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1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5820 字 10个月前

但是,在患病期间,他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他发着热,说着胡话,昏昏沉沉的。后来他想起了许多事情。他一会儿觉得身边聚集着许多人,他们都想捉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都热烈地争论着他的事情,并且争吵不休。一会儿屋子里忽然只有他一个人,人们都散去了,他们都怕他,只偶尔把门开成一条缝窥伺他,威吓他,互相商量着什么,笑着、戏弄他。他记得,娜斯塔西雅常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跟他很熟,但到底是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因而苦恼得简直要哭了。有时他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光景,后来却又觉得还是在那一天。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完全不记得了;然而他时刻想到,他忘记了他不应该忘记的事,——他烦恼、痛苦、追忆、哼叫、发狂或者陷入了可怕难受的恐惧中。于是他挣扎着站起来,想逃跑,但总是有人用力地拦阻他,他又陷入了衰弱乏力和不省人事的状态中。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发生在上午十点钟光景。在上午这个时刻,如果天气晴朗,太阳常常像一条长带似的在他的右边墙上移动,照射到门边的角落。娜斯塔西雅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他的床边,那个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长褂,留着胡子,模样儿像个送款人。女房东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窥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支起了半截身子。

“娜斯塔西雅,这个人是谁?”他指着这个小伙子,问。

“你瞧,他醒了!”她说。

“他醒了,”送款人回答道。知道他已经醒了,在门缝里偷看着的女房东立刻把门掩上,躲了起来。她一向是怕羞的,怕跟人谈话,作解释;她四十来岁,是个胖女人,满身肥肉,两条黑眉毛,一对乌黑的眼睛,肥胖和那没精打采的神态使她显得很和善;她甚至长得很不错。她过分地怕羞。

“您……是谁?”他又问那个送款人。可是这当儿门又开得很大,拉祖米兴因为身量高,稍微俯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一间船舱,”他走进来的时候叫喊道。“我老是撞痛脑门。这也算个房间呢!老兄,你醒了吗?是巴谢尼卡刚才告诉我的。”

“他刚醒,”娜斯塔西雅说。

“他刚醒,”送款人脸上挂着微笑,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兴突然问他。“我姓符拉祖米兴,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姓拉祖米兴。我姓符拉祖米兴,是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哦,您是哪一位?”

“我是谢洛巴叶夫商行的送款人,我到这儿来有件事情。”

“请这儿坐,”拉祖米兴自己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老兄,你睡醒了,这好极啦。”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你差不多有三天多没吃没喝啦。不错,茶和匙子都给你端来了。我已经带左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左西莫夫吗?他把你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马上就说,不要紧——大概你受了刺激,精神失常,那是由于饮食恶劣。他说,你啤酒喝得太少,洋姜吃得不够,所以你病倒了,可是这不要紧,会过去的,会好的。左西莫夫真了不起!他已经开始给你进行有效的治疗。哦,我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送款人说。“请您说一说您有什么事?罗佳,您瞧,他们商行里已经第二次派人来了;不过上次派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跟那个人谈过。上次来的是谁?”

“那大概是在前天。那是阿历克赛·谢苗诺维奇;他也是我们商行里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觉得怎样?”

“是的;他的确比我能干。”

“很好;那么您往下说吧。”

“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欣,我想,这个人您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的请求,委托我们商行汇给您一笔钱,”送款人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话来。“如果您神志清醒了,我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和上次一样,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应令堂的请求而委托汇款的通知,您知道这个人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欣……”拉斯柯尔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见吗;他知道商人瓦赫鲁欣这个人!”拉祖米兴大声说。“他哪里神志不清?可是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能干的人。对啊!人都爱听聪明的话。”

“就是他,瓦赫鲁欣,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令堂曾经委托他汇过一笔钱给您,这会儿也应令堂的请求,几天前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汇给您三十五卢布,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

“‘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这句话您说得好极了;‘令堂’这个词儿也用得不错。您看怎么样:他的神志是不是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没有关系。只要能写收据就行。”

“他能签字!您有回单簿吗?”

“这就是回单簿。”

“拿来吧,嗳,罗佳,你坐起来。我扶住你;拿住笔,给他签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字吧,老兄,因为钱对于我们比糖浆还要甜呢。”

“我不要,”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就推开了笔。

“笔为什么不要?”

“我不签字。”

“咳,见鬼;不签字怎么行?”

“我不要……钱……”

“不要这笔钱!咳,老兄,您胡说,我可以作证!请您别着急,这只是因为……他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指导他,只要拿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来吧……” “不过,我可以再跑一趟。”

“不,不,干吗麻烦您。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啦……你看,他等着哪,”他一本正经地要去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手。

“放开,让我自己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就接过笔,在回单簿上签了个名字。送款人交付了钱就走了。

“好极了!老兄,现在你要吃东西吗?”

“我想吃,”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您那儿有汤吗?”

“有昨天的汤,”娜斯塔西雅回答道,她一直站在这儿。

“是土豆大米汤吧?”

“土豆大米汤。”

“我知道又是这样的汤。端来吧,茶也端来给我。”

“我去端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十分惊奇并带几分莫名的恐惧的心情看着这一切。他决意默然等着:还会发生什么事?“大概我没有说胡话吧,”他在心里寻思。“看来,这真的是……”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汤,说,茶马上就端来。同汤一起带来了两把匙子、两只盘子和一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撒在牛肉上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么整齐地摆在桌上。台布是洁白的。

“娜斯塔西尤希卡,叫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送两瓶啤酒来倒不错。咱们来喝个痛快。”

“嘿,你这个厚脸皮!”娜斯塔西雅嘟嘟囔囔说着,就照他的吩咐去办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惊奇而紧张地细瞧着。当下拉祖米兴在沙发榻上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像头熊一样笨手笨脚的,用左手搂住了他的头,虽然他自己也能坐起来;用右手把一匙子汤送到他嘴边,他好多次先把汤吹凉,免得烫了他的嘴。其实汤并不烫嘴。拉斯柯尔尼科夫贪婪地喝下了一匙子汤,接着又接连喝了两匙子。可是给他喝了几匙子后,拉祖米兴忽然不让他喝了,说,应该问问左西莫夫,可不可以让他再喝。

娜斯塔西雅拿着两瓶啤酒走进来了。

“你要喝茶吗?”

“要喝。”

“娜斯塔西雅,快去端茶来,因为喝茶似乎不要医生批准。啤酒倒拿来了!”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汤和一盘牛肉移到身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有三天没吃东西似的。

“罗佳,老兄,我现在每天要在您这儿吃饭了。”他嘴里塞满了牛肉,嘟哝说,“这是巴谢尼卡,你的女房东请客,她真心实意地请我吃饭。我当然不叫她请客,但也不拒绝。娜斯塔西雅把茶也端来了。快手快脚的!娜斯杰尼卡,你要喝啤酒吗?”

“嘿,你这个淘气鬼!”

“那么喝杯茶?”

“好,喝杯茶。”

“你倒吧。等一等,我给你倒;你坐下。”

他立刻拿起茶壶,倒了茶,接着又另倒了一杯,并撇下早餐,又坐到沙发榻上去了。他仍用左手搂住了病人的头,把他扶起,一茶匙一茶匙地喂他,又不停地、特别卖力地把茶吹凉,仿佛吹凉茶是恢复健康的一个最重要的和最有效的办法。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也不拒绝,虽然他觉得有足够力气支起身子,不必靠别人搀扶就能够在沙发榻上坐起来,不但能够用双手拿住匙子或茶杯,而且还可以走路哩。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差不多是一种兽性的狡黠,他忽然想暂时把自己的力气掩藏起来,等待时机,如果有必要,甚至佯装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听并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抑制不住厌恶的心情:他喝了十来匙子茶,忽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匙子,又倒在枕头上了。现在他的头下面当真垫了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的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他也发觉了,并且注意起来。

“应该叫巴谢尼卡今天给我们送些木莓果酱来,给他做些饮料,”拉祖米兴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并且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到哪儿去给你弄木莓?”娜斯塔西雅问,把盘子托在张开着的五个指头上,嘴里含着一块糖喝起茶来。

“我的朋友,木莓她会到铺子里去买的。要知道,罗佳,这儿发生了许多桩你还不知道的事呢。你用哄骗手段躲开了我,不让我知道你的地址,我恨透了你,决意把你找到,罚你一下。我当天就去找。我走啊走的,四处打听!我忘记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我从来没有记住过这个地址,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个地址。至于你从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街——哈尔拉莫夫的房子。我四处寻找这所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可是后来弄清楚了,这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房子,而是布赫的——有时会把读音搞错嘛!我恨透了。我非常气愤,第二天我就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试试。你要知道:我花了两分钟时间就查到了你的地址。那儿登记着你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