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5144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他告诉你什么?”

“我回头告诉你。”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说话了,看住了自己的一杯茶。

彼得·彼得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一下。

“我有些事情,所以不打扰了,”他带点儿见怪的样子补充说,一边站了起来。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别走,”杜尼雅说。“您不是打算在这儿度过晚上吗。而且您在信上说,您要向妈妈说明一件什么事。”

“一点不错,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坐到椅子上俨然说,但呢帽还拿在手里。“我的确要向您和您那非常可敬的妈妈说明一下,甚至还要谈几点很重要的意见。可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向你们说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几点建议,所以我也不愿而且也不能说明……当着别人的面……说明几点十分重要的意见。何况我那个重要的、恳切的要求,你们也没有照办……”

卢仁做出痛心的样子,煞有介事地不说话了。

“您叫家兄不要来参加我们的会面,这个要求我们没有照办,这完全是我的主意。”杜尼雅说。“您在信上说,您受了家兄的侮辱;我以为,这应当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当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过您,他应当而且将会向您道歉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立刻变得傲慢了。

“有点儿侮辱人,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这种侮辱不管您怎样不记恨,也忘不了。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了,那就休想退回。”

“彼得·彼得罗维奇,其实我对您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杜尼雅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您要明白,我们的前途现在决定于能不能尽快地解释清楚,以及能不能尽快地和解。我一开始就坦率地说,我不能用另一种观点来看待这件事。如果您多少尊重我的意见,那么这件事今天就得解决,虽然这是困难的。我再对您说一遍,如果家兄冒犯了您,他会向您道歉的。”

“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这样提出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卢仁越发恼火了。“我尊重您,可以说,我非常爱您,可我也完全可以不喜欢尊府中的某个人。我虽然希望能跟您结婚,可我不能接受无法同意的义务……”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别恼火,”杜尼雅同情地插嘴说。“您应当做个明白事理的高尚的人。我常常认为您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愿意认为您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把终身托付给您,我是您的未婚妻;请您在这件事情上信任我,相信我有能力作出公正的判断。我擅自做个公断人,不但您想不到,而且家兄也想不到。接到您的信后,我请他今天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会面。当时我并没有把我的用意告诉他。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和好,我应该在你们之间有所抉择:要么您,要么他,问题对他是这样提出的,对您也是这样提出的。我不愿意,也不应当作出错误的抉择。我应当跟哥哥断绝关系;为了哥哥,我应当跟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而且一定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至于您,看您是不是爱我,看您是不是尊重我,看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卢仁傲然说。“您这些话对于我是太重要了。从我在跟您的关系中荣幸地所处的地位看来,说得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侮辱地而且奇怪地把我……跟一个傲慢的青年相提并论,等量齐观,那更不用说了。您话里表示,您认为有可能破坏您对我所许下的婚约。您说:‘要么您,要么他?’可见,您借此对我表示,我在您心目中是何等卑微……由于我们之间存在着关系……和义务,我可不能容忍。”

“怎么!”杜尼雅满脸绯红。“我重视您的利益,就像重视我的生活中一向加以爱护的一切东西,就像重视直到现在构成我的整个生命的一切东西一样。可是您突然恼火了,认为我对您不够尊重!”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挖苦地冷笑一声。拉祖米兴愣了一下;但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拒绝这种反驳;相反地,他的话越来越使人厌恶和愤慨,他对这番争论似乎很感兴趣。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的爱,对丈夫的爱,应当超过对兄弟的爱,”他意含教训地说。“不管怎样,我不能同他处于平等地位……虽然我刚才坚持说,当着令兄的面,我不愿意也不能说明我的来意,但是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带有对我侮辱意味的问题,现在我要请求敬爱的令堂作一番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向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转过脸去,“昨天他当着拉苏德金君(或者……似乎是这个姓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殷勤地向拉祖米兴点点头)侮辱我,因为他曲解了我那次在喝咖啡时跟您个人的谈话。就是说,我认为,从夫妇关系上看来,讨一个饱尝人生痛苦的穷姑娘,要比讨一个过惯优裕生活的姑娘更有益,或者说,在精神上更有好处。令郎故意把这句话的意思夸大到令人可笑的地步,骂我居心叵测。依我看,他是以您的信上的话为依据的,如果您,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能够提出相反的意见来说服我,使我心悦诚服,那我将会感到幸福的。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您把我的话说成了什么样子?”

“我记不得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了。“我是照自己所理解的意思告诉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样对您说的……他或许把某些话夸大了。”

“不受您的撺掇,他不会夸大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保持着尊严说,“我们来到了这儿,就足以证明我同杜尼雅没有恶意曲解您的话。”

“你说得对,妈妈!”杜尼雅赞同地说。

“那么这是我的错了!”卢仁气呼呼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总是责备罗季昂,可您自己不久前在信上谈到他的话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鼓足勇气,补充说。

“我记不得了,我在信上说了些什么不符合事实的话。”

“您在信上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向卢仁转过脸去厉声说。“昨天我不是把钱送给一个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妻子,虽然我送过钱是铁的事实,而是送给他的女儿的(昨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您在信上说这些话,目的是要挑拨我跟亲人不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又用恶毒的言语诽谤这个您不相识的姑娘。这一切都是污蔑,都是下流的行为。”

“请原谅,先生,”卢仁气得发抖了,回答道。“我在信上谈到了您的品行,不过是为了应令堂和令妹的请求,才告诉她们:我怎样找到了您,您给我的印象如何?至于刚才所提到的我在信上所说的话,请您找出哪怕一句不符合事实的话来,也就是说,您没有浪费钱,在那个家庭里,虽然那是一个不幸的家庭,但没有不体面的人?”

“可是依我看,您加上您的全部身价,还抵不上您所指责的这个不幸的女子的一个小指头。”

“那么,您决意让她跟您妈妈和妹妹来往吗?”

“我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天我就让她同我妈和杜尼雅坐在一起。”

“罗佳!”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嚷道。

杜涅奇卡涨红了脸;拉祖米兴皱眉蹙额。卢仁挖苦而且高傲地微微一笑。

“您看到了吧,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他说,“我们能不能和解?现在我希望这件事算结束了,彻底地解释清楚了。我要走了,免得妨碍你们一家人的欢聚和谈心(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了帽子)。可是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句话,我希望今后能避免这样的会面,可以说妥协。我特别请求您,非常可敬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夫人,要注意这一点,尤其是我的信是写给您个人的,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有点儿恼火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们好像受您的管束了。杜尼雅已经向您说明了原因,对您的要求,我们为什么没有照办:她倒是一片好意。您给我写的信,好像是命令。难道我们应当把您的每个希望都当作命令不成?相反地,我倒要告诉您,现在您应当对我们格外客气,应当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信任您,丢下了一切东西来到了这儿。因此,我们实际上几乎已经在您掌握之中。”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您这话完全错了,特别是在眼下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赠送三千卢布的遗嘱被宣布的时候。从你们从来没有过的跟我谈话的语气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巧合。”他挖苦地补充说。 “从这句话看来,的确可以认为,您指望我们没有依靠,”杜尼雅愤慨地说。

“现在我至少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尤其是我不愿妨碍你们商量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托令兄转达的不可告人的建议。依我看,这个建议对你们具有重大的,也许具有十分令人高兴的意义。”

“哎呀,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嚷道。

拉祖米兴在椅子上坐不稳了。

“妹妹,你现在不觉得害臊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罗佳,我觉得害臊,”杜尼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请您走吧!”她对卢仁说,气得脸色煞白。

彼得·彼得罗维奇大概完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过于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权力,过于相信手中的牺牲品毫无依靠。现在他不相信了。他脸色惨白,两片嘴唇颤动着。

“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如果我现在听到您这些话后不辞而别,那么——您可要考虑到这点——我决不再来。您可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蛮不讲理!”杜尼雅嚷道,从座位上霍地站了起来。“我也不希望您再来!”

“怎么,原来是这样!”卢仁大声叫道,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现在他惊惶失措了。“原来是这样!可是,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要知道,我也可以提出异议。”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对她说这样的话!”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激动地袒护女儿。“您能提出什么异议?您有什么权利?唉,我会让我的杜尼雅嫁给像您这样的人?请您走吧,离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做了错事,首先是我的错……”

“可是,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卢仁又着急又怒不可遏地说,“您许下诺言来束缚我,现在却否认了……我终于……终于上了当,可以说,因此花了许多钱……”

这最后一句怨言正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性格特征的表现,使得因气愤和竭力克制而脸色发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禁不住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却怒不可遏了:“花了许多钱?花了什么钱啊?您是不是说我们的衣箱的运费?这是列车员替您免费运的。天哪,我们束缚住了您!您好好地想一想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您捆住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捆住了您!”

“够了,妈妈,别说了!”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恳求说。“彼得·彼得罗维奇,请您走吧!”

“我会走的,但还有最后一句话!”他说,几乎完全不能自制了。“令堂似乎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决意娶您,可以说,是在您的坏名声满城飞扬以后。为了您,我不管社会舆论的压力,恢复了您的名誉,我当然可以充分希望得到报答,甚至可以要求您感谢我……不过现在我擦亮了眼睛!我明白了,我不顾公众的意见,这也许是十分轻率的举动……”

“他有两个脑瓜嘛!”拉祖米兴叫道,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准备动手。

“您是个卑鄙毒辣的人!”杜尼雅说。

“别多嘴!别动手!”拉斯柯尔尼科夫边喊,边阻止拉祖米兴;接着他走到卢仁跟前,几乎挨到了他身边:“请您走吧!”他温和地口齿清楚地说。“别再啰唆,要不然……”

彼得·彼得罗维奇端详了他几秒钟,脸色煞白,气愤得扭歪了脸,接着掉转身子走了,不用说,几乎还没有人恨人像这个人恨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他什么都怪他一个人。值得注意的是,他下楼时,还在想,事情也许没有完全失败,至于那两个女人,甚至是“不难”说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