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门轻轻推开,一个姑娘羞怯地四下望望走进房间里来了。所有的人都惊讶而好奇地向她转过脸去。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子没有认出她。这就是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马尔美拉陀娃。昨天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但那时,在那样的环境里穿着那样的衣服,反映在他的头脑里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形象。现在这是一个朴素的,甚至穿得不很体面的姑娘,还很年轻,差不多像个小姑娘,温文尔雅,神态安详,但有点儿怯生生的。她穿的是很朴素的家常便服,头上戴一顶式样过时的旧帽子;只是手里和昨天一样也拿着一把伞。忽然看到房间里有那么多人,她不但忸怩不安,而且慌乱失措,害怕得像小孩一般,甚至要退出去了。
“啊哈……是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惊讶,蓦地害臊起来。
他立刻就记起来,母亲和妹妹已经从卢仁的信上约略知道了一个“不规矩”的年轻女子。他刚才还抗议过卢仁的诽谤,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个女子,可是她忽然走进来了。他也想起来,他对“不规矩”这个词儿没有提过半句抗议。这些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模糊地闪了一下。可是他更凝神地瞥了一眼,忽然看出,这个被侮辱的人是那么柔顺,对她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当她吓得要逃跑的时候,他心里难过极了。
“我压根儿没想到您会来,”他慌忙地说,一边用目光留住她。“请坐。您大概是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来的吧。对不起,不是这边,这儿坐……”
索尼雅进来的时候,拉祖米兴坐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仅有的三把椅子中的一把;拉祖米兴立刻站了起来,让她往里边走。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头向她指指沙发榻上左西莫夫坐过的那一头;可是他想起来了,叫她坐在这张沙发榻上未免太亲昵了,因为这张沙发榻就是他的床,于是赶紧向她指指拉祖米兴坐过的那把椅子。
“你这儿坐,”他对拉祖米兴说,叫他坐在左西莫夫坐过的那个地方。
索尼雅坐下了,吓得几乎索索发抖,一边怯生生地朝那两个妇女瞥了一眼。大概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坐在她们身边。一想到这点,她是那么惊慌,忽然又站了起来,十分慌乱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我……我……来打扰你们一会儿工夫,请你们原谅,”她说得结结巴巴。“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我来的,她没有人可差……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恳切地请您明儿去参加安魂祈祷,明儿早晨……到米特罗法尼耶夫大教堂里去做日祷,过后,就上我们那儿去……上她那儿……去吃饭……赏她一个脸吧……她叫我来请您。”
索尼雅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就不做声了。
“我一定设法来……一定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稍微欠起身子回答道,也说得结结巴巴,却没有把话说完……“请坐吧,”他忽然又说话了。“我要跟您谈谈。您或许很忙,请给我几分钟时间……”
他推给她一把椅子。索尼雅又坐下了,又怯生生地、愁眉不展地、更快地向那两个妇女瞥了一眼,突然又低下头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苍白的脸刷地红起来了;他仿佛浑身抽搐着;两眼炯炯发光。
“妈妈,”他坚决而固执地说。“这个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马尔美拉陀娃,就是那个遭惨死的马尔美拉陀夫先生的女儿,我昨天亲眼看到他被马踩死,我已经对您谈起过了……”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稍微眯缝起眼睛,瞥了索尼雅一眼。在罗佳那固执的和挑衅的目光的逼视下,她虽然忸怩不安,但决不放过这个机会。杜涅奇卡严肃地凝眸直瞅着这个可怜的女子的脸,并困惑地打量着她。索尼雅听到介绍她的话,又抬起眼来,但比先前更慌乱了。
“我要问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很快地向她转过脸去。“今儿你们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没有人,比方说,警察,来找过你们麻烦吧?……”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因为死亡的原因是十分清楚的,没有人来找过我们麻烦;只有那些房客大发脾气。”
“为什么?”
“尸体停放很久了……现在天气炎热,发臭了……所以今天晚祷的时候将要把尸体移到墓地上去,在小教堂里停放到明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开头不答应,现在她自己也明白了,不能再……”
“那么今儿?”
“她请您赏个脸明儿到教堂去参加安魂祈祷,然后上她那儿去赴丧宴。”
“她要办丧宴?”
“是的,备些冷盘嘛;她一再嘱咐我要谢谢您,因为您昨天帮了我们的忙……没有您的帮助,那就没法买棺成殓了。”她的嘴唇和下颏忽然都抖动起来,可是她拼命克制着,忍耐着,并又连忙低下眼去尽往地下看。
在谈话中间,拉斯柯尔尼科夫凝神地细瞧着她。她的面孔消瘦,十分消瘦,脸色苍白,长得不很端正,有点儿尖削,小鼻子和下颏都是尖尖的。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那对浅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当它们闪闪发亮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天真,你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住。除此以外,她的脸儿,而且她的整个模样儿都表现出一个性格特点:她虽然有十八岁,但是她的模样儿差不多还像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轻得多,差不多完全像个小孩儿。这点有时甚至也可笑地表现在她的某些动作上。
“这么一点儿钱难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够用吗?她还准备冷盘……”拉斯柯尔尼科夫问,坚决地把谈话继续下去。
“棺木将买普通的……一切从简嘛,所以不要花很多钱……我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刚才把一切费用都计算过了,还能留下些钱办回丧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很想这么办。可不能……这对她是一种安慰,您要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嘛……”
“我明白,我明白……自然……您为什么打量我的屋子?我妈妈也说,这间屋子像具棺木。”
“您昨天把钱都送给了我们!”索涅奇卡突然用有力而急促的低语答道,并且突然又低下眼去。她的嘴唇和下颏又哆嗦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贫困的境况早已使她感到惊讶,现在这句话突然不由得漏出嘴来。接着一片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怎的发亮了,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甚至和蔼地看着索尼雅。
“罗佳,”她说,一边站起来。“咱们当然一块儿吃饭。杜涅奇卡,咱们走吧……罗佳,你最好出去散一会儿步,然后休息一下,躺一会儿,早些上我们那儿去……我怕……我们把你累坏了。”
“对,对,我要来的,”他回答道,一边慌忙地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事哪……”
“难道你们不一起吃饭吗?”拉祖米兴惊奇地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对,我要来的,自然,自然……你稍待一会儿。妈妈,你们现在不需要他了吗?也许我可以把他留下来?”
“哦,不,不!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请您也来吃饭,好吗?”
“请您也来,”杜尼雅邀请说。
拉祖米兴鞠了个躬,脸上容光焕发。有一忽儿工夫,不知怎的,突然大家都觉得奇怪地害臊起来。
“别了,罗佳,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雅……哎哟,我又说‘别了’!……”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本来也打算对索涅奇卡点点头,但是不知怎的却没有这样做。她匆匆地走出屋子去了。
可是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仿佛等待着,因为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当她跟随着母亲打索尼雅身边走过的时候,就殷勤而彬彬有礼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告别。索涅奇卡发窘了,有点儿匆忙和惊慌地答了礼,脸上甚至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那彬彬有礼的和殷勤的态度引起了她的难受和痛苦。
“杜尼雅,再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过道里叫道,“来握握手!”
“我已经跟你握过手了,你忘记了吗?”杜尼雅温柔而忸怩地向他转过身去,回答道。
“好,再握一次吧!”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指头。杜涅奇卡向他微微一笑,脸刷地红了。她赶忙把手抽回去,跟着母亲走了,也不知为什么显得十分快乐。
“这好极了!”他对索尼雅说,快乐地看了她一眼,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上帝让死者安息,但生者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索尼雅甚至惊奇地望着他那忽然变得喜气洋洋的脸;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定定地瞅着她。她的先父对他所讲的关于她的话,这时突然在他的脑际闪过……“天哪,杜涅奇卡,”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走到街上便说起话来。“咱们出来了,我现在实在高兴。我心头轻松些了。嗯,昨天在火车里,我哪里想得到我竟会为这个理由而高兴!”
“妈妈,我又要对您说,他的病还很严重哩。难道您没有看出来吗?大概他因为想我们而想得心烦意乱了。应该原谅他,应该多多原谅他。”
“可是你不原谅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马上急躁而妒忌地接嘴说。“杜尼雅,你要知道,我瞧瞧你们兄妹俩,你的面貌跟他一模一样,不但面貌像,而且心地也是一个样:你们俩都害忧郁症;你们俩都是性情忧郁、脾气急躁;你们俩都是高傲自大、胸怀豁达……杜涅奇卡,他会不会成为一个自私自利者,啊?……可是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将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心就麻木了!”
“您放心吧,妈妈,事情总会解决的。”
“杜涅奇卡!你只消想一想我们目前的处境!要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拒绝,那怎么办?”可怜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不留神忽然脱口而出。
“要是他这样做,他还算人吗!”杜涅奇卡鄙夷地厉声回答道。
“咱们现在离开了他,这做得很对,”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赶忙插嘴说。“他有事要赶往什么地方去;他应该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那儿闷得慌……可是在这里,哪里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在这几条街上也是憋闷得像在没有一扇通风小窗的屋子里一样。天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站住,快让开,要不你会被碾死的。运什么东西啊!这不是一架钢琴吗。真的……他们都乱推人……我也非常怕这个年轻的女子……”
“妈妈,哪一个年轻的女子?”
“就是刚才在他那儿的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嘛……”
“为什么怕她?”
“杜尼雅,我有这样的一种预感。你相信不相信呢,她一进来,我立刻就想到,她就是祸根……”
“她压根儿没有关系,”杜尼雅突然不愉快地叫道。“妈妈,您何必神经过敏!他昨天才跟她相识,今天她进来的时候,他还认不出呢。”
“你瞧着吧!……她使我不安,你瞧着吧,瞧着吧!我害怕极了:她看着我,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他开始介绍的时候,我在椅子上几乎坐不稳了,你记得吗?我觉得奇怪: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信上把她说成这个样儿,可他却把她介绍给我们,还介绍给你!这样看来,他跟她是很亲热的。”
“不必管信上怎么写!我们也被人议论过的,人家也在信上议论过我们,您忘记了吗?可我相信,她……是个好人,这些话都是诽谤!”
“上帝保佑她!”
“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卑鄙下流、无事生非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毫无顾忌地说。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低下头去。谈话中断了。
“喂,我有话要跟你谈谈……”拉斯柯尔尼科夫边说,边把拉祖米兴拉到窗前去了……“那么我去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您要来的……”索尼雅急忙说,要告辞了。
“等一等,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们没有秘密的事,您不妨碍我们……我还要跟您谈几句话……喂,”他忽然转过脸对拉祖米兴说,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停顿一下似的。“你不是知道这个人……他叫什么!……叫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吗?”
“可不是!他是我的亲戚。有什么事吗?”拉祖米兴补充说,好奇心冲动起来了。
“现在是他在办理这个案件……就是那桩谋杀案……昨天您不是说过……他在办理?”
“是啊……怎么样?……”拉祖米兴忽然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