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1 / 2)

传奇 张爱玲 12275 字 10个月前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麽?」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阑干。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袴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麽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阑干上垂下来,格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阑干上,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麽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阑干,就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麽?」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麽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盏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麽?」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麽?」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麽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摺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的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峯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峯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麽忙来着!」

峯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峯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袍,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麽?」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麽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麽?」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峯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麽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麽?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峯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麽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峯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麽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麽?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峯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麽?」

峯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麽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麽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峯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麽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麽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峯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麽?」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的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峯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峯仪道:「咦?你怎麽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峯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麽?」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彷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牙式的耳环子,笑道:「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峯仪道:「老爷,电话!」

峯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麽?」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麽?」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麽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麽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麽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麽独独这一次,你这麽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麽严麽?」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管不管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呕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麽特点麽?」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麽,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麽?」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麽有吸引力麽?」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麽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麽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袴袋里。

峯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峯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峯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峯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峯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峯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克坏了……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的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峯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峯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峯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峯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麽多?况且你头发这麽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峯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峯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峯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峯仪道:「我知道你为什麽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峯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峯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峯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峯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麽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峯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峯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峯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峯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峯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峯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乾,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峯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峯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峯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麽?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彷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峯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飘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峯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