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章(1)(1 / 1)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3398 字 10个月前

回到家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在第一间屋里停了下来;她再也走不动了,跌坐在沙发榻上,筋疲力尽,甚至忘了请公爵坐下.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客厅,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一旁有壁炉,窗户旁的花架子上摆着许多鲜花,后墙上有一扇玻璃门通花园.紧接着,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也走了进来,疑惑而又莫名其妙地望着公爵和母亲.

在别墅里,小姐们通常在九点钟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最近两三天内,起得略微早些,到花园里去散散步,但是也不是在七点,而是在八点,或者还要晚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由于好些事放心不下,确实一宿没睡好觉,她在八点钟左右起床,她估计阿格拉娅已经起床了,就特意到花园去找她;但是无论在花园,还是在卧室都没找到她.她立刻慌张起来,没了主意,便把其他两个女儿叫醒了.她们听女佣人说,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早在六点多钟的时候就到公园里去了.两位小姐对于爱幻想的妹妹想入非非的新做法不禁哑然失笑,她们对妈妈说,如果她到公园去找阿格拉娅,她说不定会发脾气的,现在,她肯定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看书.还在三天前,她就说起过这张长椅,而且为了这张长椅差点没跟希公爵吵起来,因为他认为这张长椅的位置丝毫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走进公园后,恰好遇到他俩约会,又听到女儿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由于多种原因,她吃惊不小;但是现在把公爵领到家来以后,她又胆怯起来,她害怕,把这事摆到桌面上后,人家会问:"为什么阿格拉娅就不能跟公爵在公园里见面和说话呢?即使他俩预先约好在那里会面,又怎么样呢?""公爵先生,"她定了定神后说道,您别以为我是把您拽来审问的......亲爱的,自从出了昨天晚上的那档事以后,我都不想见您了......"她一时找不出词来,停了停.

"但是,您一定很想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遇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吧?"公爵非常镇静地把她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想又怎么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发起火来."我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因为我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也无意跟任何人过不去......""哪能呢,谈不上跟什么人过不去嘛,想知道个中原因也是很自然的嘛;您是母亲.由于昨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邀请,我于今天早晨七点正,在那张绿色长椅旁与她会面.昨天,她给我写了一张便条,告诉我她想见我,想跟我谈一件重要的事.我们见面后,谈了整整一小时,谈的事也仅涉及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一个人;就这些.""当然就这些,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就这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煞有介事地说道.

"太好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屋来说道,"谢谢您,由衷地谢谢您,因为您也认为我决不至于在这里有失体面地说谎骗人.Maman,您盘问得够了吧,或者您还想继续审问?""你知道,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因为什么事在你面前感到脸红过......虽然你也许会因此感到高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答道."再见,公爵;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希望,您会仍旧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始终不渝的."公爵立刻向她们母女鞠躬告辞,默默地走了出去.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微微一笑,彼此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板起面孔,看了看她们俩.

"Maman,我们笑的不过是,"阿杰莱达笑道,"公爵鞠躬的样子真帅:有时候笨手笨脚,可现在又突然像......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潇洒自如.""彬彬有礼和潇洒自如,是一个人的心灵素质,而不是舞蹈老师教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像宣读治家格言似地说道,说罢便上楼回到她自己屋里去了,甚至都没看阿格拉娅一眼.

公爵回到别墅后,已是九点钟左右,他在凉台上遇见了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和一名女仆.她俩正在归置和打扫昨晚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谢谢上帝,总算在您回来之前收拾完了!"薇拉快乐地说道.

"你们好;我有点头晕;我没有睡好;我想睡一会儿.""跟昨天一样,就在这凉台上?好吧.我告诉大家别吵醒您.爸爸出门了."女仆出去了;薇拉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是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走到公爵身旁.

"公爵,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吧,今天请您别撵他走.""我绝对不会撵他走的;由他自便好了.""他现在决不会给您添乱的,您可别对他太凶呀.""噢,不会的,干吗要这样呢!""还有,......请您别取笑他;这最要紧.""噢,绝对不会!""我居然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事,我也太蠢了,"薇拉的脸红了."您虽然显得很累,"她半转过身子,准备出去,笑道,"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这时候却显得很美......很幸福.""难道很幸福吗?"公爵兴奋地问,他快乐地笑了.

薇拉本来是个心地忠厚.像男孩一样随随便便的姑娘,但是这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害臊了,她的脸也红得更厉害了,她一面笑,一面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公爵想道,但是他立刻又把她忘了.他走到凉台一角,那里有一张沙发榻,榻前放着一张茶几,他坐了下来,伸出两手捂住了脸,坐了大约十分钟;突然又慌慌张张地把手匆匆伸进一侧的口袋,掏出了三封信.

这时,门又

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因为可以把信重新放回口袋,让那个时刻晚点到来,公爵似乎感到很高兴.

"唉,出了这趟子事!"科利亚坐在沙发榻上,就像他这类男孩常做的那样,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您怎么看伊波利特?嗤之以鼻?""那又为什么呢......但是,科利亚,我累了......再说,又回过头去谈这事,未免让人太伤心了......不过,他怎么样?""睡着了,可能还要睡两小时.我懂;您没有在屋子里睡觉,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当然,您心里很乱......还用说吗!""您怎么知道我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没有在屋里睡觉呢?""薇拉刚才告诉我的.她劝我别进来;我熬不住,硬闯了进来,一忽儿就走.这两小时,我一直守在他的病榻旁;现在我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我值班.布尔多夫斯基走了.那,您睡觉吧,公爵:祝您晚......对了,祝您日安!不过,您知道吗,我感到非常吃惊!""当然......这一切......""不,公爵,不是的;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份自白书.主要是谈天意和未来生活的那一段.其中包含着一种涵-盖-一-切的看法."公爵和蔼地看了看科利亚,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尽快找公爵谈谈那个涵盖一切的看法.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问题,并不仅仅在看法上,而在这整个环境.如果这是伏尔泰.卢梭.普鲁东写的,我会读它.记住它,但是决不会大吃一惊,而且吃惊到如此程度.但是,一个人明知道他只能再活十分钟了,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就是高傲!要知道,这是一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自我尊严感,要知道,这意味着一种公然的逞强好胜......不,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在这之后还硬说,他故意不把火帽放进枪膛,......这就未免太卑鄙,太不近人情了!您知道吗,他昨天说的话是骗人的,他耍了个花招;我压根儿没有,也从来不曾帮他收拾过背袋,我也从来不曾见过那支手枪;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因此他把我一下子搞糊涂了.薇拉说,您让他住在这儿;我发誓,这不会有危险的,何况我们大家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呢.""昨天夜里,你们是哪些人守在他身边的?""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尔待了不多一会儿,后来就到列别杰夫家睡觉去了,因为咱们这儿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费德先科也睡到列别杰夫家了,今天早上七点走的.将军一向都在列别杰夫家住,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也许马上会来找您;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在找您,问了我两次.您要是睡下了,就别让他进来了,好吗?我也想去睡觉.啊,对了,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方才,将军的举动使我感到很奇怪:布尔多夫斯基六点多钟的时候把我叫醒,让我去值班,可能就在六点钟左右吧;我出去了一小会儿,突然遇到了将军,他宿酒未醒,都没有认出我来:他像根木头似的茫然站在我面前;清醒过来以后,就气势汹汹地向我嚷道:‘病人怎么样?我是来打听病人的情况的......,我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伊波利特的病情.他说:‘这么说,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我之所以早起,是想跟您打声招呼;我有理由认为,当着费德先科先生的面,决不能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应当有所顾忌.,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吗,公爵?""当真?话又说回来......对于我们,也无所谓.""对,这是没有疑问的,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共济会(俄国和欧洲的一种秘密宗教团体.此处意为"我们又不搞什么秘密活动".)会员!所以,将军因为这事天不亮就特特地地跑来叫醒我,我倒觉得有点奇怪了.""您说费德先科走了?""七点走的;他顺便进来看了看我,我正值班!他说,他想到维尔金家去把没有睡足的觉补回来.有这么个醉鬼,叫维尔金.好了,我要走了!您瞧,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即列别杰夫.这是他的名字和父称.)来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公爵要睡觉了;掉转头,回去!""深受尊敬的公爵,就一小会儿,有一件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事,"列别杰夫走了进来,很不自然地用一种仿佛推心置腹的口吻悄声说道,说罢又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他刚从外面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因此手里还拿着礼帽.他的神色似乎忧心忡忡,同时眉宇间又显出一种特别的.非同一般的自尊自重的神态.公爵请他有话不妨坐下来再说.

"您曾经找过我两次?您大概还在担心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事吧......""公爵,您是指昨天那小伙子的事?噢,不,您哪;昨天,我的思想很乱......但是今天我已经无意跟您的任何看法争辩了(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争(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您说什么?""我说的是争辩(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这是个法国词,就跟俄语中的许多外来词一样,已成了俄语的一部分;但是这种‘洋泾浜,俄语,我也不特别赞成.""您今天倒是怎么啦,列别杰夫,一副神气活现和严肃的样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抑扬顿挫的,"公爵笑道.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哀婉的口吻对科利亚说道,"我有件私事要告诉公爵......""是啊,还用说,还用说嘛,跟我不相干!再见,公爵!"科利亚立刻走了出去.

"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懂事,"列别杰夫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孩子眼明手快,做事麻利,就是爱刨根问底,烦死人了.深受尊敬的公爵,我遭到一件非常大的不幸,不知道是昨天晚上呢,还是今天一大早......确切时间我一时说不准.""出什么事了?""深受尊敬的公爵,我从一侧的口袋里丢了四百卢布,让人偷了!"列别杰夫的嘴上挂着苦笑,又加了一句.

"您丢了四百卢布?太可惜了.""尤其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贫穷的.以自己的劳动谋生糊口的光明正大的人.""当然,当然;这倒底是怎么丢的呢?""酒后误事,您哪.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来看您,就像来谒见一位神明.昨天下午五点,我从一位债户手里收到四百银卢布,随后就坐火车回来了.钱就放在口袋里的一只钱包里.我脱下制服,换上家常穿的便服,就顺手把钱装进了衣兜,我是想随身带着,打算晚上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在等一位中间人.""顺便问一句,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据说,您在报上登过广告,以金银首饰或器皿作抵押,借钱放债,......是否真有此事?""我通过中间人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并不披露自己的姓名,更不用说住址了.我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资本,再说因为拉家带口,又添了个娃娃,因此将本求利自己也会赞同的,我这是公平交易......""是啊,是啊;我也不过顺便问问罢了;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中间人没来.就在那时候,他们把那位不幸的年轻人(指伊波利特.)送了来;吃完午饭后,我已经处在一种似醉非醉的微醺状态;后来,这些客人就来了,喝了......茶,而且......我也兴奋起来,也是我活该破财.天色已经很晚,那位凯勒尔走了进来,宣布今天是您的生日,应予庆贺,他一迭声地吩咐开香槟,因此我,亲爱的和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因为我理应受到这样的报应),我有一颗心,虽不能说十分多愁善感,但却知恩必报,而且我也因此而自豪,......我为了使您的生日显得隆重起见,并等待着亲自向您祝贺,我灵机一动,便去把我穿的那件又旧又破的衣服换了下来,换上我回家后脱下来的那件文官制服,我也就这么做了,公爵,您大概已经发现,我整个晚上都穿着那件制报.在换衣服的时候,我把那件衣服里的钱包给忘了......俗话说得好,上帝若想惩罚一个人,必先夺去他的理智.直到今天,已经七点半钟的时候,我醒来后才发疯似地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一把抓起我那件家常穿的便服,......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钱包不翼而飞.""唉呀!真倒霉!""倒霉透了;您说话真有分寸,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恰当的说法,"列别杰夫不无狡猾地加了一句.

"当然喽,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很不安,若有所思,"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严重透了,......公爵,您又找到了一个词用来表达......""哎,得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这有什么找不找的?重要的不在说什么话,用什么词......您认为,您喝醉了酒,是否有可能把钱从口袋里弄丢了呢?""有可能.一个人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您这话说得很对,深受尊敬的公爵!但是,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我在换衣服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掉了出来,那么掉出来的东西应当还在原来的地板上呀.请问,这东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您不会把它塞进抽屉里,放在抽屉里的什么地方吗?""全都找遍了,到处翻遍了,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藏起来,也没有开过任何抽屉,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柜子里看了吗?""最早看的就是柜子,您哪,而且今天又看了好几遍......再说,我怎么会把它塞到柜子里去呢,备受尊敬的公爵?""说实在的,列别杰夫,这事使我感到很不安,这么说,有人在地板上捡到了?""或者有人从口袋里偷走了!只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您哪.""这事使我很不安,因为究竟是谁呢......问题在这儿!""毫无疑问,这是主要问题;您非常准确地找到了说明这种情况的词和想法,万分尊敬的公爵.""唉,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别取笑啦,这......""取笑!"列别杰夫举起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得得得,好了,我不见怪,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是替别人担心.您究竟怀疑谁呢?""这问题就很难说了,而且......这问题也极其复杂!对于女佣人我没法怀疑:她一直坐在厨房里.对于自己的亲生孩子也......""那自然.""这么说,一定是客人中的什么人喽,您哪.""但是,这可能吗?""完全不可能,也非常不可能,但是一定是这样.但是,我可以假定,甚至坚信不疑,如果是偷窃,那么决不是在晚上,大家都在的时候偷的,而是在夜里,甚至在即将天亮的时候,在这儿留宿的什么人偷的.""啊呀,我的上帝!""布尔多夫斯基和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科利亚的名字和父称.),我自然得把他们排除在外;他们俩根本就没有走进我的屋子,您哪.""那自然,即使进去过,也不可能!哪些人在您家留宿了?""把我算在内,在这儿留宿的共有四人,住在两间紧挨着的屋子里:我.将军.凯勒尔和费德先科先生.反正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您哪!""应当说是三人中的一个;但是,这究竟是谁呢?""为了公平合理起见,我把自己也计算在内;但是您必须承认,公爵,我总不致于自己偷自己的钱吧,虽然监守自盗的事,世上也时有发生......""啊呀,列别杰夫,别瞎扯了,没意思!"公爵不耐烦地叫起来,"谈正经事吧,干吗拖泥带水的呢......""那么说,就剩下三个人啦,第一个是凯勒尔先生,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个醉鬼,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是个自由派,我是指他对别人的口袋常常采取自由主义的态度,您哪;至于其他方面,他倒不是自由派,可以说,还颇有些古代骑士的风度.他起先是在这儿,在病人的房间里过夜的,直到半夜他才搬到我们那边住,借口是和衣睡在地板上咯得慌.""您怀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