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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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有些痛是逃不掉的。也许现在你已经明白。有些痛你必须勇敢面对。你最怀念你妈妈的什么呢?”

“她的声音。”玛拉回答。接着又说:“她抱我的方式,还有她爱我的方式。”

“你会一直思念她的。这也是我个人的经验。即使很多年以后,你的神经偶尔仍会被思念触动,痛得你无法呼吸。但思念也有它的好处,而且远远大于痛苦。当你经年累月地思念一个人时,你就会以不同的方式在生活中寻找她的影子,而且你一定能够找到。你越是长大,越能理解她。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的。”

“她如果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塔莉的,一定会非常生气。”她低声说。

“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母亲的宽容程度。教母也一样。问题是,你能原谅你自己吗?”

玛拉猛然抬起头,她的双眼已经含满泪水,“我必须原谅自己。”

“那就好。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玛拉发现与布鲁姆医生的交谈起到了作用。所有的回忆,关于她妈妈和塔莉,以及关于内疚和宽恕的谈话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回忆往事,想象着妈妈就站在黑暗中与她对话。

因为那是她最为思念的:妈妈的声音。经过这些努力,她终于明白有朝一日她将不得不面对这一切。她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个地方,等她足够坚强的时候,可以去那里找到妈妈的声音。

可现在她需要塔莉的陪伴。这是玛拉答应妈妈的。

连续几个星期,多萝西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床,而早上又依然要强打起精神爬起来。护理工作的清单永远都放在触手可得的地方,上面的内容她也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漏掉了哪一件。各项任务她已经烂熟于心:每隔两个小时升降床头十五分钟,检查输液和食物,检查鼻饲管,按摩手脚,涂抹润肤霜,帮女儿刷牙,小幅度活动女儿的四肢,保持床单干爽整洁,每隔几个小时让女儿翻翻身,检查气管支气管的抽吸情况。

整整过了一个月她才开始不再心慌,而直到六周之后,家访的护士才用不着再在她的任务清单上添加提示。

到了11月底,她那黑色、泥泞、杂草丛生的园子里已经落满了枯叶。她开始满足地想,在她和女儿共同度过她们的第一个圣诞节之前,她终于可以不用拿着清单就把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已经形成了习惯。那个名叫诺拉的护士每周来四次。她已经是12个孩子的祖母,这些孩子最小的才6个月,最大的已经24岁。上个星期她忽然有感而发,赞叹地说:“多萝西,你太了不起了。说真的,就算我亲自来做,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2010年圣诞节那天,黎明刚刚降临到斯诺霍米什这座小镇。多萝西终于感受到了平静,或者说她感受到了一个照顾昏迷女儿的母亲所能感受到的最大限度的平静。她比往常提前了一点醒来,起床后就立刻开始收拾房子,为这个家增加一点节日的气氛。储藏室里没有什么装饰品,但她并不介意。就地取材是她的强项。她走进昏暗的储藏室,但却不小心撞到了两个纸箱子,那里面装的全是塔莉的东西。

她站住了,默默盯着那两个已经布满灰尘的箱子。

强尼把这些箱子连同塔莉的衣服、化妆品和照片运过来时,多萝西认为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除了塔莉,谁也无权翻看。但是现在,她想这里面的东西对塔莉的苏醒会不会有所帮助。她弯腰搬起那个写有“安妮女王丘”字样的箱子。当然,箱子很轻,17岁时的塔莉能有多少东西可以保存嘛。

多萝西擦去箱子表面的灰尘,把它搬进了塔莉的卧室。

塔莉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呼吸均匀。苍白的曙光透进玻璃,仿佛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银纱;窗外或有轻风吹过,银纱之上树影摇曳。窗棂上挂着漂亮的捕梦网,下摆垂着一颗颗晶莹的玻璃珠,道道金色阳光像丝带般探进窗口的时候,被玻璃珠放大开来,顿时璀璨夺目,光华四溢,室内的黑暗纷纷躲避。

“我把你的东西带过来了。”她对塔莉说,“今天是圣诞节,我想,也许我可以和你聊聊这里面的东西。”她把纸箱放在了床边。

塔莉纹丝不动。她的头顶上已经长出一层毛茸茸的泛着灰色的红头发,看起来像刚出生的小鸡雏。她身上的瘀青和伤口已经痊愈,只留下几道白色的疤痕。多萝西又往女儿干裂的嘴唇上搽了些蜂蜜霜。

随后她拉来椅子坐在床边,弯腰打开纸箱。她从箱子里拿出的第一样东西是一件印着马吉拉大猩猩的小T恤衫。摸到衣服的一刹那,回忆便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妈妈,我能吃块儿饼干吗?

当然可以。一丁点儿大麻碍不了事儿。克莱姆,把饼干递过来。

然而紧接着:多萝西,你女儿浑身抽搐呢……

她盯着那件T恤。它可真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哦,对不起。你大概以为我出去了吧。我一直都在这儿呢。将来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你。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心属于哪里。只是我……一直没勇气面对。”她把T恤小心叠好,放在了一边。

从纸箱里拿出的第二件东西看上去很像一本相册,又大又厚的,塑料封面上印着“勿忘我”,和一个童子军模样的小女孩儿,顶上写着“塔莉的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第一页时,多萝西的双手微微发抖。那上面贴了一张带齿状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正在吹蜡烛的瘦小的女孩儿。与照片相对的那一页上写满稚嫩的文字。她开始大声地读出来。

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我的11岁生日。你好吗?我很好。我猜你一定正在赶过来吧?因为你就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

爱你的女儿,塔莉

亲爱的妈妈:

你想我吗?我好想你。

爱你的女儿,塔莉

她翻了一页,接着读了下去。

亲爱的妈妈:

今天我们在学校骑马了。你喜欢小马驹吗?我喜欢。外婆说你可能会过敏,但我希望不会。等你来接我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买一匹小马。

爱你的女儿,塔莉

“每一封短信下面你都写着爱你的女儿,塔莉。你有没有想过我甚至都可能不知道你是谁?”

床上,塔莉忽然有了动静。她的眼皮跳动了几下,睁开了。多萝西激动地跳起来,“塔莉,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塔莉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疲倦的叹息,随即重新闭上了眼睛。

多萝西久久站在床边,注视着塔莉的脸,等待她做出更多的反应。塔莉睁眼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但多萝西仍然认为这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继续读,你慢慢听着。”她说着坐下去,翻到另一页。

像那样的短信有好几百条。随着时间的推移,字迹从歪歪扭扭变得工整秀丽,语调也从幼稚变得成熟。多萝西一口气读了下去。

今天我要竞选啦啦队长,我选的伴奏曲是杜比兄弟的《中国林》[1]。

你知道这首歌吗?

我知道所有总统的名字。你现在还希望我有朝一日当总统吗?

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呢?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刺向她的心脏,有好几次她都想停下来,可她必须坚持读下去。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她错过的女儿的人生。尽管泪眼婆娑,双手颤抖,但她没有漏掉任何一封短信、一张贺卡或者女儿从报纸上剪下的一小片文字。

到了1972年,短信停了。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和怨恨,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停了。

多萝西翻到最后一页。封底内侧粘着一个封口的蓝色信封,收件人的名字是:多萝西·吉恩。

她屏住了呼吸。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多萝西·吉恩。

她缓缓打开信封,用发颤的声音轻轻说道:“这里有一封我妈妈给我的信。你知道这封信吗,塔莉?也许这是在你对我彻底死心之后贴在这里的?”

她抽出那张像羊皮纸一样又薄又皱的信纸,也许它曾被人揉成一团,后来又重新抻平了。

亲爱的多萝西·吉恩:

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为此我祈祷了好多年。我祈求上帝把你送回我身边。我对他说,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装聋作哑。

可是,不管是上帝还是你,谁都没有听到一个老太婆的祷告。我谁都不怪。有些错误永远无法原谅,你说是吗?这一点连牧师都说错了。在上帝面前我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哪怕我曾经为你说过一句好话,恐怕也不会遭到如今这样的对待。

对不起。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但我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甚至没有试过阻止你的父亲。我太懦弱、太害怕了。我们都很清楚他能用他手里的烟头干出什么。

我已经油尽灯枯,这辈子快走到头了。我不敢指望能等到你回来。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知道,塔莉跟着我比跟着你会更好些。我想,我做外婆比做妈妈要称职得多。至于你,我的罪孽恐怕要带到坟墓里去了。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多萝西·吉恩。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再做一次你的妈妈。

如果有来生。

多萝西低头看着那亲切的笔迹,信纸上的字在她眼前舞动模糊起来。她一直以为她才是家里唯一的受害者。她忽视了妈妈。

然而如果加上塔莉——她的人生实际上也毁于她那无耻的外公之手,虽然是间接的——受害者就成了三个。一个男人,毁了一个家庭中的三代女人。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想道:好吧。

好吧。简单两个字。这就是她的整个过去。

她的过去。

她低头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沉睡的公主。她头顶上新生出来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秘密。”她说,声音如同耳语。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塔莉,包括她母亲信中满满的遗憾。这将是她送给女儿的圣诞礼物。多萝西将在这张床边把所有的往事都说出来,从她在医院里停下的地方开始。然后她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给塔莉看,也许她在写回忆录的时候能够用上。她不会再隐瞒,也不会再逃避任何事,不管那是不是她的错。也许有一天,这些文字同样能治愈另一个受伤的心灵。

“塔莉,你觉得这个主意好吗?”她轻声问道,心中暗暗祈祷着能够得到回答。

身边,塔莉的呼吸均匀,平稳,安详。

[1] 《中国林》(China Grove):根据得克萨斯州一个小镇命名,该镇被视为得州的中国城,另外北卡罗来纳州也有同样一个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