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径来到了索尼雅所住的河岸上那所房子。这是一幢旧的、绿色的三层楼房。他找到了看门人,从看门人那儿大略地打听到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的住处。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一条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他终于跑到了二楼,踅入一条从临院子的那一边绕过二楼的走廊。当他在黑暗中徘徊,不知道卡彼尔纳乌莫夫家的门在哪儿的时候,离他三步路的地方,一道门忽然开了;他不由地拉住了门。
“是谁?”一个女子的声音惊慌地问。
“是我……我来找您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一边走进那间很小的前室里去了。这儿,在一把破椅上,一个歪斜的铜烛台上插着一支蜡烛。
“天哪!是您!”索尼雅有气无力地叫道,像生了根似的呆立着。
“您住在哪儿?在这边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极力不看她,赶快走进屋子里去了。
一会儿后,索尼雅持着蜡烛也进来了,放下蜡烛,便站在他面前,张皇失措,激动得简直无法形容,显然因他突然到来而发慌了。她那苍白的脸突然涨红了,眼里甚至泪光闪闪……她又难受又害臊,也感到高兴……拉斯柯尔尼科夫倏地掉转身去,坐在桌旁一把椅子上。他赶紧扫视了一下屋子。
这是一个大房间,但是非常低,是卡彼尔纳乌莫夫家所出租的唯一的一个房间,左边墙上有一扇门,门锁着,是通卡彼尔纳乌莫夫家的。对面右边的墙上还有一扇门,也老是锁着。后边是比邻的另一个号数的房间。索尼雅的屋子像一个棚子,样子呈很不规则的四边形,显得奇形怪状。临河的一堵墙有三扇窗,稍微歪斜地切断了屋子,因此那个极尖的锐角既深且暗,那个角在微弱的光线下,甚至很难看清楚;另一个角是个极不像样的钝角。在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右边屋角里摆着一张床;床的旁边靠近门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在摆着床的那堵墙边,紧靠着通别家的房间的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钉成的桌子,铺了一块蓝色的台布;靠桌子放着两把藤椅。对面的墙跟前,离那个锐角很近的地方,摆着一口木料极普通的不大的五斗橱,仿佛失落在荒凉的地方似的。这些东西就是屋子里的全部家具。在每个屋角里,那稍微发黄的、肮脏的、扯破了的壁纸都变黑了;冬天,这里大概很潮湿、烟雾弥漫。贫穷的境况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床上连帐子也没有。
索尼雅默然望着那么仔细地没礼貌地打量着她的屋子的客人,末了,甚至吓得发抖了,好像站在法官和她的命运的决定者面前一样。
“我来迟了……十一点了吗?”他问,还是没有抬起眼来看她。
“是的,”索尼雅喃喃地说。“啊,是的,十一点了!”她忽然慌忙地说,仿佛这句话是她的救星。“房东的钟刚打过……我听见的……十一点了。”
“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脸色阴沉地接下去说,虽然这会儿他还是第一次上这儿来。“我也许再不会看见您……”
“您……要走啦?”
“不知道……事情明儿就会……”
“那么您明儿不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吗?”索尼雅的声音发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明天早晨就会……可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来对您说一句话……”
他向她抬起眼来,眼神若有所思。他忽然发觉自己坐着,而她还在他面前站着。
“您为什么站着?坐吧,”他忽然改变了声调,轻声而温和地说。
她坐下了。他殷勤地、差不多带着怜悯的神情把她打量了一会儿。
“您多么瘦啊!瞧您的手!几乎是青筋毕露的。指头像死人的一样。”
他握住了她的手。索尼雅乏力地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这样,”她说。
“您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是呀。”
“那当然啰!”他断断续续地说,脸上的神色和说话的声音忽然又变了。他又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个屋子您是向卡彼尔纳乌莫夫租的吗?”
“是的……”
“他们住在隔壁?”
“是的……他们也有一间这么大小的房间。”
“一家人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吗?”
“住在一个房间里。”
“如果我住在您的房间里,夜里会害怕的,”他脸色阴沉地说。
“房东夫妇都很好,和蔼可亲,”索尼雅回答道,仿佛她还没有平静下来,还摸不着头脑似的。“这些家具,所有……所有的东西都是房东的。他们都很好,孩子们也常常上我这儿来玩……”
“这些人都口齿不清,是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又是个跛子。他老婆也是……她不但口吃,而且仿佛话也说不清楚。她是个好人,很和气。从前她是一个地主家里的女仆。有七个孩子……只有最大的一个孩子是口吃的,其余的孩子不过有病……并不口吃……您怎么知道他们?”她觉得有点儿奇怪地补上一句。
“令尊那时告诉过我。他常常谈到您……他说,您六点钟出去,八点多钟才回来;又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您的床前下跪过。”
索尼雅害臊了。
“我仿佛今天看见过他,”她踌躇地喃喃说。
“看见了谁?”
“父亲嘛。九点多钟,我在街上走,在街角附近,他仿佛在前面行走。模样儿完全像他一样。那时我正要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
“您在散步吗?”
“是的,”索尼雅断断续续地嘟哝说,又害臊起来,头低了下去。
“您住在父亲家里的时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常常虐待您吧?”
“哎,没有的事,您说什么呀,您说这话干什么,没有的事!”索尼雅甚至惊慌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您喜欢她吗?”
“喜欢她?可——不——是!”索尼雅悲怆地拖长声音说,忽然痛苦地把两手合在一起。“咳!您不知道她……但愿您能了解她!要知道,她完全像个小孩子……要知道,她痛苦得……几乎像个疯子。从前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咳!”
索尼雅仿佛悲怆绝望地说着这些话,一边激动而又痛苦地绞着手。苍白的两颊又泛起了红晕,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来,她激动得很厉害,非常想表示什么,想说话,想辩解。一种深切的同情,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突然在她的面容上表露出来。
“她揍过我!您说这干什么!天哪,她揍过我!即使她揍过我,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您不知道,您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多么不幸啊,咳,多么不幸啊!而且还害病……她寻求着正义……她是纯洁的。她那么相信,一切都应该有正义,她要求……即使您让她受苦,可是她不会干非正义的事的。她看不到,叫每个人都主持正义是不可能的,她很气愤……像个小孩子,像个小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往后怎么办?”
索尼雅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生活不是都靠您么。真的,过去他们也是依靠您的。那个死了的人从前常常来向您要钱买酒喝。唉,今后可怎么办呀!”
“我不知道,”索尼雅悲怆地说。
“他们还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房租;听说,女房东今天要他们搬家,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说,她一分钟也不会赖在那儿。”
“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是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咳,不,您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块儿过日子,”索尼雅忽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宛若一只金丝雀或是别的小鸟儿在生气。“她怎么办呢?她能干什么呢?”她焦躁不安地问。“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发疯啦,您没有注意到吗?她发疯啦;一会儿忙乱得像小孩儿,希望明儿弄得很体面,有冷盘和一切东西……一会儿绞手、吐血、掉泪,突然把头在墙上猛撞,好像灰心绝望似的。过后又安慰自己,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她说,今后您会帮助她,说她要去借些钱,同我一起回到故乡去,办一所寄宿中学,招收贵族出身的女孩子,聘请我当学监,我们将开始过一种新的美好生活。她吻我,拥抱我,安慰我,满怀信心!她多么相信这些幻想!怎么能违抗她呢?今天她成天洗啦、打扫啦、修补啦,力气那么小,还亲自把洗衣盆拖进屋子里去,弄得气喘吁吁,一头扑倒在床上;今天早晨,我跟她还一同去给波列尼卡和廖尼雅买鞋,因为他们的鞋都破了,只是我们所带的钱不够,相差很多,可是她挑中了一双那么可爱的皮鞋,因为她有她的爱好,您不知道……她在铺子里当着伙计大哭起来,钱不够嘛……咳,看着她心里多么难受……” “我这才明白了,你们……过着这样的日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面露苦笑,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雅又责问道。“我知道,您还没有看到什么,就把仅有的几个钱都给了他们。啊,天哪!要是您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我多少次,多少次引起她掉泪!还是上星期呢。哎哟,我啊!他去世还只有一个星期。我简直是残酷无情!这样的事我干了多少次,干了多少次啊。咳,现在整天回想这些往事多痛苦啊!”
索尼雅痛苦地回忆着,甚至绞着手。
“这是您残酷无情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天我去看他们,”她流着泪,继续往下说,“先父常常对我说:‘你念给我听,索尼雅,我头痛,念给我听……书在这儿,’他有一本什么书,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那儿拿来的,他就住在那儿,他常常弄到这样一些可笑的书。可是我说:‘我该走了’,因为我不想念这种书,我上他们那儿去,主要是为了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几条领子;丽扎韦塔,那个女掮客,给我送来了一些便宜的领子和套袖,都是很漂亮的,式样时新,绣着花。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很喜欢,她在身上试试,对着镜子照。她非常喜欢,说:‘索尼雅,请你送给我吧。’她说了‘请’字,真想要啊。可是她哪有机会用得着?这不过使她追忆以往的幸福日子罢了!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已经有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向人要过什么东西;她是个硬骨头,宁愿把仅有的一些东西送人,可是这会儿她却要这些东西。这样看来,她多么喜欢这些东西啊!可我不肯送给她,我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您有什么用?’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我不应该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只是看着我,因为我不肯,她心里难过极了。我简直怕看她……她不是为领子难过,她难过是因为我不肯,我明白她的意思。咳,我现在多么想收回过去所说的话,更改一下……咳,我……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不过在您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您认识那个女掮客丽扎韦塔吗?”
“是的……难道您也认识她?”索尼雅现出带几分惊奇的神色追问。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有肺病,肺病很严重;她不久会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了半晌后说,避不回答她的问话。
“啊呀,不,不,不!”索尼雅不知不觉地抓住了他的两手,仿佛恳求他,不要让她死。
“如果她会死,那倒好了。”
“不,不见得好,不见得好,根本不见得好!”她惊慌地本能地反复说。
“那么孩子们怎么办?您不收留他们,您把他们送到哪儿去?”
“哎呀,我可不知道!”索尼雅抱住头,几乎绝望地叫喊道。大概,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已经闪过许多次了,他不过又唤醒了这个念头。
“唔,如果现在您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还活着的时候害了病,被送到医院里去了,那时候怎么办?”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
“哎呀,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这是不可能的!”索尼雅吓得扭歪了脸。
“怎么不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泛出严酷的微笑,继续往下说。“您没有保险吧?那时他们将会怎样呢?他们一家将会在街头流浪,她会像今天一样咳呛、求乞,头往墙上撞,而孩子们都会号啕大哭……她会倒在街上,被送到警察分局,抬到医院死掉,而孩子们……”
“哦,不会的!……上帝不会让她死的!”末了,索尼雅从郁闷的胸坎里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地望着他,在默默无言的恳求中合着手,仿佛一切都取决于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这样过了一分钟。索尼雅站着,垂下了两手,低下了头,心里非常苦闷。
“您不能积攒些钱吗。积蓄些钱,以防万一?”他蓦地在她面前站住了,问。
“积蓄不起来呀,”索尼雅嘟哝说。
“当然,积蓄不起来!您积蓄过吗?”他几乎含讽带讥地补上一句。“我积蓄过。”
“积蓄不起来!嗯,当然啰!我问这干什么!”
他又在屋子里踱步。又有一分钟过去了。
“您不是每天有收入吗?”
索尼雅比刚才更害臊了,脸又刷地红了。
“没有,”她痛苦地说,尽量说得轻。
“波列奇卡一定也会走上这条路的,”他忽然说。
“不!不!那不可能,她不会!”索尼雅多么悲痛绝望地大声叫道,仿佛她突然间被人用刀扎伤了一样。“上帝,上帝不允许发生这样可怕的事!……”
“那么让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她发狂地反复说。
“也许上帝根本就不存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幸灾乐祸地回答道,一边望着她,笑起来了。
索尼雅的脸色骤然变得很可怕: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责备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忽然用手掩住脸,很伤心地哭起来了。
“您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精神失常,您自己倒是精神失常了,”他沉默了半晌后,说。
又过了五分钟。他还是默默地来回踱步,眼睛不朝她看。末了,他走到她跟前来了;双目炯炯发光。他两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直瞅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目光冷酷、兴奋、锐利,他的两片嘴唇抖得很厉害……他忽然倏地跪下,伏在地板上吻她的脚。索尼雅吓得连忙避开他,像避开一个疯子一样。他看起来当真像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