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
政务堂。
几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大不相同。
内阁群辅谢迁,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肃穆,梳理着两京一十三省的政务。
偶尔抬起头,眼神已不似过去那般悠然自在,目光炯炯,笼罩着整个大堂。
设了个侧案。
内阁中书舍人、户部影子尚书李梦阳,被准许在此理政。
凡有不懂之事,方便向阁老请教。
可事实上。
阁老案牍繁重,一些不要紧的政务,移到了侧案处理。
能入国朝中枢的政务,都不是小事,能为阁老分忧,掌诸事决断,等于掌权。
是人人羡慕的事。
但李梦阳改换门庭,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投身于谢阁老门下为徒。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谢阁老在大力培养新徒了。
人心各异。
可总归妒忌心强于他心。
弃了首辅师父,纳了独相师父,被人添油加醋传扬。
不过。
什么叫官场?
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
凡是与李梦阳有接触的官吏,一个个的,都已经感受到他的气场变了。
一改之前那副时时紧绷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微靠在椅子上,挥毫急笔。
忽然。
笔尖微顿。
笔墨渗过纸背,这道疏毁了。
“怎么了?”
谢迁头也未抬,开口道。
久居官场,对气机的敏感程度是毋庸置疑的,些许声音的变动,都了然于胸。
“阁老,户部调取了徽商近十年的税金。”
李梦阳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账册,将之放到正中大案前。
老师教导,在官场称职务。
次第翻页,哗啦作响。
弘治九年,徽商商帮,税银一万两!
弘治十年,徽商商帮,税银一万两!
弘治十一年,徽商商帮,税银两万两!
“……”
弘治十八年,徽商商帮,税银三万两!
一年税银几万两,看似不少。
但十年间。
徽商商帮人数,从两千人,涨到了三千人。
经营范畴,涉及国朝方方面面,从衣食住行,到风花雪月。
透过晋商知徽商,就知道盈利无数,再看这几万两纹银,有种打发叫花子的感觉。
谢迁看完,李梦阳又拿起了一叠官册,继续道:
“阁老,这是锦衣卫、东厂和西厂,送来与徽商来往密切的朝廷官员官册。”
只是。
官册放在那。
谢迁并没有揭开首页去看第二页。
“阁老,您好像还没有看完吧?”
李梦阳委婉提醒道。
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今朝尤多。
“无官不贪,还要看吗?”
谢迁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里,闪出羞惭的神色。
都是熟读圣贤书的人啊。
“是,无官不贪。”
李梦阳正色,道:“敢问阁老,下官当如何?”
说到这里,有意将“如何”二字加重了语气。
谢迁的胸口,像突然被撞了一下,憋闷至极。
“杀吗?”
李梦阳见没得到回应,再次道。
杀?
谢迁一震,沉沉地望向了爱徒。
又怎么杀的干净?
“天赐,满堂皆为贼,你要杀谁?”
谢迁眼神复杂,道。
这趟水,太深了。
“全杀了!”
李梦阳毫不犹豫回答,谢迁反问道:“那你让陛下怎么办?”
李梦阳一愣。
是啊。
全杀了。
朝堂没了人。
陛下无人可用,这两京一十三省,难不成要陛下一人既当君又当臣?
“阁老…”
李梦阳沉重痛苦望着谢迁,难言道。
没有这些贪官污吏,哪有现在的徽商?
“来往密切,不代表有利益往来,对国朝而言,首先,是追缴徽商偷逃的税银,其次,才是找出朝中贪官。”
谢迁叹了口气,道:“先让户部的人去查账吧。”
这天底下。
哪有人不贪的。
杀了这些人,还会有其他人。
而银子。
才是重中之重。
“要是不先打掉与徽商勾结的朝廷命官,查账,会困难重重。”
李梦阳难为道。
有官员罩着,和没有官员罩着,商人是两副嘴脸,查起来,也是两个难度。
事半功倍,和事倍功半的区别。
“日子还长,陛下年轻,你也年轻,总会有查清的那天。”
谢迁违心道。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官场上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风,也不尽是从下往上刮的。
朝廷这艘船。
是从上往下漏水的。
越往下,牵扯的人越多。
除非像大同镇官场那般,从上而下血洗,不然,是查不完的。
“怕就怕,陛下等不了那么久。”
李梦阳的目光直视谢迁,道。
陛下的耐心,从来就不多。
真要慢慢查,陛下雷霆之怒降下,先遭殃的,就是他。
“我会以内阁下函,让徽商交出偷逃税金,和让官员们交出贪墨所得的,相信,足以让天赐你在陛下那过关。”
谢迁沉吟良久,厉声道。
说到底。
是陛下看上了徽商的银子。
只要徽商拿出足够的银子,就能让所有人走到干岸。
李梦阳听到谢迁话外音,难以置信道:“商人犹为重利,真要让徽商拿出那么多银子,徽商不同意怎么办?”
想让陛下满意。
徽商要吐出的银两,不是什么几万,几十万,至少千万两纹银起步。
这徽商能干吗?
万一闹起来,扰的国朝不得安宁,陛下发怒,事,就更大了。
“那就让地方官府去压!”
谢迁哑然失笑,教导道:“天赐,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过商人能闹翻了天的。”
徽商再大。
也还是商人。
在国朝这片土地上,谁都能反,唯独商人反不了。
徽商,也不过是在替朝廷命官当差的商人。
翻不了天。
“阁老,倘若陛下问我,朝中何人与徽商勾结,我又当如何回答?”
李梦阳勉强同意,又道。
陛下交代的事,可不仅查清徽商偷逃税金,还有勾结的贪官。
官册。
全部是由两厂一卫送来的,陛下,也该有一份。
要是敢当着陛下的龙颜,睁着眼说瞎话,说我大明朝朝中没有贪官,他的脑袋,立时就会落地。
“我也不知。”
谢迁摇摇头,见徒弟面露苦色,顿了顿道:“面圣之时,为师送你四个字。
公忠体国!
天赐,你知道的,陛下知道,你不知道的,陛下也知道。
你想杀的人,陛下也想杀,陛下没下旨杀人,就说明人不该杀,或者暂时杀不得。
圣心似海,你我师徒,禀旨行事即可。”
公忠体国。
奉旨行事。
廖廖八字,道尽人臣之难。
“是。”
李梦阳提了口气,缓声道:“阁老,潮商的税银,户部没有查到。”
“叮”。
小石落幽泉。
在师徒二人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查不到。
那就是无。
朝廷中,最怕的字,就是“无”字。
尤其。
是进了龙目的“无”字。
一问三不知。
是头顶欲坠的利剑,是索命的绳索。
窒息感。
油然而生。
本以为晋商、徽商,已是狂妄至极。
但没想到,潮商更是无法无天。
不在国朝做生意,竟然连起码的税银都不纳了。
“谁与潮商有牵扯?”
谢迁下意识地起身,道。
潮商之富,甚于晋商、徽商,敢如此行径,背后之人,想必以恐怖为衡量。
东厂、西厂,暂且不论。
锦衣卫秘使无孔不入,绝对是能查到谁在为潮商撑腰的。
“阁老,锦衣卫拒绝提供潮商相关线报。”
李梦阳沉声道。
声落。
师徒两人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堂出奇的沉寂。
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通天了。
国朝的天。
陛下是那方大日,日下,还有几朵云。
天再通,也通不到大日那,却可以通到云那。
大明的云,而今可都在京师中。
潮商啊。
国之大患也。
……
乾清宫。
朱厚照照旧是宽袍大袖的便服。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被赐绣墩,在座位上,半坐半蹲着。
“牟斌!”
朱厚照淡漠道。
声音中。
不带丝毫情绪。
御案旁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