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已经八点;他们急匆匆地赶往巴卡列耶夫旅馆,想要比卢仁早赶到那儿。
“喂,这个人是谁?”一走到街上,拉祖米兴便问。
“这个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就是那个地主,舍妹在他家里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的欺侮。因为他向她求爱,舍妹被他老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给撵了出来。这个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后来请求杜尼雅宽恕,可是现在她突然死了。我们刚才谈起过她。不知什么缘故,我很怕这个人。他把妻子安葬后,马上就赶到这儿来了。这个人很古怪,决意要干什么……他好像有点儿知道……应该保护杜尼雅,不让他……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话,听见吗?”
“保护!他会对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干出什么事来?好,罗佳,谢谢你告诉我这样的话……我们要,我们要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哎哟,真可惜!不过我会打听的!”
“你看见他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了半晌后,问。
“是的,我注意过他;我仔细地注意过他。”
“你真的看见他?看清楚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坚持地问。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他混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认得出。被我看见过的人,我就忘不了。”
他们又不说话了。
“嗯……对啊……”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哝说。“其实,你知道……我曾经以为……我总觉得……这也许是空想。”
“你说什么?我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你们都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撇着嘴微露笑意,继续往下说。“我是个疯子;现在我也觉得,也许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只看见了一个幽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啊!说不定,我真的是个疯子。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也许都是我的瞎想……”
“哎哟,罗佳!他们又使你不安了!……他说了些什么话,来干什么?”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拉祖米兴沉吟了一下。
“好,让我告诉你吧,”他开始说。“我来找过你了,你睡熟了。我回去吃了午饭,过后去找了波尔菲里。扎苗托夫还在他那儿。我本想说,但是说也没用。我没有能够用恰当的话来开头。他们好像不懂,不能理解,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对他谈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没用: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末了,我在他面前扬扬拳头,说我要像老子揍儿子一样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着我。我啐了一口,拔脚就走。事情就这样完了。真傻。我跟扎苗托夫一句话也没说过。不过,你要知道,我以为坏了事;可是下楼的时候,有个念头兜上了我的心头,我这才恍然大悟:咱们何必自寻烦恼?如果对你有什么不利,或者有诸如此类的事,那当然要这样。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这跟你毫不相干,所以你不必介意;往后我们可以嘲笑他们,要是我换了你,还会愚弄他们。他们以后会觉得害臊的!去他们的;我们往后也可以揍他们,可是现在我们只能付之一笑!”
“那当然啰!”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明儿你会说什么呢?”他暗自想。说来奇怪,直到今天,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等到拉祖米兴知道了,他会怎样想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沉吟一下,接着定睛地望着他。对拉祖米兴现在所谈起的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形,他不大关心:自从那时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在走廊上遇见了卢仁:他八点钟准时赶到了,正在找房间,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同进去的,但彼此没看过一眼,也没有打过招呼。两个青年走在前头,彼得·彼得罗维奇为了礼貌,在前室里脱去大衣,待了一会儿。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刻就出来在门口迎接他们。杜尼雅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得罗维奇走进去了,态度相当亲切,虽然加倍矜持地向两个妇女点头行礼,但是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还想不出应付的办法。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好像也很窘,急忙请大家在圆桌旁边坐下,桌上的茶炊沸腾着。杜尼雅和卢仁面对面坐下了。拉祖米兴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座位都对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祖米兴靠近卢仁,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妹妹旁边。
片刻的沉默。彼得·彼得罗维奇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洒过香水的麻纱手帕,擤起鼻涕来。他虽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有一副他那人的尊严稍微受了侮辱而坚决要求申辩的神气。还在前室里,他就有这个念头了:不用脱大衣了,走吧,借此严厉而令人难堪地惩罚一下这两个妇女,让她们立刻就理会到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踌躇不决。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何况这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既然他的命令被公然违抗,这样看来,必有原因,所以还是预先弄清楚好;惩罚她们的时间有的是,而且他有这个权力。
“你们一路平安无恙吧?”他打着官腔,口气冷峻地问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
“谢天谢地,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很高兴。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也不累吧?”
“我年富力强,不觉得累。可是妈妈很累,”杜涅奇卡回答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铁路很长嘛。所谓‘亲爱的俄罗斯’真是幅员辽阔……虽然我非常想赶来看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不成。一切都很顺利吧?”
“唉,不。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们都很懊悔。”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用异样的口气赶紧声明。“如果昨天上帝不给我们派来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那我们简直一筹莫展。他就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拉祖米兴,”她补充说,给卢仁介绍。
“可不是,我已经荣幸地……昨天,”卢仁嘟嘟囔囔说,敌视地斜溜了拉祖米兴一眼,接着拧紧了眉头,不作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般地说是属于这一类人的:他待人接物似乎异常和气,尤其希望得到阿谀奉承,可是稍微不合心意,立刻就沉下脸,与其说是个风流倜傥的绅士,不如说是一袋面粉〔14〕。大家又都沉默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固执地一言不发;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暂时无意打破沉默,而拉祖米兴无话可说,因此,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又着急起来。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死了,你们可听说?”她又岔到自己主要的话题上来了。
“我当然听说过。我知道得最早。现在我甚至是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的: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安葬了亡妻后,马上就赶到彼得堡来了。我这个消息至少是从最可靠方面得来的。”
“他到彼得堡来了?到这儿来了?”杜尼雅不安地问,跟母亲互换了个眼色。
“一点儿不错。如果注意到他的行色匆匆和以前的各种情况,当然,他不无目的。”
“天哪!难道他在这里也不让杜涅奇卡过安静的日子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叫喊起来。
“我认为,您和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大可不必担忧。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同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我注意着,现在正在打听他的住址……”
“哎,彼得·彼得罗维奇,您不会相信,现在您把我吓成什么样子!”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接着说下去。“我只见过他两次。我也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可怕得很!我相信,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他害死的。”
“这还不能妄断。我听到了可靠的消息。他可能促使事情的发展加速,可以说,是由于对她的侮辱产生了精神上的影响,这点我不想争辩;至于这个人的行径和一般的道德品质,我跟你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钱,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遗留给他什么,关于这点,在不久的将来,我会知道的;可是,不用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他哪怕只有几个钱,就会立刻故态复萌。在像他那样的人们中间,数他最下流和最恶劣。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不幸对他有如此深挚的爱情并在八年前替他还过债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也帮过他别的忙呢:那件残暴的、可以说是离奇的谋杀案一发现就被压下去了,唯一的原因就是由于她的出力和不惜牺牲。犯了这个案,他极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哎呀,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声嚷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
“您说您的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这是真的吗?”杜尼雅严峻而矜持地问。
“我所说的只是已故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秘密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看来,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有个叫列斯丽赫的外国女人从前在这儿住过,大概现在还住着,她放小额的债,兼做其他营生。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跟这个列斯丽赫早就有了十分密切而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一个远亲,大概是个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姑娘,甚至还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丽赫十分恨她,她每吃一片面包就要挨骂,甚至遭毒打。有一次她被发觉吊死在顶楼上。法院验明她自缢身亡。这个案件被作为一桩普通案件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残暴的凌辱。这一切的确是令人怀疑的。告密人是另一个下流的德国女人,不能听信她的话;而且由于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出力和贿赂,这个告密实际上没有受理:只被当作谣言。但这个谣言是意味深长的。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在他们那儿当然也听说过关于一个叫菲里普的人的事吧。他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被折磨死了。”
“可我听到的消息恰恰相反,说这个菲里普是自缢身亡的。”
“他确实是自缢的,但他是被迫自缢的。或者,不如说,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经常不断的迫害和处罚是他自杀的原因。”
“这我不知道,”杜尼雅冷峻地回答道。“我只听到一些很奇怪的话,说这个菲里普是个害忧郁症的病人,一个家庭哲学家。人们都说,‘他是个书呆子’,又说他自缢是由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冷嘲热讽,而不是由于他的鞭挞。但他当着我的面待仆人却很好。他的仆人们甚至都喜欢他,虽然对菲里普的死,他们确实也责怪过他。”
“我明白了,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忽然想替他辩护,”卢仁撇着嘴说,脸上浮出了莫名其妙的微笑。“他确实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勾搭女人的能手,死得这么离奇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便是一个悲惨的例子。因为无疑他又想干什么勾当,我只是想劝告一下您和令堂。至于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被拘入债户拘留所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为了孩子们的利益,决不肯留给他什么东西。如果留给了他一些什么,那准是一些必需的、不值钱的、只能应一时之需的东西。还不够有他那种习气的人用一年哩。”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请求您,”杜尼雅说,“别再提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事。这只会引起我的烦恼。”
“他刚才上我那儿去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第一次打破沉默。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大家都转过脸去看他。连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安起来。
“一个半小时前,我正在睡觉,他进来了,把我叫醒,自我介绍了一番,”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他相当放肆,爱说爱笑的,很希望我跟他交朋友。杜尼雅,他还坚决地要求跟你见面,叫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他已经向我谈过了,此外,杜尼雅,他肯定地告诉我,说什么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在死前一星期就立了一份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你不久就可以领到这笔钱。”
“谢天谢地!”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画着十字,大声叫道。“替她祈祷,杜尼雅,替她祈祷吧!”
“这是真的吗!”卢仁脱口而出。
“嗯—嗯,后来怎样呢?”杜涅奇卡催促说。
“后来他说,他自己没有钱,所有田产都分给孩子们了,他们现在都寄养在姨母家里。接着他又告诉我,说他的住处离我不远,可是住在哪儿?我不知道,我没有问……”
“他要向杜涅奇卡提个什么建议,什么建议啊?”惊慌莫名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他告诉过你吗?”
“是的,他告诉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