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738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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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雅双手一拍: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天哪,这怎么是真实的呢!这谁能相信呢?……您怎么,怎么会把仅有的几个钱都送给人,可是又去杀人抢劫!啊!……”她突然叫起来。“您送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那些钱,那些钱……天哪,难道那些钱也是……”

“不,索尼雅,”他连忙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不是那笔钱,你放心好了!这些钱是我母亲托一个商人汇寄给我的,那天我在生病收到了这些钱,当天就送给了……拉祖米兴亲眼看见的……钱是他代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是我自己的,确实是我的。”

索尼雅疑惑地听着他的话,竭力想弄个明白。

“可是那笔钱……不过,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说,仿佛在思索。“当时我从她的脖子上取下了一只钱袋,麂皮的……里面装得满满的、这样一个鼓鼓的钱袋……可我没有看过钱袋;我大概来不及看了……可是那些东西,一些什么扣子和链子——所有这一切东西和钱袋,第二天早晨,我都埋在V大街别人家的一个院子里,埋在一块石头底下……这一切东西现在还埋藏在那里……”

索尼雅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么为什么呢……您怎么说:想抢劫,可是您什么也没有拿?”她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赶忙问。

“我不知道……我还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钱拿还是不拿,”他喃喃地说,仿佛又在思索,但忽然清醒过来了,脸上倏地掠过一阵短促的冷笑。“哎,刚才我说了一大堆多么愚蠢的话啊!”

一个念头在索尼雅的脑海里闪过:“他是不是疯了!”但她立刻就撇开了这个念头:不,这是另一回事。对这她什么—什么也不懂呢!

“索尼雅,你可知道,”他忽然灵机一动,说:“你可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他强调着每个字眼,继续往下说,神秘地但真诚地望着她。“那我现在……就幸福了!你可要知道这一点!”

“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悲痛绝望地叫喊起来,“要是我承认干了坏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在这种对我毫无意义的胜利中能得到什么呢?哎,索尼雅,难道现在我是为了这个上你这儿来的!”

索尼雅又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出来。

“昨天我所以叫你跟我一块儿走,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叫我上哪儿去啊?”索尼雅胆怯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你放心好了,不是去干这种勾当,”他挖苦地冷笑一声。“咱们可不是同一类的人……索尼雅,你要知道,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此刻才明白了:昨天我叫你上哪儿去?其实,昨天我叫你一块儿走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我叫你一块儿走只有一个理由,我来找你只是为了一件事:别离开我。索尼雅,你不离开我吧?”

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为什么、为什么告诉了她,我为什么坦白地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绝望地大声叫道,一边万分痛苦地望着她。“索尼雅,你现在等待着我解释,你坐着,等待着,这我知道;我对你说什么呢?要知道,这你是不能理解的,你只会为我……而伤心痛苦!你看,你在哭,你又拥抱我——你为什么拥抱我?因为我自己受不了,所以我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让你也受些痛苦,这样我就会轻松些!’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

“难道你也不感到痛苦吗?”索尼雅叫道。

那股感情又浪潮般地涌上了他的心头,又刹那间使他的心软下来了。

“索尼雅,我的心很毒辣,你要注意到这点:这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正因为我的心毒辣,我才来了。有一种人就是不肯来。可我是个胆小鬼……一个卑鄙的东西!可是……别管这些!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现在我该说出来,可我不知道从何谈起……”

他把话咽住了,沉思起来。

“哎——哎呀,咱们不是同一类的人!”他又叫喊起来。“咱们不相配。我为什么,为什么上你这儿来!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这样做!”

“不,不,你来得很好!”索尼雅大声叫道。“让我知道,这更好!要好得多!”

他痛苦地望着她。

“要是真是这样呢!”他说,仿佛想定了。“要知道,事情确是如此!我告诉你吧:我想做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了……现在你懂了吗?”

“不—不,”索尼雅天真而胆怯地喃喃说。“不过……你说吧,你说吧!我会懂的,一切我自己会懂的!”她央求他。

“你会懂吗?好吧,咱们等着瞧吧!”

他不说话了,考虑了很久。

“问题就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比方说,拿破仑处于我的地位,他既没有土伦,又没有埃及,也没有越过勃朗峰〔19〕来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不干这一切壮丽的和伟大的事业,却只找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他还得把她杀死,为的是要从她的衣箱里拿走钱(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舍此别无他途,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勾当吗?因为这件事情太不伟大,而……而且有罪,他会不会退缩呢?让我告诉你吧,为了这个‘问题’,很久以来,我伤透了脑筋。所以,当我终于领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领悟到了),他不但不会退缩,而且想也想不到这不是伟大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惭愧……他甚至绝不会理解:为什么要退缩?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子,他就会不假思索地把她掐死,不让她叫喊一声!……嗯,我也……不假思索……把她掐死了……学这个权威的榜样嘛……事情确实是如此!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许正是这样……”

索尼雅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您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胆怯地、几乎含糊地请求说。

他向她转过身去,悲怆地望着她,抓住了她的手。

“索尼雅,你又说得对。要知道,这些都是胡说,简直是空谈!你要明白:你不是知道,家母差不多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命运安排她当家庭教师。我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我念过大学,可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只好暂时辍学。即便能够拖下去,十年或十二年后(如果情况好转了),我也只能希望当个教员或官吏,领一千卢布的年俸……(他说得好像在背书。)到那时母亲会因操劳和悲痛而变得枯瘦憔悴的,而我还是不能使她安定,而妹妹呢……嗯,妹妹的遭遇可能更惨!……谁能一辈子对一切事情视若无睹,漠然置之,忘记母亲,譬如,甘心情愿地眼看妹妹受人侮辱?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埋葬了她们以后,再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没有留给他们一文钱一片面包?嗯……嗯,所以我决心要拿到老太婆的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生活费,不让母亲受苦,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和充作大学毕业后实行第一步计划的费用——大干一番,以便开辟新的前程,走上新的独立的道路……嗯……嗯,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啰,我杀了老太婆——这我做得不对……哎,够了!”

他没有力气地勉强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去。

“哎呀,这不对,这不对,”索尼雅苦恼地扬声说。“哪能干这种事……不,事情决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

“你认为不是这样吗!……可我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

“这算是什么样的实话呀!天哪!”

“我不过杀了一只虱子。索尼雅,杀了一只不中用的、讨厌的、有害的虱子。”

“人可不是虱子!”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回答道,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索尼雅,可我在胡言乱语,”他补了一句。“我早已胡言乱语了……事情不是这样,这你说得对;完完全全是由于另一些原因!……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谈话了,索尼雅……现在我头痛得很厉害。”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像在发热。他几乎说起胡话来了;焦躁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边徜徉。从兴奋的状态中,透露出极度的疲乏。索尼雅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呵。她也头晕起来。他说得这么奇怪:有些话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唉,天哪!”她在悲观绝望中绞着手。

“不,索尼雅,这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开腔了,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思路突如其来的转变使他猛吃一惊,并且重又使他振奋起来。“这不是那么回事!你最好……认为,(对!这样当真更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爱妒忌,毒辣,卑鄙,报复心重;嗯……也许还有点儿精神错乱。(让我一下子都说出来吧!我知道,他们以前说过我发了疯!)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你可知道,或许我也能够维持?母亲寄些钱来去缴学费,我自己挣些钱来买靴子、衣服和缴付伙食费;完全可能的!教书工作是可以找到的;人家每小时愿意出半个卢布。拉祖米兴不是在工作嘛!可是我脾气大,不愿干。正是脾气大(这个词儿很恰当!)。那时我像只蜘蛛躲在角落里。你不是上我的斗室里去过,看见过……索尼雅,你可知道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屋子会束缚人的心灵和智慧!啊,我多么讨厌这间斗室!可我还是不肯离开它。我有意不离开它!我几天不离开屋子一步,也不想工作,连饭也不想吃,老是躺着。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我就吃一点,她不端来——就一天不吃东西;我心里恼恨得故意不向她要!夜里不点火,躺在黑暗里,我不肯去挣钱来买支蜡烛。应该读些书,可我把书都卖了;现在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簿上都封满了灰尘,有一个指头厚呢。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我老是胡思乱想……我老是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怪梦,什么样的梦,不必说了!可我那时才开始感觉到……不,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又说得不对头了。你要知道,那时我老是自问:我为什么这么蠢,如果别人都很蠢,而我既然确实知道他们都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聪明些呢?索尼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所有的人都变得聪明,那要等太久……后来我又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耗费精力!是的,就是这样!索尼雅,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索尼雅,但是已经不管她懂不懂了。热病完全攫住了他。他是在悲观的兴奋中。(真的,他不跟人谈话实在太久了!)索尼雅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则。

“我这才领悟了,索尼雅,”他非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出过这个念头!谁也没有想出过!我忽然看得像白昼一样清楚: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而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鄙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敢于把这一切东西扔掉,让它们见鬼去吧!我……想显示这种魄力,所以我杀了……我只是想显示这种魄力,索尼雅,这就是全部原因!”

“啊,别说啦,别说啦!”索尼雅双手一拍,叫喊起来。“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顺便说说,索尼雅,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有魔鬼诱惑我,啊?”

“您别说啦!不敬上帝的人,您别笑,您什么—什么也不懂!唉,天哪!他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

“别这样说,索尼雅,我根本没有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拉我去的。别说啦,索尼雅,别说啦!”他愁眉苦脸,坚持地重复说。“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切反复地思考过了,我低声地对自己说过……干这一切,我是经过内心斗争的,没有忽视一个细节。一切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那时我很讨厌,很讨厌这一切空谈!索尼雅,我老是想忘掉,重新开始,不再胡言乱语!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不假思索地去的吗?我去的时候自以为很聪明呢,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被毁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知道,比方说,如果我反省一下,或者质问一下自己: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我就会明白,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我就不会把人当作虱子。而只有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这个问题的人才认为人是虱子……如果说拿破仑会不会去的问题使我苦恼了那么久,这是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种空谈的痛苦,索尼雅,我很希望摆脱这个痛苦:索尼雅,我毫无理由地杀人,为自己、为我个人而杀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欺骗自己!我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而杀人,——这是废话!我杀人不是为了取得金钱和权力,想要做人类的恩人。这是废话!我不过是杀人!我杀人只为了自己,只为了我个人。杀了人后,我会不会成为谁的恩人,或者会一辈子像蜘蛛一样,把一切东西捉到网里,从它们身上吮吸活命的血,在那个时刻,我应当是毫不在乎的!索尼雅,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知道了……你要了解我:如果我那样思考问题,我决不会再杀人。我必须弄清楚促使我出此下策的另一个问题:当时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越过,还是不能越过!我敢于俯身去拾取权力呢,还是不敢?我是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利……”

“杀人?您有权利杀人?”索尼雅双手一拍,说。

“哎—哎呀,索尼雅!”他恼怒地叫道,本想反驳她,但却鄙夷地不做声了。“索尼雅,别打断我的话!我只想要向你证明一点:当时是魔鬼拉我去的,后来他对我说,我没有权利上那儿去,因为我同大家一样也是一只虱子!他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我现在上你这儿来了!招待客人吧!要是我不是一只虱子,我会上你这儿来吗?告诉你吧:当时我上老太婆那儿去,不过是去试试……你可要明白这一点!”

“您就把她杀了!就把她杀了!”

“可我是怎样杀的呢?难道人家是这样杀人的吗?难道人家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的吗?往后什么时候我给你讲讲,我是怎样去的……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不是老太婆!我就这样一下子毁了自己,永远毁了!……是魔鬼杀死这个老太婆的,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雅,够了!别管我了,”他突然惶恐不安地大声叫道。“别管我了!”

他把两个臂肘支在两膝上,两手像钳子一般抱住了头。

“多么痛苦啊!”索尼雅迸发出一阵痛苦的号叫。

“嗯,你说吧,现在怎么办!”他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问。由于悲痛绝望,他的脸相变得很难看了。

“怎么办!”她叫道,一边霍地站了起来,泪水一直没有干过的眼睛突然闪闪放光。“你站起来吧!(她抓住了他的肩头;他稍微欠起身子,几乎惊讶地望着她。)立刻就去,现在就走,站在十字街头,双膝跪下,先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方磕头,对所有的人高声叫喊:‘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又会使你获得新生。你去吗?去吗?”她问他,像发病似的浑身哆嗦,抓住了他的两手,捏得很紧,两眼炯炯发光,直瞅着他。

他很惊奇,她那突如其来的一股高兴劲儿甚至使他大吃一惊。

“索尼雅,你是说去服苦役吗?应当去自首,对吗?”他愁眉苦脸地问。

“去受苦赎罪,你应该这样做。”

“不!索尼雅,我不去自首。”

“那你怎样活下去,怎样活下去呢?你靠什么活下去呢?”索尼雅叫道,“现在这怎么行?你怎样跟你妈说呢?(啊,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我说什么啊!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啊,天哪!”她突然叫道。“这一切他自己都已经知道了!怎么能孤单地活下去!现在你会怎么样呢!”

“别孩子气啦,索尼雅,”他低声说。“我对他们犯了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自首?对他们说什么呢?这一切只是一个主观幻想……他们自己毁灭千千万万生灵,人家还认为他们做了好事。索尼雅,他们都是些骗子和流氓!……我不去。我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人,但不敢拿钱,藏在石头底下吗?”他讽刺地冷笑一声,补了一句。“那么他们就会嘲笑我,说:傻瓜,你不拿钱。胆小鬼,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索尼雅,他们不配懂。我去自首干吗?我不去。别孩子气啦,索尼雅……” “你会痛苦的,你会痛苦的,”她反复地说,在绝望的哀求中向他伸过手去。

“我也许还会诽谤自己,”他愁眉苦脸地说,好像在沉思。“也许,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虱子,把自己骂得太早了……我还要斗争。”

在他的嘴角上浮出一丝傲慢的微笑。

“你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我会习惯的……”他脸色阴沉地沉思地说。“我告诉你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哭得够了,该谈正经啦:我来告诉你,现在他们在搜查,要逮捕我……”

“哎呀!”索尼雅叫道。

“嘿,你为什么叫喊!你自己要我去服苦役,现在倒害怕起来啦?不过我告诉你:我不会向他们屈服的。我还要跟他们斗争,他们不会有什么办法。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昨天我很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一切罪证都是模棱两可的,也就是说,我也能使他们控告我的罪状变为有利于我的东西,你懂吗?我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现在学会了……可是他们大概会把我关押起来。要不是偶然发生了一件事,他们也许今天就已经把我投入了监狱。大概甚至……今天他们可能还会这样做……索尼雅,不过这没有什么:我在牢房里坐几天,他们就会把我释放……因为他们拿不出一个铁证,往后他们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光凭他们所掌握的一些罪证,不能定人的罪。嗯,够了……我不过让你知道……我要竭力设法使妹妹和妈妈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受惊吓……不过妹妹现在有依靠了……所以妈妈也……嗯,就是那么回事。你可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来探望我吗?”

“噢,我会来的,会来的!”

两个人并排坐着,悲痛绝望,仿佛风暴施虐后,他们被孤单地抛弃在荒凉的海岸上。他望着索尼雅,觉得她多么爱他。奇怪的是,他被这么深挚地爱着,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沉重而痛苦的感觉。不错,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感觉!他来找索尼雅的时候,觉得他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在她身上;他想至少能稍微解除痛苦;但是现在,当她的心向着他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并意识到他是无比地不幸,比原来不幸得多。

“索尼雅,”他说,“如果我去坐牢,你还是不去看我好。”

索尼雅没有回答,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几分钟过去了。

“你身上挂着十字架吗?”她忽然出人意外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开头他被问得莫名其妙。

“没有,没有挂吗?这个给你,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丽扎韦塔的。我跟丽扎韦塔交换过十字架;她把自己的一个十字架送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送给了她。我现在挂丽扎韦塔的一个,把这个给你,拿去吧……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她恳求说。“咱们一块儿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不愿让她伤心。但他立刻把伸过去拿十字架的手缩回了。

“索尼雅,现在不要给我。还是以后给我吧,”他补了一句,想安慰她。

“对,对,还是以后给你,还是以后给你,”她兴奋地赶忙接嘴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你就挂上。你要上我这儿来,我给你挂上,咱们祷告一下,一块儿去。”

这当儿有人敲了三下门。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可以进来吗?”传来了谁的很熟识的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雅惊慌地奔去开门,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那张有一头淡黄发的脸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