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亦称神都,与长安相距八百余里,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
褚氏为后时便中意此地谐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与先帝居住于此,前后兴建了宿羽宫,高山宫,上阳宫等宫殿。褚皇称帝后又兴建了明堂与天枢两处壮丽奇观,令海内惊叹,随后更是索性搬了整个朝堂到此,于是达官显贵们也只好跟着迁居过来。
一时间,神都米珠薪桂,衣食住行无不水涨船高。许多家资单薄的官员买不起房舍,只好赁屋而住,甚至几家拼租一宅。
煌煌数百年的河东裴氏自然无需如此,无论是原都长安还是新朝神都,裴家主支与两房风生水起的旁支都有拥有雕梁画栋占地庞大的豪宅,甚至裴恕之自己就有规模不小的私宅。
凤临十四年春夏之交,丁忧已毕的裴恕之风尘仆仆地回到东都裴宅,迎接他的是整齐列队的侍卫与奴仆,还有比他早到数日的幕僚宋先生。
“少相回来了!一路辛苦了。”老宋笑容满面。
裴恕之也笑道:“先生的家事可办妥了?”
“多谢少相挂怀。”老宋叹息,“家侄体弱,病倒在书院,如今送回他父母身边了。待养好了身子,再回去读书罢。”
月前两人在商州分别,老宋带着‘侄儿’回北面老家,裴恕之则趁夜乔装,快马数日夜潜回河东,装作刚刚为祖父守孝结束,下山出关。
老宋与裴恕之明面上装作数月未见,一到内堂无人处,老宋立刻压低声音,“齐安和刘成子一个月前死了。”
裴恕之一怔:“牵连我们了么?”
老宋道:“扯不到我们,都断线了。”
“邵一锋呢?”
“褚立谨与他臭味相投,打算举荐他做官了。”
这三人是他在丁忧前送进梁王府与郓王府的门客,俱是心思奸邪之辈贪婪残忍之辈,平生最擅巧舌如簧,蛊惑人心——正配褚氏兄弟。
老宋道:“少相,郡王要见您。”
裴恕之面沉如水,“我得先进宫面圣,接着拜见几位亲长。”
“六郎说今夜就要见您。”老宋摇头,然后提高声音笑道,“晚上邢国公为东,流珠阁设宴,说要为少相接风洗尘。”
裴恕之会意,朗声而笑:“孝远客气了,我一定赴宴。”
*
裴恕之十四岁参加科举,束发而登进士第,当年就被授了校书郎之职。
因当时酷吏势盛,裴恕之只做了半年校书郎就外放去了地方,历任司粮,法曹,巡使,还在穷山恶水的复州当了两年刺史,五年后由河北道黜陟使林信合举荐,回调东都任大理寺少卿,时年仅十九岁。
在大理寺任职一年期间,他着手处置大量积压案件,练达明断之名享誉神都,中书令刘语听闻其能,便亲自保举他为中书舍人,辅佐自己奏对议政,起草诏书。
当时刘语已年过八十,老眼昏花,精力不济。
日常政务几乎都由裴恕之负责,于是世人称其为‘少相’。
此次裴恕之丁忧起复,人还没到,女皇的诏书已经颁了下来——令其升任中书侍郎,加封朝散大夫,银青光禄寺大夫。
如此安排,既显贵又有实权,朝中各家便知裴氏隆宠未减了。
裴恕之沐浴更衣后入宫,刚好碰上几位大臣从凤仪阁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看就刚被骂过的褚承谨,后头是尚书左仆射董奉常与侍中乐振。
三人神色各异,一个怒气冲冲,一个面如死灰,还有一个愁眉苦脸。
这便是女皇目前朝阁中的六相之三了——原本有九个,年前刚被撤了仨。
裴恕之等他们走远了才进入凤仪阁,叩首谢恩后起身。
“若湛来了。”褚皇蹙眉坐在御案后,一手撑着桌面,似乎心情有些郁结。
她的容貌与九个月前似乎并无多大区别,依旧双目有神,气色红润,发髻略有几分花白,只是神情愈发严厉阴翳。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适才怒骂的余音,但裴恕之一个字都没问。
“裴公过身时,得年不过七十三,走得太早了。”褚皇缓缓说道,目光却不在裴恕之身上,却不知凝望何处。
裴恕之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外祖父七十三岁去世,已是世人眼中的高寿了,那么眼前八十一岁的女皇又还能活几年呢。
所以,作为善解人意的年轻阁臣,他应当怎么回复呢?
裴恕之道:“祖父早年随侯大将军远征时受过重伤,还染过疫症,虽说之后救了回来,病根还是落下了。依臣看来,寿数长短还看个人的造化,微臣家中既有活到九十八岁的曾伯祖父,也有一场风寒就壮年夭亡的从叔父。”
褚皇似乎起了兴致,“裴家真有九十八岁的老寿星?”
“微臣怎敢欺君。”裴恕之微笑,“说来可恼,臣那位堂房的曾伯祖父从不讲究什么养生之道,九十多了还酒肉鱼脍没个消停。长辈们说他若肯稍加节制,活个百来岁不是难事。”
河东裴氏兴盛百余年,分家的没分家的全算起来几千口人都不止,加之吃喝不愁,安养富贵,其中自然有几个高寿之人,这位长命的曾伯祖父也是真有其事。
褚皇终于有了几分笑意,“若湛这话有理,寿数本是天意,凡人烦扰也是无用。”
她又道,“听说你丁忧期内还结庐僻居了?”
裴恕之似乎有些迟疑,苦笑道:“对外说的缘故是,‘臣是由祖父母抚育长大的,本就该多尽些心’,实话则是……”
他无奈轻叹,“微臣不敢瞒着陛下,父亲说,‘你在家茹素是丁忧,冢畔结庐也是丁忧,横竖都要赋闲九个月,索性苦一苦肉身,骂名阿耶来背’,然后就将臣赶去山上住茅草屋了,风吹雨淋都不叫臣下山。”
——若非有这大好借口,他怎么暗中溜出去筹划秘事,怎么远走凉州及时救父。
“你父亲真是……促狭性子一点没变。”褚皇撑在御案上低笑不已,“怪道你不但清减了,还有风霜之色。”
如此卖力的为祖父守孝,裴恕之在清流士林中的名声自然极好,君臣二人皆心知肚明裴桓之意。
女皇笑够了,满脸怀念的叹息:“你父亲当年总说会为朕效力。谁知他没来,倒把儿子送来了。”
裴恕之:“陛下这话,仿佛臣有今日全是父亲之故,明明臣也是辛辛苦苦考的进士,兢兢业业地方历练,陛下别说的您好似是徇私拔擢了微臣,其实您用人选才甚是严苛。”
褚皇一阵大笑,胸口郁气尽消。
她边笑边起身走到御案前,郑重道,“若湛,你可曾听说南面房州……”
她迟疑一瞬,转言道,“算了,你离开都城这么久,想来要见许多师长故友,退下罢。”
裴恕之遵命。
走出凤仪阁,却见前方转角处有一人静立。
久居深宫的宫装丽人宛如被岁月冻结了年龄,年近四十的端木慧笑起来甚至带了几分俏皮:“少相总算是回来了,少相不在,阁僚中尽是些无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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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恕之疾走几步,低声道:“适才我瞧见褚相,董相,还有乐相,三人离去匆匆,神色有异。出什么事了?”
其实这种事他私下一查就会知道,但他还是要亲口询问。
“大半年没见,少相一句寒暄话都没有,上来就问,您也太不与卑职见外了。”
果然,端木慧看似嗔怪实则高兴。褚皇御下甚严,她常年待在宫中,并不方便与宫外联络;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需要结交一二宫外势力了。
裴恕之就是她的目标之一,个人与家族都是上上之选。
他能飞速晋升,弱冠入阁,固然是自身才干卓绝,但若没有屡屡受人赏识,一再获得提拔,焉能一帆风顺。其中缘由,自是门阀世族心照不宣的规则。
端木慧笑容一敛,压低声音,“以后莫要再叫褚相了。”
褚承谨目前的身份是超一品亲王,太常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理论上来说梁王品级更高,但他更喜欢别人以宰相相称。
裴恕之蹙眉,“梁王殿下又怎么了。”
端木慧:“他自作聪明,犯了魏国夫人的忌讳,陛下已革除了他的相位,还处死了他两个门客,并叫他闭门思过。”
裴恕之心中一紧,并不往下追问。端木慧不会不顾场合,随意吊人胃口。若是能说,她早就一气说了。
他换了话题:“董相与乐相呢?”
端木慧:“董奉常参奏庄怀贞‘行事鲁莽,枉顾礼法’,叫陛下狠骂了一顿,说他嫉贤妒能。乐相看样子原本要声援董相,瞧陛下发了怒,就一句不敢说了。陛下问他话,他只唯唯诺诺。于是陛下恼了,说他‘既无远见卓识,也无处事才能’。”
裴恕之神情微妙,“看来陛下又要换相了,不知这回要换谁了。”
端木慧苦笑,“卑职哪敢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