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
窗外飘着大雪。
窗户又都打开了。
寒夜的雪风,吹得朱厚照身上的便服大衫往后飘起。
他站立的那张御案上,多了一条玉石镇纸。
免得八百里加急的河西大捷捷报被风吹走。
乾清宫内,做了些许改装,平时用来隔着暖阁的纱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殿与暖阁之间,装上了紫檀条幅门。
条门上方的隔棂也糊上了皮纸。
自此,大殿是大殿,暖阁是暖阁。
暖阁内升起银炭炉,温暖如春,而外面的大殿当值的太监,还是冻的要死。
省了些炉子,也省了些银炭。
上行下效。
内廷十二监、四司和八局,全部沿照乾清宫的法子加了隔断。
冷暖殊异之下,宫里消耗银炭数量,降低了一半。
而这。
却苦了深夜入宫,向皇帝恭贺大捷的大臣们。
一阵阵的南风。
正好从殿门钻进殿内,吹在单薄的人身上,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割肉似的。
生疼!
余光瞧着入暖阁的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心中对权力二字,有了更多感悟。
朱厚照站在案前,任凭窗外的雪风吹着,眼望着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和耳听着此起彼伏的颂圣声,两眼闪光。
太祖皇帝设计的官袍,是很奇怪的,里面穿厚了不好看,里面穿薄了,又像是人皮外披层布似的。
可怜凡人的大臣们,每到换季换衣的时候,就头疼不已。
到了冬天,也只能在里穿件夹袍了事,不御寒,也不保暖。
从袍服缝隙处,自下而上,沿着脊梁骨,寒风一个劲地窜,群臣只得用一只手拽紧了胸襟。
真是够折腾的。
“都回吧。”
朱厚照摇摇头,吩咐道。
朝中老臣可不少,这么喜庆的日子,别再冻死俩,那就不讨喜了。
圣命降下。
文武百官如蒙大赦,拜谢圣恩后,迎风冒雪,快步往家走了。
“阁老。”
朱厚照目光望向七位臣子,最后落到近处矮墩上的谢阁老,道:“明日,内阁拟两道圣旨,一道,是河套大捷昭告天下的诏书,一道,是免除来年国朝赋税的诏书,然后送去司礼监,让毕云加印。”
“臣遵旨!”
“奴婢遵旨!”
谢迁,和御案旁的毕云,躬身领命。
河套之地复归国朝之手。
仅凭这一件事,陛下的功绩,就超过了先皇,比肩了成化帝。
朝着仁宗皇帝、宣宗皇帝直追而去。
大喜之事。
理当与民同乐。
况且。
陛下查抄了那么多贪官,当前国库丰裕,区区一年国朝赋税,免了也就免了。
内阁没有意见,六部也没有意见。
“陛下,兴王、益王、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九王已经全部抵至京畿地,提前递交了来日入京的王命,臣该以何等礼仪相迎?”
礼部尚书张昇起立,欠身道。
亲王回京。
按照国朝礼法,以亲王礼乐迎之入京即可。
但九王来自不同的封地,却同时抵达京师,任谁都知道,这是故意的。
共进退的意思。
这是九王给予陛下的下马威。
牵扯到陛下、亲王的博弈,就要由陛下亲自定下礼法了。
“诸位皇叔齐到了啊。”
朱厚照眼底冷光一闪,笑道:“那不能寒酸了,明儿辍朝一日,让文武百官都去迎吧。
礼部准备十二面龙旗,十二盏宫灯,朕会让漱芳斋前去奏起《太平乐》。”
闻言。
六部尚书齐抬头。
十二面龙旗。
十二盏宫灯。
这是皇帝回京时才用的数字。
漱芳斋的御乐《太平乐》,更是皇帝回京时才能奏的乐趣。
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同样也是皇帝才能享的礼制。
亲王受皇帝礼制,此乃死罪。
张昇本想进言礼制不合,但注意到谢阁老自然下垂的手,微微摆动了下,顿时躬身道:“臣遵旨!”
“陛下,大同镇首批官吏,官一百二十人,吏四百九十人,吏部遴选完毕,这是官册!”
礼部张尚书退后,吏部尚书杨一清,上前道。
经都察院察查,奏免了大同镇一千两百六十三名官吏。
全镇官吏覆没,无一幸免。
偌大边镇。
陷入无官,无吏的状态。
大大小小的衙门尽都瘫痪。
在吏部部员废寝忘食的遴选下,根据一千两百余位候补进士的德行,取前一百二十人,补为大同镇官员。
根据一万八千余位听选举人的德行,取前四百九十人,添为大同镇吏员。
这六百一十人,先派遣到大同镇,先把大同镇各衙门的摊子支起来。
后续,再输送良才到大同镇为任。
毕云去接过官册,呈于御案上,朱厚照将之翻开,上面,除了记载着新进官吏的详细信息外,特别备注了官吏们的品德。
能力勿论。
孝悌忠信温良恭俭让,九德,个个皆有。
考察这些,吏部上下,是花了大力气的。
大同镇。
大同,大同。
或许,无法打造将大同镇真的打造成大同社会,但势必要打造出一个大同官场。
确保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晋商之事不会再现。
“有心了。”
朱厚照点点头,道:“就照此办吧。”
“臣遵旨!”
杨一清尚书退后,户部影子尚书、内阁中书舍人李梦阳上前,道:“陛下,西山八千晋商之财,在都察院配合下,户部基本抄点完毕,这是账本!”
李梦阳跪捧着账本,双手高举。
账本中,是一串串数字,但就是这些数字,都能压的他站不起来。
阁老,尚书们,眼神不由控制的往账本上瞟。
显然,对这国朝三大商帮之一的晋商财富,非常好奇。
“多少?”
朱厚照瞥了眼重臣们,没有让毕云去取过账本,直接询问道。
反正日后要充入国库,瞒不过在场的人。
“回陛下,此次抄点,共从八千晋商抄出,金一千四百万两,银两千万两,古玩玉石和国朝各地良田、宅邸等物,折价两万万两纹银!”
动辄千万,万万的数字。
砸蒙了在座的阁老,尚书。
一千四百万两金,等于一万四千万两纹银。
一万四千万,加两千万,再加两万万,共三万六千万两纹银。
国朝一年赋税,两千万两。
整整十八年!
富可敌国?
不!
国可敌富!
“阁老。”
朱厚照的目光,再次转望向谢迁,道:“想到了什么?”
“太祖高皇帝,重农抑商,真乃龙目如炬。”
谢迁一凛,垂下双眼,答道。
太祖高皇帝,对天下职业进行了士农工商划分,商人被排到最后一位。
虽富,而不贵。
恐怕太祖高皇帝也不会想到,有商人能富裕到这种地步。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你们说呢?”
朱厚照笑着望向六位尚书,问道。
“回陛下,众利之所充,而积伪之所生!”
兵部尚书梁储,起身答道。
这是《傅子》中的话,是说商人每天面对的是金钱利益的诱惑,心术一旦偏邪,则会走向巧诈虚伪之途。
这是大多数商人的真实写照,商人利用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手段,将万千百姓操弄于鼓掌中。
更有甚者,用手中低价货物,换取百姓手中土地,再把土地租给百姓,以此,完成了土地兼并,丧尽天良。
“回陛下,因其富厚,交通王侯!”
刑部尚书闵珪,肃然道。
商人要是掌握了国朝经济命脉,不仅会间接控制朝廷发展,还会在官员中,滋生无数腐败。
大同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回陛下,上下交征利,其国危矣!”
工部尚书杨廷和,正声道。
这是孟子的话,简单来说,若是一个王朝的社会风气充斥着利益,最起码的伦理道德、行为礼仪皆被忽视,那么这样的王朝离灭亡就不远了。
自古以来,商人皆占据着巨大的财富,他们的言行举止间,都透露着奢靡享乐之风气。
享受奢靡生活、享受口腹之欲时,无形中,就会带动国朝百姓的急功近利的风气。
重农抑商。
是自太祖高皇帝时,就执行的国策。
以晋商的例子来看,太祖高皇帝,真是太高瞻远瞩了。
国朝禁商的力度,还该更大才对!
“朕问的不是这个。”
朱厚照的一句话,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朱厚照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国朝有三大商帮,晋、徽、潮,而晋商豪富至此,那徽、潮二帮呢?”
阁老,尚书们一愣。
是啊。
国朝中,晋、徽、潮三大商帮齐名,后两者,料想不会输一者。
抄了晋商,可抵国朝十八年赋税,整个弘治朝的年岁。
那么。
再抄了徽、潮二商呢?
三大商帮之财,想来不会低于国朝一甲子赋税。
一念至此。
众人呼吸不由得急促了。
倘若这么多的金银、物资,全拿来用以朝廷,用于万民。
那即将到来的正德朝,会是多么辉煌且灿烂的盛世?
与心知肚明的“弘治中兴”不同。
“正德盛世”的模样,恍惚间,竟倒影在众人的眼眸中。
“李梦阳。”
“臣在!”
李梦阳回过神,连忙答道。
户部掌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收支。
想对徽、潮二商动手,必然要户部顶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