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一伺宵禁解除,裴恕之快马回家沐浴更衣,紧赶慢赶入宫点卯去了。
果然,褚皇一见了他就直言道:“朕欲更换董乐二人,卿家可有举荐?”
裴恕之也不装傻,答道:“金州刺史庄怀贞如何?微臣在河东亦闻其贤能,将金州治理的井井有条,政绩斐然。”
褚皇十分满意,“正合朕意。董奉常还参奏他‘专断独行,刻薄上司’,哼!”——自己不会办事,但能选出干练的下属,也是一种才能。
裴恕之笑道,“若董相能识庄怀贞之才,陛下也不会打算撤他了。”
他心知其实董奉常识别出来了,就是因为知道庄怀贞是个能臣,才着急打压。
褚皇大赞,“此言甚是入理。”
然后裴恕之就回去写正式的举荐折子了,他落笔甚快,然而没等他呈上折子,一封来自金州的奏报石破天惊般砸破了都城平静。
庄怀贞在奏折里叙述了一桩复杂离奇的案件。
*
假设你是一个有才干有抱负的刺史,最近正在视察各县的水利税赋,忽有百姓冒夜来告,说州内来了一伙百余人的盗匪,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你本想嗤之以鼻,然后打这几个报假案的刁民几板子——作为一名勤勉的刺史,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一群两百余人的流民摸到自己所在的县里,请你为他们做主。
安顿流民本是有良心的父母官应尽之责,虽然这种事既麻烦又不落好,但你还是决定勉力为之。谁知例行询问之下,流民们却说他们原本走投无路,都打算跟一群盗匪落草了,是几名好心的游侠儿给他们指了明路来找你的。
你大吃一惊,这才相信盗匪团伙真有其事,于是连夜赶回治所,点齐兵马杀去流民们所说的那座山丘。
谁知等你抵达时,山丘上已是一片焦炭废墟,其间横七竖八躺了一百多具盗匪尸首,或烧焦,或新鲜。你命人搜索山丘附近一带时,还找到了被打晕捆绑的王司功主仆三人,并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封信。
信是一位诨号‘天涯客’的游侠儿所写,字迹歪歪斜斜,错字连篇,遣词用句也笨拙直白,满是草莽气息。
‘天涯客’?你似乎听说过江湖上确有这么一号人物,还颇有几分豪侠仁义的名声。
信中说,他与几位江湖朋友深夜赶路时,偶遇这群流民,心生怜悯。他们不欲流民被盗匪利用,又听闻你爱民如子的名声,便引导这群流民去找你。正在指点路途之时,忽见一旁山丘火光冲天,正是流民们说的贼窝所在。
你们几个送别流民后,爬上山去想一瞧究竟。
途中遇到鬼鬼祟祟正欲出逃的王司功三人,两位女游侠顺手将他们打晕了。
天涯客等人上山后,发现此时贼窝正在内乱。匪徒们分作两派互相叫骂厮杀,一派想裹挟流民,北上占山为王;另一派则不欲将事闹大,想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金银,分道扬镳。
后者应是早有准备,不但率先发难,还泼油纵火。
最后他们斗的两败俱伤,只剩下十余名贼人,护着几箱财宝与一个身着圆领文士袍的伤者逃下山去。匆忙间,天涯客看见这名伤者额头尖窄,左脸上有个铜钱大的伤疤。
厮杀结束后,天涯客等人过去检视。一名濒死的头领紧拉其手,说地窖里还藏有一部分金银,求天涯客救他一命,愿将财宝相赠。
……话没说完,这头目就咽气了。
因为不知地窖在何处,他们只好一处处翻找。苍天有眼,侥幸发现了十一名被浓烟熏晕过去的女子,便请两名女游侠将她们护送下山。
另在后院地窖发现三箱金银,一同奉上,希望刺史您能用这些财宝安抚受害的百姓们。
你读完这封信眉头跳个不停。
你只知道一个人额头尖窄左脸上还有个铜钱大的伤疤——那是被一支箭镞射穿腮帮子留下的。这人就是侍御史吴知荣,当年在都城时你还吃过这酷吏的亏。
挖出那三箱财货后,你的眉头几乎打成了死结,因为这里面有许多件珠宝明显是御制之物。你又找了两名从宫里匠作监告老回乡的老金匠辨认,鉴定这些珠宝是属于废九江郡王那一支的。
然后根据那十一名劫后余生女子的控诉,你在山丘废墟附近挖出了七八具女子尸首,虽然已开始腐烂,但还是看得出生前饱受凌|虐;你又在进出金州的几条山间小路上挖出了几十具尸体,被残杀者上至白发老人,下至襁褓孩童。
朗朗乾坤,苍天在上,公义何在,如此人间惨事怎能坐视不理?!
你怒发冲冠,气的浑身发抖,发誓要彻查到底。
之后半个月,你将王司功主仆三人审了个底掉,七八名有经验的仵作反复验证一百多具贼人尸首上的伤痕与齿臼特点,你的部下还找到了一间偏僻县城里的铺子,证明起火前一夜,有几个匪气十足的彪形大汉买了许多火油。
你终于可以得出结论了:
这是一伙来自南面房州的匪徒,这么多年房州官府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不知何故’他们会有废九江郡王的珠宝,‘不知为何’他们忽然放弃老巢潜入北面州县;
这群盗匪握有王司功当年诬告水县令的证据,于是趁你外出不在期间,在王司功的尽心遮掩下,他们在那座山丘里潜藏了个把月;
吴知荣与乔有志既是同乡,又是臭味相投的酷吏,是以乔有志病死时,遗留的重要物件便落到了他手里,其中就包括要挟王司功的信笺;
这群盗匪因为前程出路与分赃产生了分歧,于是吴知荣吩咐自己手下预先准备,骤然发难,将意见不同的同伙
……
案件叙述完毕,庄怀贞满怀悲愤言辞犀利的参了两个人。
第一个是房州刺史豆卢捷,告他‘纵容匪患,以邻为壑’,导致金州及附近百姓遭到屠戮,女子受蹂躏,实在是天理不容。
第二个是已故酷吏乔有志,一手炮制了凤临三年的水修成县令案,诬陷良善,残害无辜,侵吞百姓家产无数。
最后,庄怀贞恳请褚皇严查吴知荣,不知他在整个案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
褚皇拿到这份折子后一言不发,让端木慧交诸阁臣商议。
政事堂中,几位阁臣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轮流读完了庄怀贞的奏折。
尤其是裴恕之,翻完那本厚厚的奏折久久无语。
他原本是想看看庄怀贞是否全然‘领会’了铁勒布下的线索,却不想奏折里的故事一波三折,情节跌宕起伏,叙述有包袱,转折有铺垫,简直比市井传奇还刺激,他不禁怀疑自己做的局真有这么离奇么。
——庄怀贞你真是屈才了!
裴恕之默默放下奏折。
“诸位说两句罢,陛下不知何时就会问及此事,我等总要有个说法。”白面长须的中书令沈钦语气缓慢的说道。
老沈大人今年芳龄七十六,仅比刘语前辈小五岁。
他出身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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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褚皇夺权前他就察觉出不妙,提前告老回乡;然而不论是为老母丁忧,还是为老妻亡故伤怀,褚皇总能找到说辞将他召回来。
朝臣们私底下都笑称中书省是‘养老阁’,两位上官一个八十一,一个七十六,今日你气虚体弱眼冒金星,明日我老寒腿出不了门,月月都有新花样。
不过两位老大人还是很有责任心的,他们通常会间隔着告病。
这阵子沈钦坐堂,刘语自然就不在了。
屋里无人接话,沈钦只好继续,“不如董相您先说两句。”
董奉常最近察觉到女皇对他的不满日盛,每日忧心如焚,夙夜难寐。他闻言几乎跳起来,“姓沈的你莫害我!”——这件事摆明了是个烫手山芋。
裴恕之冷眼一挑,“当其位,谋其政,董相身为宰执之首,若陛下询问时一句都说不出,那才是真害了你。”沈钦算他半个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