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天神的具象,到此就登峰造极了。
玉皇大帝及其他
从汉武帝以后,“神性”的“天”在中国,分两个分支在发展着。第一个分支是愚夫愚妇的上帝与群神所象征的“天”。这个“天”,在上帝方面,从太一慢慢转移到道教的玉皇大帝的头上。玉皇大帝是天帝,也叫玉帝、也叫玉皇、也叫元始天尊、也叫上清虚皇道君,11世纪宋朝真宗的时候(1015),他被尊称作“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道教的神很混乱,道教中最早有上上太一的神,“人头鸟身,状如雄鸡”。既叫上上太一,显然是占太一神的便宜,而寓我在你上面之意。演变到后来,“人头鸟身,状如雄鸡”总不太像话,于是道貌岸然的玉皇大帝便应运而生了。从此在中国民间,真正的“天”的象征,就是玉皇大帝,具象开始明显了。
除了这种太一式的特大号神之外,其实中国人真正信的、真正亲近的,是群神,是一人一家一姓一集团一地区亲信的神。试看汉武帝明着是顶礼太一的神,骨子里亲信的神,却是他外祖母崇奉的家族小神——神君。汉武帝是中国愚夫愚妇的代表,他们心中的“天”,是太一到玉皇大帝级的,是群神级的。中国“神性”的“天”的最后流落,不过如此。
墨子的“天志”
第二个分支是思想家们的“神性”的“天”。这种“天”没有什么神的具象,既无人头,也无鸟身,更不像雄鸡了。但这种“天”却有“神性”的意味、人格性的意味。它是《诗经》《书经》里所指的那种有意志的、有情绪的、神得有点模糊的“天”。这种思想,首先出现在《墨子》的《天志》篇中,墨子主张“顺天意”如何如何、“天之意”如何如何。
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从出?子墨子曰: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知而已矣!然则,义果自天出矣!(《墨子·天志》篇)
又说:
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则天菑将犹末止也。故当若天降寒热不节、雪霜雨露不时、五谷不熟、六畜不遂、疾苗戾疫、飘风苦雨臻而至者,此天之降罚也,将以罚天下之人不尚同乎天者也。(《墨子·尚同》篇)
董仲舒的“人副天数”
这种“天”有意志、“天”有情绪的思想,到了汉朝,被董仲舒接收了。董仲舒又加油加酱,发明出他的“人受命乎天也”的“天人合一”大体系。董仲舒说:
人之身,首而员,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胞实虚,象百物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又说: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为人者天》)
这些硬把人跟“天”做外形比附的鬼话,最后愈比愈落实了,原来“天”是人的“曾祖父也”!
董仲舒这样的比附,是有目的的,他是要“以人〔民〕随君〔主〕、以君随天”的,是要“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虽然他说天立君主,“非为王也”,“以为民也”,但是君主若是暴君,却只有待于“天夺之”,人民是不能“夺”的。“曾祖父”是可以“夺”爷爷、爸爸的,儿子是不能“夺”爸爸的。因为君主是人民的爸爸,所以人民除了叫爸爸,是休想起二心的。
天路历程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所谓“神性”的“天”,最后演变成两路:一路是愚弄愚夫愚妇的,这条路是纯神权的发展,最后归根在玉皇大帝和群神身上;一路是欺压愚夫愚妇的,这条路是顶天之命以拥护君权,最后归根在对天子的愚忠上面。这两条路,都是可悲的、黯淡的,都是中国人的不幸。
在这两条路以外,有没有第三条路呢?
有的。这第三条路,就是相对于“神性”的“天”的一条路,那就是“自然性”的“天”。
“自然性”的“天”没有“神性”的意味,没有人格性的意味。这种“天”是没有意志的、没有情绪的。在中国的思想里,我们可以找到这一股气味。《诗经》《书经》里有“亦傅于天”“翰飞戾天”“上天同云”“天乃雨”等话,这种“天”又显然没有什么“神性”。所以,又可以这么说:中国古代对上天的看法,是“神性”“自然性”都有的,两者划分得有时也不明确。
梁启超说:“商周之际,对于天之寅畏虔恭,可谓至极。”后来
宗周将亡,诗人之对于天,已大表其怀疑态度,如“昊天不佣”“昊天不惠”“吴天不平”(节南山)、“天命不彻”(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骏其德”“旻天疾威,弗虑弗图”“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无正)、“昊天泰怃,予慎无辜”“天之方唯”“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侪”(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荡)、“昊天上帝,宁俾我遁”“瞻印上帝,曷惠其宁”(云汉)。诸如此类,对于天之信仰,已大摇动。盖当丧乱之际,畴昔福善祸淫之恒言,事实上往往适得其反。人类理性日渐开拓,求其故而不得,则相与疑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启超说后来人怨天疑天是对的,但他未免把“天”的“自然性”太挪后了。中国古人“神性”的“天”和“自然性”的“天”早就是并存的,并不是“宗周将亡”时候,人们才把敬畏的“神性”的“天”换成了质疑的“自然性”的“天”。人们怨天疑天,往往是指那个“自然性”的“天”,但也混同了“神性”。这种“天”在上层中国人里叫“天”,叫“天道”;下层中国人里叫“老天爷”。《豆棚闲话》里骂“老天爷”说: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这种怨天疑天的“天”,就是司马迁怨疑“天道”的民众版;这种怨天疑天的“天”,就是“神性”的“天”与“自然性”的“天”的混同,是中国思想的一个特色,虽然看来有点模模糊糊的。
孔子的“天”
这种模模糊糊的情况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孔子的时候,“天”的思想已经在转变,已经开始扩大,扩大到不但可以支援有德的统治者,而且可以支援有德的人了。在《论语》中,我们看孔子说的:
一、天生德于予。
二、知我者,其天乎?
三、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在孔子这种语气里,“天”仍是“神性”大于“自然性”的。因为“天”是“神性”的,所以人同“天”的关系是宗教性的,此所以有“祷”出现。到了宋朝,朱熹想把孔子的“神性”的“天”曲解成“自然性”的“天”,因此在注《论语》时说“天”即“理”字。但是清朝钱大昕就提出抗议。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三“天即理”里反问,若天是理,那么获罪于天无所祷,就可变成向理祷告了,“岂祷于理乎?”当然是没有这种道理的。
所以,孔子本人承认“天”是有“神性”的,这是定论。因为有“神性”,所以“天”是有意志的、有情绪的。孔子见了别人的小老婆(南子),他的学生子路不高兴,孔子就发誓说如果怎么怎么了,就“天厌之!天厌之!”“天”可以“厌”人,其意志性、情绪性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承认“天”是有“神性”的,对鬼神问题,孔子就无法不承认。孔子是承认有鬼神的,但他主张“敬鬼神而远之”,甚至“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都是很难弄清楚的。所以,可以这样近乎矛盾地说,孔子是一个“有神论的不可知论者”。
老子与庄子
比起孔子对“天”的思想来,老子、庄子显然是进步多了。《老子》中有这样的话:
一、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二、是谓配天,古之极。
三、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四、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这些话,表示“天”是有“神性”意味的。但是老子对“自然性”的兴趣,显然更大。《老子》中有许多“自然性”的话,他攻击“天地不仁”;宣传“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张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认定“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些话,都可看出老子真正兴趣的所在。
到了庄子,“自然性”的意味更细腻了。《庄子》中有这样的话:
一、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二、无为为之之谓天。
这是很明显的“自然性”。这种“自然性”,甚至一直滑到人为上: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话说到这一地步,天的“神性”一点也看不到了。
荀子的伟大思想——《天论》
到了荀子,这种“自然性”的“天”,已经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荀子》中虽然也有“居如大神,动如天帝”的举例,但是荀子思想的真髓,却是那洋洋满篇的《天论》。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列星随旋,日月递熠,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正因为不要管天干的是什么职务,正因为要“不求知天”,所以才能“知人之所为者”,才能自助而不求天助。“天”是不能助的,因为“天”的现象是没有意义的。荀子认为人间的治乱,和“天”没有关系,因为日月星辰、寒来暑往“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和四时也没关系,因为春发夏长、秋收冬藏,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至于天上的流星、森林的怪声、日食、月食等等,只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是与人无关系的。至于天旱去求雨,求不求都是一样,“犹不雩而雨也”,也是与人无关的。荀子最光芒万丈的结论是: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这是告诉我们,把“天”看得伟大而顺从它、歌颂它、坐待它的恩赐,不如畜养它、控制它、利用它,叫它为人类服务;把天物看成就是那样的,不如用人类的心智去增加它们、改变它们。放弃人为的力量而指望“天”,那是不合乎“万物之情”的。这样的戡天参天、这样的利用厚生、这样的开物成务、这样的“能治天时地财而用之”,才是人类应该走的正路!
可惜的是,两千年来,由于独尊孔孟的关系,荀子的高明思想一直被忽略、冷落了。对“天”的思想虽然荀子早就为中国人做了高明的导向,虽然这种导向早就符合近代自然主义对“天”的正确看法,可是两千年下来,所生的影响却很有限。研究中国思想史,写到这儿,真不禁有点悲愤,真不禁有“天道无亲,常与愚人”之叹了!
1983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