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欢温声道:“我先前与小徒林清也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普通的牵魂术师做不到如此地步,做下这一切的人是当年那个自称傀儡师的人。”
雪回风长眉微挑:“可他不是死了吗?谢掌门亲眼看着他死的,就连灵魂都被林渊的真火焚烧殆尽。”
谢无欢道:“此人有诸多非常手段,是否被他侥幸逃过一命也未可知。”
雪回风轻轻蹙眉,和易惊寒相互对视了一眼。易惊寒沉声道:“我师妹明柳之死与此人有诸多关系,青山剑派不会善罢甘休。”
谢无欢淡淡道:“这是自然,天玄上下也将全力找出此人,给明渊山庄,以及云城百姓一个交代。”
赵怀云不知道其中内情,听着几人对答一头雾水,想要问个清楚明白,又怕多管闲事重新将众人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正踌躇间,听到外边又是一声通传:“掌门,各位长老,千机老人到了。”
林清精神顿时一振。
他起身跟着众人来到殿外迎接,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两人姗姗而来,后方跟随那人五官精致,双眸灿若寒星,正是林清相熟的苏满星。前方那人约莫七八岁大,身上的太极八卦道袍极为繁复,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子湮没其中,白色长发披垂曳地,面上无喜无悲。
这是千机……老人?
林清眨了眨眼,不确定地想。
好像晏离长老确实说过千机老人容貌特殊,不过有说过她是七八岁女童的模样吗?
林清求证似的去看晏离,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碰,晏离用眼神告诉他:“没错,这就是那个老怪物。”
林清默默收回目光。
“没有时间了。”
林清脑中突然响起一道童稚空灵的声音。他疑惑地抬头四望,只见众人包括谢无欢易惊寒都在躬身向那女童模样的人行礼,看不出有人在同他说话。
他继续转头,赫然看到千机老人正直直地望着他,莹绿的眼珠发出琉璃般无机质的光泽,似空洞无物,又似极幽深。
她面上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甚至嘴唇一动不动,但林清仍清晰地听到方才那道声音继续在脑海中响起:
“你是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第86章第86章
“你是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直到谢无欢吩咐弟子带宾客们去别院休息,正殿众人开始各自散场,林清仍在回想着这句话,脑子里乱嗡嗡的。
什么意思啊怎么回事啊?!千机老人在说什么他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林清无助地抓挠着自己的脑袋。
等他回神,就看到云荼正亲自引领着千机老人前往为她安排的住所,于是想也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长老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云荼正低声同千机老人交谈,脸上神色是少有的谦恭,听到林清的大声呼喊,立刻皱眉呵斥道:“大呼小叫冒冒失失的,成什么体统?”
又转头代他向千机老人赔罪:“林清年幼无状,还望尊者勿怪。”
千机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对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林清微微点了点头。
见千机老人似乎并无不悦,云荼也就不再说什么,准许了他一同跟过来。
林清和苏满星并排一起,跟随在千机老人与云荼的身后。苏满星开心地和林清打招呼:“林兄,好久不见!你收到我的传讯符了吗?”
林清故意走得慢些,觑着与千机老人和云荼拉开了距离,这才悄声道:“收到了收到了。”他朝前方一抬下巴,“你替千机老人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满星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啊,师叔祖就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以为你知道什么情况呢。”
林清垮下脸,看样子得直接问千机老人才行了。
提供给千机老人的住所是特别准备,环境清幽雅致,童子侍女一应俱全。妥帖地安排好一切后,云荼暗自深吸了口气,试探性向千机老人问道:“不知尊者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方才在大殿上人多口杂,且有浩气宗这种虎视眈眈之辈,所以云荼等人并未直接询问千机,而是等私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再来探口风。
千机开口,声音依然童稚空灵,脸上神色也是淡淡:“无事。我和这位小友乃是旧识,所以前来参加他的拜师大典。”
旧识?千机老人和林清?
云荼狐疑地看向林清。
林清闻言头皮早就炸了,一颗心狂跳起来:坏了,真是和原来的林清相识。
但是面对云荼怀疑的眼神,他只能打着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我曾有幸见到过千机老人。”
该死!没想到原身这个外院杂役竟真的和千机老人认识,早知道他就不颠颠地跟过来了,而是绕着走。
林清内心泪流满面,后悔不迭。
云荼蹙眉:“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千机老人上次出山还是一百多年前,林清怎么会有机会见到她?
“就,就是……”林清编不出来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千机,希冀她能替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前世有缘。”千机道,声音依旧不夹杂任何情感,稚气的脸上古井无波。
林清脸都绿了。他刚顺着千机的话说“有幸见过”,结果千机就说是前世的事,总不能自己还记得『林清』的前世吧??
再聊下去铁定要爆,林清冷汗涔涔,决定找个借口开溜:“那什么,长老你们先聊,刚才潘咏思好像有事找我,我过去看看。”
说着脚步向外一转,抬腿就要迈出门槛。
“慢。”千机却叫住了他,“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林清的脚钉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苦着脸转回身:“是。”
云荼心中仍有疑虑,但千机老人亲口说只是为了林清而来,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而眼下她又和林清有话要说,自己在场恐多有不便,于是只得起身告辞:“晚辈告退。”
退至门边时,给了林清一个眼色,暗示他多打听打听。
林清含泪点了点头。
等云荼离开,千机莹绿的眸子平淡地转向林清:“天书呢?”
林清:!!
那本《仙途》真是无字天书?!它不是有字的吗!
不对,千机老人怎么会知道天书在我手上?
苏满星也震惊地看向千机老人:“师叔祖,原来真有天书?”
林清假装听不懂,无辜道:“什么天书?我不知道啊。”
千机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废话,直接拿起他左手翻转向上,露出掌心,随后轻轻一点,林清掌中便泛出金光。
虚空中浮现出一本书的轮廓,是林清每天看惯了的《仙途》。
苏满星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林清回过神,忙蜷起手掌,但金色的光芒仍透过他的指缝泄了出来,天书并未消失。
千机也不理他,而是举起指尖遥遥一点,天书翻页。天书中所用文字与这个世界用的文字不大相同,且歪歪扭扭不好辨认,千机轻轻眨眼,瞳孔发出淡淡金光,与天书所散发出的光芒相互呼应,文字转为影像。
林清呆滞地张大了嘴巴:“啊?”
他都不知道天书还有这功能!
影像自动播放,如实地记录了林清穿越到天玄以来的所有行动,包括内门试炼上李管事放水、模仿主角穿白衣、试图挑衅掌门弟子、进入落霜居……
林清面无表情。他一点都不想回顾自己愚蠢荒诞的过去。
啊啊啊啊啊当时他怎么就被这本破书蒙蔽,真的以为自己是主角,对那么多“巧合”毫不怀疑呢?
影像播放速度很快,转瞬就到了灵虚秘境,他和苏满星、潘咏思解决了千叶草的事,夜晚,三人倚着树各自入眠,忽然,夜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
林清“咦”了一声。
那人无声无息地自高处落下,站在熟睡的林清旁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
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细节不甚清楚,但是能明显看出,那人是在亲吻他,而且十指交缠,吻得十分动情。
……是林玄尘吗?
这个念头兴起的一瞬间,林清便确定那百分百就是他,先不说背影一模一样,能突然凭空出现在秘境中的人,除了秘境之主林玄尘还有谁?!
与此同时,林清还想起了秘境之主将灵虚剑交给他那一瞬间传递过来的情感,那澎湃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使他内心酸软的爱意。
那时他不明白,还在想灵虚境主怎么也会为爱所困,如今想来,分明是林玄尘早已对他情根深种。
林清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百年……他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怎样守着一条旧发带、一株梨树、一坛酒,渡过这漫长无尽的思念与等待。
那潮水隔了这么久,终于在此刻缓缓地、温柔地漫过了他。
直到感受到一旁苏满星尴尬的目光,林清才回过神来。
“那个,林兄……”苏满星笑得十分局促,“哈哈,那个……原来你大师兄心悦你啊……”
林清:“……”
苏满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气氛好尴尬他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好结果说了之后好像更尴尬了救命!
回神之后,林清才意识到房间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看到这个画面的也不止自己一人,顿时浑身僵麻。千机依然在波澜不惊地观看影像,但林清想到之后会有怎样更“不堪入目”的画面后,立刻如受惊兔子般窜到千机面前,挡住身后的天书:“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千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依言收起了天书。浮空中的影像消失,手心金色的光芒徐徐消散,林清这才舒了口气。
千机开口,依然是那句话:“这是你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我,我……”经过方才千机的一连串操作,林清已经确定,千机认识的就是现在这个自己,而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可是,这个世界,他不是第一次来吗?
“我不知道……第一次吧?”林清不确定地答道。
千机道:“你还没有恢复记忆。”
“恢复记忆?”林清更糊涂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加班猝死到穿越进这个世界的所有事,记忆一直是完整的,没有断层,千机怎么说他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千机再次去翻他手掌。
“哎——”林清忙缩回手。
怎么又看。
千机不容拒绝地一握,她的手很小,林清却丝毫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她再次打开了天书。不过这次并没有投出影像,书页自动呼啦啦朝前翻,一直翻过第一页的书名与简介还没有停歇,继续前翻,直到停在某一页。
林清心跳如擂鼓,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住了他。
“去吧。”
千机手一挥,书页中的绽绽金光进入了林清脑海。
第87章第87章
纪景泽加班猝死之后,意识飘飘荡荡,来到一个黑暗的山洞。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纪景泽到处摸索,居然还摸到了一个被衣物包裹的人形物体。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他被吓得够呛,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朝那人喊了句:“喂!”
“喂……喂……”
回应他的只有幽幽回声,愈发显得这里空旷凄凉,阴森恐怖。
这是什么地方?地狱?地府?总之看起来不像是天堂。
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猝死,纪景泽悲从中来,正自抱膝难过,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金属相互碰撞之声。
“谁?!”纪景泽霍的一下抬起头,惊慌地左顾右盼,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谁?”
回声再起,却不似方才那样的嗡嗡振响,而是十分艰涩,像是好久不转的齿轮,带着沉闷和诡异的腔调。
“有人吗——”纪景泽继续问。
“哗啦”的轻响再度传来,纪景泽循声望去,见到那个地方悬着一对幽幽的亮,亮光很小,不仔细看的话极难发觉。
“……有……人……吗。”
这次回声隔了一段时间才响起,依然艰涩怪异,像是卡住的磁带,一顿一顿的。
纪景泽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又朝悬着亮点的地方看去。那点亮光是他在这个山洞里唯一能看到的东西,视线便一直落在上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直到那两点亮光一起闪烁了下,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是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眼睛。
纪景泽猛然意识到,方才的那句“有人吗”不是回声,而是角落里那东西在学他说话。
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噔噔噔连退好几步,一直退到后背挨着石壁,这才停下来,然后紧张地喘了几口气,又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景泽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角落那东西的轮廓,似乎是个人……?
那人一头乱发遮住整张脸,四肢甚至脖颈上都套着铁链,锁在石壁上,行动范围十分有限。当纪景泽警惕又害怕地观察他时,他也歪着头,一双眼睛在乱发下幽幽地亮着,好奇地观察纪景泽。
纪景泽不敢再继续呆在这里,他一边慢慢摸索出去的路,一边时不时看一眼那怪人,以防他暴起伤人。好在怪人被铁链锁住了,大部分时间又都很安静,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直到纪景泽终于摸索到山洞的出口,怪人也没什么大的动作。
纪景泽松了口气,慢慢地向山洞外走去。洞口处团着一蓬黑色雾气,空气焦油般粘稠滞涩,但是当纪景泽伸手去推,又什么都没摸到,轻轻松松就出了山洞。
眼前霍然开朗。
洞外仍是夜晚,但天上明月高悬,清楚地照亮了周遭稀疏的树林与林间小路。有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铁链哗啦的声音混在其间,变得十分模糊,遥远得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纪景泽回头看了一眼,那股如实质般的黑雾阻挡了视线,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举步朝前走去。
脚下满是枯败的落叶,但他踩上去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纪景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月光明亮,树木、小草都有影子,可独独自己脚下空空荡荡,什么影子都没有。
好吧,自己真成阿飘了。
纪景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原以为这里是座荒山,可等飘出树林,才发现山上竟有一大片建筑群,其间隐约可见殿宇亭台,白鹤往来穿梭,气势恢宏又仙气缥缈。
纪景泽张大了嘴巴。
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地府吗?
他飘荡着来到殿宇间。夜晚寂寂无声,大部人都在熟睡,只偶尔会见到两三人的巡逻队伍,个个都宽袍广袖,像是古人。一开始他撞见巡逻队伍还会躲避,后来发现那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索性就不再躲,大摇大摆逛了起来,遇墙穿墙,遇门穿门,十分新奇有趣。
不久天亮,活动的人便慢慢多了起来,有人洒扫,有人打坐练剑。当看到甚至有人御剑凌空而起时,纪景泽不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这竟是个修仙的世界?!
怪了,我死后不入天堂不入地府,反而来到了一个修仙世界?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纪景泽也不管那么多,兴致勃勃地东游西逛,看别人修炼施法看得两眼放光,并很快了解到,这座山叫天玄山,宗门叫天玄宗,这里的确是修仙世界,除了天玄宗还有其他门派,而天玄宗是其中佼佼者。
可是,过了四五日,他便觉得无聊了。一来他只能看不能练,十分没劲;二来这里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他甚至碰不到任何实体,怪寂寞的。
奇怪,山洞那个怪人不是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吗?
纪景泽又回到山洞。
这次回来是白天,但洞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黑。纪景泽又花了很久时间来让眼睛适应,然后看到了蹲坐在角落里的怪人,姿势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动过。
纪景泽不敢离他太近,只在洞口远远地与他交流:“你……你叫什么名字?”
怪人缓慢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景泽,半晌,开口道:“……名……字?”
嗓音嘶哑难听,依然在一顿一顿地重复纪景泽的话。
他果然是能看到我,并且听到我的。
纪景泽想了想,接着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被关了多久了?”
这次怪人没又重复纪景泽的话,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纪景泽意识到这人可能被关了太久,语言功能都已退化,恐怕无法正常交流。于是指了指自己,放慢语速:“我,纪景泽。你,叫什么?”
怪人吃力地重复:“纪……纪……”
纪景泽点点头:“对,纪景泽。你呢?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怪人歪头看着他,没能理解他的话,半晌,垂下了眼睛。
好吧。
纪景泽叹了口气,放弃了和怪人沟通。
他又跑出去看别人御剑飞行了。
到了晚上,众人陆续入睡,白天还一片热闹的天玄陷入了沉寂,纪景泽心里也空落落的。于是他又回到山洞。
怪人看到他回来,似是有些激动,身上铁链叮咚作响,眼睛也亮了起来,主动开口:“纪……纪……”
纪景泽听到他主动叫自己名字,先是一愣,随后便高兴起来:对啊,怪人只是语言功能退化,但不是傻子不是哑巴,自己可以教他说话啊!
反正自己也闲得无聊。
他从洞口向怪人方向走近了一点点,但依然离得两丈远。洞里漆黑空旷,什么都没有,纪景泽便先从人体器官教起。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鼻子。”
怪人便跟着重复:“鼻……子……”
纪景泽很满意。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嘴巴。”
“嘴……巴……”
“眼睛。”
“眼……睛……”
“眉毛。”
“眉……毛……”
就这样,纪景泽白天去天玄宗四处游逛,晚上就回来教怪人说话,并把自己白天看到的趣事讲给他听:
“哈哈哈我昨天跟你讲过的那个小弟子,我就说他是熊孩子,迟早要挨顿打,今天果然就因为练功偷懒被师父打了哈哈哈哈哈,他师父拿着剑追了他二里地,揍他的时候都带着剑招。”
“天玄现在马上要开启内门试炼了,你说我要是没死,去参与的话是不是也能混个内门弟子当当?”
“啊?内门还有考核的?原来仙门也这么卷啊……我以为只有我们打工人才卷。”
“我去,内门考核打得好精彩,那个人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下就把对手给打趴下了,好厉害!”
“他们要去灵虚秘境了。秘境什么样啊?我也想去看看。”
怪人现在还不能完全听懂纪景泽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眼睛在蓬乱的头发后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景泽,亮得极幽深。
而纪景泽也在不知不觉间距离怪人越来越近,从远远地待在洞口到距离两丈远、一丈远……八尺、五尺……
相处三个多月,最初的警惕与害怕早就消失,现在,纪景泽站在怪人面前,相处就像老友:“你头发这么长,老是遮住眼睛不难受呀?”
说着极为自然地伸手,帮他把面前的乱发拨到耳后。
大概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原因,怪人肤色冷白如石,脸上骨相支离,漆黑的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阴影中,却又在抬起的那一瞬间亮如晨星。
纪景泽愣了一瞬:“哥们儿你……你挺帅的啊。”
纪景泽没教过怪人这些词,他听不懂,只是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纪景泽——这是纪景泽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铁链的哗啦声中,怪人抬起了手臂,也学着纪景泽的样子去拨弄对方的头发。他四肢常年不怎么活动,因此动起来十分僵硬,纪景泽甚至能隐隐看到他手背上凸起青色的血管,显然是十分用力。
怪人拼命地舒张着五指,纪景泽以为他的手会重重地落在自己头上——然而并没有,落在头发上的力道轻柔得像是被一片羽毛划过,他僵硬的手指甚至不敢触碰到自己的头皮。
怪人吃力地移动自己不灵活的五指,笨拙又小心地梳理着纪景泽的发丝。
把纪景泽原本服顺蓬松的头发给弄得乱糟糟。
纪景泽“噗嗤”一下笑出声。
怪人近距离地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半晌,生涩地牵动起自己的嘴角,对纪景泽露出一个磕磕绊绊的笑容。
第88章第88章
纪景泽作为一个游魂,本来并不需要睡觉,但现在天玄山万籁俱寂,小白——这是纪景泽给怪人起的名字,因为他皮肤很白。都这么熟了,也不好再叫人家“怪人”——也靠着石壁睡着了。纪景泽百无聊赖,头一点一点的,也有点昏昏欲睡。
忽然,小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警醒地睁开了眼睛。挨着他的纪景泽也被惊醒,刚想询问他怎么了,就被他牢牢地捂住了嘴巴。
小白抱着纪景泽背对洞口躺倒,将他整个人锁在自己的身体与石壁之间,遮掩得严严实实。纪景泽轻轻挣动了下,小白立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很快,洞口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
纪景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来到天玄三个多月,别说这个山洞了,甚至整个后山都几乎没有人来,怎么会突然有人来这里?
纪景泽不敢动了。
根据他这三个多月的观察,以及对修仙理论知识的初步了解,他判断这个山洞是有什么特殊结界,所以洞中尸体不会腐烂,而他会在这里显现实体,能摸到石壁,能被小白听到看到。
进来山洞的这个人,很有可能也会看到他。
看小白对这个人的警惕反应,明显来人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是对小白友好的人。最好自己也不要被他看到。
好在自己不需要呼吸,也就没有什么“气息”,即便拥有了实体,只要不被看到,就算是修仙的人也没法轻易察觉到他。
小白对这人不止是警惕这么简单,随着脚步声靠近,他整个人都如弓弦般绷紧,纪景泽安静地伏在他怀中,也跟着紧张起来。
好在那人并不是冲着小白来的。他对小白以及地上的尸体睬也不睬,而是走到角落翻找了什么东西,随后便离开了。
直到那人走了好久,小白才放开了纪景泽。他跪坐在地上,怯怯地看着纪景泽:“吓到?对不起。不怕不怕。”
明明是他自己害怕,却问我是不是被吓到了,未免有些可爱。纪景泽揉了揉他的头:“不怕。刚才那人是谁啊?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小白道:“不知道,名字。危险。我担心你。”
原来是担心自己受到伤害。
纪景泽想到那人对被锁在这里的小白毫不意外,于是问:“是他把你关在这里的?”
小白点了点头。
纪景泽:“他把你关在这里就不管了?你被关了多久?”
小白茫然了。即便他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但对“时间”这个概念还是很陌生,毕竟这里暗无天日,很难察觉究竟流逝了多少时光。
纪景泽去看方才那人翻找的东西,发现是一堆类似秘籍的书。他怕那人察觉到书被动过,所以没有去翻,只回头问小白:“他是天玄的人吗?”
这个问题小白也不知道答案。自他有记忆起就一直被锁在这里,只有这个人来过山洞,但是来了之后多半也是对他不理不睬,只当他不存在;而极少数时候,他会看着小白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令人打颤发寒。
这人从不与他交流,在纪景泽到来之前,小白都不知道这里叫做“天玄”。
不过,纪景泽觉得,既然这人把小白囚禁在天玄后山,那多半也是天玄的人。他对小白说:“下次你再察觉到他来,就对我说,我去洞外边看看他是谁。”
小白拉住他:“不去,危险。”
纪景泽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在山洞外没人看得到我。”
……
过了十来天,纪景泽如愿在山洞外蹲守到那人再来。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人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衫,长相竟十分清雅,气质也温润脱俗,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恶人。
而且,他在天玄从来没有见过这人。
要知道,纪景泽在天玄待了将近四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地游逛,而且没有任何阻拦,几乎所有房间都闯了个遍,所有人都见了个遍,天玄不可能有他没见过的人。
难道他不是天玄宗的?
思忖间,那人已从山洞出来了,手里又多了一本秘籍。纪景泽一路尾随着他,离开了后山范围。
出了后山,便不再那么荒凉,有三三两两的天玄弟子出现在道旁,纪景泽看到他们对着那人恭谨地行礼,口称“掌门”,而那人也一一点头回应,笑容温和可亲,看起来平易近人。
纪景泽皱眉。这人居然是天玄宗的掌门?他听说掌门自五年前开始闭关修炼,一直没有出关,自己倒的确没有见过。
他为什么要把小白关起来?
纪景泽疑虑重重地跟着他来到离照峰,进了房间。看到他拿起秘籍翻看起来,纪景泽也凑上去看了几眼,全是他看不懂的鬼画符。
那人翻看了几页,脸上陡然突兀地生出了几分戾气,那表情与他五官气质极不相称,看起来十分怪异违和。
纪景泽有些被吓到,头皮一阵僵麻。
随后,那人眉间一抽,狠狠地将秘籍摔在桌上,手指痉挛般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襟,一把扯开。
纪景泽吃了一惊。他万料不到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说发疯就发疯。跟进房间也就算了,他可没有偷窥别人身体的癖好,于是准备别开眼不再看,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又转回脸。
掌门的胸前横亘着一条伤口,从左边锁骨直到右边腰腹,狰狞可怖。纪景泽说不清那是什么,像是利刃划伤,创口整齐,皮肉翻卷,看起来是新伤,却没有鲜血流出。创口外不断长出红色的、像是丝线又像是蠕虫一般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扭动着缝合那道伤口,却又被创口出发出的亮光斩断,然后再生长、再缝合、再被斩断……
掌门身上肌肤柔和白皙如玉,因此更显得那诡异的伤疤与蠕动的红线十分恶心,简直令人作呕。
他手指缓缓压上那道伤痕,面目阴沉地自齿缝间喊出一个名字:“易惊寒,你毁了我最满意的人偶。”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话语中包含的恶意与仇恨,让仅仅是听到这句话的纪景泽都染上一片森寒。
……
听掌门的意思,他身上的伤应该是易惊寒造成的,但是那句“最满意的人偶”什么意思?纪景泽想不通。
他不知道易惊寒是谁,但直觉这件事或许和小白有关。忧心忡忡地回到后山山洞,小白见神色郁郁,关心问道:“你,受伤?”
纪景泽摇了摇头。
小白追问:“不舒服?”
纪景泽又摇了摇头。
小白没有更多词汇了。他抿了抿唇,伴随着铁链的叮当声响握住了纪景泽的手,看着他道:“我担心你。”
纪景泽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小白描述他看到的东西,又怎么样去解释自己的担忧,于是只能勉强作出个笑脸,安抚道:“我没事。”
小白歪头看了看他,然后笨拙地抬手,落在纪景泽额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压平了他眉间的折痕:“不要,不开心。”
纪景泽莞尔,眉眼舒展开来,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好的。”
……
纪景泽这几日加意往人多的地方扎,试图探听出更多有关易惊寒的消息,却未能如愿,天玄上下如今都在讨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掌门要将天玄首徒之位授予自己的亲传弟子丁凌,仪式不日就将举行。
纪景泽原本对这个消息兴致缺缺,不料紧接着就听到,青山剑派掌门易惊寒将亲临天玄宗,参与授封仪式。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得正好!
易惊寒在仪式前两天就来到了天玄,谢无欢亲自相迎。纪景泽以为两人一见面就会剑拔弩张,没想到整个会面竟意外地平和。两人友好地互相寒暄,交流了易惊寒的师妹明柳之死、以及一个自称傀儡师的人的下落,随后结束了会面。
咦,傀儡师?
纪景泽对这个称谓有些在意。因为谢无欢曾提到过“人偶”,感觉傀儡师或许与此相关。
纪景泽一路跟随易惊寒及其师弟雪回风回到他们的住所。
等引路的天玄弟子告退后,雪回风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耳目,这才向易惊寒问道:“师兄,如何?”
易惊寒手指抚上了自己的佩剑,浑身染上杀伐之气,目光如淬冰雪:“霜沉发出了剑鸣。”
霜沉正是易惊寒佩剑的名字,它感应到了与自己同源的剑意,于是发出了隐秘的颤音。
至于同源的剑意——他曾在送给明柳的佩剑碎梦中注入了三道剑意,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而其中一道剑意,就用在了那天在明渊山庄害她的人身上。
雪回风神色一肃:“是谢无欢吗?”
易惊寒沉着脸点了点头。
纪景泽听得半懂不懂,他很想加入交流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听下去,然而两人却又闭口不谈了。
确定敌人是谢无欢,接下来不是该商量对策了吗?你们商量啊!要打要杀什么时候动手让我也知下情呗!
然而不知是两人已提前在青山剑派商量好了方案,还是正在如千机老人一般使用传音入密的法门,纪景泽又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两人再说什么了,于是只能颓然离开。
纪景泽只能安慰自己,小白身在后山人迹罕至,就算易惊寒和谢无欢动起手来,也殃及不到小白,肯定没事的。
如此忐忑地过了两天之后,终于到了举行仪式的当天。
初升的朝阳照耀在正殿屋檐上,为其披上一层煌煌金光。低沉而恢弘的钟声撞响,一圈圈漾了开去,余韵悠长。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齐聚在正殿广场上,神色皆是肃穆庄严。
广场的正中摆了一只巨大的香炉,丁凌得意地一步踏出,正要焚香以告祖师,忽听得有人道了声:“慢。”
丁凌不悦抬头,看是谁打断了自己。
易惊寒抱剑而出,他眉眼未抬,看不清神色,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法忽视的威压。
谢无欢抬眼,神色平淡地看向他。
云荼蹙起了眉:“易掌门,有什么话不妨仪式过后再说。”
易惊寒没有答话,而是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随着霜沉一寸寸出鞘,一股森然的戾气也寸寸压了下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涩滞重。广场上无端起风,方才还朝阳高挂的天上瞬间铺满黑云,如浓墨翻涌。
易惊寒站在狂风的暴风眼,发丝和衣衫都猎猎飞扬。霜沉的寒光映照着他如刀般锋锐的眉眼,更显森冷。
“唰”的一声,长剑完整出鞘。陡然间,一股狂肆的剑意横扫而出。
谢无欢体内的剑意与之相互呼应,瞬间迸发,将他的身体前后洞穿,犹不止歇,剑气呼啸着劈碎了前方的香炉,一时间烟尘飞扬。
天玄众人看着谢无欢身上洞穿的伤口,皆尽骇然失色。晏离奔向谢无欢:“师兄!”而云荼也上前喝问易惊寒:“易惊寒,你在做什么?!”
但下一刻,两人都止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谢无欢伤口处长出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缝补伤口。转瞬,那伤口便消失无影,皮肤光洁如新。
晏离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无欢:“你……”
易惊寒一字一句道:“谢无欢。还是说,我该叫你小伍?”
纪景泽一直在旁观看,直到此刻才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猜测易惊寒和雪回风是在传音入密商议对策,或者提前商量好了对策,万料不到人家根本没商议,直接就是正面硬刚,而且还选在所有人都在场的这个时机。
谢无欢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洞穿与缝合,但他却浑不在意,脸上露出笑容。他五官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但这一笑,好像变了一个人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谢无欢了。
他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走向易惊寒,歪头笑了笑:“小伍也不是我的名字。我只不过吃了那孩子的魂魄,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而已。”
看着他天真又残忍的话语,纪景泽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晏离悲愤得手都抖了起来,声音嘶哑:“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谢无欢”轻描淡写道:“吃了。”他朝晏离眨眨眼,“我是不是扮得很像?一百多年了,你们都没有察觉,我甚至还帮他把天玄掌管得越来越好了,你们不应该感谢我吗?”
晏离一掌拍出,怒不可遏:“闭嘴!”
“谢无欢”脸上神色冷了下来。他轻巧地避开晏离的攻击,皱眉道:“不要再弄坏我的人偶了!”
晏离一掌不中,正待再劈,但随着“谢无欢”目光一凝,整个人突然顿住不动了。
与此同时,云荼、严时渊、余燃……天玄所有人全都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了。不管他们先前在作何表情,震惊愤怒,或慌乱失措,现在都呆呆而立,神色死寂,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灵魂。
“谢无欢”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一百年,足够他在天玄所有人身上种下魂丝了。
易惊寒面色更冷,一剑挥向“谢无欢”。
一股强大的劲风扑面而来,几乎要将“谢无欢”整个人撕裂。但他迎着劲风不闪不避,信手一挥,云荼便被控制着飞上前来,替他接下了这一剑。
“轰——”
云荼修为不及易惊寒,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砸在正殿前的白玉石柱上,石柱块块断裂,而云荼也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
但随后又被看不见的丝线拉了起来。
“谢无欢”好整以暇地“啧”了一声:“小心啊,易掌门,他们可都还没死呐。我是杀了你师妹全家不错,可天玄的人没做错什么吧?你可不要滥杀无辜……”
他话未说完,易惊寒便又是一剑挥出。
“谢无欢”没料到他竟这般不为所动,来不及拉人来挡,只能闪身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手臂被剑气割破,又是一道没有鲜血的伤口,无法拔除的剑意在伤口中来回切割,永不弥合。
“谢无欢”眉峰狠狠一压,怒道:“好。好!”他右手手指齐动,云荼、晏离、严时渊及余燃都被操控着飞了过来,替他抵挡易惊寒,而他自己则边战边退。
纪景泽原本只在一旁观战,现在发现他退往的方向竟是后山,不由心头一紧,迅速飘回山洞。
他口中不住喃喃:“坏了坏了。”在山洞中团团转了几圈,随后捡起一块碎石,“砰砰砰”去砸小白身上的锁链。
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小白也有些被吓到,问:“你怎么了?”
纪景泽不答。砸了几下发现不顺手,又换了个更大的石块,双手抱着去狠砸那铁链,砸完一看,铁链上连个白印子都没有。
他累得气喘吁吁,砸不动了,转而把石头递给小白:“你来,快,砸断它。”
小白没有接。
纪景泽看着他的表情,也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小白肯定也想过怎么出去,铁链若能被轻易砸断,那小白不早就出了这鬼山洞了吗?
纪景泽把石块一扔,蹲在地上双手抓头:“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山洞忽然震荡了一下,碎石崩落。
纪景泽站稳身形,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是易惊寒和“谢无欢”打到这边来了。易惊寒剑招大开大合,一路土崩山摧,整个天玄山都快被他夷为平地了。
“谢无欢”退至山洞中,易惊寒也跟了过来。洞中昏暗,但两人视力似乎并不受影响,易惊寒对着“谢无欢”反手又要一剑挥出,“谢无欢”却闪电般抓住了小白,刚才纪景泽怎么砸都砸不断的铁链被他轻而易举地扯断,然后他一手按着小白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按在易惊寒面前。
易惊寒陡然见到一个长发遮面的怪人被推到自己面前,微一疑惑,剑势稍缓了一缓。
“谢无欢”攥着小白后颈的手向上一提,迫使他抬头,然后看向易惊寒:“易惊寒,你看这是谁?”
“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你师妹很像?”
这双眼睛虽然在因为惊惧而不断颤栗着,却犹带不谙世事的纯净,眼黑如夏夜星光,眼白如山上初雪。
忽然间,一切都已远去,易惊寒思绪回到明柳刚被师父抱回宗中时,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师兄师兄,看我逮了只兔子!”
“大师兄这么厉害,一定会保护小柳儿的,对不对?”
纪景泽看到,就在易惊寒因为“谢无欢”的话而愣怔的一瞬间,“谢无欢”将一根魂丝种在易惊寒身上。
他忙大叫:“小心!”但为时已晚,易惊寒的眼神已慢慢变得涣散。一个红点自他颈部发芽,红色纹路似有生命般,瞬间瞬间爬满半边颈项及面颊。
小白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易惊寒,使劲推拒挣扎,想要挣脱“谢无欢”的钳制。“谢无欢”一松手,小白落在地上,纪景泽将他拉过来,两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易惊寒浑身颤动,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涣散,挣扎间威压外泄,整个山洞都在跟着震颤,土块碎石簌簌落下。
终于,在红丝爬满易惊寒全身之后,他的挣动停止了,周身狂躁的气息平顺下来,神色木然,眼眸空茫,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谢无欢”狂肆地大笑起来:“易惊寒,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易惊寒的修为和神魂都太过强大,他没有把握自己的魂丝能一击必中,所以留了明柳的儿子一条命,为的就是趁易惊寒心神震荡之际种下魂丝。
笑声止歇之后,“谢无欢”瞥向角落里的纪景泽与小白,神色冷漠:“杀了他们。”
第89章第89章
“杀了他们。”
易惊寒应声而动,他头颅微垂,手臂僵硬地一寸寸举起霜沉,一剑横扫出去。
纪景泽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剑光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闭目待死,却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
纪景泽睁开眼。
小白的脸上也满是恐惧,身体在簌簌地发着抖,但他还是将纪景泽死死护在了怀中,用身体替他抵挡即将到来的伤害。
“轰——”
剑气呼啸而至,不堪重负的山洞霍然倒塌,土石崩裂,烟尘纷飞,将一切都埋葬在其中。
“谢无欢”没有回头看坍塌的山洞,他带着易惊寒几个起落,回到了天玄正殿。看着正殿上或站立、或倒地的天玄弟子,他略微歪了歪头,随后突然十指用力一扯,“咔嚓”声接连响起,这些人都被扭断了脖子。
他转身看向易惊寒,笑了起来:“现在,我们去青山剑派吧。”
……
在山洞坍塌的一刹那,洞口结界失效,纪景泽又重新变为了魂体。大大小小的石块穿过他的身体,砸落在地上,将浑身鲜血的小白一点点掩埋。
纪景泽想抓住小白露在外面的手,可是做不到。他徒劳地一遍遍用手去扒那些石块,但手掌总是从石块中穿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有没有人啊!谁都好,过来帮帮忙……”纪景泽绝望崩溃地大喊。
可是山洞坍塌了,小白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听到他说话。纪景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放声大哭,但魂魄没有泪水,眼眶中只散逸出一缕缕的轻烟,那是他的精魂化作眼泪在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不要哭。”
纪景泽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只见到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看着他。那女孩身着极为繁复的太极八卦道袍,白色长发披垂在身后,淡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脸上神色无喜无悲。
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五官俊逸,双眸顾盼横飞,正来回移动视线,似乎正寻找着什么。
纪景泽困惑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说话?你能看到我?”
“你没有躯体,哭泣只会燃烧你的精魂。”那女孩淡淡道。
她身后的少年纳闷问道:“师叔祖,你在和谁说话?我没看到有人啊。”
纪景泽没管少年说了什么,他扑到女孩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双手却仍从她身体上穿了过去。他稍微愣了一下,随后便急切地对女孩说:“请你帮帮我,我朋友被压在那下面了!”
女孩道:“他已经死了。”
纪景泽双目中又逸出轻烟,他使劲摇头,哽咽道:“不,不会的,他没死,他还没死,请你帮帮我,帮帮我!”
女孩沉默了片刻,开口对身边的少年道:“苏满星,你去移开那些石块。”
那个叫苏满星的少年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了声“哦”,起身去搬动石块。随着石块一点点被挪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臂露了出来,苏满星惊呼一声:“师叔祖,这里有个人!”
女孩道:“继续挖。”
暗红色的血液浸染着石块,搬动间,苏满星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在一旁焦急看着的纪景泽见到这情景,心都抖了起来。
最终,小白的躯体被完整挖了出来。他整个人几乎被撕裂成了两半,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已流干,面色灰败,没有一点生气。
“小白……”纪景泽声音发颤,他不敢相信那个会温柔抚摸他头发、会说“我担心你”的人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见小白的头发又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纪景泽想要再帮他拨开,手指却从中穿了过去。
他再也忍不住,仰天放声大哭了起来,精魂一缕缕从双目中溢出,消散在空气中。
那女孩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来自别的世界?”
纪景泽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女孩不仅能看到他,居然还能看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从别的地方来?”
女孩道:“我叫千机。你的魂魄超出天地外,不在五行中,我参不透你的命格,所以猜你来自外世。”她顿了顿,道:“你想回去吗?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去。”
“回去?”纪景泽喃喃道,“我还能回去?但是我已经死了……”
千机道:“你并没有死,现在只不过是生魂离体,我可以助你将魂魄归位。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如脑中炸响一道惊雷,纪景泽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没死,甚至还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初来这个世界时,他还对修仙心生向往,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耳光,亲眼目睹这些修士的血腥屠杀之后,他对这个世界再没有半分喜欢,若说有什么留恋,那就是小白。
可是现在小白也死了。
纪景泽甚至没问千机要他帮什么忙,就连忙道:“我愿意。”
千机道:“好。你应该已经见到过天玄宗的掌门谢无欢了吧?”她扫了一眼战后残破的天玄,继续说,“谢无欢的身体被别的灵魂占据,那个灵魂自称傀儡师,他也来自外世,我同样参不透他的命格,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彻底除掉他,也没能阻止他屠灭天玄与青山剑派。但是,如果能将他的魂魄与你暂时绑在一处,在助你魂魄归位时将他也拽离这个世界,或许可以解决这一切。”
纪景泽吃了一惊:“等等,我把他魂魄带走,那他到了我原来的世界继续大开杀戒怎么办?”
千机道:“不会。你所在的世界不会发生怪力乱神之事,他过去也只是一个普通魂魄,并且会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躯体而很快消散。”
纪景泽咬唇思索着千机说的话。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对自己并没设么坏处,可以一试。
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她的话中是否有欺骗或隐瞒。
但是,如果不信她,继续待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第二个能看到自己的人,难道真的要一直做一个游魂吗?
纪景泽决定咬牙相信她所说的话。
“不过……”纪景泽仍有疑问,“你说天玄和青山剑派的人都死了,那现在再把这坏人带走还有意义吗?”
千机伸手,一股旋风在她掌中凭空凝聚,随后绽出道道金光,化作一本书的模样。
“这是无字天书,可逆转时间,改运换命。它能助你回到三个月前。”
“哦……”纪景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怎么用?”
“把你自己想要的命运书写在这里,然后凝神,便可回到书中所写的任一时间节点。”
纪景泽睁大了双眼:“这么厉害?”
千机道:“使用者需要付出代价。每书写一次命运,便要消耗掉使用者一年寿命,而且,你并不是天书真正的拥有者,时间逆转后你会失去之前的记忆,命运也可能有所偏差,引来未知的其他厄运。”
“一年寿命……莫说是寿命绵长的修仙之人了,就算是凡人,损耗一年寿命换一个改运换命的机会,那也很值吧?”
但千机听了他的话后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但她并没有为此解释什么,只问纪景泽要了他的生辰八字,推演一番后,道:“你在原来的世界会在八十二岁时寿终正寝。”
82岁……纪景泽算了下,自己现在是24岁,也就是说还能活58年。余额很充足嘛!
纪景泽欣然同意使用天书。
他身为魂体没法书写,千机四下一扫,发现山洞的废墟中还掩着一具尸体,便命苏满星将其挖了出来。
“这是天玄宗的一名外门杂役,名唤林清。你可暂时使用他的身体与身份。”
纪景泽感觉自己被推着轻飘飘的落在了那具尸体上,再起身时,便带着那少年的身体一起坐了起来。
纪景泽动了动手脚,舒张五指,这种感觉十分奇怪,“我这算是借尸还魂吗?”
直到他附身在林清身上,苏满星才终于能听到他说话,接口道:“可以这么说。”
纪景泽用林清的身体去触碰小白,默默地拂去他脸上灰尘,又将发丝一一梳理好。目光瞥到他残破的身体与身下大量暗红色的血迹,悲伤再次漫了过来,心中无限酸楚。
纪景泽不敢再看,他别开眼,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身为魂体时不觉得,如今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让他难受得头晕目眩。
他低低问道:“如果我逆转时间,小白也会活过来吗?”
“会的。”
“那他……还是会一直在这个山洞中吗?”
千机叹了口气:“他是易惊寒师妹的孩子,也叫林清。一百多年前,傀儡师找他们一家寻仇,几乎屠戮了一家满门,又将这孩子掳到这里,关了一百多年。你是三个月前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逆转时间最多只能回到三个月前……”
纪景泽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你……你一直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救他?!”
千机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她为了阻止傀儡师,用天书逆转过很多次时间,试过救这孩子,试过救明柳,试过救天玄和青山剑派,但就算过程有所改变,结局还是会诡异地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活了五百多年,见过太多人间生死悲苦,一开始也想要拯救身边所有人,但是后来发现,天书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很多事她都无能为力。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学会放下、学会尽量不插手他人命运。
但纪景泽不甘心。他道:“我不想让小白重来一次也过得这么苦,我想让他过得好一点。如果……如果我在天书上写的是他的命运呢?我能为他改运换命吗?”
千机道:“但你才是那个使用者,你无法进入他人命运的时间节点。”
纪景泽思索片刻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能骗过自己,让自己相信,天书上写的就是我的命运呢?”
“这……”千机也愣住了,她没有这样试过,不知道是否可行。
纪景泽却打开了思路:“先试一次,不行就再用天书重来。”
他思索着如何骗过自己:“嗯……我加班猝死,来到一个修仙的世界,第一反应肯定是自己穿越了,假如手边再出现天书,那我就会以为自己是穿书。对,可以把小白的命运当小说写下来,让我以为自己穿成了书中主角,正好两人名字一样,都叫林清……”
“‘小说’写什么呢?既然小白阶下囚一样被关在天玄一百多年,那我就偏要他去当天玄的掌门。在这之前先当个天玄首徒什么的好像也不错……”
千机打断他的幻想:“傀儡师找林家复仇的因果在这孩子出生之前就已种下,即便是天书也无法改变,你无法阻止傀儡师去找林渊和明柳寻仇。”
纪景泽道:“那我就安排个人在那时候把小白救出来。但是他不能太早上天玄,会被傀儡师认出……就让他十几岁的时候再上天玄来。至于这中间,就找个人收养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他思路越来越顺,并且根据自己看网文的经验,又增添了一些曲折但又没什么危险的事件,比如沦为乞儿后又崛起的爽文情节、以及被同门师兄弟嫉妒找茬后又打脸的情节,好让自己更加相信这是一本小说。
考虑到自己会按照这本小说的指引走,他还打算详细地写上一些攻略,包括哪里有灵潭可以帮助修炼、内门试炼什么情况、内门考核什么情况之类的,用来协助自己更好地度过天玄这三个多月的时光。
思路已定,纪景泽提笔去写,却发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仍不熟练,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差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甩了甩手腕,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天书上写:
“他原本出身仙门世家,一朝遭遇变故,沦为街头乞丐。看少年如何逆天改命,加入最强宗门,从小小的杂役弟子升为仙门首座、继任掌门……成就不一样的仙途传说!”
既然命运不公,那就由我来为他来铺一条康庄大道。
第90章第90章
倏忽之间,浩荡的山风、空气中飘荡的浓重血气、废墟般的后山……一切都远去了。场景转换为来日峰的别院,院外假山流水淙淙,房间内的瑞兽香炉幽幽地燃着安神线香,一室静谧。
林清神思恍惚地眨了眨眼,在看到面前的千机与苏满星时,蓦然回神。
是了,他已经使用过一次天书,现在时间又一次来到收徒仪式前,时间不多了,而千机此时是来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我……”
林清涨了张口,“我准备好了”几个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当初他想给林玄尘改运换命,铺一条平安顺遂的康庄大道,如今一切如他所愿,林玄尘修为超群,身为天下第一仙门的首徒,受万人追捧,享无上尊荣。目的已然达成,可他却不想离开了。
他在原来的世界没有亲人,除了点头之交的同事之外也再无朋友,没有人在乎他回去不回去。但是这里有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师门长辈,有潘咏思、苏满星等意气相投的朋友,还有、还有……林玄尘。
他答应过林玄尘不再离开他,更何况,如今他也舍不得离开。
林清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期期艾艾地对千机道:“也……也未必就只有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一种办法吧?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其他的办法阻止傀儡师。你看,这次林玄尘好好的,易惊寒也认出他是谁了,就不会再因为林玄尘被傀儡师控制了……”
他渐渐地有些说不下去了——他说了那么多,千机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带了些悲悯。
那眼神看得他心慌。
千机道:“这并不是你第一次使用天书,也不是你第一次舍不得离开。”
天书再次显现,无风自动。
“第一次,收徒仪式上,天玄宗和浩气宗的人都被傀儡师所操控,即便死了也无法摆脱,易惊寒力竭战死,天玄宗和青山剑派依旧被屠了满门,甚至浩气宗也遭了殃。失败;”
“第二次,我们和易惊寒合作,提前告知了他此事,先想办法处理了天玄宗的人身上的魂丝,然后趁傀儡师不备,率先攻击,逼得傀儡师魂魄离开谢无欢躯体,但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彻底消灭它魂魄,被它残魂逃脱,寄居在易惊寒体内,慢慢蚕食掉他的灵魂,历史重演。失败;”
“第三次,你去修习了魂术,虽然你神魂强度与傀儡师相差无几,但终究根基太浅,斗不过他。失败;”
……
伴随着千机平静无波的语调,天书将过往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闪现划过,那光怪陆离的画面映照得林清脸色愈发苍白。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这两个字不断地萦绕在他耳边,林清脑中一阵嗡鸣,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半晌,他才听到自己口中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多少次了?”
沉默了一会儿,千机才开口:“这是第五十八次。”
话音落下,房间中陷入一片死寂。
“五十八次……原来,是真的没有时间了。”林清茫然地想。
他已耗尽五十八年的寿命,没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接下来呢?如果回归原来的世界,那他便是真正的猝死;如果选择放弃,天玄山和青山剑派都将毁于一旦,化为尸山血海。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千机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她之前说使用天书“没那么简单”的原因。人生怎么可能十全十美,无论怎样都会留下缺憾。若是不能重来也就罢了,但是手握天书的人偏偏拥有将一切推倒重来的机会——于是天书使用者便会一次次消耗自己的寿元重新开始,直至寿数用尽,迎来死亡。
林清双眸黯无光华,他垂头沉思良久,再抬头时,却问了千机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这一世的林玄尘能活多久?”
千机的目光在林清脸上掠过,她没看懂林清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依言卜算了一番,随后道:“林玄尘会在一千年后仙去。”
“一千年啊……”林清的声音带着无限感慨,“那还真是漫长。”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断,对千机道:“计划照常进行。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
苏满星送林清走出别院,看着他发白的脸色有些不放心:“林兄,你没事吧?不然我送你回去?”
林清笑了笑:“不要紧。”他举步欲行,身子却突然晃了晃。苏满星“哎”了一声,忙抢上一步伸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林清被带进了一个人的怀抱。他仰起头,看到来人是林玄尘,眉眼无意识地舒展开,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是你啊。”
他虽是笑着的,脸色却带着点苍白,神态也异常疲惫。林玄尘揽着他的手不由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众人散场后,他看到林清跟着千机老人及云荼长老走了,便在正殿等他回来。哪知等了一会儿,只有云荼自己回来了,不见林清。林玄尘不放心,跟过来看看,结果一来就看到林清脚步虚浮,似是随时要跌倒。
苏满星道:“他方才耗费了太多心神……”
林清打断他:“我没事。”他又看向林玄尘,眼帘倦倦地垂着,声音越来越低:“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们回去吧。”
林玄尘将林清打横抱起,轻声应道:“好。”一步踏出,人已到了云渺峰的落霜居。他把林清小心地放在床上,俯身为他除去鞋袜,再看时,林清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林清醒来时天已昏黑,房间内没有点灯。他想坐起身,刚一动作便觉得头疼欲裂,只得“嘶”了一声躺回去。旁边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道:“哪里不舒服?”边说边用手指轻轻按揉他头部,缓缓输送灵力。
微凉的指尖从发根穿过,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揉捏。林清的头疼缓解了很多,他问林玄尘:“怎么不点灯?”
林玄尘动作微微一顿,随后默然站起身,去点亮桌上的烛台。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守着林清,不知不觉竟看得痴了,浑然未觉时间流逝,周围已是一片黑暗。
昏黄的烛光亮起,林清双手抱膝,脑袋枕在膝盖上,侧头去看林玄尘。在暖黄灯火的映照下,林玄尘面部轮廓分外柔和,长发披垂下来,滑落在颈侧,显得整个人十分温柔缱绻。
“其实……”林清缓缓开口。
林玄尘端了一盏热茶走过来,低低道:“嗯?”
林清接过来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旁,斟酌着继续道:“其实,没有第二个林玄尘。”
林玄尘顿住了,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目光看得林清心口发紧,呼吸发烫。他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林玄尘』。”
林清不敢看林玄尘的表情,闭着眼一口气说完:“其实我拥有天书可以穿越时间,第一次认识你确实是在入门仪式上,而后天书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我带回了一百多年前,让我偶然救下当时才四岁的你。把你交给别人收养后,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于是又穿越到你十三岁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嗯,就是这样。”
林清说完半天没听到动静,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偷偷去看林玄尘,却见他仍在发怔,不由纳闷地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看人是不是傻了。
此刻林玄尘大脑的确是一片空白。他想要好好思量林清的话,但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句“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占据了。
原来,他并非觉得我是累赘,也并非要抛下我不顾;
原来,他梦中喊的人是我;
原来,他着急要见的人也是我……
林玄尘脑中如炸响一蓬烟花,炸得他头晕目眩,种种流光溢彩的璀璨光华皆从双眸中透了出来。
他一把攥住林清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急切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但林清仍是毫不心虚、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林玄尘心神激荡,他已被封住所有语言,只能将林清紧紧拥在怀中。
其实林清也是紧张的,但见林玄尘似乎对他这个说法丝毫不感到怀疑,也就放下了心,慢慢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
林玄尘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像今天这样满足过,一颗心飘飘荡荡如在云端,即便此刻死了也甘之如饴。
他垂头去看林清,而林清也恰在此刻抬眸看他,目光含笑,像他在无数个夜晚中梦到的那样温和款款。林玄尘如被蛊惑了一般,慢慢低下头去。
林清看着他慢慢靠近的脸,心跳如擂鼓,眼睫忍不住微微发颤,随后轻轻闭上了双眼。
林玄尘耳边尽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去亲吻林清,但看到林清轻轻抖动的睫毛,感受到怀中微微发颤的身子,他心中忽的猛一清明。
片刻后,一个极力克制的吻落在了林清额头。
林清迷蒙地睁开眼:……?
他看到林玄尘垂在身侧的手背上爆出好几条青筋、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垂下头,伏在林玄尘的肩膀上发出一声轻笑。
轻缓的呼吸吹拂在自己颈间,林玄尘觉得自己那块皮肤都要灼烧起来,血液奔腾着像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喉咙滚了两滚,才低哑着问道:“你……笑什么?”
林清抬眸,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我记得你在灵虚秘境偷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用手遮住了林玄尘的眼睛,然后探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这样?”
林玄尘的睫羽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像深秋中被风吹过的树叶。
林清恶趣味上头,他将林玄尘慢慢推倒在床上,又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还是这样?”
两人相距不过数寸,热烫的呼吸交错间,林清还待再吻,却蓦然被林玄尘攥住了手腕。
林玄尘抬开他的手,眸色幽暗,其中涌动的欲望疯狂得吓人。
林清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玩过头了,在林玄尘猛然起身的瞬间吓得上半身飞快后撤,但仍是被他攥着腰按在了床上。
“你知道?”林玄尘的吐息灼热得像岩浆。
林清心跳如鼓,别开脸不敢看他,但被林玄尘掐着下巴强硬地扳了回来。林清蹙着眉小声吸气:“疼。”
这个字好像打开了林玄尘身上的某个开关,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瞬间灰飞烟灭,不管不顾地俯身朝林清亲了过去。
凶狠得有些不像他。
唇与唇炙密相贴,辗转研磨,林清被吻得几乎呼吸不上来,他“唔唔”的求饶声被堵在喉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有些着恼地去咬林玄尘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这味道对晕血的林清而言几乎与药无异,甘甜、梦幻与欢愉一同席卷而来,林清身体变得绵软,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这下真的玩过头了。
也罢,好像……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