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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朔还是跟了上来。
他好像很不放心我,以为我是要去做什么傻事。
但其实,我只是去定一个骨灰盒而已。我准备定完之后熬几天夜,拿到安眠药的处方。等到我把后续事宜都安排好,骨灰盒也该做好了。
不过他想跟就跟着吧,已经无所谓了。
「你好,我想要图上这一款。」我指着骨灰盒图册说,「要做得小一点,能放下重要的骨头就可以了。」
火化后,并不是所有骨头都要放进骨灰盒的。
我也没有钱买墓地,只能和外婆在安息堂拼一个格子,希望她不会嫌弃我这个外孙女没本事,这么快就去找她了。
可是,可是啊,爸爸妈妈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从小坚持的梦想也离我而去,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在订骨灰盒的时候,许朔一只欲言又止的样子。从殡仪馆出来,他便问:「乔夏,你……家里有人去世了吗?」
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不是,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当天去世,过两天家人直接买成品的骨灰盒下葬的。像我这样提前预订,反而是少数。
这代表着,我知道骨灰盒的使用时间,以及使用它的人。
我也不想瞒着他,直接回答:「过两天我准备自己用。」
「自己用?」许朔脚步一顿,看着我的眼睛中有我读不懂的情绪。
他看了看我毫无生气的眼睛,又看了看我包裹在石膏里的左手,说:「你还很年轻……或许,或许可以尝试去迈过那个坎呢?」
「我迈不过去,学长。」我平静地回答。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母亲,但她并不喜欢我,只觉得我是个拖油瓶,把我丢给外婆后就很少回来了。
外婆对我很好很好,每天都给我烧最好吃的饭,扎最漂亮的辫子,哪怕我不小心打碎了碗也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外公的遗产和她的养老金不算多,父母定期打来的抚养费也只能供我上学和生活,但她还是支持我的梦想,当掉自己年轻时买的金首饰来送我去学音乐。
那时,年幼的我哭着,要她把首饰换回来,我会好好读书的,不去学音乐了。
但外婆只是温柔地抚摸我的脑袋,说:「囡囡每次听到收音机的弹琴声都会安静下来,一定是喜欢的。外婆老了,戴不了首饰,不如换掉让囡囡去做想做的事。」
我能读自己理想的专业,能去追逐自己渴望的未来,都是外婆在我身后负重前行。
所以我比同学们都要努力,以艺术生的身份考上六百多分,并在大一时就一直拿全额奖学金,还报名参加过好几个省级比赛。
我想成为能在舞台上发光的人,成为能让外婆骄傲的人。
「我尝试着放下悲伤,但是,我生于此世的意义和支撑我活下去的锚点都没有了。」我说。
「学长,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要有个盼头的,而我已经没有了盼头。」
想成为举世闻名的钢琴家,但我的手不可能完全恢复,哪怕是一些简单的乐曲都演奏不了。
想让外婆开心,但她已经变成21克,我就算有万千话语想和她说,也无处提及。
「……我知道,人要有一个动力来支撑他活下去。」许朔垂下眸子。
「但是…你……要不这样吧,三天,给我三天,我来帮你找到新的活下去的意义,好吗?」
……三天吗?
在原本的计划里,我从订完骨灰盒到最后自杀,要过五天。
我笑了:「许学长,没必要,我已经规划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再过五天就走。」
「……那就五天!我不会耽误你的行程的!」
我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学长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我已经暗示自己并不是突然起意,而是连各种后事都规划好了才自杀的了,他居然还想着来救我。
该说他迟钝呢,还是傻?
「如果这五天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你会受伤的。」我说,「我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不值得你背负无法救下一个生命的沉重。」
「不。」许朔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的眼眶有点发红。
「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无关,最后没能成功也没关系,只是因为是你,所以我想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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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了许朔的请求。
那一刻,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个傻乎乎的孩子,然后又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我想,他应该是在思考该如何劝我。
「等等哦,我可能需要思考一会儿。」许朔拿出手机备忘录开始敲敲敲。
我感觉他这副样子有些天真了,仿佛我才是那个年长稳重的人。在许朔敲敲敲的时候,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好,哪位?」
「乔夏!你踏马去哪了!」何烨的声音从手机里冲出来,「还拉黑我,不就是关照了一下朋友吗,你至于吗你!」
我想也没想就挂了电话,并关了机。
许朔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抬头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一个陌生人而已。」我说,「温馨提示,今天已经是第一天了。」
「哎?!可是今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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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我和许朔一起回家热中午打包的饭。
这个家是外婆年轻时买的,位于郊区,已经有些年头了。从这里到学区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平时都住寝室里,只有周末会回来。
现在回头看,我只觉得后悔。如果我回家得更频繁一点,或者干脆走读,是不是就能早些发现外婆的病情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一个不速之客站在我家门口,打量着陈旧的门,眼中露出几分嫌弃。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我之前都给你提供过市中心的房子了,你还要住在这种老破小的地方。」
「何烨,让开。」我淡淡道,「我要回家,你挡住路了。」
「你能不能别任性了?!」何烨的呼吸稍稍有些急促,「都几天了还赌气,你怎么这么幼稚!」
「还有他!」他指向许朔,「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你居然这么快就带他回家,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
「那敢问阁下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站在别人家门口说三道四呢?」许朔对何烨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有,既然你已经追上了心仪已久的白月光,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纠缠前女友的?是想脚踏两只船吗?」
我愣了一下,许朔是怎么知道何烨有一个白月光的,我可从来没和他说过。
只见他对我温和一笑,说:「乔夏,你先回屋吧,我来负责把不欢迎的客人赶走。」
「……这也是五天的一部分吗?」
「不,这是我身为一个正义守法好公民的担当。」
「……那你小心,别打起来。」
要是打起来,就躲到我家来,我会锁门。
这句话,我没说,因为我已经被许朔推进屋,并关好门了。
我站在屋里沉默了片刻,突然噗嗤一下笑了。
好歹让我把话说完啊,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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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朔敲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热第三道菜。
「赶走了吗?」我问。
「赶走了。」许朔把热好的菜端到桌上,「我和他互骂了一会儿,然后和小区门卫说他是骚扰住户的,把他给撵出去了。」
「……哦。」
真有你的。
微波炉的倒计时一格一格地跳着,桌上的饭菜发出诱人的香气,隔音不好的窗户透进来一声声蝉鸣。
我问许朔:「你怎么知道何烨有白月光?」
「啊?我猜的。」许朔眨巴一下眼睛,「那个宋珊珊,和你长得有点像,他又说什么回国照顾之类的,这不就是白月光替身文学吗?」
「……没想到你还会看这种小说。」我说,「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科幻片和纪录片。」
「我都看。」许朔笑道,「我还看动漫和综艺。每个种类的影视都有优秀的作品,说不定你也能在没看过的类型里发现惊喜呢?」
「还是不了。」我摇头,「我已经很久每看过电视和电影了。」
因为没有时间。大学之前,我专注学业;上大学后,我在学习和照顾家里的过程中还要抽出时间谈恋爱。完全没有多余的光阴用来做其他事。
「我知道,你总是很忙。」许朔说,「你平时一直很累,每天下课后都第一个去琴房,直到快落锁了才舍得走,晚饭还总是吃面包。」
因为面包很便宜,也很方便。下午上课前在包里放一包,就能管接下来大半天所需的能量。
「接下来的五天……啊不,是四天,你应该会比较有空吧?」许朔看向我,「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适合休息的活动吗?」
看来是想用生活中的娱乐来唤起我对生的渴望。
我没有拒绝,反正这几天的行程并不满,等五天不过是要等骨灰盒做完。
「可以,但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用。」我打开运行完毕的微波炉,说。
「没事,只是单纯休息休息也好。」
许朔把菜端出来,一边喊着烫烫烫一边端去桌上。
我看着旁边的抹布陷入沉默。
「对了。」许朔突然说。
「什么?」
「你和宋珊珊,很不一样。」
「……嗯?」
「我觉得,你们长得有点像,但是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说,「她就像一颗人工雕刻过的砂金石,而你是翡翠,自己生长出花朵和羽翼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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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外婆的头七,我去安息堂给她上香,许朔偏要跟我一起。
……话说,这样是不是有点越线了。
「我觉得没有!」许朔站直,「我见过那位老奶奶,她人那么好,我给她上柱香怎么了?」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有点问题的样子!
不过,许朔之前见过外婆吗?应该是外婆来学校看我的时候吧。
外婆退休后比较空闲,平均每个月会去学校看我一两次。之前她也有遇到何烨,但后者只是有礼地对待一阵,然后在背后告诉我让她别来了,不体面。
「你说,老奶奶今天会回来吗?」许朔问我,「我听说人会在头七的时候还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别吧。」我说。
外婆要是发现我在寻思,肯定会伤心的。
但同时,我又在期待人真的有灵魂存在。
这样,我就可以和外婆再次见面了。下辈子,我们或许还能成为姐妹,继续做爱着彼此的人。
从安息堂出来,我看见门卫在拦人。
是何烨。他想进来,但他们有钱人死后都是埋墓地的,没有进安息堂祭拜的资格,所以门卫把他当成想窃取陪葬品的人拦了下来。
「夏夏,夏夏……」何烨一看见我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夏夏,我知道了……我…我错了,你可以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分手……」
「你已经逾矩了。」我打断他的话,「我今天很忙,没空也没心思和你说话。」
听见我这么说,何烨往后退了半步。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脸也苍白了几分。
但我对他早已没有感情,也不想与他纠缠,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傍晚,许朔带我去了湖边。
黄昏时刻的天空最为美丽,深蓝的轻纱和橙黄的晚霞织成梦一般的衣裙。我们行走在湖边,黑色的剪影倒影在水面,被路过的小水鸟一拍,化为几圈涟漪。
世间绝美的绘卷就展现在我眼前,但我却提不起什么兴趣。
从车祸醒来,外婆离世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仿佛变成了黑白两色,什么缤纷的色彩也没有了。
许朔拔下一根芦苇逗水鸟。
我问他:「学长,你为什么想要救我?」
之前,他说,想救我,是因为我是我。
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因为你独一无二。」我听见回答。
「因为你很坚强,你为自己的梦想拼命,你有比榕树更加蓬勃的生命力。」许朔继续说,「或许你以为自己很普通,但在我认识你的三年里,你一直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活着。」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色的眸中倒映着金色的夕阳,我一瞬间仿佛连灵魂都感到了灼热。
「你或许不知道,生命力是可以传染的。」他说,「我曾经也被这份生命力拯救过。所以现在,换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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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外婆。
我梦见儿时的夏天,外婆笑吟吟地端来一盘西瓜,她一块,我一块,轻松的笑声比蝉鸣更加鲜亮。
她没有吃西瓜,而是把自己的那一块留给我,然后起身,告诉我该启程了。
醒来时,我的泪水湿润了枕巾。
我的身体好像更加轻盈,世界也更清晰多彩了。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这一刻,我想,或许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外婆也真的托梦给我了。
今天是第三天。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却发现许朔坐在小区的花坛边敲键盘。他敲得很专注,连我靠近了都没有发现。
「在做论文吗?」我问。
「唔……嗯?」许朔反应过来,「啊,没有,只是业余爱好。我是不是来早了?」
「刚刚好。」
「好啊,今天我们去新建的小吃街,怎么样?」
「都可以。」
小吃街是新建的,只有七成的摊位开门,但好处是人少,不用在逛街的同时忍受拥挤的人流和汗臭味。
我的胃口依旧不好,但许朔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每一个小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民俗或者向导专业的。
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大半天,闲时走走,累时在某个店铺里停歇。
许朔时常在笑,只有最后分别时有点委屈。看着他那副模样,我突然开始期待明天。
不管人的期望如何,时间都不会停留,明天也终将到来。
但有期待的明天,仿佛更加柔软和明亮。
约定的第四天,我们回了一趟学校,来到熟悉的琴房。
「这间琴房,最近也没人来用过。」许朔打开钢琴的琴键盖,说。
意料之中,毕竟我用了它三年,别人来时总能看见这间房处于使用中,久而久之就不会问这里的情况了。哪怕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练琴,此地依旧无人问津。
但这是暂时的,再等一段时间,等新一届的学生入学,老一届的学生离开,「某某琴房一直有人用」的传言就会逐渐消失,这里也将迎来它新的演奏者。
刻在碑文上的字尚会磨损,更何况是一句口口相传的话呢?
「我记得你今年大三,接下来应该会频繁出去,很少回学校了吧。」许朔搬来一个凳子,和原本的凳子并排放。
「不知道我能否有那个荣幸,和未来的大音乐家共奏一曲?」
我:……
说什么未来,又说什么演奏呢?
我只剩一只手能够弹琴,哪里还有未来?
但拒绝的话在我口中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