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2 / 2)

当我再一次看到穆成,已经是两年以后了。

在那两年里,我长高了很多,换上了初中生的校服。我变成了李瞳的学妹,中学里面的人群似乎很复杂,在我想要接近那些老师的宝贝儿时,我小心翼翼地想令他们忘记我是李瞳的妹妹,竭力地想让自己看上去和那个沸沸扬扬的传闻中的“李瞳”截然不同;在我想要在另外一些人面前炫耀一下时,我会用夸张的语气谈论起我的姐姐李瞳和我的“姐夫”潘勇,顺便添油加醋地讲讲发生在南极城里,那些赖皮小子之间的故事。有人会偶尔用质疑的语气说:“明明,你吹牛。”——因为我给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二凯”如何带着他的手下,疯了一样地在一场斗争过后追到医院里去,赶尽杀绝地把“仇家”从急诊室的床上拖下来,随手拿起身边器械盘里的注射器,针头就直直插进肉里。我心虚地反驳她:“这都是我姐讲给我听的,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问她嘛。我姐在哪个班不用我告诉你吧,全校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实人没胆量直接去问我姐,我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虽说不是对什么人都管用,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吃得开的。

我站在泡沫一样的人群中,和他们一样,仰望着关于李瞳、潘勇,以及南极城的传奇。如果说他们是明星,那我就相当于一个负责给大众爆料的娱记。我自认为我和那些庸俗的泡沫不同,因为跟他们相比,我离传奇多少还是更近一点。也就是说,在众多泡沫中,我算是那个最轻浮的、离阳光最近的。我的身体上因此倒映出浅浅的、绚烂的七色彩虹。尽管转瞬即逝,也足以让其他泡沫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终其一生,我只能拥有这种程度的与众不同。

我的成绩还和往常一样,好不到哪里去,也不会太坏。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考出一个中等偏上的名次来。所以外婆对于我们班的家长会还是愿意去的。但是李瞳他们班的家长会,对外婆来说可就是个灾难了。每一次,外婆都是惨淡着一张脸出门,再更加惨淡地回来,李瞳自然是不在家的,外婆老了,也不再有往日那般咒骂的力气。她只是嘟哝着说:“给她爹娘写信算了,让他们把她一起接到苏联那个鬼地方去算了,省得给我丢人,省得害我觍着一张老脸去给人家赔笑,早晚有一天哦,早晚有一天我死在她手上……”——在外婆的脑子里,“苏联”一直都是存在的,可是这诅咒就像老旧的巷口墙角的苔藓一样阴暗和无力。李瞳一如既往地招摇和堕落,我知道,外婆开始怕她了。于是在外婆眼中,我变得日益乖巧和可爱——因为我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还拥有一个长辈的尊严。每次给李瞳开完家长会,她都会破例允许我看电视看到夜深人静。我享受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慈祥,心里再明白不过,与其说这是慈祥,不如说是投降来得恰当。

但是当我们班的家长会和李瞳他们班的家长会撞车的时候,就没有办法了,外婆总说:“你去叫你爸妈吧,我得去你姐他们班上。”“为什么?反正你去他们班也是挨老师骂……”我说,“不如就去我们班嘛。”外婆说:“你有爸妈在龙城,你姐她没有。”

可是外婆不知道,那段时间里,我不想和我爸妈说话,不想和他们提任何的要求——不管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我讨厌他们。隔着薄薄的门板,我总是能听见我爸爸恶毒地说我妈妈是“潘金莲”,我妈妈说:“对,我就是!谁让你他×连武大郎都不如……”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或者说,以为我听不懂。我才不要潘金莲和武大郎到我的学校去,和我那么多同学的父母坐在一起。那会让我觉得羞耻,觉得无地自容。

那是一个明朗的夏夜。有凉爽的、长长的风。我一个人走到外婆家楼下的宿舍院里面,刻意躲开了那些其乐融融的乘凉的人。明天就要放暑假了,明天就要开学期末的家长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觉得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家长、没有家。我坐在坏掉的喷泉池边,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一辆自行车“唰”地停在我的脚边,就像一匹骄傲的马,马上就要仰天长啸了。“明明,怎么是你?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那个声音真是熟悉,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看见他了。“穆成?”我用力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仔细地扬起脖子看他。他和以往不同了,究竟是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好。可能是长高了,可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总挂着一脸傻笑了,可能是因为手指间多了一支烟,可能是因为眼神里面有了一种大人的味道。

“明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种简洁的狠劲儿,“我现在谁都不怕,你知不知道,谁敢动你,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我挂着眼泪,突然笑了。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和当初的李瞳一模一样。我还知道,他也想到了这个。

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一闪。然后他挥了挥手,指间那个冒着烟的光点指向了不远处,那里有几个潦草地跨在自行车上的赖皮小子,自行车永远像是他们身体的一个器官那样,随时随地忠实地折射出他们所有的轻狂、不怕死,还有漫不经心。穆成说:“看,明明,他们都是我的弟兄。要是有谁敢跟你犯蹭,他们都会帮你收拾的——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穆成已经变成了一个赖皮小子,这就是他浑身上下所有改变的真相,我嗅得出所有赖皮小子身上的味道。我有些忧伤地想,不知这种改变和李瞳是不是多少有一点关系。但是我嘴里说的是:“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可是我找不到人去替我开家长会。”

“就这么简单?”穆成胸有成竹地笑了,“考砸了对不对?”

“才没有,班里五十六个人,我是第二十三名!”我受不了一个赖皮小子突然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关心起我的学习成绩。

“关我屁事。”他皱起眉头,可是粗鲁得不得法,“这么办,我叫我爷爷替你去开家长会,行吗?”

“真的可以啊?”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亮了,“你爷爷会不会觉得……”搜寻了一会儿词语,终于说,“你爷爷会不会觉得我也是个坏孩子呢?”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人去了不就帮了你的忙?还有什么可磨叽的?”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有些理解李瞳为什么选择了她目前的生活。因为在赖皮小子们的世界里,好多东西都是简单明快的,当一个人总是抱着简单明快的心去活,才有可能毫不犹豫地做坏事。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穆成,我心里还是清楚我和李瞳是不一样的。李瞳原本就是一个那样的人,而我,我想要逃到那个简单明快的幻象里去,掩耳盗铃地忘记所有不好的事情,觉得只要这样,那幻象就可以保护我。

于是我对穆成说:“那个,我姐她……她最近常常和潘勇他们去打台球。他们南城的人总是在那两个台球厅里的,一个是‘春天’,一个是……”我一边说,一边羞愧地意识到,我又一次叛变了。

“我知道。”穆成打断了我,“‘春天’对面的那个录像厅是我们的人常去的地方。我其实见过她好多次。”

“穆成?”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知道“春天”对面的那家录像厅,那是李瞳跟我提过很多次的地方,“你现在跟‘东北帮’混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得还不少呀,小丫头?”他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他的手指上带着微微的烟草的味道,那颗被抛弃的烟蒂像萤火虫那样飞进了越来越重的夜色里。我似乎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没来由地知道,他对我笑了。

南极城的传奇就是在那个夏天结束的。只不过当时,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南极城很快就要变成天边的最后一丝火烧云了。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外婆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那样,终于成功地把李瞳堵在了家里。外婆边哭边骂的声音传进小屋里来,一起传进来的,还有李瞳无休无止的沉默。

“你就出去野吧,哪天你真的野出来一个野种你就歇心了,我不求你明年能考上大学,我只求你别整天跟着那群赖皮小子犯贱不行吗?他们是男人,和你不一样。你最终是要嫁人的。就照你这样天天混,——你将来不用孝顺我,你一毕业就到苏联找你爹娘去行不行,不用再回来,我不想看见你,在老毛子的地盘上你想怎么野怎么混都行,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你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混到杏花岭去,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外婆的语言系统里永远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老名词。比如“苏联”,比如“杏花岭”——其实在今天的龙城,杏花岭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但是在外婆年轻的时候,那里就是龙城的花街柳巷。每当外婆骂人的时候,嘴里蹦出这些家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的词语时,我都替她尴尬,因为她是那么认真并且愤怒,她不知道自己可笑。

伴随着外婆的声音,窗玻璃上时时传来的敲击声也让我胆战心惊,就像在为外婆的演说打节奏。终于我忍不住了,鼓足了勇气打开窗子,灯光一鼓作气地涌到了外面空旷的夜色里。我对满脸不耐烦的潘勇说:“你走吧,我姐今天出不去了。”没等他回答,我就急匆匆地把窗子关上了。

如果李瞳不在我身边,潘勇从来不会对我笑的。这就是潘勇和穆成不同的地方。

外婆终于骂完了,李瞳狠狠地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上,死死地咬了咬嘴唇。像是发愣那样地瞟着窗口。“我跟他说,你今晚出不去了。”我有些心虚地说,“他,已经走了。”

“要你多管闲事!”她白了我一眼,终于找到了机会撒气。

“我怎么知道外婆会骂多久嘛,我还以为她得接着再骂上一个小时……”我心里突然很委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潘勇吗?不就是四处惹事的南城帮吗,不就是有个总是罩着他的宋凯吗?不就是四处招摇过市欺软怕硬吗?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我,随便对我呼来喝去的。李瞳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怕你,我咬牙切齿地想,你以为我永远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吗?我现在也不是……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因为与此同时,我眼前闪现的居然是穆成的脸。

李瞳的语气还是恨恨的,但是内容已经和我无关。“外婆——哼……”她恶毒地笑笑,但是她充满恶意的微笑真的很美,“装什么正经,说我野,说我贱,她自己强到哪里去了?一把年纪了,还不是去和穆成的爷爷鬼混,整条街上连卖菜的都知道他们俩的事情,也不嫌害臊……”

“姐姐!”我大惊失色地打断她,她又让我害怕了,让我在一瞬间忘记了刚刚积起来的怨气,“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说现在。”她毋庸置疑地挥挥手,“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呼机响了,那是她身上令很多女孩子羡慕的又一个行头,尽管在今天,这玩意儿已经变成了历史的遗物。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说:“完了。”

我只当她是大惊小怪,因为潘勇隔三岔五地总能碰上些来寻事打架的人,从没见过谁真的完了,往往,这样淋漓酣畅的战斗过后,换来的都是头顶贴着纱布,或者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狂欢之夜,庆祝胜利,或者庆祝失败。大排档热气腾腾的,巨大的锅子像是活着那样用力地吐出袅袅白汽,似乎人一高兴也可以跳进去随意地、毫不痛苦地被烹调。叫嚷,疯笑,划拳,路灯惨惨地照至凌晨,隔着醉眼看过去,也会越来越暖和。

可是李瞳轻轻地摇摇头,惊慌地看着我,突然又笑了起来,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她在一切事情都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做梦一般、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微笑。她熟练地打开了窗子,转过脸轻描淡写地说:“是穆成那个杂种养的,他带了东北帮的人,联合了北城赵疯子的人,把潘勇他们堵在南极城了,×的,我就觉得他当时不应该就那么算了的,可是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等着我。”

我听见“穆成”两个字的同时,也听见了自己轻轻地说:“带上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想得到他。这个因为想复仇所以才成为赖皮小子的穆成。那个属于我的赖皮小子,就是他,不是别人。

就像小的时候,我们知道怎么从后面的一条通道逃脱红旗剧场的电影票一样;如今,我们也知道该怎样通过曾经的、亲切的通道躲开南极城正门口的保安。不管这个建筑物被人们起了怎样的名字,只要你笨拙地从后面翻过墙,再踩着几个沉默的铁皮垃圾桶,就能抵达那个类似古墓的通道。它忠诚得就像是某种历史遗迹。我们俩已经分不清发出急促呼吸的,究竟是我们,还是我们脚下掠过的那道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老楼梯。幸运的是,后门没有锁,李瞳用身体用力地撞了一下,它就开了。我们熟练地钻进来,藏在两个巨大的音箱后面,巨大的音乐声像刀子一样直直地戳了进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除了可以塞进人的耳朵里,也可以塞进牙缝、塞进喉咙、塞进眼球、塞进胸腔——我的整个身体成了一个跟着这声巨响震动着的音符。可是我和李瞳还必须待在那儿忍受着,至少要等到一支舞曲完毕,DJ或许要换班的时候,抓个空当,才能顺利地溜下来隐匿于人群中。那支曲子是杰克逊的Dangerous,从那晚起,这支曲子就永远地沉睡在我的身体里,经常光临我或甜美或恐怖的梦境。就算今天,杰克逊的逝去也未能改变它的活力。

看上去一切正常,我是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来南极城。我看不出这里有李瞳说的那么危险,相反地,根本就不是我脑子里想象的那种凶暴的场面。不过李瞳的表情却是非常紧张,可能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吧。比如说,舞池的中央,只有一个人。这也许不是那么正常的事情。那个女孩儿自己一个人跳舞,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这样自由,像是踩着地板在飞翔。她一脸的肃杀之气,似乎对四周完全没有概念。

音乐声就在这时候停了下来,猝然降临的寂静关掉了我整个人的开关。我的耳朵里落满了雪,空气的声音像雪花一样单调沉寂地代替了音乐堆积了进来。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甚至在担心那个跳舞的女孩子失去了音乐该怎么办。但我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因为她还是静静地完成了她那个断掉的节拍上应该做的动作,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个疯娘们儿。”李瞳惊叹着,“她就是赵疯子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可是她的眼睛却是紧紧地落在远处,舞池的边缘处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我看见了潘勇,也看见了穆成。

“×。”DJ一边抱怨着,一边朝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我还来不及紧张,他就已经从我们眼前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李瞳就在这个时候轻盈地从台子上跳了下去,奔向了那群严阵以待的棋子,但是我不敢。我只能躲在音箱的后面,看着那个跳舞的女孩子慢慢地走上来,走到我身边。

她略带嘲讽地对我一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远处那群人:“那里面,哪个是你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的戏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轻轻地说:“穆成。”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穆成都快被李瞳那个骚货给弄疯了,谁都知道,他混东北人那边就是为了今天——这里面能有你什么事?”

“你才是骚货呢。”不管怎么说我不许一个外人来攻击我姐姐。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在我开始害怕的时候我们身后那扇门被“嘭”地撞开了,二十几个人沉默地鱼贯而入,可以想到的,不可能只有李瞳知道这条美好的通道。那个女孩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于是我就知道了,领头的那个,一定是赵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抓紧了她的手。“咱们走吧……”她的语气里居然有点依赖我。可是赵锋带的那二十几个人已经堵死了我们的来路,我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即便我责无旁贷地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我听见了穆成的声音,他的龙城话要比潘勇的标准很多,我就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那个总是在红旗剧场咒骂坏孩子的爷爷。“我们从来没惹过你们南城的人吧?今天把潘勇留下,你们走,以后大家都还是朋友。”

“×你妈。”这个声音不知道是谁的,“我们的人你说留下就留下?都尿到我们南城头上来了,妈×的你还是不是龙城人?带着外地人来打自己人,还要不要×脸啦?”

“你他妈耳朵里塞了驴毛吗?”穆成并没有抬高音量,“这是我和潘勇的事,和你们南城没关系,再说了,潘勇本身也不是南城的人。”

“少他妈废话了,我们老大一会儿就来,你是想现在死还是等我们老大来了再死?”

“二凯现在在我们北城的派出所呢。”一阵些微的骚动之中,赵锋冷笑着冲南城的阵营喊。他的声音有很好的共鸣,除了喊话,可能也适合唱歌吧。北城的人像支送葬的队伍那样,缓缓地从我们眼前掠过去,再一个挨一个地跳下台子。南极城已经被他们填满了。

“真的,你,我认识你,你不是南城的小刺头?你们的二凯今天下午跟人在我们北城干仗的事情你知道对不对?他们现在都在北城派出所写保证书——当然了,是我们的人报的警。你们老大今天来不了了——随你们的便吧,要么把潘勇留下,要么大家都别走——谁说潘勇算是你们南城的人?我们北城可一直没忘了他呢。”

不用多么聪明的人,也看得出潘勇今天算是完蛋了。其实这下我算是放了心。就像看球赛一样,我支持的球队基本算是赢了,我松了一口气,遥远地看着穆成扭曲了的侧脸,居然完全忘记了姐姐。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你赢了潘勇。你一定要压倒他,谁叫他——谁叫他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我都看得出,潘勇那些南城的同伴在犹豫了,潘勇已经没有机会了。除非奇迹发生。

除非奇迹发生。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儿——那个背叛赵疯子的前女友,那个可以静默着跳舞的骚货,是什么时候悄悄溜到了另一边。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她的周身升腾出来一股浓浓的白烟,在我惊异地怀疑她是否会施法力的时候,她尖厉的喊声响彻了整个南极城:“着火啦——着火啦——”

我听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李瞳默契地尖叫:“潘勇,快跑。”舞池边缘离出口最近的人群已经开始像麦浪那样起伏,他们一起往门边汹涌着,奇怪的地方就在这儿,门还是原来的门,但不知为何变得像堵墙一样,人群都在那里挣扎着,做着平日里奔跑的动作,可是谁也没能真的出去。另外一拨人和我一样,想到了那条秘密的通道,可是那个女孩儿穿越了人流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肯定地说:“赵疯子他们上来之前,一定用那几个垃圾桶把出口堵死了,他一向都这样。你跟我来,我们到后面去,他们一定还是有人能把门弄开的……”

可是我的视线把李瞳弄丢了。我只能听见赵疯子气急败坏地大嚷道:“都他妈傻×吗?那是干冰!”我身边的女孩儿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诡笑,我才明白她并不是会法术,她只不过是踩了一脚干冰机的开关。但是没有用了,人们已经齐心合力地把自己变成了洪水,妄图冲垮那扇越来越窄的门。

我却已经忘记了恐惧。我的大脑没法把“危险”二字翻译成身体的颤动。我还以为,我并不在那里。

潘勇却在这个时候跳到了吧台上面,他跳上去的时候看似轻而易举地把好几个站在上面的人推了下去。周围越来越乱了,嘈杂声中潘勇一路踢倒了一排或空或满的酒瓶。“穆成!”不知为何他暴烈地大喊的时候脸上居然绽放出一种少见的微笑,“穆成,着火就着火,老子今天烧死在这儿不走了,你敢不敢单挑?”

“潘勇你疯了——”我看见我的姐姐奋力地从人群里逆流而上,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穆成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蹿到了吧台上,狠狠地抛掉了烟蒂:“你以为老子怕你?”

他的鞋子撞倒了一个盛着半截蜡烛的玻璃杯,那一点点火光浸在了肆意横流的酒精里,有了灵魂,就在一瞬间长大了。像藤蔓那样,缠绕上了李瞳的裙角。不知道什么人的尖叫声炸开了:“着火啦——”有一些人像麦浪那样前赴后继地朝着我拥了过来,我看见最前面的那排像是被后面的人踩断了腰,突然就变矮了,似乎要变成低矮的灌木,把醉生梦死的地板当成土壤,扎了根。

巨大的惊慌扼住了我的喉咙。那就是我对于那晚最后的记忆。当然,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汽笛的鸣叫,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这人群变成了浪,有艘巨大的轮船要从他们的头顶上开过来了,我居然没有立刻想到那是警车的声音。

那是我们记忆里面,南极城最后的夜晚。

干冰的烟雾制造出来的踩踏事故让将近三十个人受了伤,有一个人从二楼跳下去,脑袋却正正撞上了赵疯子他们挪在那里的垃圾桶,当场死亡。后来引起的一场小火灾也烧伤了几个人,其中包括我的姐姐李瞳。

南极城被封了一段时间,重新开张的时候再也没有未成年人入场——也不是完全没有吧,只不过,它不再是一个酝酿坏孩子的传奇的舞台。因为曾经神采飞扬的角儿都已经散了场。二凯因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没有和这场事故扯上半点关系,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派出所写完保证书回来的时候,发现南城的人已经不再听从他。借着这场乱,他们换了老大。而新的老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从南城帮里把潘勇择了出去。赵疯子也同样如此,北城的人被警察带去问话的时候,众口一词地说所有的起因都是潘勇,最后的火也是潘勇放的。

李瞳沉默地躺在医院里,出事以来她没怎么说过话,即便我给她带来潘勇被送去少管所的消息。她出院以后就从学校退了学,真的像外婆说的那样,去俄罗斯投奔了她父母。她好像做过很多工作,帮她父母接待旅行团,弄点Made in China的衣服回去卖,到乌克兰去开中餐馆,已经是后来的事情。

我念大一的那个暑假,外婆去世了。临终的时候她已说不出来话,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指,我知道这已经是她全身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我还知道她在惦着李瞳,李瞳那时候正在从莫斯科飞往北京的班机上,可是对外婆来说,多坚持一秒钟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她深深地、混浊地望着我,我想我们一定是不约而同地追忆着那些齐心协力地敌视李瞳的夜晚,因为她让我们害怕。李瞳乘坐的飞机在蒙古上空的时候,外婆闭上了眼睛,我想,说不定她们能在天上远远地对看一眼。

外婆的“头七”过完以后,我在外婆家老房子的楼下看见了穆成。他早就离开了东北帮,后来考到了一个邻近省份的大学。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问我:“明明,愿不愿意去看电影?”我说:“好。”走到电影院门口,他又问我:“要不要买包爆米花?”我说:“好。”他抱着满满一捧爆米花回来的时候,最上面的那几颗轻飘飘地弹跳在空气里,我轻轻地伸手企图接住它们,结果穆成抓住了我的手。

在离我们两百米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鞭炮声,一家全新的火锅店开业了——是的,它就是原先的南极城。

我问过穆成,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他说,他已经记不清了。这对女人而言,可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答案,但我还是接受了,的确是我先想要他的,我的愿望被神听见了。穆成再也没提过那段成为赖皮小子的岁月,他的整个大学时代,跟他走动频繁的朋友基本都是他的大学同学。虽然我觉得这没有必要,但是他如此强烈地用一种粉饰太平的方法遗忘着过去,那我也只好配合他。他是我的男人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男人现在是工程师,整日打交道的是一堆我看不懂的图纸。如果外婆看得到,一定会很开心。她向来知道我是不会出太大错的。

婚礼那天,天气晴朗。我们订的那间酒店正好位于南极城的对面。其实它现在已经不叫南极城了,它叫“重庆火锅城”,不过我和李瞳都拒绝这么称呼它。帮我换上最后一套送宾客的旗袍的时候,李瞳微笑着说:“明明,我今天,真的高兴。”

然后她拎起来那件被抛在沙发上的婚纱,它像瀑布一样亮闪闪地流动于满室的阳光中。“你穿上试试。”我对她笑道,“说不定好看的。”“好!”她爽快地褪去了身上那套伴娘的裙子,也不避讳屋子里其他几个女孩子。那件婚纱上了她的身,我才知道,她那时为什么毫不犹豫地说:“好看的。”她对着镜子默不作声地转了一个圈,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她一直知道。只不过,这件婚纱露出来她三分之一的后背,那上面盘踞着触目惊心的疤痕。可是她停在我面前,心满意足地说:“照镜子的时候,我只需要看着正面,一切就OK了。”

跟着她突然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我到走廊里去,看看那面更大的镜子。”“喂,神经啦……”我笑着骂道,“给人家客人们看见了多难堪!”“不会的,就两秒钟。”“不要,姐你给我回来……”真可惜穿了旗袍不大适合运动,我们就这样嬉笑着、打闹着,撞开了门。在这间酒店拿出来给新娘化妆用的房间对面,是一间没人会在意的会计室。我们的门开了的时候,对面的门也开了,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也许是刚刚领完薪水准备换班。

李瞳安静了下来,对面那个保安也是。

“潘勇?”李瞳轻轻地、难以置信地说。

“你好,李瞳。”潘勇尴尬地点点头,他脸上早已没了昔日的英气和狡黠,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三十岁的男人。他静静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李瞳一眼,突然笑了:“挺好的。很好看。我要下班了。再见。”

当他的背影消失于走廊的尽头时,李瞳才如梦初醒地拎起裙摆,冲了过去:“潘勇你等一下——”

“姐你疯了?”我在一旁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你知道他在这儿,你早就知道?”她火热地看着我。

“我也是不久以前才在这里看见他——我想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少啰唆!”她暴躁地甩开我的手,那一瞬间又变回了少女时候的浑球,“你以为我想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跟他说,这套衣服是你的,今天结婚的人,不是我。我就是想告诉他这个。”

她穿着那么重的裙子,以及七厘米的高跟鞋,居然也可以狂奔,真是厉害。

我站在落地窗窗口,看着李瞳拎着那身繁复的纱裙,毫不在意地裸露着脊背上醒目的伤疤,急切地出现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旁若无人。她向来都是个旁若无人的主儿。可是来往的行人里,已经没有了潘勇的踪迹。没有人知道北城帮和南城帮是什么东西了,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与北城为敌、在南城混得风生水起的男孩儿是多么了不起。除了你我,不会有人记得。就连赵疯子、潘勇、二凯他们这班人马,都未必记得。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爱他?

他是个小流氓,他是个赖皮小子,他注定了只能在那个年纪尽兴恣意地活,他已经烧尽了自己,他已经苍老,他注定了一无所有,他注定了一事无成。但是,你依然想告诉他,你并没有成为什么人的新娘。所以你依然爱他,姐,你真是个骚货。我想你知道的,我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骚货,我做梦都想。

可是我只是躲进了百年好合的谎言里,进入了轮回。穆成不是天生的赖皮小子,我也不是天生的骚货,所以我们遇到了彼此,我们发现了对方的秘密。于是我们踏实下来,发喜帖,放鞭炮,生儿育女。可是你和我不同,你和潘勇这样的人,在进入轮回之前,必须先要陨落,在坠落的过程中,擦出来最后那丝火花,把自己烧完。我凝视着你们,只有我知道,隐居于芸芸众生之中,最终成为他的一分子是多么艰难。对你们来说,都是艰难的,你、潘勇,还有南极城。南极城里飘出麻辣香锅的味道,宾客盈门,车水马龙。

我们的,永远的,南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