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南极城传</h2>
TEXT 笛安
Illustration 孙十七
“你多大?”婚纱店的女经理弯腰蹲在我脚下,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边扎别针。她的姿势让我心生不安,我其实不大喜欢别人这么周到但是小心地对待我。
“二十五。”李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时尚杂志,一边替我回答。我面前的大镜子映出来她的后背,瘦削、有点驼,但是无意中摆出了一个曼妙的角度。
“真好,花样年华。”女经理仰起脸,一绺卷发从她的发髻里滑下来,微微地垂着,搭住了她的睫毛,她甩甩头想把它甩开,可惜没成功,倒是她的身子不听话地晃了一下,因为穿着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蹲久了,毕竟是辛苦了些。
我笑了笑,极力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婚纱云雾缭绕地上了身,但是头发却没盘起来,依然是清汤挂面地垂在耳朵边上,就算是再怎么用力地看,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么神奇或者美好。
“好看的。”李瞳的语气毋庸置疑,她总是能在一瞬间看明白我在想什么,“到时候头发一弄,化好妆就焕然一新了。”那语气像是在说,我这个人需要使劲地装潢一番,才配得上这件衣裳。她柔软地、深深地看着我,然后笑笑。“明明,你惨了。穿上这身衣服,漂亮这么一回,以后你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再也不能谈恋爱。”紧接着她补充道,“当然,我是说,原则上讲是不能。”
女经理笑着转过脸看她,就连站在我身后那个替我量腰围的姑娘也跟着开心地笑,娇俏地捂着嘴。我知道李瞳的目的又一次达到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希望自己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得意扬扬地跟了半句:“除非你老公早点死。”
我们从婚纱店出来,已经黄昏了。我们路过了南极城。它依然故我,一栋灰色的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把目光转向了路的另一侧,那一侧,没有南极城。几秒钟而已,车窗就滑过了那些景色。我们转眼就安全了。就在这时李瞳叹了一口气,她那一点点悠长的余韵让我没了主意。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若无其事地沉默,还是该语气平淡地谈起什么。李瞳却在此时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穆成指着南极城的大门,欢天喜地地跟咱俩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爷爷当时就是在那里投降走出来的,然后龙城就解放了……’他就像是在讲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
往事让我们的笑容由衷地舒缓,我一边笑一边说:“他就是傻嘛,其实他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手机就在此时绽放出蓝色的小信封,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瞳慢慢地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这样要嫁给他。”
那年我十二岁,我的表姐李瞳比我大两岁零八个月。在那个年纪,这个年龄差足以造成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我还没有月经,李瞳就有。我尚且觉得男生是种怪异的生物,但李瞳已经能用一种愉悦的目光打量他们,像是挑剔着一样礼物的瑕疵那样开他们的玩笑——虽然有瑕疵,可毕竟是礼物。放学路上,我看着她从某个男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柔软的姿态和他挥手道别。
“不害臊。”我在不远处“哧哧”地笑。
“你懂什么,你个小屁孩儿。”李瞳高傲地仰着头。
这样的对白当然不能被外婆听到——对此我们心照不宣。我已不记得有多少个午后,外婆在北方一泻千里的阳光下面一本正经地午睡着。李瞳牵着我的手,我们轻轻地穿过阴暗的门厅,像两个熟练的贼。关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门锁的声音降至最低。偶尔李瞳会从外婆的小铁盒子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拿两张破烂不堪的零钱。外公的遗像在泛黄的墙壁上静静地注视我们的所有行为,我们对此习以为常。对面墙上,还有一张黑白的,周总理的照片。我很小的时候,总是搞不清墙上这两个黑白的老人家到底哪个是外公,哪个是周总理。李瞳就骂我:“笨蛋,长得丑的那个就是外公。”
她是要带我去找穆成。在午饭之后,下午上课之前那短暂的一个半小时,是我姐姐约会的时间。我不知道李瞳为何会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间,当然还是选那个爱我的,这样比较聪明。”这个解释令我肃然起敬,她居然有胆量使用“爱”这么不要脸的字眼。——我想我骨子里沉睡着一个乌合之众的灵魂吧,因为我本能地对所有出格的东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脸。
穆成总是在红旗剧场的台阶上等着我们。他等得无聊,就在那些台阶上练习轻功。我是说,像练习轻功那样轻盈地跳来跳去——一跃就掠过了好几级台阶。即使是今天,我也总是能想起,在红旗剧场那颗硕大的五角星下面,有个男孩儿在百无聊赖地、专注地练习飞翔。姐姐张开双臂冲上去,却在离穆成还有两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拘谨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无比热爱这时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脸,却又突然地害起了羞。
“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看电影吧。”穆成邀请道,“明明也一起来。”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么电影?不好看我们才不来。”
“好看的。《勇敢者的游戏》,美国片,说是惊险的呀。”穆成急切地解释着,“来嘛,我爷爷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李瞳把头一偏,“不喜欢美国片,我爱看香港的。”
其实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过是拿一下腔调而已,她当然还是会来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会挨外婆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
穆成的爷爷在投降以后,鬼使神差地,又被派来打扫这个他曾经亲手插上白旗的楼房,看着这个灰色的三层建筑物在一阵鞭炮声中变成了“红旗剧场”。卖票和领座的工作,他做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是个可怕的爷爷,可怕得足以和我们的外婆相映成趣。我听到过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音量,在入口处的大厅里,雷霆万钧地诅咒着那些逃票入场的坏孩子。他会很多我听不懂的骂人话。我问过外婆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父母都未必能懂得。外婆微笑着说:“阎锡山的老兵嘛,自然会讲些很有年头的龙城话。”转眼间,她又板起了脸:“女孩儿家,打听粗话做什么?作死呢。”
夜晚,我独自躺在我和李瞳两个人的床上,倾听着外婆在屋外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的声音。说是夜晚,其实九点刚过而已。外婆因为李瞳的晚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所以她要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乖乖地顺从了。这样就可以安然地置身于风暴之外,甚至怀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将上演的大戏。
“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和同学看电影。是美国片,英文的。我们英语老师说了,外语就是要多看看外国的电影才学得好。”
“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地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那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的人在打盹儿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但我们的外公成功了。
有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妈和姨夫,他们恋爱时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红旗剧场看电影。外婆提起这件事,就拧着眉毛、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骂道:“你自己亲爹的冤魂看着你们俩呢。你走进去的时候不嫌脊背上凉?”
爱情炽烈的温度一定是打败了老灵魂的注视。对姨妈和姨夫来说是如此,对李瞳和穆成也一样。李瞳在黑暗中躺在了我的身边,发丝轻轻扰动着枕头。“《勇敢者的游戏》好不好看?”我羡慕地转过脸。
“他亲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问地说。
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我的姐姐李瞳终于又像曾经那样,并排睡在一张老式的大床上。寂静中,我们彼此呼吸的声音似乎和童年时并无区别。好像我们只不过是把外婆家里的那张床从龙城平移到了这个名叫“基辅”的城市。
李瞳那时候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她从莫斯科转战到这里,原先也没想过这里的语言跟她好不容易才学会的俄语基本上没什么关系。距离她离开龙城,已经快要八年。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我想护照上第一张签证属于“乌克兰”的人,可能并不那么多。我来看看她。
她的中餐馆生意不错,可是难吃。我站在关公神龛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把一辆小货车慢慢地停靠在人行道边,然后跳下来,裹紧那件宽大的牛仔外套,招呼着她的伙计们去车上搬箱子——似乎是忘了把手刹拉起来。他们吆五喝六的喧嚣让路边过路的当地人一阵侧目,我的姐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对着这几个金发的路人嫣然一笑。他们淡漠拘谨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李瞳擅长这个,不分肤色种族和文化,她总有办法让别人拿她不知如何是好。笑容的余波停留在她眼睛里,她只好把它急急地抛给了我。她不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少女,如今,她在风尘仆仆地生活。
隔壁房间的沙发上,睡着她现在的男人。据说他来自中俄边陲的小镇,个子挺高,有混血儿的高鼻梁和深眼窝,但即使如此,也跟帅气扯不上关系。他负责进货、收账、贿赂警察,李瞳在店里监督厨子和服务生们,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之间交谈也并不多,好像已经这样胸有成竹地过完了半生。
“你要不要和他结婚啊?”我的声音打破寂静。她知道我没睡着。我也知道她知道:“看你们的样子,早点结婚算了,也能安定下来。”
她“扑哧”一笑:“你的语气真像外婆。”
“你呢?”隔了一会儿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当时还开不了口跟她说——我和穆成的事情,“我的学校也不算好,签到银行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大城市,我回家挺好的。”
她叹口气,笑了:“其实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我有主意得多。”
黑暗中,我翻了个身,起身拧开了床头灯,我想干脆坐起来,跟她好好聊聊,可是她就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陷入了熟睡中。她早已习惯了辛勤劳作一整天之后迅速地睡去。我很想念她,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太多话可说。屋外,那个男人接了一个电话,模糊地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拉开了冰箱门。异乡的孤独就在那一瞬间淹没了我,我恨不能钻到冰箱里去跟那些食物饮料睡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既然外婆去世的时候,把我们一起度过童年的那套老房子留给了她,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回家来。她一直都是外婆更牵挂的那个孩子。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否爱那个睡在隔壁的中餐馆老板,是否像当年爱潘勇一样爱他。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了一个大工场,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近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的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那些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座椅和靠背之间的那个活动的铁制合页。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钟之内活了过来,迅速地、凶狠地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上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不无惊讶地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凄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地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转过脸,捏紧了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她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招惹他们呢?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他们学校的一个男生,轻松地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吗?”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地顺眼,“小孩儿你是哪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地打量他。
“我?”他嘲讽地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吗?”言语间,掩饰不了地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地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他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你妈。”
“×你妈!”他大声地、元气十足地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着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了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明亮地转过了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那几个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传奇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个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语。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该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座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
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地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到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若无骨地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若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时候的南极城,我不敢,同时我不可能在夜晚的时候逃出去。家里总要有个人为夜游的李瞳望风,或者打掩护——不,算了吧,我就是胆怯。我还是迷恋着当外婆破口大骂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缩在小屋里,暗自庆幸着,还好我是个“乖孩子”,我可以躲进这三个字里遮风避雨。
所有关于南极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诉我的。她带着一脸刻意为之的沉着,声音中却是掩饰不了的欢愉,以一种内行人的姿态,给我扫盲。
“咱们龙城主要就是这三个帮派的人——”她的口吻简直称得上是循循善诱,我再一次地被征服了,因为她又使用了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词语——“帮派”。
“北城区那边最厉害的就是赵锋,大家都叫他赵疯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个学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讲普通话。南城区数得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凯。其实你也见过他一次的。不过……”李瞳得意扬扬地斜睨着我,“宋凯那个人虽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实脑子很笨的,特别二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叫他‘二凯’啊——这么叫惯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实姓宋。就是因为他笨,所以他很听潘勇的话。南城这边的人都是讲龙城话的。再剩下就是西边铁路局那边的小孩儿了,是讲东北话的,他们的父母好像都是从那边迁来的吧——你不知道,他们讲话的时候真的都和赵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样的……”
“可是,潘勇和你说话的时候不都是说普通话的吗?我听见过他说龙城话的,其实——怪怪的,他说得不是特别好。”我托着腮,不耻下问。
“这个——”李瞳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告诉你也不要紧。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赵疯子,可是,赵疯子当时的姑娘看上了我们潘勇——”
“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他们俩的道德观让我立刻认定了,赵锋的那个姑娘是个“骚货”,潘勇自然而然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这么想的时候显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实也做了和那个姑娘一样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么说的。”李瞳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关潘勇什么事啊?潘勇又不喜欢她,不过赵疯子不相信。那段时间赵疯子真的疯了,到处放话说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处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二凯的,还帮二凯约到了一个在溜冰场认识的姑娘。从那以后,潘勇就来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实是个够意思的人,你知道吗?后来啊,赵疯子的那个姑娘很惨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结她的女孩儿都一个个地骑到了她头上。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南极城里,赵疯子现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条裙子脱下来——因为那是原先赵疯子给她买的。她不肯。那个女的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以后别让老娘在南极城看见你,看见你一次我灭你一次。然后身边那几个女孩儿就拥上去把她的裙子硬扒下来了。胸罩带子都扯断了……”
“哎呀——”我感叹着,心里隐隐地有些同情那个骚货凄凉的命运。
“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把自己的衣服给那个女孩儿裹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代。
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地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地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地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他什么都不会,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地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对夫妻。她和穆成开始聊起了生计和工作,穆成问她,离开了这么久,现在回来,有什么打算。她笑着说原本倒是带着一些辛苦钱回来,打算回龙城做点小生意。可是看了一圈,好像什么都不大好做。谈笑间,他们甚至聊起了少年时代的背叛,似乎把那当成了一个笑话。
她已经可以笑着给穆成讲她和那个混血儿是如何惨烈分手的。我已经听她说过好几次了,但我依然不介意再听一遍。反正她的人生里,任何狗血情节都不奇怪。
但是李瞳没有顺便问一句,潘勇现在在哪里。如果她问了,我会告诉她。但是她不问。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就是南极城刚刚开张,我们第一次看见潘勇的那天。李瞳对着我们小屋的镜子焦躁不安地一件一件地换衣裳。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红红的,眼睛雪亮得像猫。“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她清晰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我隐隐觉得,那不是在说给我听。然后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个人不管不顾地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衣服上面。头发乱了,看似不经意地,把脸转向了我。她突然笑了笑,轻轻地说:“我该怎么办?”她的表情让我心里重重地一颤,她还不到十五岁,可是她眼睛里有种魅人的凄凉,我不懂那其实就是“无助”。
儿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她选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我们一致认为那很好看,不过,好像不够特别。于是她只好在那条裙子外面套了一个式样有点夸张、花纹也少见的马甲——那个马甲来自俄罗斯,那是姨妈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苏联消失的时候,电视上整日在演克里姆林宫广场上惶惑的人群,我的姨妈和姨夫却从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钱的味道。于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那个地方,每年都给李瞳寄回来一些我们龙城没有的玩意儿:样式笨重的皮书包、永远也拿不完的套娃,以及上面画着滑稽火鸡的雨靴……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我们的窗子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击声。李瞳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了她的行头。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马甲的颜色像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身荒谬的打扮,可是那时候,我的姐姐,那已经是她倾其所有的美丽了。她打开了窗子,蹿上窗台,跨了出去。——还好,外婆家住一楼。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练的。潘勇站在夜色中,冲着我们室内的灯光狡黠地一笑。
李瞳转过脸,把手伸进敞开的窗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来不及,她没有绑辫子,她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发梢上跳动着——是一个全新的,让她本人也惧怕的自己在呼之欲出。她说:“明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明天,去把压在我书包底下那封信交给穆成。替我告诉他,对不起。”然后她忧伤地笑了笑,用力地甩甩头,“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到底怎样才算“没办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笃定地认为,就算是没办法,李瞳也是很过分的。她允许穆成亲她的嘴已经很不要脸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够消化这种不要脸的时候,她居然又一次地挑战了我的底线,抛弃了穆成——这明显是一件更不要脸的事情。委实令人发指。我不由得开始惧怕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像当初接受穆成那样接受潘勇——我怕我终究还是会把我姐姐的不要脸当成是习以为常,当然我也怕,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更不要脸的事,让我再也无法习以为常地原谅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鸡的脸庞,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那个再也没办法原谅李瞳的日子,说不定越来越近了。她让穆成原本亲切的眼神在一瞬间结了冰,她让穆成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着的嘴角那样尴尬地僵住了,然后扯了下来……她真的是太坏了。当穆成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义愤填膺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们了,我从此以后只和你说话!真的!”穆成冷冷地说:“滚远点。”把惊愕的我晾在了那里。
算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没想到穆成也这么坏,他是被李瞳变坏的没错,但是他眼下就是坏了。我宋明明以后不要再理睬这些坏人坏事,所以我还是会去和李瞳跟潘勇说话,气死穆成。我发誓。
其实我不想承认我很难过,只是我不大知道那是为什么。不过现在想想,一切都是可以笑着回忆的。我在十二岁那年遇上了我后来的老公。我通常是这么给别人讲述的。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几支舞曲之间,通常会有一首用来让人们跳慢舞的曲子。滑进舞池里的人明显少了,人们都撤到一边去喝饮料、点烟,心怀着鬼胎的男生女生可以就此靠近对方。暧昧变成了一样怡人的东西,因为欲望恰好停留在阳光普照的温度上。然后人们突然被一阵骚乱声惊动了,一个倒霉鬼横着倒在了舞池里,惹得几个女孩子尖叫着散去,像是一群水鸟。
几个人围了过来,对着地上横着的那人一顿踢踹。为首的那个,就是“二凯”。而地上的,自然是穆成。“你还想跟我们的人抢,还想抢我们的妞,你妈×的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二凯一边踹,嘴里的咒骂一边变成有节奏的。那几个跟班自然像是领了圣旨一样,踢得更用力了。穆成在地上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手臂护住了脑袋。
“老大。”潘勇从后面走过来,围观的人纷纷地让开了一条路,“差不多行了,老大。”潘勇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可是已经自有一股威慑力。二凯立刻停了下来,那几个马仔也知趣了,只剩下一个反应慢一点的,还是在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补了一脚。潘勇蹲下身子,望着地上惨烈的败将,眼睛里一片宁静。“你还起得来吗?”他只是这样问。
穆成就像一条在甲板上打挺的鱼。周围人的身影都像是在水波里,泛着涟漪地起伏着。他终于慢慢地支撑起身子,一条腿蜷曲了起来,试图用一只手臂撑在地板上,站起来。潘勇静静地伸出右手,伸在穆成鼻梁前面,二凯的声音耀武扬威地传过来:“算你杂种养的命好,我们潘勇不跟你计较。”穆成充着血的眼睛斜斜地望了一眼潘勇的脸,躲开了面前那只右手。
“等着我去搀你吗?”潘勇轻轻地笑笑,他不知何时从身后拿出一只啤酒瓶,用左手飞快地砸到了穆成的脑袋上。穆成应声又倒回了地板上,额头上流着血。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笑得最厉害的就是二凯和那几个跟班。“潘勇你牛×!”二凯一边笑一边用力地鼓掌。然后欢呼声此起彼伏,潘勇依然笑容淡淡的,俯身对准了穆成的耳朵。他说:“她愿意跟谁走,她就是谁的。你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就别怪别人修理你了。”
舞曲就在这时候重新响了起来,人们毫不犹豫地重新滑进来开始跳舞,穆成依旧躺在那里,跳舞的人们小心地避让开了他。他终于可以重新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的高跟鞋跟切到了他的小拇指。
潘勇远远地坐在舞池边的吧台上,朝着他的方向,像个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