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下,是一座铺着明黄色蒲团坐垫的八卦形坐台。
坐台上,正坐着一位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道髻,黑须飘飘而立之年的人。
要不是在这里,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国朝第一亲王。
良久。
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声音,是兴王的吟诗声。
“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
兴王大袖飘飘地现身了。
李方静静地跪了下来,等到兴王走到王座坐下,叩首道:“王爷千岁!”
“李方,有什么事?”
“回王爷,京师传来圣旨,诏令诸王即刻入京!”
“入京?”
兴王心中一凛,垂下了眼帘,道:“可说缘由?”
“一叙叔侄至亲。”
“皇室,哪有什么叔侄至亲。”
兴王轻叹了口气,道:“是之前的事,触怒了那年少的帝君罢了。”
以臣训君。
可谓大不敬。
民间的少年,尚会轻狂,又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想来,是气急了。
才诏诸王到京师问罪。
“王爷,卑职的想法,和您一样,皇帝来者不善,不去为妙。”
李方鼓起勇气道。
明知是场鸿门宴,也猜到紫禁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时候,找个理由不去,是最合适的。
“不去?”
兴王睁开眼睛,目光望向了大管家,摇摇头道:“哪能不去啊?”
自太祖皇帝起。
国朝亲王身上,就有了许多束缚,太宗皇帝后,束缚就更多了。
其一,就是“亲王不得擅离封地,更不得无诏入京,否则视为刺王杀驾。”
反之亦然。
有诏就要入京。
不管什么情况,接到诏书就要前往京城,否则,视为意图谋反。
别说无恙在身,就是重病不起,抬着,也要抬到京城去。
“李方!”
“卑职在。”
李方连忙答道,听到兴王声调转冷道:“天使是在府外等候吧?”
“王爷英明!”
李方露出应有的惊讶,低声答道。
天使。
一般是太监。
但似这般紧急之事,也能用锦衣卫替代。
此刻的王府外,有位锦衣卫千户在静候。
成化帝册封九王。
八百里加急时,有九位锦衣卫千户跟随。
其中一位,就来到了兴王府。
“家难当,国更难当,倒是辛苦我那皇帝侄儿事事考虑周全了。”
兴王感叹一声,从王座走下,走到了殿门边,竟然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李方慌忙狂奔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雪风吹入,兴王的宽袍大袖迎风舒展。
“王爷,王体要紧,当心着凉!”
李方从太监手中接过披风和白狐皮袖筒,给兴王披系上披风,套上狐皮袖筒。
又从另一个太监手中,拿过了油纸伞,兴王手一扬,阻止了李方,道:“本王哪像你们,那么娇嫩?”
隔着雪幕,兴王看到了锦衣卫千户,兴王眼神复杂万分。
一别十一载,是该回去看看京城了。
不知道紫禁城里,那七十多座宫殿,九千余间房屋,是否有了变化。
也真是有些想了。
可惜。
是以王爷之身而回。
先皇驾崩,当今陛下又如此年幼,听说早几个月还落过水。
如果那时陛下驾崩,无子继位,按照太祖皇帝“兄终弟及”的《皇明祖训》,就该是他承继大统。
假如如此,此时来的,该是迎他前去京城登基的使团了。
这世间,终究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假如。
不过。
他也期待,当陛下看到他们这些正值年富力强之年的皇叔时,会有什么反应。
“备架,入京!”
……
内阁,阁房。
朱砂红似血。
在内阁群辅谢迁案牍的紫金钵盂里轻轻荡漾着。
一支“枢笔”伸进盂里,蘸了蘸朱砂,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
望着面前掺和着捣碎树叶的青纸,和纸上遍布国朝的道观名,下笔有神。
青的纸,红的字。
“好了。”
谢迁落了款,搁下笔,扶着案沿站了起来,轻捶了捶后腰。
真是老了,坐的时间一久,就腰酸背疼的。
“辛苦阁老了。”
兵部尚书梁储取过青纸来,看着铁画银钩的文字,夸赞道:“阁老的字,真乃大家!”
“少来。”
谢迁望着站在侧后案梁储的身影,没好气道:“朝廷谁不知道你梁储梁叔厚你的台阁体写的最好,你这人,不厚道啊!”
“阁老。”
梁储闻声一笑,就想解释,却被谢阁老摆摆手,打断道:“首场道佛大会,论题是什么?”
“回阁老,道生万物。”
“叔厚你啊,就该千刀万剐!”
谢迁嘴角抽搐,无语道:“我在毁去道观的签中,看到了三丰自然派,和自然大真人李然的名字,就知道可能会是杀人诛心之局,果真如此。”
国朝道佛辩论大会。
已在日前的前门大街举办第一场。
京畿之地无数百姓和两教信徒前去围观。
道门,败了。
遵循代价。
国朝内,千座道观,从中抽出一百座要毁去。
三十余万道士,要强制还俗三万余人。
“自然大真人李然的头,是谁剃的?”
谢迁继续道。
李然。
与道门祖师老子同音。
据说是老子之后,但是不是嫡系就不知道了。
可是。
自然道法精深,是国朝公认的前几位道门大真人。
没想到。
在“道法自然”的论题上,输了。
根据规则。
少不了当场剃发为僧的后果。
“我亲自动的手。”
梁储两手一摊,道。
国朝大真人。
是有国朝赐印,且享二品官秩的。
在那论道会场上,除了他以外,谁能在大真人头上拿着剪刀乱剪?
“咚~”
“咚咚~”
阁房门敲响。
谢阁老、梁尚书循声望去。
是李梦阳。
“阁老,尚书,三丰自然派李然大真人,羽化登仙了。”
“……”
闻之默然。
显然。
李然大真人是承受不住输在一辈子修行的事上,更承受不住要转投佛门,和国朝一成道观被毁一成观众还俗的打击。
直接选择了羽化登仙。
“叔厚,那是怎么辩的?”
谢迁心里涌起了好奇,询问道。
内阁政务繁忙。
他只是了解了道佛大会首场结果,却对现场的事一无所知。
“回阁老,论道伊始,天成寺大法师慧悟率先发难,道:“此道是有知还是无知?”
李然大真人对答道:“道为天地之法,怎能是无知?”
慧悟大法师抓住契机,质问李然大真人:“既然道是有知的,那么祂就应该只生善人,为什么还要生出恶人呢……既然道不辩善恶,应该是无知的,既然是无知的,祂又怎么能生出万物,怎么能成为天地万物效法的榜样?”
一代道门大家,李然大真人,被释教逼得哑口无言。
随而道门认负。”
累累千余言。
梁尚书无误复述。
博闻强记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
谢阁老没有在意这个,而是在斟酌慧悟大法师的真言,见梁尚书慷慨激昂说完,问道:“叔厚,慧悟大法师,真如你说的那样,在论道大会上如此神勇吗?”
正常论道。
该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才对。
彼此用本家经意试探五六个回合,伺机找到彼此的话中漏洞,然后,予以驳斥。
哪有上来就挖个大坑,让对方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噗通”跳进去的?
而且。
这大坑深不见底。
李然大真人跳进去后,就彻底上不来了。
从头到尾,算上认负,也不过说了三五句话,其他的时候,全听慧悟大法师在说。
当着无数百姓、信徒的面,被佛门大法师如此侮辱,李然大真人当时没有立刻羽化,直到完成规则后才登仙而去,可见心性之高。
但是。
这透露着诡异。
佛门是强。
在过去几百年里,十四次道佛大会,佛门赢了七场,输了四场,打平三场。
从这上面看,比道门是强了不少。
这场关乎着道统的论道,道门绝对也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但输的一败涂地。
从头到尾,毫无招架之力。
“难道阁老怀疑我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偏袒佛门?”
梁储反问道。
这么多人看着呢,朝廷要是故意偏袒佛门,还不被道门信徒给骂的体无完肤。
出内阁到坊间打听打听,哪个不在骂李然大真人徒有虚名?
“不是,我的意思是,佛门,在论道前,真的对论题一无所知吗?”
谢迁死死地盯着梁尚书,见其似是自然地避开对视,心中忽然知道了什么,瞳孔微缩。
“当然了。”
梁储笑道。
论题。
不可能从他手里流露出去。
至于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叔厚,听说你信佛了?”
谢迁眼睛微眯,呵呵笑道。
化外之地。
是藏污纳垢之地。
对国朝而言,道门、佛门,不事生产,不纳赋税,是一丘之貉。
可要真比较一二,道门,还是比佛门稍好些。
如若国朝选择一教大兴,道门大兴,或许更好些。
梁尚书作为道佛大会主持者,公然袒护佛门的话,内阁,就要出手了。
“阁老,我不信佛。”
梁储闻弦知雅意,淡笑道:“十七场道佛大会,现在,才进行了一场,阁老,继续看下去就是了。”
道、佛辩论大会,最终结果,双方都会是八胜八负一平,谁先赢个一场,两场,又有何妨呢?
只是。
这件事,不能除那日乾清宫以外的人知道。
包括内阁“独相”的谢阁老在内。
“嗯。”
谢迁点点头。
梁尚书持青纸离去,传命令于诸府、郡、县去捣毁纸上的百座道观。
而青纸上。
在京的道观有十余座,就先毁去吧。
有着工部新式爆炸火器的辅助,毁观之事,进行的极快,一声巨响,一观轰然倒塌。
“部堂大人,道门向陛下献上良田五千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