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喜怒确是太无常了。
昨儿晚京师还是雪虐风餮,今儿早却是艳阳高照。
护城河水融化白雪,湛蓝清澈地流着。
白底红字的“兴王”“益王”“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灯笼,依然高挂在每辆车的轼上,十分醒目。
九辆王车一字排开,侍卫的兵都钉子般在车边上站着,他们的对面,是朝廷的文武百官。
正阳门。
四门、三桥、五牌楼!
箭楼城台高四丈,门洞为五伏五券拱券模样。
开台城门正中,是内城九门唯一箭楼开门洞的城门,专走龙车凤撵。
群臣分文武,在御道两旁站着。
十二面龙旗由御林军手举着,十二盏宫灯由司礼监太监手持着。
“奏乐!”
礼部尚书张昇自门洞而出,远望了眼纹丝不动的王车,振声道。
城门楼上。
漱芳斋的乐师,奏起太平乐。
雄浑,威严。
传之极远。
闻声。
九王不约而同地掀开帷帘,自王车而下。
或许是无意,九王身上没有穿着王服,全都外面套着一件双面透绣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纻罗长衫,贴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用一条素白的丝绸带系着,发髻上,也束着一条白底透绣的几朵淡梅发带。
这时。
徐徐的南风,将长衫轻轻拂起,一眼望去,俨然是一幅浑然天成的雪地九梅图。
这一队。
最多三十岁,最少十八岁的亲王。
似乎少了些贵气,多了些傲骨。
兴王朱祐杬的脸上,薄薄地敷上了层白粉,双眉入鬓,二目深沉。
静静地望着规模宏丽,形制高大城楼,箭楼。
一别十八载,久违了!
突然。
他的耳朵动了一下,听清了这一百二十年前太祖高皇帝亲制的《太平乐》声。
“四哥,你听,这奏的是什么乐?”
益王朱祐槟有些诧异道。
这貌似不是太祖高皇帝为诸王回京所亲制的凯旋乐。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命藩王卫国戍边。
以藩王回京,为凯旋而归。
故作凯旋乐。
尽管之后国朝的演变,不尽如太祖高皇帝之意,藩王的兵权也全部收归朝廷。
但凯旋乐,始终未变。
正阳门上的乐声。
大铜角、小铜角、金口角、钹、管、笛、箫等诸乐都不对。
诸王好奇地目光,也望向了耳聪目明的四哥。
“《太平乐》!”
兴王没有卖关子,淡笑道。
闻言。
诸王顿时有了骚动。
《太平乐》。
是只有皇帝回京才能用的那个漱芳斋御乐。
其他人用,包括是亲王在内,都属于僭越。
是杀头的罪过。
“数数吧。”
兴王的手微抬,指了指前面的龙旗、宫灯,道。
他们还没到,皇帝侄儿就下了套在等了。
“旗是十二面,灯是十二盏,这也是皇帝才用的数字,四哥,这阵势不对头啊,咱们该怎么办?”
益王阴沉着脸,道。
一切的礼制。
全是皇帝回京的礼制。
礼部难道是混账了吗?
“没有咱们皇帝侄儿的命令,礼部哪敢这么做?”
兴王猜出诸位皇弟的内心所想,摇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皇帝侄儿盛情相邀,吾等自然不能在这傻站着,都回车吧。
咱们没有皇帝的命,却能体会皇帝的礼制,也算不负身在帝王家了。”
说着。
兴王就回了车。
车帷被束起,可以见到兴王端坐其中。
诸位面面相觑。
这是皇帝回京时龙车、皇帝的姿态。
他人擅用,是为大不敬,当诛九族。
可是。
此乃皇帝侄儿给予的礼制,也不属于擅用。
皇帝侄儿还能连自己也诛了不成?
人都到这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望着兴王王车慢慢地前走,诸王咬了咬牙,回了王车。
再说。
皇帝礼制,此生可能就这一次,着实想试试。
“1”字而走。
“礼部司官张昇,奉旨率有司官员,恭迎兴王、益王、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还京!”
张昇目光死死地盯着王车前行,眼底的寒意,比之朔九三尺厚的寒冰还冷,冷声道:“百官跪迎!”
既然找死,不妨再送九王一程。
闻言。
文武百官以为是听错了,就连阁老谢迁,也兀自在那里发怔。
百官跪迎?
迎谁?
“百官跪迎!”
张昇提了口气,重申道。
文武百官尽都不解,但迎王诸事,皆由礼部主理,礼部说什么,也只能做什么。
逐渐有些醒悟过来的阁老、尚书们,随着文武百官跪倒在地,俯首。
王车及至文武百官身前,九王依然没有下车的意思。
性格刚直的刑部尚书闵珪,见状就要起身斥骂,却被身旁的兵部尚书梁储拉住。
“什么东西!”
不能动弹的闵珪,骂道。
声音不远不近。
刚好能被兴王听到。
兴王循声望去,看到是朝中的四朝老臣,这才下了车,向着礼部尚书张昇走去。
八王相继下车,不远不近跟着他,也向张昇走去。
张昇慢慢站起,望着慢慢走来的诸王。
与兴王四目相对,短暂的凝固,彼此皆看出对方的审视之意。
“九位王爷舟车劳顿,臣和同僚们凑了些份子,特为王爷们接风。”
张昇伸手做引,指向了旁边龙旗下的酒宴,声音落下,十位太监,每人手捧着一个托盘而来。
盘中,皆是一杯杯的美酒。
分到亲王、文武百官手上,正好,一杯不多,一杯不少。
兴王端着酒杯,看着一张张不岔的脸,轻轻一笑,满杯饮下。
酒入腹肠。
淡雅的花香,药香,酒香,顿时涌上心头。
菊花酒。
也久违了。
八王紧跟着饮尽杯中酒。
张昇,和文武百官相继饮干。
“兴王,入宴吧。”
张昇邀请道。
所有人,一同来到了酒宴处,分尊卑而落座。
“这第一杯酒,我们同贺九王还京。”
张昇端着酒杯起身,环顾四周同侪,道:“来,干!”
文武百官端着酒杯起身,做出敬酒之姿。
“我与八王还京,是蒙皇帝侄儿的旨意,路上是辛苦了些,但还受的住,倒是劳诸位大人不顾繁忙,出城相迎,该是我敬在座大人才对。”
兴王同样起身,还敬道。
一杯下肚。
还有二杯。
“九位王爷,封藩在外,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百姓解难,真是功德无量啊。”
谢迁阁老再度端起酒杯,似是感叹道:“为此,臣敬诸位王爷一杯!”
内阁“独相”敬酒。
且以国之大义为名,重若泰山之酒。
“阁老谬赞。”
兴王眉头微皱,仰脖而尽。
朝廷分忧?
百姓解难?
都是反着来的。
各地藩王的行为。
内阁即便不知详情,但也知一二。
这话。
听着像好话。
可入耳却觉得那么难听。
但国之大义之酒,如若不饮,岂非承认了于朝廷无利,于百姓无益。
菜一口没吃。
酒连下三杯。
诸王脸色不太好看。
“兴王,陛下登基后,就常常把诸王挂在嘴边,甚是挂念,如今九王齐聚,陛下欣喜若狂。”
闵珪端起酒杯,嘴角勾勒起冷意,笑敬道:“请满饮此杯!”
“我那皇帝侄儿龙体如何?”
兴王没有立刻饮酒,询问道。
深邃的眸子里,也全是冷意。
早知皇帝侄儿请王入京,是场鸿门宴。
可这。
他们还没入京,文武百官就先给了他们一场鸿门宴。
而且,一杯酒比一杯酒,不满之意不加掩饰。
朝廷,变了。
变得不一样了。
父皇,成化皇帝在世时,内阁,是“纸糊”的,六部,是“泥塑”的。
哪有敢对皇室,敢对亲王呲牙的?
看着这一个个,面带怨怼,眼露凶光,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的朝廷命官,世风日下啊。
“圣躬安!”
闵珪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答道。
圣躬安啊。
没来由的,兴王失了饮酒的兴趣,笑容不减道:“和我那皇帝侄儿的酒,就等到来日武英殿饮宴时,我再陪怹再喝吧。”
酒宴。
为之一静。
什么酒辞,九王都喝了,唯独皇帝酒辞的酒,兴王不喝了。
兴王不喝,八王也不喝。
闵珪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独饮了酒,落回原座。
“本王乏了,失陪了!”
兴王不再去看心思各异的朝廷命官,转身回了王车。
自御道,入了正阳门。
没有去住礼部安排的馆驿,而是往十王府而去。
八王影随!
迎王入京,终不欢而散。
文武百官各归其衙,继续上值。
礼部部员拢下龙旗,取下宫灯后,也回了衙署。
杨一清尚书、李梦阳影子尚书、梁储尚书、杨廷和尚书,随后走了。
唯留谢迁阁老、张昇尚书、闵珪尚书,三位弘治朝的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