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们稀里糊涂,还以为是楚王要保举李阿保当官。
“好一家子狼心狗肺之徒!”老宋连拍大腿:“除了远嫁的李大娘子,这家人但有一个念及王爷恩义,哪怕漏出点风来,都不至叫少相痛下杀手啊!”
裴恕之扯出一抹讥笑,心道那也未必,自己杀人何尝是次次有因由的。
他缓缓沉入水下,喃喃自语,“幸亏这家一个好人都没有,地藏菩萨明鉴,弟子亲手所送的必定都是恶鬼……”
“幸亏少相心思缜密,在益州预先安排了人手。一旦举告成功,王爷与少相父子,还有裴家,都是灭顶之灾啊!”
老宋越说越兴奋,已经穿过屏风,扯了把小圆灯坐到浴桶旁。
“唉,前边就是酒泉,听说还留有霍嫖姚建的沙土古楼。可惜少相太过匆忙,不然可以走一趟,去看看那位天纵少年的遗迹。”
裴恕之坐出水面,长出一口气:“以后吧,刀剑时刻悬于颈上,何来兴致。”
老宋想起如今处境,不由得一声喟叹。
*
天光大亮,马匹骆驼都喂饱了草料,长长的商队绵延了两三里地,各色各形的旗帜高高树起,被凌厉的大风拉扯的笔直。
商队的领头名叫康屈底,今年五十有五,身躯魁伟,目光锐利,紫铜色的面庞有一半被暗红色的胡子覆盖,洪亮的嗓门能从队首传到队尾。
康屈底是粟特人,十五岁开始行商押队,四十年来不知走过多少地方,经手过多少家商行的买卖。东至东海望,西去沙漠绿洲,甚至杳无人烟的高原雪域他也走过几趟,是位经验丰富,老道守信的商队领袖。
裴恕之与老宋就隐身于这趟商队的其中一辆马车中。
商队其余人只知是一位久居西域的老读书人带着病弱的侄子返回中原访亲寻医。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需要长途跋涉的客商与旅人往往都愿意与可靠的商队同行,既不会走错野道,遇上贼匪,沿途上投栈扎营也有个照应。
如老宋与裴恕之这样随行商队的还有好几家,还有游商半途加入,或半途离去。
老宋原本担心裴恕之这等长于豪族的贵公子受不住连日躲在逼仄的马车中,已备好了双陆博棋。谁知裴恕之一连十余日纹丝不动,不是闭目休憩,就是默默看书,涂写描摹,只在入夜后裹了斗篷下车,在外透上一两个时辰的气后回来,比个垂暮老者还耐得住性子。
他却不知,忍耐寂寞本是裴恕之自幼习惯之事。
听见叮哐之声,裴恕之看老宋又在摆弄爻钱与龟壳,便笑道:“此事先生不是早弃了么,怎么又捡了起来,想是闷极了。”
老宋抬头:“兴许是时来运转,老夫的卦象仿佛开始准了。”这语气中透着三分窃喜,三分不确定,还有四分心酸。
裴恕之促狭:“哦,准了。譬如先生之前算出子烈父母双亡,算出铁勒手足和睦准,更算出了马信王照生于富贵?”
覃子烈的父母覃总管夫妇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一看就能活很久;铁勒与寡母小小年纪就被异母兄姐赶出家门;马信王照两人更是出身贫寒——可以说宋神算是反向准确了。
老宋老脸一红,“那是老夫学艺不精,火候未到,如今似有好转。”
“何以见得。”
老宋道:“去年老夫偷偷给那李阿保算过一卦,正是有命无运之卦象。他命中有福遇上王爷这等贵人,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全家平安衣食无忧。若是投机取巧,铤而走险,必定死路一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他兴奋的捋着胡子,“于是,老夫想再给少相算一卦。”
裴恕之毫无兴致:“我的命怕是算不出来,之前先生又不是没试过。”
老宋羞赧:“其实已经算出来了。”
裴恕之哦了一声。
老宋双手捧着龟壳,“卦象上说,少相是否极泰来的命格,来日福寿双全,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裴恕之凤目斜睨,“儿女都算出来啦?”
老宋兴奋:“对对,少相日后会有三子两女,皆会孝顺出息!”
裴恕之无语,重新拿起书卷:“先生有这功夫,不如算算四日之后的大事。”
老宋一悚:“还有四日就到金州了,这么快?”
裴恕之掀开一缝车帘,“先生没听到她们又在打听金州的吃喝土仪么?”
窗外传来两个女孩子清脆的叽喳议论,声声都是四日后如何如何。
其中一个口齿有些糯音朴直的小娘子,这便是裴恕之之前担心可能生事的卢家千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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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父卢致南是沙州有名的商贾,据说出自范阳卢氏分家出去的旁支末系之家。其商行遍布陇右道各地,经营门类上至玉器绫罗,下至牧园马场,是最近二十多年发迹的。
卢致南娶妻谢氏,生有两女一儿,长女便是卢绘。
两个月前,卢致南这一房的族长过世,急唤他们夫妇回去奔丧,说有要事相商。
原本卢致南要携妻儿即刻启程,偏生此时恰有一笔大买卖需要收尾。来自西域的主顾早年吃过中原人的亏,坚持厘清尾款时要卢氏主家人在场。于是谢夫人做主,请身为沙州别驾的义兄看顾,长女卢绘留下善后,事毕后由老管事护送至东都与父母弟妹团聚。
谁知临出发前老管事忽染疾病,只好把卢家商行的车队与绘小娘子一道托付给相交多年的康老大。
——以上就是宋神算前些日子打听来的。
当时裴恕之听罢,便道,“看来卢家门里有些纠缠。”
老宋一怔之后才明白。
卢家是这二十多年打拼下家业的,夫妇俩必定不糊涂。寻常人家遇到这种事,都是主母留下善后,由父亲带着儿女先回本家奔丧。然而卢家夫妇却留下了年少的女儿,一是信任女儿能办妥,二来嘛,自是本家有硬仗要打,届时少不了嘴角撕扯,非得谢夫人助力不可。
“少相见事好快。”老宋钦佩。
康屈底深知卢家夫妇爱女入骨,于是特意将人提溜到眼皮子底下看管。
卢绘倒也乖顺,老老实实带着三个家丁两个仆媪外加一名贴身婢女过来,于是在一长溜的康家车队中间夹入了三辆标有南玉二字徽记的精致马车。
也因此,裴恕之与老宋能就近见到其人。
卢小娘子年方十五,圆圆的脸蛋,敦实的身形,皮色浅麦,手有鞭茧,一看便知常年骑马奔驰,上山下河,全无被四书五经打扰过的模样。
初见此女,裴恕之心中泛起一阵古怪,于是隔帘多看了几眼:“先生,你不觉得这位卢小娘子有些面善么?”
他是真的心生疑窦,却招来老宋一顿花痴,“少相也到了爱看小娘子的岁数啦,青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嘛。”
裴恕之只好闭嘴。
他家宋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一把岁数了还天真烂漫不像话。
就为了裴恕之多这一嘴,老宋老眼昏花,愈看卢绘愈觉得眉眼灵秀,透着股书卷气。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几日后商队途径风景优美的秋鹭县时,县令大人精心写有‘秋水乘兴,白鹭思归’八个大字,将之裱成匾额挂在县城门口。
这八个字中卢小娘子直接认识的有四个,分别是‘秋,水,白,思’,靠猜又认出了‘鹭’与‘乘’,最后推断出整个句子。
三个家丁两个仆媪在后面连声叫好,夸奖自家娘子聪慧无双,才情不凡。
前后数车的胡商们不明就里,跟着称赞卢小娘子简直是个大才女,太有才情了!
十八岁的小账房柳芳林目瞪口呆。
老宋捂脸躲回车内,此后一路再没说卢绘有书卷气什么的。
本来康屈底也想夸两句,那八个字他也才认识五个,这世上本就是目不识丁之人远远较多,绘小娘子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还不聪明?
但是见到刚聘来的小柳先生那表情,康老大到嘴边的夸奖生生忍了回去。
除了‘卓有才情’的卢小娘子,她身边那个名叫依岚的婢女也很引人注意。
依岚比卢绘大两岁,杏眼褐发,高挑健美,一望可知是个胡女。
说是卢绘的婢女,却不见她服侍什么,反而与卢绘同吃同住,寸步不离,卢氏家仆也都习以为常。
“是个练家子。”裴恕之在帘后看过几眼,视线扫过依岚腰间的短刀,臂部的短箭囊,还有微微鼓起一圈的右手腕处,然后断言道,“机巧灵便犹在马信王照之上。”
因有依岚在,卢小娘子请求到附近玩耍,康屈底多数都会答应。
此后,车队每到一地补充给养休整停歇,大家都能看到卢小娘子欢天喜地的出去,心满意足的回来,怀里兜上满满的当地吃食,一面请大家分食,一面叽叽喳喳当日见闻。
裴恕之与老宋分到过一把饴糖酥,半盒炭烤肉脯,四五枚扁桃与番石榴,还有半碗余温尚且存的酥酪蒸梨。
在卢绘口中,沿途风光真是无一不好,遇到的百姓也都个个和善。
欢快的气息宛如明媚流淌的溪水,慰藉了长途跋涉的众人。
四日后,商队来到金州城下。
这是商队抵达东都前的最后一次大休整,需要在当地停留三日。
当夜,无人发现老宋的马车里少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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