然多了份怨恨之意。

他这时正在观察一条沙沟。他不知道哪个蚁穴是蚂蚁的新居。杰米眼睛瞪着较大的一个蚁穴,在它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土包——那里掩蔽着食蚁虫的躯体,还有一把黑色的叉子裸露在外面——那是这个小东西的一对钳子。“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几只蚂蚁。”杰米说。“还有几只鸽子,”保罗说。为了回敬杰米的指责,他补充说,“我对自己的天赋能有什么办法呢?上帝可以赋予你,也可以不赋予你。就我而论,上帝已经赋予了我。”

“这不公平。”我说。保罗朝我扮了个鬼脸,感激地笑了笑,那神态显得有点可爱。我回笑了笑。维利清了清嗓子,没有从书上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滑稽,好像在演戏。我和保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这种放肆的笑往往能感染别人,让其中的某个人,或几个人,甚至全体都跟着笑起来。我们当时就这样笑着,维利则依然坐着看他的书。但我现在仍记得他当时耐着性子耸起肩膀,痛苦地咬住嘴唇的情景。我则特意不去注意他的表情。

突然,我们的耳边传来一阵尖锐而轻柔的翅膀的拍打声,一只野鸽迅速飞来,差不多就停息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当它看见我们时,便拍动双翼跳开几步,然后收住翅膀,在枝头上四下顾盼,脑袋歪向一边朝我们张望着。它那亮晶晶的黑眼珠与路上见到的那些交尾的昆虫的眼珠子颇为相似。我们还看见它那对紧紧抓住树枝的淡红色爪子和太阳照在它的翅膀上的光辉。保罗举起了来复枪——射程几乎形成了一条垂直线——枪响了,那野鸽栽落在我们中间,鲜血溅在杰米的前臂上。他的脸再次变得苍白起来;他把鲜血擦去,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事情变得令人厌恶了。”维利说。

“一开始就是这样。”保罗泰然自若地说。

他侧过身子,把鸽子从地上捡起,仔细查验了一下。它还活着。它垂下了翅膀,但那双黑眼睛仍凝视着我们。它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然后它执着地颤动了一下身子,把死神推开,在保罗的手中挣扎了起来。“我怎么办好呢?”保罗的声音变得很尖厉,但他随即开了个玩笑,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你们要不要我狠狠心把它弄死?”

“是的。”杰米面对着保罗,以挑衅的口吻说。热血再次冲上他的面颊,使它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显得有点犯傻,但他的眼睛仍紧紧地盯住保罗。

“太好了。”保罗轻蔑地咬着嘴唇说。他轻轻地拎着那只鸽子,不知道如何弄死它才好。杰米在一旁等待保罗证明自己。与此同时,那耷拉着脑袋的鸽子在保罗手中将鲜亮的羽毛伸展开,又开始颤抖起身子,脑袋歪向一边,一双可爱的眼睛噙着一层泪水,不停地挣扎着,以抗拒死亡的降临。

过了一会儿,它突然死去了,使保罗免遭了一场考验。保罗随手把它丢进那一小堆死鸽子里。

“该死的,你做什么事都那么幸运。”杰米以颤抖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他那泥塑石雕般的嘴巴,以及被他自傲地称为“堕落的”嘴唇,都在微微地颤抖。

“是的,这我知道,”保罗说,“这我知道。天神都喜欢我。亲爱的杰米,我向你承认,我是不会用自己的手去扭断这只鸽子的脖子的。”

杰米哭丧着脸回头去观察他那个潜伏着食蚁虫的小沙坑。就在刚才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保罗身上这段时间里,一只轻如鸿毛的小蚂蚁从一个小沙坑上掉了下来,此时已在食蚁虫的钳子中折成两截。这出表现死亡的主题的戏剧是那么微不足道,一个小小的指甲——比如玛丽罗斯那个粉红色的指甲——就足以作为它的舞台,舒畅地容纳下那个沙坑,那只食蚁虫和那只蚂蚁。

那只小蚂蚁消失在一层白晃晃的沙子底下,过了一会儿,那对钳子又出现了,正准备捕捉新的猎物。

保罗把来复枪里的空弹壳退出,啪哒一声拉动枪栓,又填进一颗子弹。“再打两只就可以满足布斯比太太的最低要求了。”他说。但树林子静悄悄地沐浴在炎热的阳光下,已经再没有鸟的影子,只有长满绿叶的树枝在微微晃动,亮闪闪的显得宁静而优雅。蝴蝶的数量此时已少了许多,只有几十只仍在炙人的阳光下翩翩起舞。热浪像烧烫了的油从草地上,沙地上往上冒,那些露出草丛的岩石更是热得烫人。

“什么也没有了,”保罗说,“一点动静也没有。真闷死人了。”

时间在悄悄地逝去,我们抽着烟,等待着。玛丽罗斯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神态可爱得像只小蜜蜂。维利在看书,孜孜不倦地攫取他的知识。他读的那本书是《斯大林论殖民地问题》。

“又来了一只蚂蚁。”杰米激动地说。这是一只大蚂蚁,差不多跟食蚁虫一样大小,它此时正在草茎中间这里那里地蛮撞。它的行为很有点疯狂,就像一只猎狗正在嗅猎物的踪迹。它从沙坑的边缘掉了下去,我们亲眼看见那对闪闪发光的褐色钳子伸了出来,将这只蚂蚁拦腰逮住,几乎把它切为两截。一场搏斗。白晃晃的沙子纷纷从沙坑的边缘掉下来。它们在沙子底下厮杀。最后一切复归平静。

“这个国家有一点令我一辈子不能忘怀,”保罗说,“当你一想到像杰米和我这样的好孩子所受到的优等教育——想到我们美好的家园,想到公学和牛津大学什么的时候,面对着这血淋淋的生活法则,我们就更感激这样的教育了。”

“我就不感激,”杰米说,“我恨这个国家。”

“我热爱它。我把一切都归功于它。我从此再也不会自命情操高尚把民主自由挂在嘴边了。我如今变得更懂事了。”

杰米说:“我好像也更懂事了,但我会继续那情操高尚的夸夸其谈。等我一回英国,我就要这样去做。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为时过早。我们的教育首先让我们懂得人生的渺小,除此之外它还给了我们什么呢?说到我自己,我不能眼巴巴看着这种渺小的人生在我身上逐渐形成。当我回到英国——如果我能回去的话,我就要……”

“嗬,”保罗惊叫起来,“又来了一只野鸽。,它不飞到这里来。”一只野鸽朝我们飞来,看见我们,便掉转头腾入高空,打算停进另一片树林里,但临时又改变主意,朝远方疾飞而去。几百码远的地方,有一群农场工人正行走在那条小道上。我们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看见我们以前,他们一直有说有笑,但这会儿却沉默了,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还扭转了脸,好像这样做就可以避开我们这些白人可能给他们带来的伤害。

保罗低声说:“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然后他的语气突然变了,只见他轻佻地说:“客观地考虑一下吧,尽可能少想想维利同志和他的同类——维利同志,我请你客观地考虑一下。”维利把书放下,打算以讥嘲的姿态应酬他。“这个国家比西班牙还大。它有一百五十万黑人,如果统计总人口,还有十万白人。这事实本身就值得深思。但我们又看见了什么呢?我们可以想见——不管你怎么说,维利,每个人都有理由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在时间的沙滩上——这个比喻很不错,是不是?虽然并不新颖,但用在这里总是恰当的——这一小片毫不起眼的沙子,这一百五十多万民众,它和他们存在于上帝的乐土中,其目的仅仅是为了给自身制造痛苦……”维利听到这里便重新拿起书,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去。“维利同志,你就让自己的眼睛盯在书本上,而让你的灵魂用来谛听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粮食吃!——都有足够的材料盖房子——都有足够的能力(尽管藏而不露,但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有足够的能力为黑暗的区域谛造光明。”

“你是根据什么来推理的?”维利问。

“我什么也不推理。我只是有感而发……那是一片令人目眩的阳光,就像……”

“你所说的反映了整个世界的真实,并非仅限于这个国家。”玛丽罗斯说。

“了不起的玛丽罗斯!不错。我的眼睛如今已睁开了……维利同志,你会不会说这里有某种为你的哲学所不容的法则在起作用呢?有没有毁灭的法则?”

维利以我们早就预料得到的口吻说:“这只要看看阶级斗争的哲学就够了。”他话一出口,杰米、保罗和我便禁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但他自己却始终不笑。

“我很高兴地看到,”他沉着脸说,“好好的社会主义者——至少你们两人称自己为社会主义者——也会发觉此事是那么的滑稽。”

“我并不觉得滑稽。”玛丽罗斯说。

“你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感到滑稽。”保罗说,“你从来不笑,这你自己知道吗,玛丽罗斯?一点也不知道?而我呢,我的人生观可说是病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但我却经常发笑。这一点你怎么解释呢?”

“我没有人生观。”玛丽罗斯说。她躺在地上,身上穿着十分漂亮的裤子和衬衫,看上去像个崭新的、柔软的洋娃娃。“不管怎么说,你并没有笑。”她补充说,“我经常听你们说话——(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她不是我们当中的一个,而是个旁观者)——我注意到你常常在说令人可怕的事物时才发笑。我并不把它叫做笑。”

“当你跟你的兄弟在一起时,你笑过吗,玛丽罗斯?当你在好望角跟你那位交好运的情人在一起时,你笑过吗?”

“笑过。”

“为什么笑?”

“因为我们很幸福。”玛丽罗斯冷冷地说。

“我的天!”保罗惶恐地叫了起来,“这话我就不敢说。杰米,你有没有因幸福而发笑过。”

“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杰米说。

“你呢,安娜?”

“我也没有。”

“维利呢?”

“当然。”维利说,他执意要维护社会主义那套幸福的哲学。

“玛丽罗斯,”保罗说,“你说的是真话。我不相信维利,但我相信你。不管怎么样,你是很令人羡慕的,玛丽罗斯。你自己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玛丽罗斯说,“是的,我知道我比你们谁都更幸运。我看不出做个幸福的人有什么错。你说这有什么错呢?”

沉默。我们相互看了看。保罗朝玛丽罗斯严肃地点了点头:“跟往常一样,”他谦恭地说,“我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玛丽罗斯再次闭上了眼睛。一只野鸽子飞来停息在对面那片林子里。保罗开了枪,打偏了。“没打中,”他叫了起来,装出很悲伤的样子。那鸟儿待在原处,惊惶不安地环顾四周,两眼最后盯视着被保罗的子弹打断的一片叶子飘落到地上。保罗退出弹壳,从容地重新装上子弹,瞄准射击。那野鸽掉了下来。杰米固执地待在原地。他没动。保罗耐心地等待着,最后还是按捺不住站了起来,自我解嘲地说:“我得让自己充当猎犬了。”他走过去找回了那只野鸽。我们大家看见杰米在竭力克制自己,硬是不让自己挺身站起,朝保罗追过去。保罗打着哈欠,提着死鸽子回来了,随手把它丢进死鸽堆里。

“血腥味那么重,我快要吐出来了。”玛丽罗斯说。

“耐心点,”保罗说,“我们的限额很快就要达到了。”

“六只足够了,”杰米说,“我们谁也不会去吃这样的馅饼。布斯比先生可以全部包办。”

“我当然要分享一份,”保罗说,“你也来一份。当那流着肉汁、塞满红艳艳、香喷喷的鸽肉的馅饼摆在你的面前时,你难道真的以为自己还会记得这些野鸽子悠扬的歌声曾被死亡的枪声残酷地打断过吗?”

“是的,会记得的。”玛丽罗斯说。

“是的,会记得的。”我说。

“维利呢?”保罗问,存心要找出不同的意见。

“也许不会。”维利说,继续看他的书。

“女人是温柔的,”保罗说,“她们会看我们吃,自己嘴里则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布斯比太太做的可口的烤牛肉,一边还撅着小嘴巴摆出厌恶的样子,而实际上却因我们男人的残忍而更喜欢我们。”

“就像马绍那人和马塔贝列女人那样。”杰米说。

“我想念那样的日子,”保罗说,一边把上了膛的来复枪放下,眼睛盯住树林子。“那么单纯!那些单纯的人自相残杀是有正当的理由的:为了土地、女人和食物。这跟我们不一样。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对我们来说——你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吗?我告诉你吧:由于有维利这样的好同志随时准备为别人而献身,同时也因为有我这样惟利是图的人的存在,我预计,再过五十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片到处都是蝴蝶和蚱蜢的空旷的原野将高楼林立,一幢幢半独立的住宅里面住满了衣着整洁的黑人工人。”

“这有什么不好呢?”维利问。

“这是一种进步。”保罗说。

“是的,一种进步。”维利说。

“为什么那房子得造成半独立的样式呢?”杰米十分认真地问。他经常一本正经地担忧社会主义的未来,“在社会主义政府的管辖下,房子都是很漂亮的,都有各自的花园和宽敞的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