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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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霍比特人》里的一句话。”玛拉说。终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孤独的伤心事,但又不愿向我或爸爸倾诉,倘若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你要记得在自己的床头柜上放着这样一本书。

“小孩子看的书?真奇怪。”

玛拉笑了笑,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奇怪。

“我叫多萝西,我是个瘾君子。”

“嘿,多萝西!”

来参加今晚戒毒互助会的人围成一个圈,正在发言的多萝西站在中央。和往常一样,互助会仍在斯诺霍米什前街的老教堂里举行。

房间里灯光昏暗,弥漫着咖啡和甜甜圈的香味。多萝西向众人讲述了自己的戒毒经历——她投入的时间,经受的痛苦和考验。她需要倾诉,尤其在今晚。

互助会刚一结束,她就走出破旧的木教堂,骑上了她的自行车。平时她总会稍稍停留一会儿,和其他人聊聊天,分享一些心得;但是今天,她的心潮起伏难平,已经无暇顾及这些额外的礼节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深蓝色的夜晚,路边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沿着主干道,一路用胳膊指示着转向,朝镇外骑去。

来到萤火虫小巷,她骑上门前的车道才停下。随后她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靠在墙上,来到前门,转动了门把手。屋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残留着某种食物的味道——也许是意大利面——还有清新的紫苏的芳香。虽然开着几盏灯,但整栋房子寂静一片。

她拉了拉挎在肩上的包,轻轻关上门。热辣的干薰衣草的气息顿时钻进她的鼻孔。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目光落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错过的欢迎会的痕迹——写着“欢迎回家”的横幅,柜台上成沓的色彩艳丽的餐巾纸,放在水槽旁晾干的红酒杯。

她真是个懦夫。

她走进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自来水,靠着柜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那样子就像她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似的。她的面前,是那条昏暗的走廊,一侧是她的卧室,另一侧,是塔莉的。

懦夫。她在心里又一次骂自己。然而她没有沿着那条走廊走下去,做她该做的事,反而鬼使神差般地穿过客厅,从后门来到了露台上。

从屋里出来的一刹那,她就闻到了香烟味儿。

“你在等我?”她轻声问。

玛吉站起身,“当然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面对,但你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多萝西差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她这辈子从来没交过一个像样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时候,她认识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会为了她挺身而出。直到今天。她伸手扶住旁边的一把木椅子,稳住身体。

露台上有三张椅子,都是多萝西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原本它们已经破旧不堪,碰一下似乎都会散架。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它们修好,打磨光滑,重新刷上漆——色彩相当绚丽——并分别在每张椅背上写了大大的名字:多萝西、塔莉、凯蒂。

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怀着甜美的浪漫与乐观。挥动漆刷将艳丽的色彩涂在粗糙的木头上时,她想象着塔莉醒来之后会说的话。而今,她只看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幼稚可笑。她凭什么以为塔莉会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喝早茶?或者,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当塔莉看到旁边空着的那张椅子,想到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不会黯然神伤?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关于当妈妈的事?”玛吉在黑暗中吐出一团烟雾,问道。

多萝西挪开一个空篮子,在写有她名字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她还注意到,玛吉坐的那张是塔莉的椅子。

“你对我说过很多事。”多萝西说着向后靠在椅背上。

“当了妈妈,你就会知道什么是恐惧。担惊受怕几乎是家常便饭,而且没有止境。从桌角到橱柜的门,到绑架,到天气。我敢打赌,要想找出什么东西不会伤害到我们的孩子,那一定比登天还难。”她扭过头,“可讽刺的是,他们恰恰需要我们无比坚强。”

多萝西默不作声。

“为了我的凯蒂,我一直都很坚强。”玛吉继续说道。

多萝西听出朋友的声音在发颤,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一步跨过两人之间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一把抱住了玛吉。她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瘦弱的身躯在她怀里瑟瑟发抖,这一刻,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玛吉的心情。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比冷眼旁观更令人痛心彻骨。

“强尼打算今年夏天把凯蒂的骨灰撒到海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是时候了。”

多萝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两人松开后,玛吉已是泪眼朦胧。她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是你帮我熬过来的。只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想想有多少次,你在园子里播种,除草,而我坐在这里抽我的烟?”

“可我从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用得着吗,多萝西?有你陪着就足够了。就像你陪着塔莉一样。”她擦了下眼睛,勉强笑了笑,随后温和地说,“去看看你的女儿吧。”

塔莉从沉睡中醒来,还有点迷糊不清。她猛地坐起——太猛了——结果一阵头晕目眩,连这陌生的房间也跟着一起旋转起来。

“塔莉,你没事吧?”

她慢慢眨了几下眼睛,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这里是她从前的卧室,是她位于萤火虫小巷的以前的家。她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她的妈妈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此刻正紧握着双手,笨拙地站起来。她那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个捡破烂的,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和勃肯凉鞋。脖子上挂着塔莉在儿童营时为她做的那条快要散掉的通心粉项链。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妈妈居然还保存着。

“我……不太放心。”她的妈妈说,“你回来的第一晚。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这儿陪着。”

“嘿,白云。”塔莉轻声说。

“我现在叫多萝西了。”她妈妈说。她尴尬地笑了笑,带着道歉的意思,并向床边挪了挪。“白云是70年代初我跟着一些团体瞎混时取的名字,那时我们只知道享乐,拿无知当个性。”她低头看着塔莉。

“听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那算得了什么呢?”

“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整整一年,怎么可能不算什么呢?”

多萝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纪念币。它圆圆的,闪着金光,比25美分的硬币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纪念币上印着一个三角形,三角的左侧写着黑色的“节制”二字,右侧是“周年”二字,三角形内侧是大写的罗马数字X(10),“还记得2005年你在医院看见我那次吗?”

塔莉记得和妈妈的每一次见面,“记得。”

“那是我的人生跌到谷底的时候。我厌倦了被人不当人看的日子。那之后不久我就进了康复中心。哦,对了,钱还是你出的呢。谢谢了。”

“从那之后你就戒掉了?”

“是。”

妈妈的坦白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希望令塔莉不敢相信,但她又不敢不信。“所以后来你才会去我的公寓并说要帮助我戒酒。”

“美其名曰介入治疗,那个借口实在很蹩脚。一个老太婆和一个生气的女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人在清醒的时候对生活的认识会更加深刻。我照顾你就是为了弥补那么多年来我的失职。”

多萝西向前弯着腰,摸着脖子上的通心粉项链。她目光中的温柔让塔莉感到意外,“我知道只是一年而已,我不指望它能改变什么。”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塔莉说。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徘徊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段记忆就像一块高档巧克力柔软的奶油夹心,“你在病床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对不对?”

她妈妈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露出哀伤的神色,“很多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

“你说你为我感到骄傲。”

她终于伸出一只手,用一个母亲的柔情抚摸着塔莉的脸颊,“我怎么会不骄傲呢?”

多萝西的眼睛湿润了。“我一直都爱你,塔莉。我逃避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她缓缓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也许这可以作为我们新的开始。”说完她把照片递给了塔莉。

塔莉从妈妈纤瘦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张微微反着光的照片。它方方正正,和一张扑克牌大小差不多,周围是白色的圆齿状的边儿,早已磨得参差不齐。岁月在黑白画面上留下了裂纹一样的铜绿。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坐在脏兮兮的门廊台阶上的年轻男人。他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蜷着,而且从伸着的那条腿看,他的个头应该不会太矮。他的头发又黑又长,可惜同样脏兮兮的。身上的白T恤遍布汗渍,早已失去了本色;脚上的牛仔靴陈旧不堪,双手沾满污垢。

然而他的笑容却格外灿烂,甚至与他那张瘦削且微微偏向一侧的脸都有些格格不入,但看上去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他有一双像黑夜一样的黑色的眼睛,眼眸中仿佛藏着成千上万个秘密。他旁边的台阶上,一个裹着鼓鼓囊囊的灰色尿布的棕发婴儿睡得正香。男人的一只大手托着婴儿赤裸的后背。

“你和你爸爸。”多萝西轻声说。

“我爸爸?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谁是——”

“我撒了谎。我是在中学时爱上他的。”

塔莉的目光又回到照片上。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端详着照片上的每一条裂纹,每一处阴影。她胸口起伏着,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没在亲人的脸上看到过自己的特征。可现在她看到了自己的爸爸,而她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的相像,“我们笑起来很像。”

“是,你大笑的样子也和他一模一样。”

塔莉心头一热,就好像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疙瘩忽然之间解开了一样。

“他非常爱你。”她的妈妈说,“我也是。”

塔莉察觉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嘶哑。当她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她的眼眶也不觉湿润起来。

“他叫拉斐尔·本尼西奥·蒙托亚。”

“拉斐尔。”塔莉充满恭敬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叫他雷夫。”

澎湃的情感令塔莉难以自持。这件事于她而言非同小可。它改变了一切,改变了她。她有一个爸爸了,而且她的爸爸非常爱她,“我能——”

“雷夫死在了越南。”

塔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已经开始搭建一个美丽的梦,但妈妈的一句话,让这个梦瞬间破碎。“哦。”她失望地说。

“不过我会把他所有的事都讲给你听。”她妈妈说,“他以前经常用西班牙语给你唱歌,还把你抛向空中逗你笑。你的名字是他起的,而且是乔克托语[1],他说那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我一直叫你塔露拉,就是为了纪念他。”

塔莉望着泪眼婆娑的妈妈,从她的眼中她看到了爱,看到了失去,看到了心痛,还看到了希望。那是她们母女二人生命的全部,“我等得好苦。”

多萝西抚摸着塔莉的脸,温柔地说:“我知道。”

这一刻,塔莉已经等了一辈子。

在塔莉的梦里,她坐在我家露台上的一张阿第伦达克椅子里。当然,我就坐在她旁边。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年轻、快乐,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枫树,如今披上了秋天的金色与红艳。树枝上挂着一些梅森罐,绳子的长度恰到好处,不至于彼此缠在一起。罐子里点着香薰许愿烛,明亮的烛光照在我们头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知道,有时候当塔莉坐在这里,她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从萨默山上冲下来的情景。那时的我们都相信,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广阔世界。

在她的梦里,我们是永不分离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穿紫色的衣服,一起唱毫无意义又意味着一切的白痴歌曲。这里没有癌症,没有衰老,没有错失的机会,没有争吵。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睡着的时候我这样对她说,她知道这是真的。

只是一转身,也许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我已经到了别的地方,穿越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我回到了班布里奇岛的家中。我的家人齐聚一堂,他们被一个我听不到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因为寒假,玛拉从学校回来了。她已经交到了真正的朋友。我爸爸的身体依然健康。强尼的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重新坠入爱河。他会抵触、会挣扎,但最终仍会屈服。我漂亮的儿子们正在我眼前一天天长成男子汉。威廉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张扬自信;而路卡则低调内敛,如果不是他的笑容,你甚至很难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我在夜里听到的是路卡的声音。他在睡梦中和我说话,因为他太担心会忘记我。我思念他们,这种思念有时让人难以忍受。但我知道他们会好好的,现在和将来都会。

妈妈很快就会和我团聚,当然,她现在还不知道。

我只是扭了一下头,却忽然来到了萤火虫小巷。塔莉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和她的妈妈一起喝完茶便到园子里忙活去了。看得出来,她恢复得很好,已经离开了轮椅,甚至连根拐杖都不需要。

时间如白驹过隙。但到底有多快呢?

在她的世界里,也许只过了几天、几周……

忽然,果园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在和多萝西说话。

塔莉放下手中的咖啡向他走去。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果园里,她的脚步缓慢且略带蹒跚。显然她离完全康复还有点距离。她从妈妈身边经过,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这个男人的手里居然拿着一双——

拖鞋?

“德斯。”塔莉说着向他伸出手,后者很自然地把她扶住。两人接触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一片灰色的遍布卵石的海滩,靠近涨潮线的地方摆着两张木椅……一张桌子上摆满了节日的晚餐,我的家人和她的家人围在桌前,一张婴儿高脚椅显得格外醒目……一栋陈旧的房子,弧形的门廊俯瞰大海。我只用了塔莉一次心跳的时间,就看到了所有这些画面。

那一刻我知道,她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磨难。生活会以本来的面目对她。该伤的心依旧会伤,该实现的梦想依旧会实现,该冒的风险依旧会冒,但她会永远记得我们——许多年前,有两个彼此充实了对方人生的女孩子,她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我靠近她,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最后,我在她耳边悄悄说起了话。她听到我了,或者,也许她只是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我会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终于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但塔莉和凯蒂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们已经融入彼此的生活,永远都将是对方的一部分。最好的朋友。

但我也该继续我的旅程,像塔莉一样。

当我最后一次回眸,远远地,我看到她在幸福地笑。

【全文完】

[1] 乔克托语:北美印第安人乔克托族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