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603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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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有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回答道,突然笑起来。

“嗯,要是这样,那就好了!我还以为……”左西莫夫嘟哝说,从沙发榻上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我也许还要来……如果我再来……”

他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真是个好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

“是呀,一个很好的、非常好的、既有学问而又聪明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开腔了,说得出乎意外地快,而且异常流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记不得了。从前,在发病前,我在哪儿见过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也是好人,”他向拉祖米兴点了点头:“杜尼雅,你喜欢他吗?”他忽然问她,并且不知为什么放声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雅回答道。

“呸,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拉祖米兴说,又羞又窘,满脸通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露笑容,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上哪儿去?”

“我也……我也该……”

“你绝对不应该走,你别走!左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你别走……几点钟啦?十二点了吗?杜尼雅,你这只表多么精巧!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光我一个人说着话!……”

“这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送给我的,”杜尼雅回答道。

“很贵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说。

“啊——啊——啊!这只表好大,几乎不像只女表。”

“我喜欢这种式样,”杜尼雅说。

“那么,这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兴心里想,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可我以为这是卢仁的礼物呢,”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不,他还没有送过杜尼雅礼物。”

“啊——啊——啊!妈妈,您可记得,我曾经恋爱过,并且想结婚,”他忽然说,一边望着母亲,他谈到这件事时那种出人意外的说话方式和语调,使她感到惊讶。

“啊,我亲爱的,对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跟杜涅奇卡和拉祖米兴互递了个眼色。

“嗯!对呀,我亲爱的!我应该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记得的实在不多。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他仿佛突然又沉思起来,低下了头,接着又往下说:“一个病恹恹的姑娘;她爱帮助穷人,常常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对我谈起这件事,热泪盈眶;对啊,对啊……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一个面貌丑陋的姑娘……真的,我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爱上了她,似乎是因为她常常害病……如果她瘸得更厉害些,或者背更驼些,说不定我会更爱她……(他沉思地微微一笑。)这只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不,这不是一场春梦,”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他神色紧张,注意着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楚,或者甚至没有听懂她的话。接着,他陷入了深思中,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跟前,亲吻了她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又坐下了。

“你现在还爱她吧!”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为感动地问。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仿佛都是在那个世界上了……很久啦。而且一切事情仿佛根本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

“现在我……好比在千里以外望着你们……天晓得,我们谈这干什么!为什么问长问短?”他不满地补充说,过后就不说话了,咬着指甲,又沉思起来。

“罗佳,你住的这间屋子多么不好,像一具棺材,”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说话了,打破了令人难受的缄默。“我认为你这么抑郁不乐,悲观绝望,一半是由于住在这间屋子里的缘故。”

“屋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对,这间屋子确实有很大关系……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妈妈,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现在说着多么奇怪的话啊,”他忽然补上一句,并怪模怪样地冷笑一声。

再过片刻,他简直会受不了这一伙人、这两个亲人、这阔别了三年后的团聚和这种亲切的谈话语气,尽管他们已经根本不能再谈下去了。可是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解决——还不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现在他把这件事当作一条出路而高兴起来。

“杜尼雅,我告诉你,”他严肃而冷淡地说。“我当然请你原谅昨天的事,可我认为有责任再提醒你,我决不放弃我的主要的看法。要么我,要么卢仁,任你选择。让我做坏蛋,你可不应该做坏蛋。有一个就够了。如果你嫁给卢仁,那我立刻就不认你是我妹妹。”

“罗佳,罗佳!这不是又和昨天一样了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伤心地嚷道。“你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叫做坏蛋,这我可受不了!昨天你也是这个样儿……”

“哥哥,”杜尼雅坚决地回答道,口气也是冷冷的。“你的看法是错误的。我考虑了一夜,找出了错误的原因。问题在于,你以为,好像我自愿献身于某人,为某人而牺牲。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为自己找出路,因为我自己精神上很痛苦;如果我能够给亲人带来好处,我当然会很高兴的,但这决不是我作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动机……”

“她撒谎!”他暗自想,一边愤愤地咬着指甲。“好一个骄傲的人!她死不承认,她想以恩人自居。啊,品格不高尚!她们爱你,就是恨你……啊,我多么……憎恨她们这些人!”

“总而言之,我所以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杜涅奇卡继续往下说。“是因为两害相权,必取其轻。我决不辜负他对我的期待,所以我决不欺骗他……现在你干吗这样笑?”

她也恼火了,她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你决不辜负?”他问,一边挖苦地冷笑。

“在一定限度内。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求婚态度和方式上,我立刻就看出了他需要的是什么。当然,他也许自视甚高,但是我希望,他也会尊重我……你为什么又笑啦?”

“为什么你又脸红?妹妹,你撒谎,只是由于你那女性的固执,你故意撒谎,表示你决不向我让步……你不能尊敬卢仁:我见过他,跟他谈过话。所以,你是贪钱财而出卖自己;所以,不管怎样,你的行为是卑鄙的。我很高兴,你至少还会脸红!”

“你错了,我没有撒谎!……”杜涅奇卡嚷道,她不能保持冷静了。“如果我不相信他会尊重我,不相信他会重视我,那我不会嫁给他;如果我不是坚信我能尊敬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幸而对这一点我能够毫不怀疑,甚至今天我也深信不疑。这样的婚姻不是如你所说的卑鄙行为!即使你是对的,即使我真的要干卑鄙的事——你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你还有手足之情吗?为什么你要求我表现或许连你自己也没有的英雄气概?这是专制,这是暴力!如果我要害什么人,那只害我自己……我还没有害过什么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罗佳,你怎么啦?罗佳,亲爱的!”

“天哪!你说得他昏厥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道。

“不,不……胡说……没有什么!……头稍微有点儿昏。根本没有昏厥……你老是惦记着我的昏厥!……哼!对啊……我要说什么呢?对了,今天你怎么会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会重视你,你是不是这样说?你似乎说过,今天?还是我听错了?”

“妈妈,给哥哥看看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来信吧,”杜涅奇卡说。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双手发抖,把信递了过去。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接过信来。可是把信展开以前,不知怎的,他忽然惊讶地看了杜涅奇卡一眼。

“奇怪,”他慢吞吞地说,仿佛有个新的想法使他猛吃一惊。“我何必多管闲事?干吗大惊小怪?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说得很响,仿佛大惑不解似的,朝妹妹看了好一会儿工夫。

他终于展开了信,还是很惊奇的样子;接着他慢条斯理地用心地念起来,念了两遍。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特别发急;所有的人都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觉得这很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后开腔了,一边把信还给了母亲,但他不是在对谁个说话。“他是搞法律工作的,是个律师,连他的谈吐也是这副……派头……可是他信写得文理不通。”

所有的人都不觉一怔;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他们这些人写的信都是这个样儿,”拉祖米兴断断续续地说。

“难道你看过信了吗?”

“看过。”

“我们给他看过,罗佳,我们……刚才还商量过,”发窘了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话了。

“这是司法界的文体,”拉祖米兴插嘴说。“如今司法界的公文都是用这种文体写的。”

“司法界的?对,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不是文理欠通,但也不够合乎语言规范;是公文式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并不隐瞒他受过的教育很少。他甚至吹嘘说,他靠自己奋斗的。”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说,有点儿被哥哥那新的语调激怒了。

“嗯,如果他自我吹嘘,他有理由可以吹嘘——这点我不反对。妹妹,因为我看了信后提出了很轻率的意见,你好像很生气。你以为,我故意提出这些小问题来恼你么。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是从文体上联想到一个在目前情况下绝不是多余的看法。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必须对此负责。’这句话是值得注意的,它的含义是很明显的。此外,还有威胁性的话,说什么如果我来了,他马上退出。这个‘退出’的威胁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如果你们不服从他,那么你们就会被他抛弃。他把你们叫到了彼得堡,现在他要把你们抛弃了。嗯,你怎么个想法:如果卢仁的那句话是他(他指指拉祖米兴),或者是左西莫夫,或者是我们中间谁写的,会不会叫人生气呢?”

“不—不,”杜涅奇卡精神振奋地回答道。“我很明白,这句话说得太天真了,或许他简直不会写信……哥哥,你说得很对。我甚至没有料到……”

“这是用司法界的语汇写的,而用司法界的语汇只能写成这个样儿,或许比他想要写的更粗鲁无礼。但是,我应当稍微使你失望:在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对我的诽谤,相当卑鄙的诽谤。昨天我送钱给一个寡妇,是个害肺病的、痛不欲生的女人,不是‘以殡葬为借口’,而是付殡葬费用的,这笔钱不是交给女儿——像他在信上所写的,一个‘不规矩的’年轻女子(昨天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而是交给寡妇本人的。在这里面我看出一个十分迫切的愿望,想诽谤我,挑拨我跟你们吵架。又是司法界的语汇,也就是说,过分明显地暴露出目的,并且很天真地急于求成。他是个聪明人,可是要做出聪明的行为,光靠聪明是不够的。他的真面目暴露无遗了,并且……我认为,他没有重视你。我对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吸取教训,因为我由衷地希望你幸福……”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这个主意还是刚才拿定的,她只是等着晚上到来。

“罗佳,那么你打什么主意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他那出人意料的、从未有过的、一本正经的口气比刚才更使她不安了。

“‘打主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信上说,叫你晚上别上我们这儿来,如果你来了,他会跑掉的。那么你……来不来呢?”

“当然,这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首先应该由您来决定,如果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使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应该由杜尼雅来决定,如果她也不觉得屈辱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办最妥当,我就照你们的主意办,”他口气冷冰冰地补充说。

“杜涅奇卡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赶忙插嘴说。

“我决意请求你,罗佳,我坚决地请求你一定要到我们那儿去参加这次会面,”杜尼雅说。“你来吗?”

“我来的。”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兴说。“妈妈,我也邀请他来。”

“那好极了,杜涅奇卡,就照你们的主意办,”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说。“就这么办吧。我也放心了;我不喜欢虚假和撒谎;我们还是说实话好……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生气不生气,随他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