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517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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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调查押户。我也有几件东西押在她那儿。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我妹妹的一只戒指,我来这儿的时候,她送给我留作纪念的;还有我父亲的一只银表,只值五六个卢布,但这对我是很珍贵的,是一件纪念品嘛。现在我怎么办呢?我不愿失去这些东西,特别是那只表。刚才我们谈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时候,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生怕妈妈要看那只表。这是父亲的唯一的遗物。如果表丢了,她准会病倒的!女人嘛!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应该到警察局去登记,可是去找波尔菲里本人不是更好?你觉得怎样?事情得赶快办。你瞧着吧,午饭前妈妈准会问的!”

“绝对不要去警察局,一定要去找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异常兴奋地嚷道。“嗯,我真高兴啊!为什么不走,马上就走,路不远,一定能见到他!”

“好吧……咱们走……”

“他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跟你相识!我向他谈起过你许多次了……昨天我也谈起过你。咱们走吧!……那么,你认识这个老太婆喽?很好!……这好极了!啊,对……索菲雅·伊凡诺夫娜……”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拉斯柯尔尼科夫纠正说。“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兴,他是个好人……”

“如果你们现在要走……”索尼雅开口说,对拉祖米兴看也不看一眼,而且因此更窘了。

“咱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了。“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今天就来看您。不过请您告诉我,您住在哪儿?”

他不是慌乱,而似乎是很着急,并避开了她的目光。索尼雅脸涨得通红,把地址交给了他。他们一同出去了。

“你不锁门吗?”拉祖米兴问,一边跟着他们下楼去了。

“从来不锁!……不过这两年来我一直想买把锁,”他漫不经心地补充说。“不用锁门的人不是很幸福吗?”

他笑着对索尼雅说。他们在街上大门前站住了。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您是不是往右走?顺便问问:您是怎样找到我的?”他问,仿佛想要对她谈些别的话。他老是想看看她那对柔和而明亮的眼睛,但是不知怎的,总没有机会……“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诉了波列奇卡。”

“波丽雅?哦,对了……波列奇卡!这个……小姑娘……是令妹吗?我给了她地址吗?”

“您怎么忘了?”

“不……我记得……”

“我的先父生前谈起过您……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所以现在来……因为我昨天知道了您的姓名……今天来打听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住在这儿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您也租屋住……再见……我去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她终于可以走了,感到非常高兴;她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想快些逃出他们的视线,尽快地走完这二十步路往右拐向大街,终于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急匆匆地走着,目不旁视,沉思、回忆、思索每一句话和每一种情况。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一个陌生的、朦胧的新世界在她的心坎里浮现出来。她忽然想了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今天要上她那儿去,或许还是早晨,或许此刻就要去!

“但愿不要今天去,千万不要今天去!”她嘟嘟囔囔说,心揪紧了,像一个惊慌的孩子恳求着什么人似的。“天哪!上我那儿去……到这个屋子里去……他会看见……天哪!”

不消说,这当儿她不会注意到,有个素不相识的先生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她,盯她的梢。他是从大门口盯起的。当他们三个人——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话别的时候,这个过路人恰好打他们的身边绕过,仿佛蓦地一怔,无意中听到了索尼雅的这句话:“我便打听: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住在什么地方?”他目光一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三个人,特别注意在同索尼雅谈话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他又打量了一下房子,并记住了这所房子。这一切都是在他经过时那一瞬间进行的。这个过路人甚至极力不露形迹,又往前走了,但是放慢了脚步,仿佛等待着什么人似的。他等着索尼雅;他看见他们告别了,索尼雅立刻就要回家。

“她住在哪儿?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他在心里寻思,一边追忆着索尼雅的脸……“应该打听清楚。”

他走到拐角上,便穿过街往对面走去,还回过头来看看,发觉索尼雅在他后面走,跟他同路,她却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她走到拐角上,恰好也踅入那条街。他就跟在她后面,从对面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看住她;走了五十来步路,他又回到索尼雅那一边来了,追上她,还跟在她后面走,跟她只隔五步路。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中等以上身材,身体粗壮,肩膀宽阔,向上拱起,他的模样儿看起来有点儿像驼背。他的衣着考究而又舒适,摆出一副架子十足的绅士气派。他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就在人行道上拄一下。手上戴着一副新手套。他那张大颧骨的阔脸盘相当讨人喜欢,容光焕发,不像彼得堡人的脸。他的头发还很浓密,真正的淡黄色,已经出现了几根银丝;那部浓密的大胡子像把铲子,比头发的颜色更淡些。他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目光冷冷的,聚精会神,若有所思;两片嘴唇鲜红。总之,这是个讲究摄生的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轻得多。

当索尼雅走到河岸上的时候,在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打量着她,发觉了她那若有所思和心不在焉的神情。索尼雅到了家,就拐进大门去了,他跟在后面,仿佛有点儿感到惊讶。她走进院子,就往楼梯所在的右角走去,她的屋子是打这条楼梯上去的。“咦!”这个不相识的绅士低声说,一边跟着她也上楼去。这当儿索尼雅才发觉他。她走到了三楼上,踅入一条走廊,便按九号的门铃,门上用粉笔写着“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寓”字样。“咦!”那个陌生人又低声说,由于这个奇怪的巧合而感到惊奇。他按了八号的门铃。两扇门只相隔六步。

“您住在卡彼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他说,边打量着索尼雅,边笑。“昨天他给我改了一件背心。我住在这儿,跟您是邻居。我住在列斯丽赫,盖尔特鲁达·卡尔洛夫娜太太的房子里,多么巧啊!”

索尼雅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

“我们是邻居,”他不知怎的特别高兴地继续往下说。“我前天才上城里来。再见。”

索尼雅不答理;门开了,她溜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她不知为什么害臊起来,仿佛感到害怕似的……拉祖米兴在往波尔菲里家去的路上,异常兴奋。

“老兄,这好极了,”他反复地说了几遍。“我很高兴!很高兴!”

“你高兴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想。

“我不知道,你也向老太婆抵押过东西。这……这……已经很久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上她那儿去已经很久了吗?”

“好一个天真的傻瓜!”

“什么时候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住了,回忆起来,“我好像是在她死前三天去的。不过当时我不是去赎回押品,”他赶忙接嘴说,对这些东西表示急切的特别的关心。“我身边又只剩下了一个银卢布……由于昨天那阵该死的神志昏迷!……”

他特别着重地说神志昏迷这几个字!

“嗯,是呀,是呀,是呀,”拉祖米兴急忙随声附和他毫无所知的事。“所以那天……你有点儿惊慌……要知道,你在神志昏迷中也说着什么戒指和表链!嗯,对啊,对啊……这很清楚,现在全都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他们都有这个想法!这个人将代我去受极刑,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在神志昏迷中提到戒指的原因解释清楚了!他们都不怀疑了!……”

“咱们能见到他吗?”他大声问。

“能见到他,能见到他,”拉祖米兴急忙说。“老兄,他是个好人,你会知道的!他有点儿笨拙,我的意思是,他是个举止文雅的人,可是我说他笨拙,这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的。他是个聪明人,很聪明,甚至聪明透顶,不过他的思想方法很特别……他不相信人,疑虑重重,厚颜无耻……喜欢骗人。我不是说欺骗,而是说愚弄……一种屡试不爽的老法子……他是个专家,精通本行……他去年破获了一件案子,也是一件谋杀案。这件案子差不多没有线索。他非常非常想跟你认识!”

“他为什么非常想?”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要知道,最近你害病了,我已经好多次跟他谈起过你……嗯,他听我说……知道你是学法律的,因为迫于环境不能念完大学,他说:‘多么可惜呀!’我断定……我的意思是,这一切合在一起了,不光是这一点;昨天扎苗托夫……要知道,罗佳,昨天我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对你瞎扯了一通……所以,老兄,我怕你言过其实,要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嗯,他们也许是对的。”

他强作笑颜。

“对呀……对呀……我的意思是,呸,不!……嗯,我所说的一切话(别的话也是)都是胡说八道,都是酒话。”

“你为什么抱歉!我多么讨厌这一套啊!”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恼怒地嚷道。但他有点儿装模作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你要相信,我明白。我甚至不好意思说……”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别说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拉祖米兴十分高兴,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察到这一点,感到很厌恶。他惶恐不安,因为拉祖米兴刚才谈起了波尔菲里。

“我也应该向这个人唱《拉撒路之歌》〔6〕,”他思忖道,脸色惨白,心扑通扑通直跳,“要诉说得自然些。不诉说最自然。要装得不诉说什么的样子!不,硬装又不自然了……嗯,结果会怎样呢……咱们等着瞧吧……此刻……我去,是好是坏?这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心扑通扑通直跳,这不吉祥!……”

“他住在这所灰色的房子里,”拉祖米兴说。

“最重要的是,波尔菲里知道不知道,我昨天上这个老妖怪的家里去过……也问过那摊血?马上就要弄清楚这一点,一进去,就看他的脸色;要不然……即使我完了,也要弄清楚!”

“你知道吗?”他忽然转脸问拉祖米兴,脸上浮出狡猾的微笑。“老兄,今天我发觉,你一早就非常兴奋,是吗?”

“兴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拉祖米兴不觉一怔。

“不,老兄,真的,看得出的。你刚才坐在椅子上的那种姿势是从来没有过的。你坐在椅子的边上,不知怎的痉挛地扭动着。你无缘无故地直跳起来。你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脸忽然变得像最甜的冰糖。你甚至涨红了脸;尤其是她们邀请你去吃饭的时候,你满脸通红。”

“没有的事;你撒谎!……你说这样的话干吗?”

“你为什么像小学生一样抵赖!呸,见鬼,他又脸红了!”

“你真是一头猪猡!”

“你干吗害臊?你是罗密欧!等着吧,今天我要在某处把这件事说出来,哈,哈,哈!我要使妈妈开心……也要让另一个人……”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这可开不得玩笑,要知道,这……这你说了后,会怎么样呢,见鬼!”拉祖米兴惶惑了,吓得浑身发冷。“你要告诉她们什么?我,老兄……呸,你真是一头猪猡!”

“你简直像一朵春天的玫瑰!我告诉你,这个比方对你是多么确切。两俄尺十俄寸高的罗密欧!今天你洗得多么干净啊,指甲也洗干净了,啊?你什么时候有过这个样子?你当真搽过发油啦!俯下头来!”

“猪猡!!!”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得似乎不能自持了。他哈哈大笑着走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宅子里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有必要这样做:从屋子里可以听到,他们是笑着进去的,他们在前室里还在放声大笑。

“这儿不准说话,要不然,我要……打碎你的脑壳!”拉祖米兴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怒冲冲地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