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连续数日在国朝各地缉捕晋商,有些耳聪目明的小晋商,干脆一脑袋扎进了深山老林中。
偌大的商帮,注定会有漏网之鱼。
“既然如此,向国朝各地公布晋商、大同官场罪行吧。”
朱厚照点点头道。
犯下这么大的错,杀了这么多的人,该对天下人一个交代。
“陛下,公布晋商罪行无妨,大同官场?”
牟指挥使迟疑道。
世人多蒙昧。
多以官员所为,是皇帝的纵容和唆使。
大同一镇官员,两百八十余人,无一无辜。
一旦大同名传天下,必定会对陛下圣名造成影响。
如若此时,再有人从中推波助澜,事情,很有可能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如今的国朝内,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
陛下现行清丈田亩国策,伤及了国朝各地藩王、勋贵的切身利益。
陛下待行三级主政官制,又伤及了国朝那些耕读传家的士族。
再加上,陛下褫夺了衍圣公爵位,将整个衍圣公府的人,任凭黄河北岸百姓撕个粉碎,挫骨扬灰。
可以说,天下士人为之不满。
国朝文、武,陛下通通得罪了个遍,这群没事都要搞事的家伙,要不趁机兴风作浪就怪了。
“朝廷失信,百信失据,这是朕的误,朕会向天下人罪己!”
朱厚照合上龙目,平静道。
文人、武士欲要搞事。
不外乎想要逼迫他这个皇帝认下大同的错。
但是。
大同镇总兵徐圩,是先皇一手提拔的。
争论到最后,这个错,终究逃不开先皇,终究逃不开他这个后继之君。
与其让朝廷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让有心人找到可乘之机。
不如先下罪己诏,把大同之误给认了。
再有人搞事,就像了退潮后的海水那般,谁在裸泳,谁在故意针对他这个皇帝,就一目了然了。
雷霆。
蓄势待发!
“陛下…”
牟斌动容道。
罪己诏。
是皇帝在朝廷出现君臣错位、国朝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危急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发出的一种口谕或者文书。
一边是荣华富贵,一边是天罗地网。
忠臣义士待如何?自古君王不认错!
这不是说,皇帝从不认错。
古往今来。
有诸多皇帝曾下诏罪己。
明君如汉武帝、唐太宗,也有罪己诏流传至今。
只是。
皇帝,口含天宪,乾纲独断。
罪己之诏,易伤龙威。
再说。
大同官场,并非陛下的错。
就是退一万步说,一切的错都推到陛下身上,难道颁诏罪己,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如果真能解决问题,历朝历代的皇帝就不必辛苦理政,天天写诏罪己就可以了。
此物,于国朝无益,于陛下无利,降之有何用?
单单去堵国朝文、武的嘴,似乎,显得陛下太过忍让了。
“锦衣卫实心办事即可。”
朱厚照瞥了眼御案的奏疏,摇摇头道。
那是英国公交还世券的奏疏。
摆在案头有几日了。
不过。
近日朝廷中,妖风大,没有机会亮出来。
而英国公张懋三子张铭,也是个聪明人,收到英国公家书后,见这几日不宜入宫交券,就耐心在府中等待契机。
此刻。
怕的不是有人搞事,而是所有人都不搞事。
“臣遵旨!”
牟指挥使惊疑领旨。
不久后。
圣旨降下。
晋商诸罪,公之于天下。
举国哗然。
死去的晋商,被万民唾骂。
而无数因晋商妻离子散的西山人,愤怒之下,刨了晋商七位财东和诸位大掌柜的祖坟,身在外地的西山人,更是羞惭自称西山人。
国朝之中,有心人纷纷抬头,准备大展拳脚时,一道罪己诏降下。
顿时让有心人们为之一愣,紧接着,就是狂喜。
没有罪己诏前,皇帝还能为自己狡辩,不知大同详情,现在都罪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
定国公府。
国朝众勋再度聚首。
“听说晋商诛九族者过千,连坐着逾十万,这西山的泥坑,你们没有陷进去吧?”
保国公朱晖站了起来,一脸的后怕,望向勋爵们,道。
“开中制”后。
皇室、太监、勋戚、朝中大员们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奏讨盐引,转卖给盐商,从中牟利。
在朝廷中,此举称之为“占窝”。
其实。
不止是盐引。
茶引、铁引、香料引,都是存在的。
晋商能大肆往草原运输这些违禁之物,以上这些人,功不可没。
真要牵连下来,在座的爵爷,一个别想跑。
“天塌下来,有皇室顶着,怕什么?”
豁牙的成国公朱辅,比上次见面时,消瘦了,也黝黑了,说话也不敢张开大嘴,瓮声瓮气道。
盐引“窝”里,数皇室人最多,皇室占大头,陛下真要动刀,要先杀亲族才行。
众勋听得连连点头。
论起贪婪。
皇室当属第一。
要是放过皇室,只杀其他人,是不能服众的。
“陛下,承认大同之事,是皇帝的误,显然是想将此事揭过,想必是不会再做追究了。”
定国公满脸阴翳道:“即便真做追究,吾等都是遵照我大明朝律法行事,盐引的确卖给晋商不少,但却不知道晋商买下盐引后,是去卖给鞑靼人了,晋商赚取鞑靼的银子,也没分给我们,定国公,不必担心。”
“理是这个理,可谁知道会不会杀红了眼,把与之有牵扯的人都杀掉。”
保国公长叹一声道。
陛下不似先皇仁德,行事暴虐成性,做出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别的。”
定国公沉声道。
与几乎不可能的晋商牵连不同,从应天府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才可能真正动摇国朝勋戚根基。
“什么别的?”
“有人说,英国公要主动上交世券,并劝说魏国公、黔国公一并上交。”
“什么?”
全体爵爷闻声倏然站起,震惊不已。
世券。
是国朝赐予功臣,使其世代享有特权的凭证。
形制如瓦,其大小依官爵高低分为九等,外刻其功,中镌其过。
每副各分左右,左存功臣,右藏内府。
若子孙犯罪,取券勘合,折其功过予以赦减。
这不但是保证子孙后辈富贵荣华的东西,更是保全性命的法宝。
这怎么能啊?
“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啊。”
成国公厉声道。
英国公府。
是国朝公认的国朝第一国公府。
就连太祖始封的魏国公府,都难以媲美。
如果以不忍见国朝勋戚祸国为由,主动上交世券,交还公府荣辱,陛下和朝臣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敦促其他功爵府效仿。
就像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收回众位功臣的免死铁券那般。
英国公府为了讨好陛下,简直是不要脸了,连“自掘坟墓”和“掘人祖坟”的事,都干的出来。
并且。
还试图联结魏国公府、黔国公府。
就不怕陛下来个过河拆桥,让英国公府死无葬身之地?
“果真吗?”
“真!”
定国公颔首,继续道:“从南京来的信。”
听到这话。
勋戚们心底一沉。
魏国公府、定国公府,是同祖不同宗的两大国公府。
魏国公府在下重大决定时,提前知会定国公府,是正常的。
“这么说,魏国公同意了英国公的想法?”
成国公问出关键问题,道。
倘若就英国公府上交世券,勋戚们还能勉强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但要是作为国朝第二大国公府的魏国公府,紧随其后应和英国公,那勋戚们,可一点活路没有了。
“是的,魏国公对英国公的提议很是赞赏,并与嫡长子俆奎壁,嫡长孙徐鹏举进行了商讨。”
定国公的话,让众勋的心越来越沉,在要沉入谷底时,话锋一转道:“但得到了俆奎壁和徐鹏举父子的坚决反对,魏国公没能立刻下定决心。”
这句话。
嚷众勋的心略微上浮了些。
要知道。
魏国公是最疼爱长子、长孙的,尤其是长孙,寄予了厚望。
看起名字就知道了。
鹏举。
这是南宋“中兴四将”之首岳飞的字。
传说是徐奎璧梦见岳飞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
还有传说徐鹏举,在于白门郊外外,修整菜园时,见一小土坡隆起,马上命夷为平地,左右说看起来像是个坟头,建议不要动,他不听,等掘开一看,是一个大墓。
左右人又谏言快停止别挖了,他又大怒,扒开一看,是宋朝宰相秦桧的墓,徐鹏举看完之后大喜,剖其棺,弃骸水中,南直隶的人,都说岳武穆报了仇了。
总之,徐鹏举身上的神秘很多,魏国公对这位长孙,可谓是宠溺无边。
有时能称得上言听计从。
子孙的坚决反对,相信能让魏国公不会轻易下决断。
“诸位爵爷,咱们该做些什么了。”
定国公脸色严峻道。
再束手旁观下去,整个国朝勋戚,就要被英国公府给卖了。
“定国公,你说什么,我们做什么!”
成国公率先附和道。
既然陛下和英国公不仁,就别怪他们不义了。
“大同之事,一镇官员,八千晋商,十万晋人为之而死,无数西山人为之家破人亡,这不是陛下的误,是陛下的错!
而陛下犯下如此弥天大错,皆赖陛下登基之后,不遵太祖、太宗皇帝礼法,与万民更始,才扰的国朝大乱。
陛下必须前往太庙,告祭列祖列宗,恢复种种祖制,并向太祖、太宗皇帝立誓,绝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