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2 / 2)

传奇 张爱玲 12275 字 10个月前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峯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麽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峯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告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峯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峯仪道:「哦!为什麽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峯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麽?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拚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峯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峯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峯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峯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麽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麽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峯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麽?我使你痛苦麽?」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峯仪嘘了一口气道:「那麽,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峯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麽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麽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麽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峯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麽新生活的计划?」

峯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峯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峯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峯仪猛力掣回他的手,彷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峯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峯仪斜签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袴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彷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彷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峯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麽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阑干,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峯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麽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峯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着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麽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麽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麽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麽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麽。你饭吃过了麽?」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麽?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麽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午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麽?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麽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麽?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麽?」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麽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麽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麽?」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麽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麽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彷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麽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麽……」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麽,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峯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峯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峯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匡啷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乾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麽?」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麽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唰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麽?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麽?」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峯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峯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峯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峯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麽?她敢冒这个险麽?」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麽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峯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麽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麽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峯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麽不好?我犯了什麽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峯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峯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峯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峯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峯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麽?」

峯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峯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麽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峯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麽,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峯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峯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袴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彷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乾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麽?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怎麽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麽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麽?」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麽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麽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麽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麽?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麽?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麽?」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麽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麽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麽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