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练习过双人合奏，更何况是两个人加起来三只手的合奏。

但很意外的，我们合奏的效果出奇得好。许朔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整个低音部和小半个高音部，每个音符都在调子上，甚至让我有一种他也是音乐系的错觉。

「你也会弹钢琴？」

「以前学过，我爸妈说学音乐可以提高气质和修养。」许朔回答，「不过后来家里生意失败了，也就没再学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计算机，相比它，我更想去学天文学。但是家里没有条件，那个专业也不好就业。」

原来我已经是很幸运的人，至少我能在自己喜欢的专业就读。

我们不知疲惫地在琴房弹奏，直到日挂梢头，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我们才离开。

令我疲惫的是，何烨居然站在琴房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

.

「你堵住门了，让让。」

我平静地驱赶何烨，但后者并没有挪脚，只是红着眼眶，我竟然从他那张张扬跋扈惯了的脸上看出几分脆弱。

「夏夏…刚刚……是你在弹琴吗？」他用高中时才有的柔和的声音对我说，「你的手还好吗，我联系上一位很厉害的医生，他可以……」

「治不好。」我淡淡道，「再厉害的医生也治不好，最好的办法是截肢。」

而且，我也不屑于请求何烨的帮助。

如果不是因为宋珊珊刚回国时水土不服生病，他跑去照顾，让我帮忙给他交论文，我怎么会在去学校的路上出车祸？

「不是的，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何烨呼吸急促，但脸色苍白。

「夏夏，我都知道了，你受伤是我的错……我，我小要补偿你，我想要赎罪，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补偿，赎罪？

哪有那么好的事。

何烨没有像古早狗血文里那样让我鲜血捐肾，但他间接导致了我的残疾和外婆的死亡，不是说一句对不起我赎罪就能原谅的。

而且，他爱的人本来就不是我，如果他没有找替身，我们本来不会有什么交集，我也不会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去陪你的新女友吧，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已经能猜到，是许朔把一切告诉了何烨。

那个家伙已经知道，在他和白月光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他一直瞒在鼓里的替身正在为了给至亲看病东奔西走，最终为了他出车祸，也没有找他要过钱。

不，是找过的。我从车祸中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何烨借钱。只要能给外婆凑齐手术费，之后要多少年来还都没有关系。

但是他没接电话，我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当时，有人将手机静音，全身投入地去和初恋约会。

同时，有人身缠绑带，眼睁睁看着最后的亲人一命呜呼。

何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但那样怎么样呢？

如果道歉就能挽回一切，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

「不，我们没有断绝关系！」何烨突然大喊，看起来情绪很不稳定。

「我没有同意分手……不是，我的意识是，我喜欢的人是你！我错了，我已经认清自己，不再爱宋珊珊了，夏夏你……」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我平静地看着他，「是谁给了你错觉，我还会在意你的感情呢？」

从半个月前他态度突变开始，我就逐渐察觉到了。

为什么他追我的过程那么有礼貌，为什么他和我在一起时那么在乎体面。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真心。

哪怕是现在，他所说的赎罪，不过是想求个心安，用来满足自己虚伪的良心而已。

或许我对他的感情在他叫外婆别来学校时便开始动摇了，车祸只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导火索。

「可，可是……」何烨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可是我在乎……你不是最爱我了吗？」

最爱？真是开玩笑。

我最爱的有二，一是音乐，二是外婆，何烨最高的时候也排在他们后面。

「我早就不爱你了，刚好你也不爱我，我们就这样相看两厌老死不相往来，挺好的。」

我推开何烨，本就脚步虚浮的人直接摔到在地，看着我和许朔离开。

「怎么不答应去看他找的医生？那是他欠你的。」许朔问。

「我并不相信，有人能把手部粉碎性骨折修复如初。就算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实际上也做不了精细活了。」我回答，「而且，一旦接受了他的帮助，就代表原谅，而我不想原谅。」

「那你说老死不相往来，是指你想老死吗？」

我顿了顿，回答：「只是一个比方。」

.

第五天，我订的骨灰盒该去提了。但许朔偏要拉我去摆放着电子琴的小琴房。

他说，有惊喜要给我。

「今天是最后一天。」我说，「就算有惊喜，我也带不走。」

「先看看呗，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许朔打开电脑，点开一个空白的软件图标，亮出我不认识但又有点熟悉的东西。

「这是……」

「这是我改良的编曲软件。」许朔说，「我添加了更多音符样本，简化了编曲操作，还加上乐曲录制和导出的能力，能和这架改造后的电子钢琴联动。要试试吗？」

编曲软件……我学习编曲的时候自然也接触过。但所有的软件所提供的音效都没有专业演奏好。

同一个的曲子，不同的人来弹，效果是不一样的。但软件的声音没有这种灵魂，所以这永远只是辅助工具，如果没有人来演奏，编得再好也没有意义。

在许朔的怂恿下，我还是打开了软件中已有的乐曲文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电脑中发出，令我心神一颤。

这是……

「真是不好意思，未经允许，收集了你的琴音。」许朔挠头，「本来是想自己收藏……啊呸，这样听起来像变态…本来是想等你毕业再送你的！」

接着，他又按下一个按键，放在一旁的钢琴突然响了起来。

同样是我弹奏的声音，比电脑上更真实，也更鲜活。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听自己的琴音。

抛去电子设备录音的失真感，抛去沉浸在演奏中的朦胧感，这琴声是那么的真实，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我自己，正坐在琴前演奏。

「我这几天加了新的功能。」许朔说，「记录上乐曲的左右手按键，可以单独让钢琴演奏某只手的部分。还可以根据同原理演奏单独的高音部或者低音部，一个人就能完成双人合奏。」

我：……

原来他这几天闲出来时敲键盘是在敲这些东西吗？

「嗯…还有录制的功能，就是开启录制模式，在这架钢琴上弹，软件会自动记录并编好弹的曲谱。现在可能还有一些bug…但是我可以修！

「这是我送给你的临行礼物，你要是喜欢，我就装到硬盘里和你放在一起。要是不喜欢，我……反正送给你了，你想拿它怎么样都可以。」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出声。

世界静悄悄的，只有钢琴自行演奏的声音在琴房飘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哭了。

在车祸醒来发现自己左手废了的时候，我没有哭。在外婆在焚尸炉中化为灰烬，放进安息堂里的时候，我没有哭。

人在真正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眼泪只会在情绪释放时流淌。

我突然感觉命运并没有那么无情，我的明天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突然，突然想活下去了。

【后续】

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在谈论今日的新鲜事。

「你听说了吗，今晚大剧院有新的音乐剧演出，他们请了好多人来伴奏，其中甚至有那个被称为断臂维纳斯的传奇！」

「什么断臂维纳斯的传奇，听起来好中二啊！」聊天的路人笑着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了，听说她的演奏有一半是提前录好，然后让钢琴补全一只手的部分的，我还没见过呢。」

「等听了你就知道喽，虽说有一半经过了科技，但她弹的依旧很好听，也很有灵魂。」

「真羡慕你们有钱去买票，这部音乐剧的演员还是法国那边的老演员，好的票早就售空了。」

……

我穿着简约的黑色礼裙，和乐团成员一同谢幕，回后台卸妆换衣。刚把头发放下来时，有人却敲响了化妆间的门。

「乔女士，有人给你送了一捧花，要送进来吗？」

「麻烦帮我放在门口，谢谢。」

我换回日常装，打开门，拿起小桌上的花束。花里面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何烨赠”。

我熟练地把花放了回去。

几年了，凡是我参加的演出，十场里能有八九场看见何烨坐在台下第一排，真是闲得慌。

我无权剥夺他人的购票权，但也不会收他给的任何东西。

从剧院出来，我发现许朔可怜巴巴地坐在路边花坛上，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我笑了：「怎么提前下班了，还坐在外面等？」

「保安太敬业了，我说我是参演人家属，他不信。」许朔看天，生无可恋地吐魂中。

「我要是见到一个阳光开朗大学生打扮的人说自己是参演人家属，我也不信。」

「我打扮得年轻点，不是更让你省心悦目嘛。」许朔从花坛上下来，「下次我把结婚证也带上，哼。」

「那你可别像上上次那样被偷钱包。」

「怎么可能呢，那说意外，是意外！」许朔拉住我的手，「肘，我找到了一家很不错的新餐厅，去干饭！」

许朔视角：

父母做生意失败了。

不知道是被哪个大公司坑了一下，我家做的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这一下直接跌入谷底。

「对不起，阿朔……我们不能支撑你读天文学了，你选个好赚钱的专业吧，等将来有钱了， 你有什么爱好都可以实现。」

……我不喜欢计算机！

哎，想开一点，谁能一直做喜欢的事呢，被迫向生活低头罢辽。

不过大学的开销真的有点多了，为了减少家里的压力，我开始勤工俭学。安全性高，体力活少，室内工作的……还在招人的貌似就琴房了。

家里破产和专业不对兴趣，是很让人不开心的事。

每天，我都很不开心地从计算机专业教室出来，很不开心地去琴房打工，然后很不开心地回宿舍。

室友说我阴暗得像个女鬼。

女鬼可比我自在多了，起码不用上学上班。

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大二，我遇到了一位很勤奋的学妹，叫乔夏。

她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像炽热而鲜活的夏天，有用不完的活力和生命力，一直坚定地为了自己的梦想和未来生长、燃烧。

每次看见她的时候，我的心仿佛都能感到一阵灼热，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我嘞个海王星，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我从小到大都只喜欢星星，没遇到过喜欢的女生，也没追过人。在斟酌好几天后，我决定向她表白。

然后我就看到她在和她男朋友一起聊天。

……我的爱情死掉力（悲）。

算了，就这样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收获真正的爱情，就当这是一次年少时的惊艳与心动吧。

但我还是忘不了她，甚至在有了更好的兼职时依旧选择了琴房的工作。

我突然开始犯罪，偷偷利用工作便利录她弹的曲子，还省吃俭用买下一架钢琴改造，想做一个能复刻她琴音的东西，永远珍藏。

我真是个变态。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麻痹自己。怎么就变态了，我又不传播不乱改，我这叫欣赏人和音乐的美！

但我没想到，这个偷偷藏起来的软件和钢琴，居然会有拿出来的那天。

乔夏出事了。

她说人要有盼头才能活下去，现在她的盼头没了，她也该离开了。

但是，但是很多人，都在为了六便士奔走，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啊。

那一刻，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我与她的差距。我是可以麻木地生活的，但她不会苟且，只愿意盛放和燃烧。

坏了，我好像真的永远放不下她了。

我也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学了计算机，还做了一个浮现琴音的程序。

我用四天的时间改良了软件，添加了更多功能，打包送给乔夏，希望能够留住她。

我成功了。

被公主拯救过的小乞丐，最终成长为骑士，去拯救公主自己。

我真幸运。

何烨视角：

珊珊，我的青梅竹马，出国留学了，我很想她。

我想她想到连课都不想上，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学校里有个女生有点像她。

那女生叫乔夏。

既然短时间内见不到珊珊，那就干脆找个像她的女友好了。

但是这人也太难追了，我几次想要放弃。要不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我才不高兴去追一个穷人家的黄毛丫头。

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后果，就是成绩下滑。我从小就有私人家教辅导，成绩名列前茅，下滑一段时间后反应过来继续努力，才恢复了一部分。

我的高考成绩并不好，能进理想的学校，但只能去最差的专业，不过分数线倒是刚好够到本市一所大学的金融学。好巧不巧，乔夏也考了这所学校。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学入学后，她居然同意和我交往了。

那时的我是什么心情呢？记不清了，或许是喜悦吧。

和乔夏交往三年后，珊珊回国了。

正主回来，自然就不需要代餐。为了能够循序渐进地分手，我开始疏远乔夏，把所有的关注和爱都放回珊珊身上。

某一天，乔夏提出了分手。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点生气。

不过再生气也没有珊珊重要。她才回过，很多事情还不熟悉。我后来带她去我的学校参观，只是没想到会撞见乔夏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吃饭。

我怒了。

不就是胳膊受了点伤我没去看吗？不就是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接吗？有必要分手第二天就去找男人吗？！

我们分手的事可还没传进圈子里，在别人眼中我就是被绿，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很生气，当天就找去乔夏那老破小的家，想给她一个教训。

但最后却被那个陌生男人教训了。

他的话字字珠玑，我蒙在心房上的布被他无情撕开，指指点点。

我才知道，乔夏的手粉碎性骨折，再也不能弹琴了。

我才知道，她的外婆死于疾病，她也不想活了。

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已被她吸引，只是被过去的滤镜蒙蔽，固执地以为她只是珊珊的替身。

珊珊不如她。

我想尽办法想取得乔夏的原谅，绞尽脑汁想恢复从前的关系，可是都没有用了。

后来，她重新回到钢琴前，成为瞩目的存在，而我只能坐在台下，渴望能离她更近一些。

但是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