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圆了。
白白地照着皇宫。
武英殿里。
定国公徐光祚发髻散乱,扶着条案,跪倒在地。
独自承认了以臣参君的事。
众勋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六十大箩筐的参奏,这不是参君,而是欺君,甚是伐君。”
朱厚照那如渊的龙眸,浮现出杀气,凛然道:“定国公,汝联袂众勋在奉天殿逼宫,联袂众勋欺伐君上,是觉得朕软弱可欺?
太着急了,尔等,真是太着急了。”
俯瞰着诸位勋贵,龙威,席卷而出。
“臣不敢!”
成国公朱辅,保国公朱晖跪倒在地,口呼不敢。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要是认下,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臣等不敢!”
众勋跟着两位国公跪倒,山呼不敢。
此刻。
心中满是悔恨。
不该跟着三大国公,将朝廷的水搅混,以求浑水摸鱼。
“陛下,臣罪该万死!”
徐光祚五体投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内心的悔恨,不比任何人少。
一切之始。
是国朝清丈田亩,内阁次辅大臣刘健,将天子剑架到他的脖子上。
或许。
从那时起,受到了惊吓,久久没能清醒,才会想着一直与陛下唱对台戏。
如果,陛下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定国公既然已经知罪,那么,还在等什么呢?”
朱厚照接受众勋的跪拜,杀意并没有削减,冷声道:“刀,不就在定国公的手里吗?”
是啊。
割熊掌的金刀,还在徐光祚手中攥着。
众勋闻声而动,目光望向那把金刀,眼中晦暗不明。
国公首位,到御座,不过五步之距。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又何况是一朝国公。
宫廷禁军,皆在殿门外守着,皇帝身旁,仅有毕云和四个小太监。
欺君!
伐君!
弑君!
“臣,谢陛下赐死!”
徐光祚慢慢直起身,攥着金刀的手,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刀入心口。
死尸倒地。
众勋萎靡不振。
“看来,诸位爵爷是不喜这熊掌之肉,毕云,换道菜吧。”
朱厚照对死人连多看一眼都欠奉,冷声道。
宴会继续。
御膳房撤去了熊掌,另上了道“宝塔”形状的菜肴。
汁明芡亮,比之熊掌,要有食欲太多了。
只是。
死人就在跟前,没有搬走。
众人的胃口,都不怎么好。
“来吧,诸位爵爷不必拘礼,都请用膳吧。”
朱厚照见众勋都不动筷,两眼目光内敛,继续道:“还是说,爵爷们还想吃熊掌?”
闻言。
众勋身体一振,连忙拜谢圣恩,山呼道:“谢陛下赐宴!”
定国公没了。
成国公,保国公,自动接过了勋戚表率的重担。
几乎是同时,拿起筷子,颤抖的手,夹起了一筷。
然后。
众勋不分先后,也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筷,放入口中。
一股温暖、辛辣,还略带点胡椒味的味道,被所有人感知到,不由得一怔。
吃到姜了吗?
可是。
这道菜是一体的,每一片,每一块都长的一样啊。
总不能全是用姜做的菜吧?
“成国公,保国公,好吃吗?”
朱厚照的目光,在两位国公身上流转,温和道。
没有给众勋尝试夹第二筷的时间。
“好吃!”
成国公,保国公对视一眼,恭声答道。
的确好吃。
见了血后,吃块姜,不仅舒缓了心情,还打开了些许胃口。
“好吃吗?”
朱厚照的目光转望向众勋,众勋齐声答道:“好吃!”
“看来这“姜山”,很符合卿等的胃口。”
朱厚照道出菜名,笑容不减道:“那朕的江山,今天就和你们,分了吧!”
百位勋贵如遭雷殛。
再望向面前的菜肴时,才明辨过来,这形状不是宝塔,分明是座山的模样。
以姜做山。
姜山。
江山!
“臣不敢!”
“臣不敢啊!”
“陛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啊陛下!”
“……”
众勋滑跪到地,磕头如捣蒜。
有胆大心细之辈,不惜扣起了嗓子,想要将刚才吃的,重新吐出来。
但都到这时候,腹中本就无一物,又怎么吐的出来。
“这江山,是诸位爵爷父祖打下来的,自然是诸位爵爷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先吃哪,就先吃哪。”
朱厚照端起食案上的酒樽,朝着众人做了个“请”的姿态,道:“江山,美酒,诸位爵爷,莫要辜负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话。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美酒在前,白刃在后!
江山都吃了。
吐都吐不出来。
陛下能不想办法对付他们吗?
“臣罪同丘山,万死莫辞,臣不敢戴罪于圣天子彀下,然请圣天子赐死!”
保国公朱晖,颤颤巍巍拔出徐光祚心口的金刀,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手掌,声音嘶哑道:“万方有罪,止在臣工一人,望圣天子明察秋毫,放归臣亲眷为庶人,臣在九泉,亦感念吾皇圣恩。”
事到如今。
三大国公府,谁也别想跑。
甚至。
连亲眷都难保。
唯有自尽,方为亲眷求活。
成国公朱辅早已泪流满面,望着御座,期许不已。
惶惶如丧家之犬。
“无罪者可免!”
朱厚照沉吟道。
初代保国公,也就是朱晖之父朱永,南宫复辟有功,后出兵大同,在抵御亦思马因,获得首功,获准世袭公爵。
治军严肃,征伐所及之处,多有奏功。
前后八次获佩将军印,在内总管十二团营兼掌都督府事,诸勋戚均无与之相比。
于国有功者,不可无后也。
“谢陛下隆恩!”
保国公朱晖想到第九房姨太太刚生下的孩子,心满意足用金刀剜入心口。
倒在地上,心口和喉咙汩汩涌出鲜血,意识慢慢消失。
“陛下,臣请鸩酒一杯!”
成国公朱辅没有以刀剜心的勇气,恳求道。
“准!”
朱厚照淡漠道。
一壶鸩酒和一方金杯呈于朱辅身前,毕云体贴地为朱辅斟满。
鸩酒下肚。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朱辅死!
自此。
三大国公接连惨死。
“陛下,臣愿奉还侯位,交出世券,自降为庶民,自愿接受两厂一卫察查!”
感受到陛下的目光,新的京城勋戚之首,武定侯郭良,叩首道。
朝廷,是个讲究连坐的地方。
陛下,也不是个讲究只诛首恶,余罪不究的皇帝。
这传承五世的郡侯之位,恐怕,要到此为止了。
“臣启陛下,臣为虎作伥久矣,今朝顿悟,惶恐不安,惟愿陛下,褫夺爵位,收回世券!”
“臣启陛下,臣无才无德,窃居郡侯之位多年,深感惶恐,惟愿陛下,褫夺爵位,收回世券!”
“惟愿陛下,褫夺爵位,收回世券!”
褫夺爵位!
收回世券!
接受锦衣卫、东厂、西厂的察查!
勋爵们以前,自以为绝对无法同意的事。
而今,却被自己许诺而出。
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大势汤汤。
非人心所能当也。
朱厚照准请。
不过。
自废勋戚没能立刻返回爵府,而是先把打入锦衣卫诏狱。
等待两厂一卫对勋戚府账本完成清查后,无罪者,放还为庶民。
但是。
勋戚集团是个大染缸。
哪怕原本是一身白毛,也早就染成了黑羽。
入狱者,百人。
出狱者,如果非要说个整数。
唯有,“零”个。
然而。
一府之中。
又岂止勋爵本身有罪。
其亲眷、家丁、奴仆仗势欺人,藐视国朝律法者,如恒沙之数。
诏狱,自有进的人,鲜有出的人。
武英殿之宴。
三大国公惨死,百位爵爷破家。
爵位通通褫夺,世券通通收回。
终究是瞒不住人的。
一时间。
举朝哗然。
坊间流言无数。
但纵观国朝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勋戚在国朝中,本就不得人心,死了,对万民而言,高兴到无以复加。
圣名,大胜!
这也让有些人趁机攻讦朝廷,诽谤皇帝的计谋失败。
世居应天的魏国公府,和世居云贵的黔国公府,相继上表,自愿交出世券,归还赐地。
一些京外的郡侯,郡伯,县子,县男,在汹涌民意之下,或是自愿,或是被动,世券、赐地俱没。
国朝两成半的耕地,七千五百万亩良田,复归于朝廷之手。
京畿之地,没了勋戚的暗中阻挠,清丈田亩的国策,得以飞速完成。
刘次辅或是出于公心,或是出于念子的私心,清丈田亩的第二站,定在了太行山以西。
国策,仍在有条不紊的推行中。
但饮宴风波还在继续。
勋戚,不过是第一宴。
在之后。
是国朝亲王的第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