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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雀 岿白 22123 字 1个月前

21|扉页

倪雀心脏狂跳,仿佛随时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桌边坐下的。

林杳正端着个锅,给喝了酒的人挨个倒解酒汤。

估计是林杳和冯子业他们说了自己去给江既迟送解酒汤了,倪雀一回来坐下,冯子业就问她:“小学霸,江既迟还没打完电话吗?怎么还不出来?”

倪雀努力地平复着内心的动荡:“我进去看他睡着了。”

“睡着了?”

倪雀“嗯”了声:“我叫他了,他没醒。”

“这家伙酒量还是这么差。”

林杳闻言,问倪雀:“解酒汤呢?”

“放他床铺旁边的书桌上了,要拿出来吗?”

“不用了,放着吧,他一会儿醒来,还可以喝。”

林杳倒完了解酒汤,将锅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坐回桌边,看倪雀一眼:“你脸怎么这么红?”说着瞪大眼睛,“偷喝酒了?”

“没有。”倪雀脸更红了,微低下头,“有点热。”

客厅不大,一张圆桌就占去这屋内不小面积。

桌上一口鸳鸯锅,锅内汤底沸腾,热气在半空中缭绕。

再加上吃喝过半,兴致高浓,气氛热闹非凡。

在这般环境里,林杳心说,的确是挺热的。

*

倪雀坐着又待了会儿。

刚做了一件过分胆大包天的事,她心虚又不安,时不时看向江既迟住的房间的方向,内心矛盾极了。

她怕江既迟睡醒了出来,自己可能无脸抬头见他。

又怕他不出来,他明天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

她后悔刚刚偷亲江既迟,他对自己那么好,她却趁着他睡着做出这样的事。

可她又按捺不住心底那隐隐的暗喜,她偷来一个吻,那吻来自她好喜欢好喜欢的人。

桌上的热闹久久未散,倪雀心中始终翻涌难安。

她没再吃东西了,也不怎么能参与进席间的话题。林杳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让她回女生宿舍早点休息。

正好君君也累了,倪雀就跟君君一块儿先回了。

这天夜里倪雀意料之中地失眠了,她睁眼看着头顶的床板,脑海中反覆播放着她今晚胆大妄为的那一幕。

当时太过慌张,走出房间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黑暗给了人极大的安全感,也让人在这绝对的寂静里难以抗拒地去回溯,感受那后知后觉涌上来的心悸。

她想起她的嘴唇挨蹭上去时,那来自江既迟的柔软温热的触感。

原来,亲吻是这样的啊。

直到天快亮了,倪雀才睡过去,第二天上午,她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平时她的生物钟五点钟就会把她叫醒,今天一睁眼却已经九点多了。有两个女老师上午没课,昨晚又喝了点小酒,索性就没去办公室坐班,这会儿也还在床上睡着。

倪雀轻手轻脚地起床,拿上衣服去洗了个澡,洗完澡回来,两个女老师都醒了,倪雀坐到床上,拉上帘子抹药。

经过一夜,倪雀做足了心理建设。

江既迟今天下午五点多的飞机,他中午就要出发去县城,再从县城直接打车去往市里的机场。

她现在去找江既迟,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左右不过一个来小时。

昨晚的事,已经过去,内心再矛盾不安,她也不能因为心虚畏缩,而浪费掉这仅有的还能见到他的时光。

吃药抹药的时间里,倪雀又强行心理复健了一番。

等她出门时,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了。

来到男生宿舍门口,她仍觉忐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脚步声传出。

没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了,开门的是冯子业。

看他模样,像是起床多时,神色没有半分惺忪之感。

倪雀还没说话,冯子业先开口了,他转身往里走去:“你来得正好,有东西要给你。”

他进房间去了,不多时提了个纸袋,又抱了一摞书出来,见倪雀还在门口站着,说:“干吗愣着,进来啊。”

倪雀走了进去,环顾着屋内:“江……既迟,他不在啊?”

冯子业拽了个凳子坐下:“他?他一大早就走了啊。”

“走了?”倪雀身体一僵,讶然问,“他不是说中午才出发吗?”

“原本好像是这样,他早上我还睡着,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准备走了。我都没睡够,起来跟着他到校门口,把他送上三蹦子。”

“早上,是早上几点啊?”

“七点?七点半?大概这个时间吧。”

“他是有什么事吗?”

“没细说,只说改签到中午一点多了。他的假期本来早就已经结束了的,因为临时有事才多逗留了几天,现在提前几个小时回去也正常,早点回去见见朋友、陪陪父母。”

倪雀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子业看她神情,问:“怎么了?舍不得你江老师啊?”

倪雀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空落落的,像是毫无防备之下弄丢了最最喜爱的珍宝。

除此之外,她还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疑惑。

江既迟,应该不是那种不打招呼、不说再见就走的人。

也不对,他和冯老师打了招呼。

是啊,她凭什么就下意识地认为江既迟哪怕行程有变,也会在走前和自己说一声呢?

倪雀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深感唾弃。

江既迟虽然帮了她很多,可这并不代表她于他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人。

不论她是谁,江既迟都会帮的,并不因为她是她。

她回答冯子业:“嗯,他帮了我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起码应该送送他,跟他说句再见的。”

“以后会有机会的,先看看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冯子业说着,将一摞书往旁边空着的一张凳子上一放,“这是你江老师上次逛市集挑的几本闲书,他懒得带回去了,说拿给你没事的时候消遣看看。有点重,一会儿我给你拿宿舍去。”

倪雀看一眼书,抱了过来:“就六本,不重的,我自己可以拿。”

“你还有伤,先放着吧。”

“没事的,我在家干活儿多,这个真的轻。”

“行吧,”冯子业也没和她争,又从纸袋里拿了个长条形的包装盒出来,“还有这个,是你江老师给买的手机,今早刚送到的。你回头有空去营业厅办个卡,就可以用起来了。”

“哦对了,他还跟我说,让你按照那什么智能颈环的说明书,在手机上下载个app,和颈环绑定,然后就可以定位监测你家的羊了。”

这些江既迟和她说过,她都记得的。

倪雀点点头。

她看见冯子业把手机暂时放回了纸袋里,手又伸进去拿着什么。

须臾,冯子业指间夹了张卡出来。

接着他手一晃,卡被他背手藏在了身后:“小学霸,你猜猜这会是什么?”

“……”

刚才,那张卡在倪雀视线里一晃而过。除了卡的颜色外,倪雀没看到上面任何一个字。

她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帮忙、馈赠而生出心理负担的人,江既迟清楚这点,所以不可能送她银行卡。他知道,即便送了卡,她也不会花卡里的钱。

见倪雀一副毫无思绪的样子,冯子业也不逗她了。

他把卡亮出来,递给倪雀:“喏,我也是头一次见人送东西送跆拳道会员卡的。”

倪雀愣愣地接过。

“这个是次卡,”冯子业说,“这家跆拳道馆,你可以去上100次,每次有一个半小时的练习时长。”

“场馆在市里,等中考完,你空闲时间多点,就可以去了。之后你考上市里的高中,过去那儿会更方便。”

“这卡没有时限,只要跆拳道馆不倒闭,你随时可以去,直到用完这100次。”

倪雀看着手上的卡,根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江既迟的用意。

她有个不安定的家,父亲是个家暴惯犯。他现在是喝了酒才可能动手打人,可也保不准哪一天他清醒着也会随时施暴。

而万一她没有侥幸逃脱,有点技能在身上,甭管这跆拳道作用大不大,学得好了,多少也能傍几分身。

冯子业把装着手机的纸袋交给倪雀,语气颇有几分感慨:“不得不说,我这兄弟心是真的细。小学霸,你可别辜负他的心意啊,这跆拳道,一定要好好学。”

倪雀道过谢后,抱著书、提着纸袋回了女生宿舍。

她把那张跆拳道会员卡放进了自己书包的夹层里,又翻了翻那几本书。

两本中国古代的野史,两本全英文版的外国名著,还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裴多菲的诗集。

虽都是些版次很早的旧书,但除了书页有些泛黄外,其余都还完好。

倪雀在打开裴多菲的那本诗集时,稍稍愣了下,这本书扉页的订口处有手撕的痕迹,显然这一页被人撕掉了。

这本诗集算是六本中外观最新的一本,倒手的人应该不多,也不知是被哪一任它的主人撕去了扉页。

倪雀没作他想,把书合上,出门去了。

她明天就准备回教室上课,周末就得回家,闲暇时间将会很少。她打算现在就去镇上的营业厅,把电话卡办了。

青螺镇不大,营业厅只有一家移动、一家电信,倪雀去了离学校更近一些的移动。

她办好了卡,权衡之下,办了个固定月消只有十几块钱的套餐。

套餐流量不多,不过她没什么需要常联系的人,也不刷短视频、玩游戏,仅有的这些流量,应付她查些资料,抑或日后微信加了好友与人往来消息什么的,却是足够。

从营业厅回学校的路上,倪雀把江既迟的电话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她又在微信的添加好友里试着搜索了一下江既迟的电话号码,显示的结果是“该用户不存在”。

她倒也不失落,她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这样被人查询到,会特意屏蔽这方面的设置。

*

回到宿舍时,大家已经在吃午饭了。

林杳以为她刚才不在是出了什么事,一直担忧着,倪雀回来解释过后,林杳才放心。

因着昨晚的火锅局,不少锅碗瓢盆烹煮电器都还在男生宿舍放着。

所以今天就直接是在男生宿舍做的饭。

吃完饭,所有人一块儿收拾客厅厨房。

昨晚吃喝玩闹到零点,喝了酒的就差没表演个原地入睡,几乎是一下桌就找地方瘫着去了。几个没喝酒的又累又困,只简单拾掇了下就去休息了。今天早上,上班的上班,赖床的赖床,当然也有早起了没上班的,比如冯子业,可他并没有那个主动收拾残局的觉悟。

因此这会儿连带着午饭后的狼藉一起,要打扫清理的东西还挺多,众人齐忙活。

倪雀刚端着一摞脏碗碟走到厨房门口,就听一个女老师发出惊恐的喊叫:“蟑螂!有蟑螂!”

跟那女老师站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老师,也怕蟑螂。

看见蟑螂的两人,互挽着胳膊,害怕得齐齐后退。

倪雀立马走进去,把脏碗碟往台子上一放,随手抓过一旁的畚斗,扫一眼地面,然后举着畚斗往蟑螂的位置猛地一撴。

周围的老师们愣了一愣,齐刷刷地看向倪雀:“霍,这利索劲儿!”

倪雀抬头:“周老师,你可以给我拿一张纸巾吗?”

那周老师就是被蟑螂吓到的女老师之一,倪雀问完,她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从中抽了一张递给倪雀。

倪雀接过,蹲下,移开畚斗,将奄奄一息的蟑螂包进纸里,又用力一捏,揉成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她这一套操作利落干脆得不行,收获了一众老师的钦佩和称赞。

大伙儿一齐发力,收拾起来也快,不足半小时,厨房、客厅已然一派洁净之景。

倪雀拿着手机,正准备回女生宿舍给手机充上电,忽听房间里传来赵律的叫喊声:“卧槽!小强,怎么又有小强啊我天?!”

周老师虽没看着蟑螂,人却是一哆嗦,冲李坤道:“你们这儿是蟑螂窝吧?”

唐娇也哼哼:“肯定是你们之前太不注意宿舍卫生了。”

李坤不认:“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儿卫生条件就很堪忧。”

周老师:“刚来那会儿不是消杀过吗?”

冯子业正倚着墙打王者,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消杀过又怎么样,不然为什么说是打不死的小强。”

君君叹一口气:“蟑螂这么多,估计和我们昨晚吃完没怎么收拾有关。”

“有这个可能。”

“蟑螂繁衍这么快的吗?”

“据说一天可以来个几十胞胎的那种。”

“救命,有画面了。”

“以后还是在女生宿舍做饭吃饭吧,不然我怕我下次就要和蟑螂共进午餐了。”

“不,应该说你下次的午餐也许就是蟑螂。”

“……”

*

大家在客厅里讨论着蟑螂的由来,说着必须要来一波杀蟑的事,倪雀听到房间里赵律和张轲俨然还在追杀蟑螂的声音,走到那房间门口,探头问:“需要帮忙吗?”

赵律忙说:“要,要要要!简直太要命了,看到两只,刚碾死一只,还有一只逃窜到床底下了,我和张轲实在够不着。”

倪雀往里走,在经过一张书桌时,问:“我可以抽张纸巾吗?”

“抽抽抽!随便抽!”

倪雀从桌上抽了张纸巾在手里攥着,走到床边停下。因为腰上有伤,她扶着床沿慢慢地蹲伏下去:“在哪儿啊?”

张轲这会儿正趴在地上看着床底下,给她一指:“那儿,就那儿,贴着墙根。好家伙,蹿挺快。”

倪雀拉过赵律刚才放在地上垫膝盖的厚纸板,往自己膝下一放,整个人前倾,呈半趴伏状,然后手往床底下伸去,人也随之钻进去半边身子。

不一会儿,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倪雀说:“拍死了。”

张轲由衷道:“小同学真勇啊!”

赵律冲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倪雀竖了个大拇指:“英雄!”

倪雀笑眯眯的:“小事啦。”

说着,把手里裹着蟑螂尸体的纸巾团了团。

昨晚江既迟睡的那张床旁边,挨着一张书桌,书桌桌角边,放着一个垃圾篓。

倪雀走过去,把纸团扔进那垃圾篓里。

“蟑螂生命力很顽强的,它就算死了,身体里还可能携带有卵鞘,卵鞘很快就会繁衍出新蟑螂,所以蟑螂的死尸不能直接扔在家里,最好是用开水烫一下或者用火烧一下再扔出去,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样太麻烦……”

倪雀说着,蹲下身,把垃圾篓上的固定圈拿下来,准备把垃圾袋拢住打结带出去扔了。

这本应是很麻利的一项活儿,倪雀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

她盯着垃圾篓里的垃圾,准确地说,是盯着最上面的几张碎纸片,觉得眼熟。

米黄色,压了极细的横条凹纹,纸上均匀地嵌着碎絮。

有点像是江既迟送她的那本裴多菲诗集上被撕掉的扉页。

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怪异情绪驱使着,倪雀突然停止了给垃圾袋打结,她把那几张碎纸片逐一捡了起来。

身后,赵律和张轲纳闷地问:“小学霸,捡什么呢?”

倪雀没答,把捡起的碎纸片一攥,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你们记得把垃圾扔出去。”

出了男生宿舍,倪雀径直走到对面那三株并排而立的,从未曾结果的橙子树下。

她蹲下身,把手里的碎纸片放在地上,依次摆开,又拼图似的凑成完整的一张。

于是,在这个春日里阳光灿烂的午后,倪雀看到了极其熟悉的几行字迹。

那字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透著书法的气韵。

写的这般字的主人,曾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执一支粉笔,写下过一个“江”。

此时此刻,这张由八瓣碎纸片拼凑而成的扉页纸上,洋洋洒洒地写着:

[有一句很喜欢的话,并非这本诗集上的,分享给你: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小倪雀,无论身处何处,面对何种逆境,请务必坚持自己,永不灭心中火种。

这一趟旅程很高兴遇见你,期待未来某一天能与你重逢。

江既迟]

22|痛哭

倪雀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这段话。

七行,八瓣,十二个标点,八十五个字。

写得真好,写下这番话的人好真诚。

江既迟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为什么写了又要撕掉呢?

他是写完就立马撕掉了,还是写完之后过了段时间撕掉的?

一系列的问题盘桓在倪雀脑海中,她感到纷乱不堪。

这张扉页上落款没有写日期,所以倪雀无法确定这段话江既迟写于哪天。书是周日在集市上买的,今天是周三,总归是在这几天内。

撕扉页的时间还算好判断,应当是昨晚或今早离开前不久。

碎纸片在垃圾篓最上方的位置,说明投进去的时间不长,还没有被别的垃圾覆盖。

而江既迟为什么要撕掉这张已经写好了祝福的扉页……这个问题倪雀一时找不到答案。

难道是觉得世界太大,期待重逢这样的愿景太缥缈,没有意义,干脆没必要这样留言?

可是愿景之所以为愿景,不过是一种期许罢了,本来也没谁强求一定要实现,又何必要撕掉呢?

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再重逢。

但是,他既然写下了这样的话,至少说明他在写这番话的那一刻,内心是有过这般期望的。

除非……

倪雀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星光亮。

除非……除非在江既迟写完这段话后,发生了某件事,这件事令他连这样的祝愿都不肯给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

昨晚到今天早晨,中间有发生什么让他心生反感、难以忍受的事呢?

脑海中的那一星光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

是了。

昨晚,她亲过江既迟。

所以……江既迟撕掉已经写好了祝福的扉页,是因为,她偷偷亲他,被他发现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倪雀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蹿到了头盖骨。

她忽然想到,昨天吃晚饭前,江既迟和她说过,今天上午要拿手机给她的,他说的是他自己拿。

现在,他却让冯子业转交,还临时改签了机票提前回北阑。

除了自己偷亲他被他发现外,倪雀暂时想不到别的江既迟撕掉扉页的理由了。

他是那样温柔且包容的人,如果不是发生这般难以接受的行为,他不至于撕掉一段赠以他人的美好留言。

因此,只可能是他发现了。

可是他怎么会发现呢?

她明明,有喊过他的,他没有醒啊,他看起来睡得足够沉。

江既迟现在一定觉得她很恶心吧,他一直都在帮助她,而她却对她存着那般僭越的心思,甚至做出偷亲这种事。

她一个山里的穷丫头,她怎么敢?

她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

倪雀也这样问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做了,或许在内心深处,她就是一个贪婪又可耻的人吧。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砸在扉页纸上。

倪雀忙捡起那扉页纸。

八瓣,说明当事人一共撕了三道。

想必,他是极其反感、极其厌恶了。

倪雀把扉页纸叠成一沓,捏在手里,手又揣进兜里。

这儿离宿舍太近了,老师们一出来就会发现她,倪雀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掉眼泪,也不想跟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哭。

她往前走,走到操场上。

走着走着,她就跑了起来。

她的腰伤还没好,脑袋还时不时会犯晕,她根本就不能跑,可她跟自己较上了劲。

她不想停下。

心里有个地方,漏了个大窟窿。

她觉得特别难受。

一瞬间,倪雀回忆起九岁那年,李清涟离开时,自己的心情。

李清涟在的时候,对她很好,陪她看书写字,给她做好吃的买漂亮衣服,会夸她,会鼓励她;可李清涟走的时候,又很决绝,在自己还上着学的一个午后,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她的枕头下藏了一根小金条和一笔现金。

起初倪雀以为是李清涟走得急,怕晚一步就会被什么牵制住,怕多犹豫一秒就会被抓回来。

后来倪雀忽然醒悟,不是这样的。

李清涟是决心要和过去割裂开,再也不想重新回到地狱里。

而自己,始终是那过去,是那地狱的一部分。

她既然决定要逃走,那就要逃得彻底,不留恋地狱里的一人一物、一丝一毫,自然就没有必要给自己许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

“小倪雀,等妈妈有能力了就回来接你”“小倪雀,妈妈没有放弃你,妈妈也很想你”“小倪雀,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定还会相见的”……这些话,这样的承诺,李清涟没有留下一句,倪雀只在无数次梦见她的梦里听到过。

李清涟或许爱自己,可这份爱,抵不过她想要摆脱地狱生活的坚决,抵不过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江既迟也是这样的吧。

他对自己很好,可他的好,建立在一个安全区内,一旦自己越过雷池,他便会决绝地收回。

所以他才会撕掉那张扉页,才会提前离开。

他并不想未来某一天和她这样的人重逢,更不会对此有一星半点的期待。

他要绝了她的念想,断了和她有关的后续。

绕着操场跑了不到一圈,倪雀就感觉自己的腰部传来阵阵拉扯的剧痛,脑袋眩晕得厉害,眼前发昏,胃部翻涌,想要作呕。

她有心继续跑下去,但力不能支。

她也不想倒在操场上届时被人围观,于是只得放弃和自己的身体对抗,停了下来。

她走到另一端操场的边缘,扶着一棵树,慢慢蹲下身。

眼泪还是不停地流,落了她满脸,倪雀抬手,怎么抹也抹不尽。

她怎么会这么不争气,喜欢一个人,说不出口就罢了,还做不到全然无为,干出偷亲这种事,最后把一切都搞砸,把自己弄得如此难堪。

倪雀一时都不知道,这汹涌到快要把自己淹没的难过情绪里,是自我厌恶居多,还是委屈居多。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喜欢江既迟了,也再不敢喜欢江既迟了。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痛快地哭了一场,倪雀的心情渐渐平复。

眼睛红肿得厉害,一眼就能被人看出哭过,倪雀暂时不敢回宿舍。

她躲在这操场一角,背靠着树干,放空着自己的思绪,也决心放下这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暗恋。

过了很久,她才起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

宿舍门关着,老师们都去坐班或上课了。

倪雀用钥匙开了门。

她找来透明胶带,把撕碎的扉页纸一瓣瓣粘连在了一起。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很是平静。

粘好,对折,倪雀把这张扉页夹进了那本裴多菲诗集里。

吃药抹药后,下午的时光还很长,倪雀坐在床头,一页页翻看这本诗集。

书不厚,内容也不多,一个小时便已翻尽。倪雀把诗集放好,打算周末将其带回家,如无必要,之后她再也不会打开这本书了。

*

这天,赶在老师们下班之前,倪雀做了一顿饭。

等老师们回来时,女生宿舍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

还有几个菜没做完,倪雀尚在厨房忙活,老师们见状,赶忙进去帮忙,林杳更是直接把她从厨房拎了出来。

“我明天就要去教室上课了,之后都帮不到你们一点忙,一直这么白吃白喝的,我太过意不去啦,”倪雀看着眼前几位瞪着自己的老师,弯着眼笑说,“就这一次,你们别怪我啦。”

周老师捂着自己的心肝:“唉哟小朋友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倪雀说:“因为你们人都太好了,我就会忍不住要说真心话呀。”

林杳摸摸她的脑袋:“真的不考虑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吗?如果你担心你爸爸那边,我还有校领导,都可以去做他功课的。”

“不用了林老师,我总归是要回去的,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唐娇捏捏她的胳膊,说:“我们还得待到六月底呢,你毕业了我们也还在,想蹭饭想留宿了,随时过来。”

倪雀笑着点头:“好呀。”

剩下的几个菜,接手的老师很快就做完了。

众人围着桌子,站着吃饭。

江既迟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他的离去,并没有给在座的谁带来挥之不去的伤感。

大家边吃饭边闲聊,笑闹依旧,说着白日里办公室发生的趣事,说着班上哪个孩子又惹了什么难处理的麻烦事。

吃到一半,突然有人问起:“对了,江既迟已经到北阑了吧?”

冯子业说:“他落地了给我发消息来着,三点多就到了。”

那人叹了口气,感叹道:“他条件可是太好了,长得好,学历高,性格好,”又问冯子业,“家世应该也不错吧?”

冯子业:“可不呢,妥妥一小少爷。”

那人气叹得更重了:“咱们这七个姑娘,他怎么一个也没看对眼呢?”说着难免狐疑,“冯老师,你确定他是真没谈过恋爱吗?”

“确定啊,高中时候他忙着学习不说,也是真的对早恋没兴趣。去国外了,一个是也忙,再就是他一直就有本科毕业就回国的打算,中间他有个挺有好感的姑娘吧,那姑娘早早就拿了美国绿卡,要留美定居的,两个人未来计划不到一块儿去,江既迟也不想谈跨国恋,这事儿刚有苗头就黄了。”

“也不知道这么优质的男的以后会落在谁手里?”唐娇忧伤地说,“我本来还有意发展一下的,可惜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

冯子业特别讲义气地说:“各位公主,回头我给你们盯着,哪天江既迟这小子打算谈恋爱了,我一定通知大家,给各位优先分发爱的号码牌。”

“真的啊?”

“当然。”

唐娇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周老师摆手:“可怕,这种雌竞场面太血腥了,我就不参与了,冯老师,不必通知我。”

……

他们说着话,倪雀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垂眸吃饭。

某个瞬间,她看见那只混迹于校园里神出鬼没的中华田园猫纯白的尾巴从门口一扫而过,顿时有种如蒙大赦之感。

她和林杳说:“我去喂猫。”

然后捧着碗,逃似的出了屋子。

23|回校

倪雀周末回了家。

应该是林杳和校领导给倪保昌打了电话,倪保昌除了骂人和给脸色外,也没那么为难她,起码没再因为丢羊的事情对她动手。

倪雀给羊戴上了智能颈环,用手机下载了对应的app,并按照说明书依次和那些颈环绑定。

这东西确实挺方便的,小羊们戴了环之后,倪雀放起羊来都轻松了不少,不用时刻都得盯着了。

寄宿于女教师宿舍的一周结束后,倪雀彻底地过回了从前的生活。

早起劈柴洗衣做饭,吃完饭上学,放学后回家放羊,晚上趁着倪保昌不在或者倪保昌睡着了,在卧室里反锁着房门开着小台灯趴在床沿写作业。

再次听到江既迟的名字,是在四月中旬,距离江既迟离开青螺镇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倪雀去到办公室交物理作业,冯子业叫住她:“小学霸。”

倪雀应道:“冯老师。”

冯子业很随意的口吻:“江既迟的号码你是不是有?”

倪雀呼吸微滞,顿住。

冯子业说:“他跟我说他之前好像给过你他的手机号来着。”

倪雀回神,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哦,有给过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手机,就没有存他的号码,现在不记得了。”

她故意这样说,其实之前办完手机卡,她就把江既迟的号码存进了通讯录里,只是,之后又被她删掉了。

原因无他,纯粹不想打扰。删掉,总归更好一些。

而那张写着江既迟手机号的纸,也早被她夹在了书里藏在了柜子深处,她再也不会拿出来了。

当然了,即便不看那张纸,那串号码她也早已烂熟于心。

“这样啊,那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我把他的号码发你手机上。”冯子业说。

倪雀:“是……是要干什么啊?”

冯子业明显愣了下:“这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问问你羊的情况,问问你的学习情况呗。”

也是。

在冯子业他们看来,自己是一个意外和江既迟结缘的学生。还因为家庭问题,属于受暴人群这一弱势群体,江既迟对她表现出来的,是很正常的人文关怀。

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善良的老师,会关心问候自己的学生一样。

“这样啊,”倪雀强装出一副淡定模样,“冯老师麻烦你转告他,我的羊很好,我现在成绩也还稳定。谢谢他的关心。”

冯子业隐隐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刚想问“不给号码吗”,倪雀补充了后半句:“我家里有保存他的号码,回头我会和他联系的。”

她这么说了,冯子业便未作他想:“行,那你回头联系吧。”

倪雀已经快步出了办公室。

到了四月底,有人给学校捐赠了一批实验器材。

有学生去打听,听说捐赠人并非匿名,可也没打听出来对方名字。

倪雀想到当初她给江既迟送台灯时,和他说过学校实验室器材不足又多为坏损的情况,不知为何,她觉得捐赠人极有可能就是江既迟。

五月初,林杳和年级主任来倪雀家里做了一次家访,六月中旬,也即中考前夕,林杳带着校领导又来了一次。

其实倪雀家里本不该这般赤贫,只不过嗜酒嗜赌的父亲手上总也留不住几个钱,爱走村串户打麻将的老太太瞧着又分外不靠谱。

林杳每次来都会给带上米面油,问候一番后,进入主题,给倪保昌做功课,让他不管怎样都要让孩子继续读下去,说有什么困难,学校、政府都会给予一定的支持和帮助。

倪雀对此还挺纳闷的。

除了了解她家情况的邻里邻居外,应是没人知道倪保昌不想让她继续读书的事情。倪雀从没在学校和人说起过,她深知,那是自己未来要单打独斗去对抗的,旁人也帮不了她。

但看林杳、年级主任,还有校领导的样子,好像都知道这一层。

倪雀内心充满了感激。可她也清楚,无论他们怎么说出花来,倪保昌也只是做出个表面功夫敷衍应付他们。

倪保昌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被说动过,可他们一走,他的那一套劣等又顽固的底层人逻辑很快又会将他腐蚀。

他认为,这孩子学习好并不意味着未来就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未必能找着个好工作,找着了工作未见得能赚多大的钱,赚了钱又不一定会好生赡养他。

他的老婆李清涟还是个有文化的大学生呢,可结果呢,不也被人卖进了山里,那么些年也没给他创造出个屁的价值,最后还逃了。

女儿也是一样,上那么多学,不如早点打工给他赚钱,完了再嫁人好叫他收一波彩礼。

长远眼光这种东西,倪保昌这种人是不会拥有的,他看不到一个十几岁的聪明女孩能给他带来的长远价值,或者说,他连自己女儿的聪明都看不到。

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就近的、短期的利益。

*

六月中旬,倪雀结束了中考。

她觉得自己发挥正常,可她还是感到忐忑,如果成绩一般的话,她只能去县里,可她想去市里,那里离家、离倪保昌更远。

而她刚考完的第二天,倪保昌打了老久的算盘珠子就崩下来了。

他给倪雀找了份活儿,让倪雀在镇上的一家饰品加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2500外加绩效。倪雀想了想,没拒绝,她本来也打算找份暑期工干,好攒点钱。

六月底,倪雀休了一天假,回了趟学校。

这一届来自省师大大三学生的顶岗实习终于迎来了尾声,十一位实习老师这天下午将会乘坐师大派来的大巴车返回大学校园。

倪雀从初一起至初三,每年的第二学期,一多半的科目都是由实习老师教的,每一届的老师,多多少少都对她有所照拂。而林杳,无疑是其中对倪雀帮助最大的一个。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倪雀肯定是要来送送的。

她到的时候,实习生宿舍门口围了不少学生。大家都带了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有的还写了信。

像倪雀一样初三的学生,因为已经经历过两轮这样的离别,相对显得淡定一些。初一初二的学生,尤其是初一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正抱着老师们哭得涕泗横流。

林杳不仅教了倪雀他们班,还带了个初二的班级,这会儿有俩初二的小姑娘正围着她抹眼泪。

其他的老师也都各有各的忙,有的尚在收拾行李,有的在和学生合影,有的老师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不知躲哪儿避难去了。

倪雀逮着哪个老师落着空,就见缝插针地过去把自己带来的小礼物送上。其他时候,她就安静地在角落里待着。她手机里下载了好几款学习软件,只要现场有wifi,现在她没事就会戴着耳机在线学习。

某个空隙,林杳朝她看过来:“倪雀!”

倪雀听到声音,摘了耳机:“哎!”

“能帮我个忙吗?”

“可以啊,要我做什么吗?”

“你帮我去冯子业他们宿舍,给我拿个编织袋过来,我这儿袋子不够装了。”

倪雀说“好的”,起身出门去男生宿舍。

除了当初在女生宿舍借住的那一周在这儿吃过饭外,之后倪雀就再也没来过男生宿舍。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与男生宿舍有关的记忆并不多,可在心里烙下的印子却很深刻。

在这儿,她送了江既迟台灯,那天她在江既迟面前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说了很多的话。

也是在这儿,她做了一件错得离谱的事情,她偷亲了江既迟。

还是在这儿,她捡到了江既迟撕碎了的写好了祝福语,原本要送给她的扉页。

倪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

她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先是李坤的声音:“真的假的?江既迟去参加联谊了?”

接着是赵律:“他不是说不谈恋爱吗,尤其不谈跨国恋,他现在不是在国外么,怎么还去联谊了呢?”

张轲也接话:“靠,他不会就是瞧不上咱们七位公主,当初故意找的说辞吧!”

“说屁呢,”冯子业回他们,“人当时确实是不打算谈恋爱啊,现在都过去仨月了,想法变了不很正常?跨国恋肯定是不谈,他去的是华人留学生的圈子,都是中国人,以后大都是要回国的。”

李坤乐了起来:“冯老师,上回你可说了要提前通知七位公主给他们分发爱的号码牌,赶紧的,发去啊。”

“滚你犊子,什么七位公主,我们家林老师不需要这号码牌。”

“那不还有六位公主呢么。”

“冯老师。”倪雀突然出声,走了进去。

“小学霸?”屋内止了说话声,冯子业看过来,“怎么了?”

“林老师让我过来拿编织袋。”

“哦,那你稍等。”

房门口并排立着四个行李箱,行李箱上叠了好几个深色的编织袋。

冯子业都拿了过来,递给倪雀。

倪雀说:“林老师说一个就够了。”

“女生东西多,一个指定不够,都拿过去吧。”

倪雀说“好”,伸手接过,突然想起来什么:“差点忘了。”

冯子业:“什么?”

倪雀今天身上挎了个帆布包,她从包里拿了四个小玩意儿出来:“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钥匙扣,送给你们。”

冯子业挺惊喜的,接过勾在手指上打量:“你自己做的?手这么巧?”

倪雀说:“平时没事的时候做来打发时间的。”

“你?打发时间?”冯子业不信,“你还有需要打发的时间呢,学习和家里的活儿,还不够把你填满的?”

倪雀讪讪地笑笑,没说话。

李坤、张轲、赵律都走了过来,一人从冯子业手里夺走一个钥匙扣。

扣环都是一个样式,缀着的小玩意儿却不尽相同,都是藤制品,灯笼、四叶草、小兔子、中国结,很是小巧可爱。

倪雀收获了来自四位男老师的一致好评。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分明也没什么事了,该拿着编织袋回去覆命,脚步却定在原地,不愿走似的。

冯子业问:“还有什么事吗?”

方才的心不在焉仿佛暴露了许多,倪雀仓促地伪装出一副镇定模样,问:“冯老师,江既迟他要谈恋爱了吗?”

冯子业愣了下,另外三人也呆了一瞬。

冯子业倒也并未多想,只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倪雀随口说了个自以为最好忽悠的理由:“你不是说他要是打算谈恋爱了,就给除了林老师外的其他女老师分发号码牌嘛,我可以去帮你发。”

倪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这段话的,她只觉得口和心像一条麻绳上背道而驰的两端,被拉扯着绷到了极致。

“……”

众人又愣了一下,冯子业笑道:“刚才我们是在说这个。”

他丝毫未觉任何异样,仍说着:“他应该是有这打算,反正你正好过去,那就麻烦你代劳了,小学霸。”

倪雀点了下头,说“好的”,然后抱着手里的编织袋,转身走了。

她一走,张轲就说“不对劲啊”。

李坤也觉得有点奇怪。

冯子业和赵律:“什么不对劲?”

张轲盯着倪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问了冯子业一个问题:“小学霸叫你什么?”

冯子业被问得莫名其妙:“冯老师啊。”

“那叫我呢?叫我们呢?”张轲指指除冯子业以外的他们仨。

“不都叫你们老师么?”

“对啊,叫我们老师。”张轲眯起了眼睛,“那她刚才叫江既迟什么你们还记得么?”

“废话当然是江老……”冯子业说一半,顿时卡住,“靠!她叫江既迟……江既迟啊。”

24|送别

倪雀回到女生宿舍时,已经有一部分学生离开了。

她把编织袋给到林杳。

一个编织袋果然不够,剩下的几个,被两个零碎物品比较多的女老师瓜分掉了。

少了些学生,林杳终于得了点空闲。

倪雀把准备好的小礼物给到她,是一对藤编的祥云耳环。

林杳很是惊喜,当场戴上,竟意外地好看,既有端庄感,又不失飒然,极贴她的气质。

其他的女老师的礼物都很不赖,有簪子、发夹,有杯垫、笔筒,也都是藤制品。

大家都很喜欢,说倪雀这个手艺开个直播卖卖货铁定可以涨粉又赚钱。

倪雀回说有空了她就试试。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几个特别黏老师的。估计大巴车不到,不把老师们送上车,这几个是不会走了。

刚才从男生宿舍过来,倪雀是带着使命的。

虽然那只是为了应付一时的局促找的借口,但答应了就得有头有尾。

趁着那几个零星学生不在边上,倪雀小声和林杳说:“江既迟要谈恋爱了。”

她这话蹦得有点跳,林杳听完还愣了下:“你说什么?”

“刚刚我去冯老师他们宿舍,听他们说的。”倪雀说着,鼻尖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酸楚,她抿了抿唇,把这股酸楚压下去,然后继续道,“之前不是说要通知各位女老师吗,冯老师说我可以代劳一下告诉你们。”

“啊?”林杳还是懵。

江既迟离开有三个月了,不是谁都能记得当初闲聊时无意间唠过的磕。

于是倪雀帮林杳回忆了一下。

林杳终于想起。

这时倪雀后知后觉地补充:“哦,忘了说,冯老师说不包括通知林老师你。”

林杳笑着哼一声:“他还知道。”

倪雀看她挺高兴的样子,问:“林老师,你和冯老师谈恋爱了吗?”

每每有学生在场时,林杳和冯子业之间其实有有意地保持寻常同事的相处,但几个月下来,他们之间的暧昧氛围很难完全遮得住,早就有不少大胆的学生这么问过林杳,不过林杳平常都给他们打哈哈打过去了。

现在学生们初中毕业了,她的实习也结束了,再加上倪雀和她关系一向最亲近,林杳就实话实说了:“是啊,我们在谈恋爱。”

倪雀真心实意地说:“你和冯老师好配。”

“真的呀?”

倪雀说“嗯”。

“谢谢倪雀。”

“林老师。”

“嗯?”

倪雀一直管理得好好的表情突然就崩了一下,她忽然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委屈说:“……我也有喜欢的人。”

林杳被她这一句又弄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问:“真的假的?”

倪雀点点头。

“谁啊?”

倪雀嘴巴抿得紧紧的。

“不能说?”

倪雀说“不能”。

“是同学?”

倪雀摇头:“不告诉你。”

林杳碰碰她的脸:“怎么看着这么难过呢?他不喜欢你啊?”

“嗯。”

林杳睁大眼睛:“方圆百里还找得出比我们倪雀更优秀的小姑娘吗,这个男生眼光不好啊。”

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睛忽然掉下一大颗泪珠,倪雀喉间带了细微的哽意:“他没有眼光不好。”

林杳给她擦眼泪:“怎么还哭上了?”

倪雀说:“林老师你不说我吗?”

“说你什么?”

“说我还小,不要想这些。”

林杳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抽了张给她:“是要说来着,这不看你这么委屈巴巴还没敢开口么?”

倪雀接过纸巾擦眼泪:“林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不想这些了。可是,”她嘴巴又不自觉瘪了下去,“我欠了他好多东西,我总记着,我想忘忘不了。”

林杳耐心问:“你欠他什么了?”

“好多,都是我现在还不了的。”

林杳玩笑道:“不是什么高利贷吧。”

倪雀摇头,坦诚回答:“有一些物质,但更多是人情。”

林杳猜测,多半是因为倪雀家境的问题,对方对她施以了一定援手。

林杳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手搭在她肩头:“倪雀。”

倪雀抬眼。

“你知道吧,你现在处在一个无法绝对独立的年纪,羽翼尚且单薄。”林杳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人帮助了你,只因那人本身就很善良,绝不央求你回馈什么,我相信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帮助让你因此承受了人情的负担。”

倪雀点头,江既迟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你不用想着欠了他很多东西,你把心放宽了。未来有能力,你就还,未来尚不如意或者忘记了,那就不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倪雀把最后一把眼泪抹干:“林老师你好会安慰人。”

“安慰完了还得鞭笞。”

“啊?”倪雀垂下头,“喔。”

林杳捏捏她的肩膀,说:“你刚才说喜欢他,我觉得是这样,你这个年纪,喜欢上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但这个阶段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一定是学习。喜欢一个人,甚至和一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不会因此耽误更重要的事。只要它是良性的,就没有关系。”

“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不喜欢你,你们没有可能,这件事对你造成的情绪上的负面影响,不会耽误你的学习,那也没有关系。不论是老师还是家长,谁也没必要打压,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让事情本身把你困住。”

林杳语重心长:“倪雀,你还小,未来那么长,哪能喜欢一个人一辈子呢,总会忘记的,对不对?”

倪雀安静地消化着林杳的这番话,过了会儿,她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她把擦了眼泪的纸巾揉成一团,投进了垃圾篓里。

*

十点半,省师大带队的老师开车过来了,让十一个老师去到校门口集合,说大巴车一会儿就到。

大家拖着行李,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带队老师和青螺镇中学的校领导边走边聊,带队老师问实习生们的实习情况,校领导不停地说着万分感激师大支持的话。

实习老师们则被学生们簇拥着,仿佛明星出街被粉丝围堵一般的情景。

穿过操场,走到了教学楼前。

校门尽在眼前,大家暂且停了脚步,开始各种拍照。

前两天已经拍过大合照了,这会儿就是纯粹地自发性拍照留念,想和谁照就和谁照。

倪雀和十一位老师随机组合着拍了不少照,还和林杳等个别和她关系比较亲近的老师拍了好些张单独的。

照片拍完,林杳拉着倪雀到了校门口。

门卫大爷那积攒着不少快递包裹,林杳翻到一份收件人写着自己名字的,在倪雀不明所以中,她把那包裹递了过来:“拿着。”

倪雀愣愣地接过:“我的?”

林杳说:“本来半个月前就该到的,结果店家给我发错了尺码,换货的时候想要的尺码又没货了,就耽搁了一段时间。我还担心我走之前到不了,还好卡今天早上到了。”

“是一套夏天的运动装,下身是裙裤款,平时干活也可以穿。”

倪雀刚要说什么,林杳抬手指她:“不能说不要、不好意思这样的话,我会不高兴的。”

“不是要说这个,”刚刚林杳才跟她说过不要因别人对她施以帮助而感到有负担,所以倪雀没打算推回去,她道,“我是想说,我才舍不得穿着它干活。”

林杳作出一副警告口吻:“也不能让它在柜子里积灰。”

倪雀笑着说:“才不会,我去练跆拳道时候穿,开学了也会穿。”

冯子业和林杳说过江既迟送倪雀跆拳道卡的事情,林杳自然知道江既迟送这个的用意。

另外,江既迟走前有一天,也和她提到过倪雀父亲不打算让倪雀继续往下读书的事情,这也是五六月她分别拉着年级主任和校领导去倪雀家进行家访的原因。面对倪雀,她总是想尽己所能地多帮上一些是一些。

想到倪雀的家庭环境,想到她接下来升学可能会面临的障碍,林杳心里有些难受。

她拍拍倪雀的肩膀:“好好学跆拳道,也好好学习。”

又叮嘱:“以后要有什么事,你就微信联系我,能帮得上的,老师怎么都会帮的。”

倪雀知道林杳这话里的真诚,她说:“会的。”

实际上,倪雀并不打算以后有事就麻烦林杳。省师大离这儿很远,林杳以后读研要是考了外省的大学,只会更远,她就算是有心帮忙,怕是也鞭长莫及,除了徒增对方忧虑,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十一点,大巴车还没到。带队老师打了个电话问情况,得知高速上发生了车祸,车在路上堵了一段时间,过来少说还得半小时。

校领导说要不找个餐馆去吃个午饭先,这都临走了,实习生们也不想让学校破费,就都说不饿,推掉了。

冯子业干脆给大家画起了速写。

倪雀看着他把那本随身的画册拿了出来。

冯子业倚着墙,一条腿屈起,脚板往后蹬着墙,画册搭在膝盖上,手握炭笔画得漫不经心。

那本画册上有倪雀喜欢的人的画像。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还想,要是能拿手机拍下来就好了。现在她口袋里放着手机,她却觉得没必要拍了。

画上的江既迟是属于她不了解的那个世界里的江既迟。

那个世界离她太遥远,是她这只困在大山里的小麻雀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过了十一点半,大巴车终于来了。

车子是顺着一条规划好的路线过来的,车上并不空,里面还载着好几拨在别的中学实习的师大生。

司机下来打开了大巴车的行李舱。

十一位老师排成一条小长龙似的,挨个往舱里塞行李。

林杳的行李被冯子业拽走了,林杳便离开队伍,率先往车上走去。到了车门边,刚迈了一步台阶,她又转过头来,看向倪雀的方向,抬手在耳边比了个六,意思是以后有事电话联系。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的,亦抬手,回了个相同的手势。

林杳笑笑,上车去了。

很快,十一位实习老师都上了车,大巴车发动。

青螺镇中学校门口有道小小的缓坡,缓坡之下,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岔路口,乃至岔路口分出去的两条长长的路,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着黄土,扬起漫天尘埃。

倪雀看着大巴车缓缓消失在拐角。

她想,一定是飞扬的尘土太迷眼,不然她视物才不会这么模糊。

25|对抗

又过几日,中考成绩出炉了。

倪雀的成绩比她预计的要好一点,县里排第二,市里则是排在第三十多名,这是青螺镇中学自建校以来,第一次有学生中考考出这么好的成绩。

不日,市里的好几所重点高中都往他们学校打了电话来要人。

选高中不比填高考志愿麻烦纠结,倪雀心里早有属意的学校,校领导们给的建议也与她的意愿一致。

敲定完学校,校长和倪雀说起一件事。

说这次升学,学校有十个学生受到了爱心人士的资助,对方将承担这十个学生未来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倪雀是其中之一。

倪雀有点懵。

要知道他们学校虽然老破小,但比起那些深处大山里的,动辄教室进风漏雨、黑板桌椅都没有的学校,还是勉强能自给自足的,而且他们还时不时接受来自省师大的战略性扶持。至于学生这块,家境清贫的是有不少,但近几年这一带的乡镇发展都还不错,贫困人口大大减少,供不起孩子读书的家庭有却也没那么多。

倪雀在这儿上了三年学,从没听过他们学校面向社会接受过捐赠或资助。

说到捐赠,倪雀下意识想到了江既迟。

四月份的时候,学校有收到了一批实验器材的捐赠,当时她就猜想捐赠人是江既迟。

倪雀被自己当下的联想惊到了。

她是还没忘掉江既迟,但不至于随便有个什么事,都想到江既迟吧。

“杨校长,我能问问是谁资助的吗?”倪雀问。

“对方不让透露,”杨校长说,“他资助这十个孩子,不为社会声誉,也不为被资助者的报答,只希望想读书的孩子能继续读下去,不被家庭条件这些因素影响。”

倪雀想了片刻,说:“杨校长,我这次升学有一笔奖金,到时候去了一中也会申请贫困补助,寒暑假什么的,我还可以兼职赚钱。这个名额,要不让给别的同学吧。”

“孩子,”杨校长看着她,和蔼道,“有这笔资助,能为你今后减负呀。你说以后寒暑假可以兼职赚钱,有这个时间,你去学习不比你去打工更有价值啊是不是?”

倪雀垂眸,她懂这个道理。

倪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段时间她接受了太多的善意,多到她感觉自己占了这个世界太多便宜,再多占一分,她都要想是不是自己太贪了。

杨校长问:“倪雀,你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倪雀说“嗯”。

她小时候入学太晚,所以比同龄孩子大一些。

“办自己的账户了吗?”

“办了。”打暑期工要发工资到卡上,前几天倪保昌刚带她去办了身份证和银行卡。

杨校长抽了张表递给她,让她回去填一下。

倪雀看着那张表,没接。

杨校长催促:“拿着,必须给我填了啊。”

倪雀只好接过。

表格只需要填一些学生的基本信息,再加上收款账户就行,倪雀记得自己的卡号,当场就填完交给了杨校长。

杨校长说:“这个表我会打印几份上交,到时候你的学费资助人会通过教育局直接转到你们学校的账户上,另外你自己的账户以学期为单位会收到一笔生活费。”

倪雀说“好的”,又听杨校长说了些赞赏鼓励的话,之后便离开了。

七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一笔工资。

因为发的是六月份的工资,而她六月份只工作了十天,所以钱不多,加上绩效,也就一千出头。

然而这一千来块钱还没捂热,当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倪保昌就要求她上交。

倪雀应付他说,回头去县城的时候去银行给他转。

倪保昌以为她没手机,便应说:“行。”说完又烦躁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个月工资你给自己买个手机吧,完了去银行绑上号码再在手机上下载个手机银行,下个月发了工资你直接用手机给我转,省得每次还得跑来跑去。”

倪雀抿抿嘴:“好。”

*

倪雀一个月可以休四天,时间自己看着安排。

七月底,她挑了两日连休,早上出门前,她跟倪保昌说今天要去县里买手机,晚上就在镇上的同学家里住,不回来了。

倪雀这次中考考得好,这一片的乡里乡亲都知道,再加上学校铺天盖地地张榜宣传,整个镇上都知道青螺镇中学出了个小学神。倪保昌再是觉得读书无用,听着这些,面上总是沾光的。再加上倪雀这段时间老实地听从他的安排上着班,倪保昌倒也答应得爽快。

倪雀穿上了林杳送她的那套运动服,辗转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市里。

这是她第一次来市里。

在这之前,倪雀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她这次来,目的当然不是买手机,而是去跆拳道馆练习。

到了之后,倪雀借助手机导航找到了那家跆拳道馆,练足了一个半小时后,她在路边摊上随意应付了午饭,又找了个便宜的旅馆订了一晚住宿,之后她就去逛商场了。

林杳要过生日了,她想给林杳买个好点的生日礼物,用她挣的第一笔工资——虽然她以前在集市上摆摊也赚过钱,但打工赚的钱与之意义还是有所不同。

脱离老师这个身份,林杳是个酷酷的女生,她喜欢运动,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戴着耳机在操场上跑步。

倪雀一眼看中一款黑红色的头戴式耳机,价格599,是她工资的一半。倪雀有些肉痛,咬咬牙买了下来。

她附上一张写好的生日贺卡,填好收件信息,让店员帮忙寄出。

买完东西,进了商场内的一家书店。

书店设有休息区,倪雀不好意思白嫖这般清幽的场所,现场买了本书,然后又挑了两本闲书,找了个空位坐着看了起来。

一直到书店的工作人员通知要打烊了,倪雀才起身离开。

第二天的流程差不多,练跆拳道、到处逛逛,最后在书店里泡着,到下午三点多,才打道回府。

两天后,倪雀接到林杳的电话。林杳说耳机合适又好看,她很喜欢。末了,她问倪雀买这个礼物是不是花了不少钱。

倪雀说她发工资了,在负担范围内。

收到礼物,林杳自然是开心的,但她还是让倪雀钱别乱花,要花也该多往自己身上花。

倪雀说“知道啦”。

林杳刚从考研教室学习完回宿舍,正是放松的时候,就和倪雀多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倪雀就把有爱心人士资助她的事说了。

林杳听完,脱口而出一句:“不会又是江既迟吧?”

“……”

不会又是?又是?

倪雀首先想到的就是学校四月份收到的那批实验器材的捐赠。

所以她没猜错?那真的是江既迟捐的?

倪雀这么想着,便也问了出来:“林老师你是说是江既迟给我们学校捐赠的实验器材吗?”

“是啊,”林杳坦然道,“我听办公室里一个物理老教师说的,说是冯子业的一个过来采风的朋友捐的,那不就是江既迟么。”

“当时你们还有好事的学生打听捐赠人呢吧,”林杳说,“那会儿除了几个校领导还真没什么人知道,就连那老教师也听说是冯子业的朋友,不知道捐赠人名字。”

倪雀呐呐地接话:“他……做好事不留名吧。”

“所以我才说资助你的可能也是他啊。”

倪雀沉默下来,不自觉地思索这个可能性。

江既迟资助她?

在她偷亲他之后,他知道她喜欢他之后,他还资助她?

可能吗?

心里一个声音说,可能。江既迟本就是个很好的人,他做人坦荡,胸襟开阔,对她偷亲他的行为也许早已不计较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说,怎么可能,他肯定恶心死你了,他把扉页留言都撕掉了,他根本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前面那个声音又说,之前冯老师让她用新号联系江既迟,说江既迟要问她羊的情况,还有她的学习情况,说明他没有真的想和她彻底断联。

另一个声音再次反驳,才不是,江既迟如果真的不讨厌你,即便你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也可以通过冯子业从林杳那儿拿到你的手机号码,可这么久了,他找你了吗?他没有。

这时又多了个声音,讥讽道,你少自作多情,你当你是谁,他凭什么要主动联系你啊?

……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得倪雀心中纷乱一片,以致于后半程她和林杳聊天也聊得心不在焉。

挂断电话后,“是江既迟资助她”的这个猜测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里,一时间怎么也挥散不去。

其实,退一步讲,就算江既迟真是资助人,那他一共资助了十个学生,她不过是恰巧在资助行列罢了,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自己何至于被这么个猜测搅得如此心乱。

倪雀最后想,等她有空了,还是要去找杨校长求证一下。

*

打工的日子很是单一机械,却也过得足够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二笔工资,加绩效一起,三千多。

回家的路上,倪雀心中愁闷又不安。

倪保昌对她发工资的日子一清二楚,这笔钱肯定会被倪保昌盯上,或者已经被盯上了。

现在这份工作是倪保昌帮她找的,算是回报他这一点,倪雀打算给他五百块,多的她一分也不愿意。

虽然有人资助她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但那怎么说也是别人的钱,除非不得已,否则她想尽可能少地动用那笔钱。如果有朝一日能知道对方是谁,抑或能见到对方,她得还这份恩。

所以她还是得尽可能地攒钱。

到了家,意料之中地,倪保昌让她把七月份的工资转过去。

倪雀在手机银行上操作完,说:“转了。”

倪保昌喜滋滋地打开短信提示,下一秒脸色一变:“五百?”

倪雀已经做好了他可能发狂的心理准备,她说:“就五百,工作是你帮忙找的,算是答谢费。”

倪保昌今天没喝酒,不至于丧失理智,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在发现自己的将得利益受到损害时,火气上头:“你发什么神经?”

“我没发神经,”倪雀冷静地说,“钱是我自己挣的,我要攒起来读书。”

倪保昌:“你平时不是挺会乖装吗,怎么突然不装了?”

倪雀警惕地看着他,没说话。

倪保昌往她的方向走:“真尾巴露出来了?这是学上了你妈那一套呀?”

提及李清涟,倪保昌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可怖,声音也愈发森然:“我就说呢,你果然跟你妈一个样。你到底是想读书啊,还是单纯想摆脱这个家啊?”

倪雀往门口后退了两步:“我只是想读书,正常去市里读高中,去外地上大学,和别家的小孩一样。”

“然后呢?读完了躲得远远的,和这个家再没瓜葛,就和你那个婊子妈一样。”

离这个家远远的,确实是她希望的,但再无瓜葛,她无法做到绝对。倪保昌哪怕对她再不好,好歹给了现在的她一个能栖息的屋檐,于她到底有生养之恩。

“不会,我会赡养你和奶奶。”倪雀看着他,手指微微地发着抖,她说,“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就做这种机械重复没有意义的工作,我明明可以去见更好的世界,成为更好的人。爸爸,你阻止不了我。”

倪保昌恶声说:“把钱转我。”

倪雀坚持:“我不转。”

“死丫头我过去是对你太好了是吧,让你有吃有穿有住。你现在翅膀硬了,和你妈一样,要自个儿飞了。”倪保昌就地啐出一口痰,“想读书,我去你妈的,门都没有!快点,把钱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