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不下蛋的。”星期六盯着营火。
九月讶异地抬起头——这是星期六第一次反驳别人。
“嗯,有这么一个故事。我还是小蜥蜴的时候读过。有一头狼、一个报丧女妖,还有一只预言鸟,他们一起打了个赌——”
“那头狼说:‘强者未必有耐性。’”卡珀尼亚说着往火里丢了一片棕榈叶。便士丢进一丛草。
“不是啦,他说:‘给我蛋,不然我就吃掉你妈妈。’”A到L气恼地说。
“各地的传说不同。”卡珀尼亚耸耸肩。
高轮脚踏车骑士拉开夹克,拿出几条深色的长肉干和一个别致的橡木酒瓶一起传给其他人享用。便士满足地啃着肉干。
“这……是什么?”九月迟疑地问。
“你觉得呢?干轮胎。我和脚蹬两轮车骑士们同甘共苦。这样才对啊,毕竟生活艰辛。你可别瞧不起人!干轮胎跟别的肉一样好。是有一点腥味,毕竟脚蹬两轮车是野生的。也不像羊肉那么肥嫩。吃啊。也喝点啊——这可是上好的轮轴油。跟牦牛血一样滋补呢。”
艾尔大口咀嚼,然后一口吞下。九月则是细嚼慢咽。这根本称不上食物,更别提什么精灵食物了。但是吃起来并不糟,一点也不糟,完全不像橡胶。反而像是有人找到一只极瘦,肉又老又硬的火鸡,再用炉火彻底烧过。酒瓶里闻起来气味浓烈,带点咸味。九月喝下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或说喷出来——这是她喝过最像生血的东西。但她立刻觉得精力充沛,身体轻盈温暖。星期六冒险试了一点轮胎,也啜了一口轮轴油,结果完全受不了。他拿出先前从地上挖起的一小块岩石吸吮了起来。便士恶心地吐出舌头。
“亲爱的,这样很没教养。”卡珀尼亚责备便士,“替换儿,你知道吗?毫无礼貌可言。”
“她真的是替换儿?”
便士拨弄着脚上的金鞋。所有替换儿都须穿着可供辨认的鞋子,九月想起来了,好像很久以前听说过。“不喜欢管弦乐团,”便士咕哝,“什么都不能玩。”
“她说得对。我当时去听演奏会——这可怜的孩子把牢骚风倒着吹。也够幸运的,我的口袋里装满了油罐糖以备不时之需。我抓了一把给她,她就这么跳进我怀里。带来骑脚踏车还比较好——你会说她根本就是天生的脚踏车人!”
“但是替换儿,”九月说,“应该是精灵带走一个宝宝,然后在婴儿床留下一个精灵。”
“应该说是……一种文化交换计划。”卡珀尼亚说,她剔下一块黏在牙齿上的轮胎。她的眼睛是野性的金黄色,星光都投射在她的翅膀上。九月忍住不瞪着眼看。“嗯,除非他们留下一个傀儡。有点在开玩笑啦。不过等到他们长大,大家都变聪明了,能够维系国度之间完整的通讯之后,我们通常会再把他们替换出来。这样很好。嗯,其实并不好,但是很好玩。不过我带走我的便士时没有留下傀儡!我要让她当高轮公主!”
“我跟小脚踏车们聊过,”那孩子低声说,“他们说,‘便士,你的座位在哪里?’”
“我不赞同替换儿管弦乐团,一点都不可爱,说真的,根本就是动物园。供那些受花哨鬈发小姐本人青睐的有钱精灵观赏用。他们容不下像便士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替换儿在镇上可是人人称羡,大家都喂他们吃小面包配新鲜奶油;他们得在春季蓟花舞会上献舞,一直跳到鞋子磨穿,还得再接着跳一会——”
“听起来没有好到哪里去……”九月不确定地说。
“哎呀,总比被绑在牢骚风上,直到脊椎都变成W形好吧!”
“而且牢骚风的声音听起来像乳牛叫。”便士发起牢骚。
“没错,亲爱的小咕咕。不过你再也不需要吹牢骚风了。总而言之,我根本不赞同室内乐。那本身太高傲了。我更喜欢脚蹬两轮车喇叭。”
“她原本叫什么名字?”九月问。
“那是秘密。除了她本人,没人有必要知道。”
“莫莉!”便士大声尖叫,“我以前是莫莉!我有一个莎拉和一个唐纳,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哥哥。我自己有一辆脚踏车!只不过它不是野生的,也不会讲话。我的脚踏车是粉红色的,有一个小车铃,轮子是三个不是两个。不过我没有卡珀尼亚,所以我以前一定很伤心。其实我不记得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营火,像身上没轮胎、没轮辐的人自世界拉开序幕起就会做的一样。图书馆翼龙不由自主地飘入梦乡,他直挺挺地坐着,微微打着鼾,听起来像翻书的声音。卡珀尼亚搔搔帽子下的头皮。
“你们这群人要去哪?抱歉,你们看起来不像追求生活风格那种人。短期交通,对吧?”
“秋之领地。”星期六回答,他的声音在高轮脚踏车此起彼落的喷鼻息声间低低回响。脚踏车群聚在饮水池边,轮辐转动,跳着古老的求偶舞。
九月发现她并不想说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她巧妙地用便袍带子包裹住失而复得的汤匙。卡珀尼亚吹了声口哨。
“哟呵,那可真够远的!我们差不多要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才到得了。希望你们有自备粮食!”
“一到两个星期!”九月大喊,“这样不够快啊!我们要在七天内来回。”
便士咯咯笑着说:“不可能!”
不过卡珀尼亚思索着。她伸出三根棕色长手指抓抓下巴,接着舔舔手指,再把手指迎风举起:“好,我们是有可能……如果你觉得你控制得了你那辆领头的。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也没蠢到看不出你们拼命在跑,这通常表示后头有野兽在追赶你们。”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
“好吧,脚踏车说到底是很懒惰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尽全力奔跑。好整以暇地慢慢晃荡才适合它们。现在是大迁徙季节——它们都要回家,回去轮辐巢交配、死亡。它们有些感受到的交配欲望比其余的强烈,有些则只感受到死亡的欲望,所以它们总是拖拖拉拉。但我们要是给它们一点刺激,它们就会像晚餐时间到了一样压低身子赶路。而我所说的刺激,当然是指鞭打,当然我知道这样很野蛮,我也很厌恶考虑用这种做法,不过有时候对骏马你也只能这样了。”
“不想打我的脚踏车。”便士啜泣了起来。
“它们会忘记的,小咕咕。它们都会忘记。”
“不,它们不会!它们会在背后说:‘那个便士,她又坏又顽皮!’”
“便士,你什么都不用做。”星期六温和地说,他多少知道鞭打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星期六,我们没时间……”
星期六定定地盯着九月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还是一样高深莫测。接着他突然倾身用脸颊磨蹭九月的额头,就像九月之前做过的一样。水精起身,从营火边走开,步入黑暗、摇曳的青草和喷着鼻息、不停转动的脚蹬两轮车群中。
“所以他是你的?”卡珀尼亚问,她津津有味地喝干酒瓶里的液体,接着往护目镜上吐了口口水,用手指抹干净。
“我的?不是,他是他自己的。”
卡珀尼亚怀疑地哼了声,眯起眼看着黑暗中。
“四分之一便士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这要求包装得这么漂亮,我哪拒绝得了。”
“你帮助我们是因为你想这么做吗?因为你喜欢我们,因为你友善又好心?还是因为女爵要你乖乖的?因为如果你不乖,就会被放进绿名单?”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意味深长地望进九月的眼睛。九月觉得自己好像又光溜溜了,仿佛又回到浴池。精灵金黄色的凝视感觉好沉重,而且热辣辣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已经被放进绿名单了,女孩?你以为从管弦乐团带走替换儿不用付出代价吗?”她猛拉帽檐,“如果能让你觉得好一点,我也可以把你带进森林里的陷阱、偷走你的呼吸,或是做出我年少轻狂时的任何勾当——先说了,我什么也不会承认。这些日子以来,我要照料我的脚踏车和我的小女孩,没什么时间让酿啤酒用的大麦腐坏。等我退休时,或许会重操旧业。要是女爵认为是她那个虚张声势的名单让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就随她去吧。我帮助你,主要是因为走失的人类小女孩是我的业余兴趣。”便士依偎着卡珀尼亚,还把头枕在她腿上。女精灵抚摸着她的替换儿纠结的头发。九月微笑。她喜欢她们。在她们身边,九月觉得很有安全感。
星期六走出黑暗,回到更胜刚才的喧嚣吵闹之中,他身后领着两辆巨大的高轮脚踏车。它们温顺地驶过来,紧靠彼此,偶尔用手把轻蹭对方。
“它们会尽全力快速载我们去——比尽全力还快。”星期六坚定地说,“它们准备好要回家了,它们不想等。我们要的话它们可以立刻出发。它们已经喝饱了。”
“嘿!只有我能跟它们说话!”便士把手叉在瘦小的髋部。
星期六摇头,在她旁边弯下腰,古怪的蓝发染上火光,闪耀着亮眼的橘色。“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有愿望,便士。而我总是听得到许愿,再简短的愿望都听得见。”水精直起身,“不要鞭打。”他轻声说,几乎要觉得尴尬了,“永远不要。就算鞭打似乎可以让它们眨眼间就乖乖听令。尤其只是‘似乎’而已。”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伸出一只手。星期六以更大的善意回握住,然后印上一个彬彬有礼的吻。卡珀尼亚说:“我说过我不喜欢鞭打任何人。它们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它们应该会再次爱我,但不是你。”
“我知道。”星期六低语。
卡珀尼亚拍拍屁股:“那么我们出发吧。我送你们到秋分的边界。至少还能为你们这些脚踏车生手做到这点。”
两辆大脚踏车安静地驶入点点银光闪烁的夜晚,载着他们进入黑夜,速度如此之快,月亮根本没看到他们离开。A到L在他们旁边跑着,舌头垂在牙齿间,一心一意要把脚步再加快些。
当他们把营火的最后一丝红色微光抛在身后时,九月说:“卡珀尼亚,我以为精灵都是大家族,总是大家一起绕圈圈跳舞。”
“哟呵,我们是啊。”
“那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查理·嘎扎蟹也是?其他精灵都到哪里去了?”
卡珀尼亚别开脸。她的翅膀在铁链下微微拍动,九月看到金属下的皮肤都冒出荨麻疹了。是铁的关系,她心想,精灵对铁过敏。
当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脚蹬两轮车女王,再次放眼远望沼地,无声、倔强的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