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天空下,虎贲亲卫手中的火把宛如毒蛇的眼睛,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忽隐忽现。
裴映被押送进宫,偏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天色未明的清晨,寻常人还眯眼欲醒之时,女皇已经精神奕奕的批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审问裴映只是说她今日处置的第四件事。过去一两年疾风骤雨般的反抗冲突已然过去,她如今牢牢握住了至尊权柄,以至于她对眼前这位敌人生出前所未有的宽容来。
她道,“当初朕聘你为楚王妃,夫婿人才品貌皆是上佳,不算辱没了你吧。”
裴映摇摇头:“当初聘臣妾为楚王妃的不是陛下,而是先帝。若陛下当时能做主,更愿意给楚王聘娶一位非五姓七望出身的女子。”
女皇不意得到这样的回答,一顿之后,“男人心心念念什么人生三愿,中进士,娶五姓女,葬北邙山。即使先帝也未能免俗,朕却不这样以为。”
裴映点点头,“五姓女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娶妻娶贤,日子过的好坏只有自己知道,没必要攀附虚名。楚王若娶的不是臣妾,会快活许多。”
女皇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朕看你是个明白人,又为何要谋反?便是曹王成了事,六宫之主也是曹王妃,于你何益?”
“多谢陛下不曾猜测臣妾与曹王有染。陛下真乃磊落之主。”裴映姿势完美的行了一礼。
这话说的女皇很舒服。
裴映语气平静道,“臣妾襄助曹王谋反,仅仅是臣妾不赞成陛下的做法。陛下为了一己私欲,杀人无算,残害忠良,臣妾只是希望拨乱象,反诸正。”
女皇讥讽一笑,“你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暗助曹王谋逆,彼时先帝犹在,你拨的哪门子乱反的什么正!”那时她连太后都不是,更没想到会称帝。
裴映道:“虽然先帝尚在,但已病入膏肓,陛下数年内就会以太后的身份垂帘称制,自然应该早做打算。”
女皇笑道,“你们连朕当太后都容不得么?还是未卜先知朕会称帝?谋逆就是谋逆,狡言粉饰,敢做不敢当,可笑!”
裴映再次摇头,“臣妾不会未卜先知,但也笃定陛下必不会止步于太后之位。为了更进一步,陛下必会掀起血雨腥风,冤魂无数。”
女皇疑惑。
裴映抬起头,既知必死,她反倒坦然。
她认认真真的端详眼前背手高立的六旬老妇,这位天穹四海之内最尊贵的女人。
哦不,最尊贵的人。
她目光坦然:“三皇五帝以来,世上有过多少位执掌权柄的太后?陛下之前有过不少,陛下之后还会再有的。她们之中,也有权势不在陛下之下的,若陛下当初在幽禁洛川王后就收了手,那未来也不过是这些太后中的一个,千年后泯然众人。”
“可是,臣妾十四岁那年初次见您,就知道您不会愿意成为‘之一’的,您想做‘唯一’。”
女皇沉默良久:“……你什么都明白,并决定反朕。”
裴映:“臣妾不赞同陛下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女皇注视了她一会儿,伤感的叹了口气,抬手叫人进来,“鸩酒,白绫,匕|首,选一样上路,给你留个全尸。”
裴映躬身行礼,“多谢陛下宽仁大度。”
临走出大殿前,女皇叫住了她,“你就不问问朕对楚王父子的处置么?”
裴映道:“臣妾幼时读史,知道古来走险途者,鲜有顾及家小的。夫婿幼子皆受臣妾牵连,臣妾何有颜面过问。若陛下能饶恕,那是陛下雅量,若陛下不能,我们九泉之下再一家相见罢。”说罢,依旧神情冷漠的转身离去。
殿内静谧,女皇独坐案后,看着被关上的朱红大门沉思。
“慧儿,你怎么看?”她出声。
龙椅之后的帘幕被缓缓掀起,端木慧笑吟吟的走出来,“陛下怎么不问她吴王之事?”
女皇横了她一眼,目光宠溺,“顽皮!吴王自尽时你还没出世呢,知道什么。”
端木慧撇撇嘴,“说到底,她还是瞧不上楚王。”
裴映在宗亲贵妇中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
云英未嫁时,便有好事者说她是月中姮娥,清高自诩,目下无尘。遇上投缘的,能多说几句;不投缘的,就是宗室长辈她一样不给好脸色。
女皇悠悠道:“这么多年,裴氏从未议论过朕一句闲言闲语。”
端木慧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笑道:“陛下说的是。记得那年她入宫赴宴,席间睢阳大长公主又对陛下的出身阴阳怪气,裴王妃当场反驳——‘生而贵胄与凭自己登上尊位,何者更可贵?大丈夫不论出身,废物才会喋喋不休自己的出身门庭!上一个废物就是丢了江山毁家亡国的前朝末帝,他的出身不高贵么!’”
女皇噗嗤,“对,正是这话。可把在场的宗室们气半死,睢阳脸都紫了。那时裴氏还年轻,脾气大的很。”
她出身寒门,十几岁起孤身一人披荆斩棘直至登上至尊之位,多少门第高贵强横之辈都败在了她手下,她内心深处实是为自己得意的。裴映当年那番话很得她的好感,于是十余年来她有意无意的默许了这位弟媳的孤高自傲。
端木慧也跟着笑,“那会儿妾刚来陛下身边,被吓了一大跳。睢阳大长公主当场拂袖而去,先帝劝都劝不回来。陛下,您都记得么?”
“记得。”女皇神情怀念,“那以后,睢阳再没跟裴氏说过一句话,一多半的宗亲女眷也都不搭理裴氏了。”
也正因如此,睢阳大长公主逆案被揭发时,还有之后许多宗亲出事,楚王府总能独善其身。但要说裴王妃心向褚皇后,却也不见得。每年皇后寿辰,楚王府虽然贺礼贵重,但命大才女裴王妃写贺词,总有些敷衍。
楚王每有劝说,都被裴王妃喷了回去。
“唉,楚王是个厚道人啊。”端木慧叹气道。
女皇微微蹙眉,“十五弟现在如何?”
“饮过太医开的安神汤,在偏殿睡下了。”端木慧道,“瞧起来伤心的很。”
宗亲皆知裴王妃瞧不上木讷鲁钝的楚王,若这事传出去,估计同情楚王的人就更多了。忍让妻子十余年,到头却是一场空,还可能受到牵连。
女皇叹息:“十五弟不易,没有妻缘啊。。”她忽又道,“慧儿给她做续弦如何?堂堂亲王妃,朕来给你出嫁妆,保准婚事风光。”
端木慧忙不迭的跪下谢绝,“不不,万万不可。”
女皇笑问为何不愿。
端木慧跪的端正,目光笔直,神情没有一丝扭捏:“在慧儿心中,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比不过陛下之万一。在陛下身边一日,胜过姻缘子息十倍百倍!慧儿愿一辈子侍奉陛下,见识这广阔天地,学习经纬之才,为陛下的宏图伟业效绵薄之力。”
女皇目光欣慰,“说的好,朕就喜欢有志气的小娘子。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女儿家的膝盖也金贵着呢。”
端木慧笑着起身。
女皇起身在殿内踱步,随口问道:“菁娘还没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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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25岁,人生有一半时光都在揣摩女皇的心意。
在她看来,女皇既有诗人的伤感与温情,又有雷霆万钧的暴烈手段。前一刻怀念过往,后一刻下旨诛杀满门。王昧被杀那日,女皇刚对着窗外的玉兰花苞动情吟着‘三十载,如空幻,君别后,无知己’,转头就询问王昧党羽是否还有漏网的。
就像刚才,女皇对裴王妃看似颇为欣赏,但端木慧知道女皇丝毫没有改变主意。裴氏谋反是必死的,差别只是怎么死,牵连多少人。是像当年睢阳大长公主那样被折辱恐吓的杀死,还是像张刘二妃那样尸骨无存。
如今看来裴王妃是个聪明人,应对恰到好处,给自己保全了身后体面。
*
魏国夫人到了。
她刚从都城外回来,连夜骑行了几十里,衣襟鬓发尚沾有露珠,但神情没有分毫倦怠,依旧机警冷静的像一头随时暴起的母豹。
端木慧躬身退出殿外,小心翼翼的关上殿门。魏国夫人上禀的内容她最好少听。
“查的如何?”女皇问道。
魏国夫人:“正如陛下所料,粮草走的西南商贾那条路,用吐普阿浑者的侵扰做幌子;兵械铠甲的源头就在各处军营。兵部每年都要拨钱以旧换新,只消稍做手脚,将无需更换的新甲也充作陈甲汰换下去,便能从中牟利。七八年下来,日积月累,数目很是不小。”
女皇冷哼,捏拳在案上锤了一下,“承平日久,就养出了这么一帮蛀虫!”
一顿,她忽问,“徇私牟利的有北衙禁军的么?”
“有。”
“有守城营么?”
“有。”
女皇气恼,“承谨和唯谨定在其中了。”
魏国夫人:“颍川郡王只经手过几笔,数目不大。梁王衔领禁军分营统将之时,曾将北衙六卫的铠甲军械尽数更换。”她向上直视,“五年之内换了三遍。”
女皇都气笑了,“他可真是雨露均沾呐。”那铠甲兵械就是豆腐做的,也不至于五年换三遍,何况都是上好的精铁!
魏国夫人:“往好处想,北衙六卫都沾了嘴,上下将领无不承领郓王的情面,后来办事才会那么顺遂。”
女皇气到不想说话。
魏国夫人问道:“陛下想处置这些人么?”
女皇知道只要自己说一个‘想’字,魏国夫人几日之内就能给自己弄到详尽的名单与相应罪证——但她不想。
“这些蛀虫可恶。”她道,“但目前还有用,先不动他们。”
魏国夫人:“是。”
女皇沉吟片刻,“串联曹王谋反之事的确是裴氏一人所为,与楚王毫不相干?”
魏国夫人:“眼下看来,应是不相干的。”
女皇起身走了几步,又问:“他们夫妻之间真如传言所说的冷漠寡情?”
魏国夫人:“不是。”
“哦。”女皇兴味,“怎么说。”
魏国夫人略略垂目:“只有裴王妃冷淡,楚王待王妃至少是相敬如宾的。”
女皇:“灵寿儿呢。”
魏国夫人:“楚王爱子如命,一饮一食都要每日过问。后来他远赴秦州,裴王妃每隔七八日才见一回世子。世子想见母亲,得预先找傅母求见。”
“哼,连稚子都不顾,她每日在忙些什么?”虽然女皇自己做母亲也别具一格,但不妨碍她吐槽别人的为母之道。
魏国夫人:“宴饮,办诗会,品评茶道——诸如此类。”
女皇看着砚台微微出神。
她不说话,魏国夫人就静静等着。
“依你看来,”女皇不确定,“裴家知不知道?”
魏国夫人微微皱眉,“都城以外的地方我人手不够,不过这种门阀巨族老奸巨猾的很,没好处的事绝不会做,襄助曹王于裴家……益处不大。”
女皇点头,“对,裴家若参与其中,曹王不会败的这么快,陈令则也不会死的这么利索。不过嘛,倘若曹王事成,斩下朕的头颅,难道楚王与裴家会替我复仇?这些世族啊,从不做赔本买卖,只站赢家。”
魏国夫人:“陛下是否要处置裴家?”
女皇摇摇头,“算了,裴氏只是出嫁女,何况裴家还是有几人能用的。”
魏国夫人无可不可,随即又道:“为绝后患,陛下是否就此处置了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