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深人?静,芙蓉殿烛火长明。
檀华在书房里?,在书桌后,她坐在一张高背木椅子?上,两条腿在椅子?前垂下?来。
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支毛笔,在桌面上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都有些?习惯这张新?打的黄花梨木椅子?了。
除了手?里?正写着的这一张,她旁边还放着一沓写满黑色字迹的纸张,满满的都是?蝇头小楷,她写了一些?防疫的知识,关?于用水卫生还有疫情隔离。
眼下?写的是?一些?药方,她不?是?学医的,是?上辈子?在网上闲逛看到的一些?流传广泛的药方,这些?药方不?只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有的是?一些?知名的中医,有些?是?官方发?布的,还有的是?一些?个人?分享的有效的药方,她那时躺在病床上,虽然将?死?,却觉得长日光阴,漫漫无边,不?知如何渡过才好,就用这些?药方训练一下?自己的记忆力,大?约是?记得太用力,直到今生,此时此刻,仍能回想起**成来。
一边写一边仔细回想,当初是?死?记硬背的东西,过了许久再写下?来难免有些?错漏。
檀华记得是?这样,她不?能肯定自己百分之百没有写错。
检查一遍,改了个错别字,再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她把刚刚写好的几张药方单独放在一边用镇纸压好。
蘸了蘸墨水,在下?一张纸上写一些?人?员安顿要注意到的事情,她上辈子?没做过任何类似的工作,所写的全是?一些?从网络新?闻和科普中得到的经验。
救人?是?天大?的好事,这也是?一等一的,容易被人?忽视的要事。
若是?因为组织避难管理不?当,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岂不?可惜?
这是?最后一部分,写完之后檀华放下?笔,想要直起腰离开座位,微微一动发?觉坐得久了腿有些?麻,便弯下?身子?,握拳轻轻敲了敲了几下?小腿,随着敲击酸麻感更加明显,敲过几下?,感觉麻痹感轻了许多,才直起身去洗手?。
夜深了,她这段时间睡眠还算规律,屏风上的海棠花花默默舒展,帘帐低垂,宫殿外传来一声声响亮的蝉鸣和若有若无的鸟叫。
檀华打了个呵欠,看手?上的墨迹在水流中融化,随着水流消失。
她又洗了把脸。
水是?温的,她昏昏欲睡。
想着明天拿着药方找太医看看,有没有问题。
从柜子?里?取出睡衣换上,檀华解开床帐上了床,钻进被子?里?,略微整理一下?,闭上眼睛,她低声说:“明天记得提醒我找一枚扳指还给姓燕的。”
今天自外面回宫,檀华一直在写东西,写得脊僵腿麻,也没空去找什么扳指。
一直到现在,才算是?想起来。
一声清朗干净的声音应道:“是?。”
十七记下?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檀华放下?心,放空思绪,专心入睡。
今天出门惦记着回来的事情,檀华从集市上出来,和燕归问过刺客的情况就直接回宫了。
燕归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跟着檀华。
也是?奇怪,他一见到永寿公主便难以移开目光,她很美丽,但给他带来的感觉却不?仅仅是?美丽,他一见到永寿公主,就像是?一只离开水的鱼儿第一次见到水,从小生活在牢笼里?的鸟儿第一次见到天空,又或者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第一次见到血食。
这感觉既可爱又残酷,又复杂,对他而言确实难以言喻的温情脉脉。
种种细微的感情与感觉,明晰的时候只有刹那,稍纵即逝。
但他见到永寿公主的时候心里?只有她的一颦一笑,怎么会有闲暇分辨自己细微的感情?
关?于他们最后的谈话,其实是?不?了了之。
燕归什么也没有说,他低垂着一双眼睛,一言不?发?。
檀华也没有非要知道这个问题,这件事没什么所谓,她不?爱花时间琢磨别人?的思想,很多时候也不?关?心别人?想什么。
一句话,问过了就问过了,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
随后燕归说有事,就离开了。
檀华想到这里?笑了笑,这些?回忆像是?云雾一样浮在脑海里?,又混成一团混沌,她就在这混沌之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鸟鸣声才起来,没用人?提醒,檀华还记得自己欠了别人?一个扳指。
和彩萍说:“库房里?有扳指吗?不?是?戴着玩的,是?射箭用的。”
彩萍说:“奴婢记得是?有的,应该有几个,只是?时间久了没用过,要得翻翻账册。”
“公主怎么想起找扳指?是?要学射箭吗?”
檀华才发现一觉睡醒手指有些酸疼,她揉了揉自己的手?指,说道:“不?是?我用,是?一位皇兄的扳指叫我弄丢了,你随便找一个我赔给他,找不?到就让人?买一个。”
若是?直说给一个男人?,或是?给一个侍卫,只怕是?要节外生枝。
索性就说是?一位皇兄,反正她皇兄有好几个,彩萍也不可能一一去问。
彩萍一听是?哪位皇子?,问道:“是?哪位皇子?,二皇子?喜欢朴素的,三皇子?喜欢华丽的。”
回想起那枚燕归从手上摘下来的扳指,深深的石青色,都已?经接近墨色了,当时看着不?怎么起眼,现在回想起来,那枚扳指上有一些划痕,并?不?多,却绝不?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好好养护的样子?,应该是本身质地坚硬。
燕归使用这枚扳指,没有像对待宝贝一样爱惜把玩,他物尽其用,不?在意它会破损,也不?介意上面有破损。
檀华能想到假如这枚扳指不?能用了,他可能随手?直接丢在哪里?,而不?像她的一些?爱好玉石的哥哥一样,让人?把喜爱的扳指装在带有丝绸内衬的盒子?里?,小心看护,任是?哪个奴婢搞坏了都逃不?脱一顿责罚。
那天燕归截住刺客来的箭矢用的就是?戴着扳指的手?,昨天檀华注意到,那枚近似墨色的扳指上有一道横着擦过的细长锐利的划痕,假如这枚扳指再脆弱一点,可能直接就被切成了两半。
那支箭上涂着幽蓝色剑血封喉的毒药,差一点点,这个人?就要性命不?保了……
“不?拘是?什么样的,找一枚结实耐用的。”
檀华交代完,转身到书房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几张药方就匆匆出宫了。
她没有出门一定要带个奴婢的意识,出门就是?直接出门,宫里?的人?也是?习以为常。
到了太医院,宫里?的太医院檀华是?熟悉的,这些?年?就没变过。
正好碰到一直负责为她看病的王太医,对方正在药房里?拿着医书敲徒弟的头,“让你做蜜丸怎么偷懒?觉得这不?是?正经手?艺,你小小年?纪不?要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就看看常去问仙殿的那位仙师,你去问问人?家门下?那些?弟子?,从高到低,哪个不?会做药丸子??”
“可是?师父,道士炼的是?丹药,和咱们不?一样。”
“管它什么丹药红药紫药,大?差不?差,都是?药,得用心。”
徒弟心道既然如此师父怎么不?去问仙殿炼丹,而是?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太医院写方熬药。
有道是?棺材铺子?盼死?人?,他们这些?个太医若想得到重?用,也非得哪位贵人?身上染病。皇上那边是?不?敢想的,陛下?自登基以来身体健康,龙精虎猛,连得风寒的时候都极少有,有时候刚得了风寒,还来不?及吃药,转瞬就好了。
后宫里?只有个一直身体不?好的,是?永寿公主,只是?贵人?的病,若是?一直治不?好也不?好。
王太医看见檀华,撇下?徒弟,迎上来行礼,“微臣见过公主,药房杂乱,还请移步。”
两人?到了一间茶室,没有人?,王太医亲自给永寿公主倒了杯茶。
推到永寿公主面前,说道:“茶水粗陋,还请公主见谅,不?知殿下?今日亲自至此有何贵干?”
柔贵妃重?病的时候,永寿公主总是?来太医院跟着人?一起挑拣药材,熬制汤药,除此之外,后来这些?年?,这位公主再也没有来过太医院。
别人?得了病,病得久了要么是?说换大?夫,要么治好了我的病重?重?有赏,要么则是?说,治不?好我的病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永寿公主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太医这个职位,最高官至四品,在朝中是?微乎其微,真正的微臣。
不?是?王太医在自谦,他在太医院半辈子?了,在给永寿公主诊病之前就已?经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微臣了。
在他眼里?,永寿公主却不?太一样,不?是?因为她本?身的不?一样。
在这个宫里?有太多与世不?同的女子?,这世间是?名花奇珍皆是?汇聚于此,不?知有多少奇女子?好女子?。
永寿公主的不?同,是?因为她对他不?同。
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初见时她还是?个三岁的孩子?,正在让人?为曾经帮她治病的已?故的老院判送丧仪。
据他所知,老院判也没有治好永寿公主的病,她不?嫌弃对方,也不?怪罪,甚至也不?轻视他这个被老院判推荐,当时刚刚官居七品的普通太医。
小小的一个人?,号脉之前对他说:“不?要紧张,也不?要有压力,治不?好也没关?系,我父皇不?会治你的罪。尽你所能医治我,我也尽我所能活下?去,至于其他的,人?有生死?祸福,顺其自然,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当时王太医年?纪大?得已?经差不?多够做三岁大?的永寿公主的祖父了,他自以为已?经在皇宫混成了老油条,王太医不?想承认,他竟然被一个三岁孩子?安慰到了,甚至还相信了一个三岁孩子?的承诺。
这多荒谬?但不?管事后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他都感受到自己得到安慰后平静的心情,还有得到保证后的安心,真是?不?可思议。
御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当。
在很多人?眼里?,百官之中的御医的地位和价值和刀笔吏差不?多。
永寿公主对医者有种和所有人?不?同的宽容和……尊重?,这是?她和很多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地方。
第32章
檀华从袖子里抽出自己写的药方递给对面的王太医。
王太医不明所?以地接过永寿公主递过来的纸张,低头看?了起来,他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全副心神?都投入进去了,纸张翻得哗哗响,是不是停下,思虑一番,口中连连小声称妙。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药方中抬起头,双眼发亮,目光狂热。
檀华问自己关心的事情:“这些药方对疫病有用处吗?”
王太医说:“大有用处,微臣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药方,尤其是这是篇,不知公主此方何人所?书。”
王太医从中抽出一张药方。
檀华摇摇头,在王太医强烈的求知目光中无奈地笑?了笑?,“都是偶然?得来几张药方,至于开方之人,却?是未曾见过。”
的确是没有见过,也不能算是说谎,王太医只当永寿公主是从哪里收来的几张残卷医稿,摘抄或是默写下来给他看?。
王太医曾在为?永寿公主诊病的时候见过永寿公主的字迹,不止一次。
早在永寿公主幼年之时,字写得还不像样子,柔贵妃把永寿公主练得稍微好些的字裱起来挂在墙上,他那时每次去给永寿公主或是柔贵妃去请平安脉都能看?到永寿公主的字迹。
后来随着永寿公主长大,也时不时能看?到永寿公主的笔迹,他是能认出药方上面的字是永寿公主的字迹。
笔迹硬朗,还带着她?前段时间练习过柳体的痕迹。
“王太医可否试验一下,这些药方是否堪用,效用如何,若是有用,还请替我将其送给皇上。”
这件事是大功一件,便是皇帝如今不理朝政,还有百官和太子,总能看?到献上药方的人。
更何况身为?医者,王太医家里也是世代行医,他献上药方若有所?作为?必然?能够振作家中的名声。
“殿下何不自己献上药方?”
“我非医者,献药不能使人生信,恐延误时机。”
若是她?自己献上药方,也许会被人当做是二世祖胡作非为?贪功邀名,便是被人验证药方有用,有人得知药方是从她?这里来,她?又说不出来处,恐怕还是惹人生疑。
医患关系,最重要?的就?是两者之间的信任。
便是医生医术再高,病人把医生开的药倒掉也是徒劳。
王太医握着手里的药方,作为?一个医者,他觉得自己比永寿公主更明白这几个药方的价值。
若以自己的名头献上去,百年之后,医典之上必有他王某人的名字,他的家族也必定可以借此发展起来,也许到时候会有很多天资聪明的弟子跟在身边善解人意或是勾心斗角,不像现在这样,费时费力地调教自己的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王太医说:“位卑者难为?上听,微臣这些年极少能有机会面圣,此等大事,不敢延误,还请劳烦殿下屈尊引见。”
檀华明白王太医的心思,事情有时候不是谁做的就?算是的,往往是谁说的才?算谁。
就?是这样不公平。
王太医不愿意贪功。
“也好,还请王太医尽快试验,试验完成之后立刻来找我,到时候我同太医一起去面圣。”
谈完正?事,檀华就?离开了太医院,王太医去找弟子,找了几个房间找到正?在翻看?医书的弟子,问他:“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徒弟说:“师父,我在研究做蜜丸。”
“别管什么蜜丸蜡丸的,跟我走。”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出宫。”
“院判去给皇上请平安脉了,还没回来。”
“为?师知道?。”
“院判一会儿就?回来了。”
“为?师知道?。”
即将和师父跨出太医院门口的弟子提醒了一句:“您还没有和院判告假。”
“为?师留了假条。”
所?以是强行告假吗?
弟子认命,背着药箱和师父离开太医院,又见师父走得比自己快,一边走一边小声念什么药草名字,听不真切,是什么药名?什么方子?
“师父,刚才?永寿公主来太医院,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在前头脚步如飞的太医回身伸手打了徒弟一下,瞪自己这个越来越不机灵的徒弟一眼:“公主殿下好得很,你不要?乱说乱问!呸呸呸!”
他打了徒弟脑袋一下,“快说呸呸呸。”
“这和小孩一样。”
王太医手刚扬起来,徒弟立刻低头:“呸呸呸!”
“这样一来不吉利的话就?算是没说过,下次开口说话前用心想想!”
檀华回到了芙蓉殿,她?心情略好一些,刚进来,还没进书房,彩萍就?迎过来,和檀华说:“公主您要的扳指找到了,在库房里找到了好些,奴婢挑了几个结实?的,您可要现在就看看?”
“先放到书房吧。”
檀华走到书房,找到装起来的信纸,那东西就?放在书桌上的抽屉里。
是她?昨天写的除了药方之外?的东西,厚厚的一沓,塞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
檀华想了想。
去外?面招来彩萍,和她?说:“你让人都下去,你们去玩一会儿。”
彩萍没问什么,带着起眼不起眼的宫女?依次退出宫殿,又将门关好。
救灾救人,光有理论方法不行,还得要?真金白银。
穿衣吃饭,吃药治病,建房种田,样样离不了钱。
檀华关起门来到处找钱。
作为?公主,檀华在芙蓉殿有个单独的库房,里头存着历年来皇帝的赏赐,还有母亲留给她?的遗产,母亲给她?准备的一些嫁妆,还有历年来各种节日或是生病的时候,兄弟姐妹和一些宫妃,皇亲国戚送的一些礼品。
多半是绫罗珠玉,也有古琴香料,她?知道?自己有几册账册,全是厚厚的蓝色软皮线装书。
每一年彩萍几个婢女?都要?去库房里核对查看?一下,看?看?有没有遗失的东西,有没有哪里的绸缎木器被虫子蛀了。
因为?保养得宜,这些年,檀华尚未听到谁说库房里有什么东西被虫子蛀了老鼠咬了。
里面的东西大多是硬邦邦的,连金子银子也都是一块块的砖块,或者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元宝。
便只在用钱的时候让彩萍取一些银子,拿去用剪子绞成小块,或是直接拿银票用。
她?还有些私房,是自己偷藏的银票,在宫里各个地方。
梳妆盒抽屉的夹层、博古架上的花瓶里面、一些自己不常看?的书里面、一块松动的瓷砖下面的脂粉盒里、床架子的上顶……
总之各种各样,有时候彩萍和彩画偶尔收拾东西能看?到檀华塞起来的银票掉出来,她?们又默不作声的给塞回去,这样的事情檀华自己都看?过好几次。
其实?最初她?藏私房的时候会注意着不让任何人发现,那时候刚了解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公主,自己的父亲是皇帝,她?觉得皇帝是个古代高危职业,有人当皇帝,有人每天都在准备谋反,这两件事常常是同时发生的。
也许还有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几年之后大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高举德先生赛先生两杆大旗,一路杀到洛京皇宫。
檀华认认真真偷偷藏钱,只为?了将来如果哪一天真的发生不好的事情,自己最好不论在哪儿都能掏出钱来带着父母跑路,能不能真跑掉另说,先准备好再说。
后来,了解的多了,发现大昭是一个政权相对稳定的王朝,也安心不少了。
钱还是到处塞,只当做一个习惯,也不太介意会不会被人看?到自己藏起来的钱,同在一个宫殿生活,奴婢总会知道?一些主人的行为?。
大约没人能想象到,皇上最宠爱的永寿公主,一直在准备着某年某月,家逢巨变,跑路逃亡。
宫里的人,只当这是檀华的一个癖好。
人有什么癖好都不足为?奇。
檀华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将自己所?能找到的银票都找到。
白色或是深深浅浅黄色的银票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檀华将自己捆好或是折好的银票一点点展开。
她?一边展开一边计算,算好之后发现这些银票一共有两万八千一百二十六两。
看?着自己数出来的结果,她?十分惊讶,自己到底是怎么存下这么多钱的?
没忍住,又重新算了一遍。
还是这些钱。
银票的面值大一些的是一两千,小一些的就?是几百,也有十两五两,还有一两的。
有很多都是从外?面换回来的。
她?把这些银票都收起来,单独装在另一个信封里面,将信封封好。
“十七。”檀华叫了一声。
十七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几乎没有声音,真像一只猫。
“请你帮我把这两封信交给太子哥哥,里面的东西很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十七看?着公主手里的两封鼓鼓囊囊的信,信封里的内容他不清楚,但里面写好的信是十七看?着檀华写的,他刻意避开视线没看?里面的文?字,却?也知道?她?强忍着困意写到大半夜才?写完。
但也明白里面的东西都是很重要?的,更何况收信的人是太子。
另一个信封里的钱,是檀华多年的“积蓄”,不可谓不重要?。
“敢问公主打算如何安排身边?”
檀华一听就?知道?,十七愿意做信使,但不放心她?身边。
“平常我会带着侍女?,若是出宫也会带着侍卫随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还给陆都统的扳指,也请让十七在临行前为?公主送回去吧。”十七接过两封信存放在胸口,微微行了一礼说道?。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若是十七不在送这个东西还真是有点麻烦,装扳指的盒子就?放在书房桌面上,檀华伸手摸过桌面一角的盒子,打开盒盖,只见盒子里铺了一层黄金色软布,上面放着几枚扳指。
形制差不多,只有颜色不同。
一枚鸽血红、一枚翠绿、一枚是羊脂白玉、还有一枚是墨色。
檀华扫了一眼,从里面取了那枚墨色的扳指递给十七,“就?这枚吧。”
十七行了一礼,接过扳指,消失在檀华面前。
第33章
十七即刻出发,他?带着两封信件,还有?永寿公主让他?带上的盘缠:一包银子,一包小黄鱼;还有?一把他?惯用的剑,一些防身的暗器,再有?就是要给燕归的墨玉扳指。
和平常一样离开了皇宫。
他?先?是去到燕归的宅院,对方住在洛京北桥附近的葫芦巷子,这里距离皇宫不算很远,也?不算近,住在这一片的多是贩夫走卒,做什么行当的都有?,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
十七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他?径直走在这条不算宽敞的街道里,路边有?些杂物,别人家用旧了的箩筐,丢了一只车轱辘的破旧骡车,还有?一堆发了霉的稻草,马路中间有?孩子的脚印,还有?不知是鸡还是鸭子从路上经过留下?的白色羽片。
路边墙角有?几个衣着随意的男子用一只坏了角的破茶杯玩骰子,这些人抬腿伸手,脖子伸长看被中间的人在半空中叮叮咣咣乱摇一通的骰盅,眼珠子随着骰盅一通乱晃。
有?从街角跑过的小孩儿被别人家墙头抛出来?的土砸了肩膀,喊一声:“谁呀,管管自?己家的墙,什么都往下?掉!”
一个穿着一身水杏红衣裳略带风尘气的女子在门?口和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打情骂俏。
“赵公子,好久没见你了,奴家想死了。”
男子握住女子挥动帕子的手,一边抚摸女子的手,一边说?:“是想我的钱还是想我的人?”
“当然是想您的人。”
油头粉面的男子被撩动了色心,一脸轻浮笑容,揽住那?女子的肩膀,说?道:“小贱人,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每次你们?那?个姓陆的街坊经过,你那?对儿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看过去,都要黏到姓陆的身上了,要不是看人身上带了剑,不得扑上去。”
“唉,赵公子,你怎么能?这么冤枉奴家!”
十七一阵风一样的经过,陆家的大门?是一张破旧的木门?,他?轻盈地?翻进去,落地?无声,耳边听见了马儿愉悦地?嘶鸣。
燕归在马厩喂马。
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和他?禀告,“马儿这两天能?吃能?喝,我按您说?的,喂了些炒豆子,胃口特别好,陆大哥你看这鬃毛是不是又滑又亮?”
十七在门?口站了站,侧耳倾听,里头没人。
他?直接把扳指放在燕归内室的桌子上就跳窗跳墙离开了。
本来?正在和帮着喂马的少年说?话的燕归眼神一厉,那?个见他?面容一变就被吓了一跳,立刻闭上嘴,半句话断在嘴巴里差点把舌头咬掉。
他?几步回到前院,明明听见有?声音,又来?到室内,他?在窗边仔细查看,刚才发出细微声音的地?方应是这里,但却看不到什么痕迹。
帮燕归喂马的少年跟在燕归身后往前走,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一边问:“是什么人?街上的闲汉小贼吗?他?们?怎么敢闯到陆大哥的家里?”
燕归说?:“他?已经走了,此人轻功卓绝,绝非街头鼠辈。”
年轻的小子说?:“陆大哥你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我去街上问问,附近三条街上没有?我李石头不认识的人,青天白日?的,只要他?从街上走过,我就不信没人看见过他?,葫芦巷子多小个地?方,便是放进来?一条花色不同的狗,大家也?能?认出来?。”
李石头说?完就跑出去了,他?自?小在这儿长大,那?些个叔叔伯伯阿姨姐姐哪个都认识他?,他?说?两句好话,人家若是不忙也?愿意帮着好好想想。
燕归并没有?翻箱倒柜找东西,他?没有?什么所谓的贵重物品,金银珠玉有?的时候随手丢在箱子里,也?不记得还有?多少,没有?的时候也?就没有?。
就算有?小贼偷拿了,他?也?分辨不出来?。
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既不怕对方偷走什么,也?不怕这人了解他?什么。
这房间里有?两只红漆发暗脱落的半旧木箱,里头装着他?的衣物鞋袜,他?的一张弓挂在墙上,还有?一件深棕色的油纸雨衣。
在室内转了一圈,他?视线掠过吃饭写字所用的小桌子,发觉上面有?个多出来?的东西。
他?走过去看了看,一只墨色的玉扳指,仔细看墨色像是墨水在水中扩散融化的图像。
明明是深色的东西,看着又很干净,仔细看的时候给人一种清透澄亮的感觉,不仔细看只会觉得是一枚普通的深色扳指。
一点也?不显眼。
永寿公主昨天说?过,她欠他?一枚扳指,那时候他不认可这件事,但显然,永寿公主不赞同他?。
燕归从桌上拿起这枚扳指,入手微凉,玉质光滑细腻。
品相、重量、触感,都能?证明这一枚扳指不是俗物。
他?低下?头,正要将?扳指戴到手指上试一试,却听见门?口传来?的一阵杂乱带着喘息声的脚步,李石头回来?了。
燕归将扳指别在腰带里,转过身看向李石头。
李石头说?:“我出去问了,巷子里玩骰子的张富说?不久前有?一个人从街上经过,他?玩得认真没有?注意对方的长相,也?没正面看人,只记得对方一身黑。巷子口的暗娼桃红说?是也?看见一个人经过,她只记得对方是个男的,还有?个小孩儿看见过对方,说?不出来?对方是什么样。”
那孩子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个嘴巴。
这话说的和没说毫无区别。
“不必再问了,我没有?丢东西,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直到夜里,燕归坐在床边,窗户打开,他?借着洒进来?的月光细细赏玩手上的扳指。
在右手大拇指上试戴了一下?,很合适,拿起放在膝盖上的箭微微拉开,六石重的长弓被他?轻而?易举地?拉开,他?一点压力都没有?,手上的力气富富有?余,像是玩着一个轻巧的玩具,弓被拉到极限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嘶哑声音,他?放松力道,慢慢让弓弦回去,自?始至终,扳指都好好的卡着弓弦。
这的确是一枚好扳指。
看到这枚扳指,燕归就会想起永寿公主。
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把扳指放在床的里侧,石枕旁边。
第二天,他?照旧守护在问仙殿,看见永寿公主带着个老太医进了问仙殿。
皇上正用温水服食丹药,丹药是朱红色的,颜色深而?饱满,盛放在莲花纹的白玉盘子里。
萧翀乾吞下?丹药,慢慢喝了一杯水。
这些天,最近这段时间萧翀乾又有?了一点早些年在朝堂上孜孜不倦的样子,他?早几年就疏于朝政,如今也?没有?兴致。
想提拔几个人分担朝政,却被百官阻止,盖因不久之后便是科举考试了。
萧翀乾便划出一张纸,命一些人兼领一些职位,多做些事情。
兼职的俸禄在原来?的俸禄上加一些,却不多。
说?好了让这些人替补一段时间,等科举考试结束,会让他?们?卸掉多余的职位,将?事情交给新人去做。
这次文武百官没有?再反对,事情总要有?人做的。
萧翀乾虽然是皇帝,却指望不上。
只是萧翀乾不愿意做,他?还是皇帝,百官若是强求,皇上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撂挑子大家也?没办法。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那?时候天塌下?来?冯老丞相和太子一人能?扛起来?一半,现在冯老丞相在养病,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家还是谨慎为好。
将?多余的工作分担出去,萧翀乾又开始不上朝了,朝堂上发生什么他?也?不太关心。
他?生性冷漠,即使当了几十年的皇帝,也?不能?说?他?是多疼爱这些百姓。
宫里的许多人都知道,皇上没有?心疼人的习惯,早些年在宫里,有?妃子开玩笑,不知她怎么把手指刺了个小伤口,里面流出来?的血还是紫黑色的,她告诉萧翀乾,自?己被毒蝎子蛰到,就快要死了。
萧翀乾当时在看一本书,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后来?那?位妃子心有?不甘,问萧翀乾为什么不看她,不说?话。
萧翀乾说?:“生死之事,一在鬼神,二在医者,三在汝身,与朕何干?”
大家说?,萧翀乾有?一颗冰做出来?的心,比起他?宠爱柔贵妃时候的场景,宫里的嫔妃甚至更适应现在这个笃信仙道的他?。
皇帝本身就是冷的,没有?人得到他?的温暖才是正常的。
自?知者明,萧翀乾知道自?己的冷漠,他?没想过自?己会生出来?一个活泼善良的女儿。
他?看着带着王太医进入问仙殿的檀华想道。
檀华去过一些寺庙或是道观,里面燃着的香火总是有?些呛人,但问仙殿里的香火却没有?给人这种感觉,铜鼎里面燃着好几根线香,香火味飘散,甚至让人感觉到怡人。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今天她带着王太医来?到宫里,把事情的背景大略介绍一下?,该模糊的模糊,专业的部?分让王太医介绍。
王太医说?的话,檀华听不明白。
萧翀乾却能?从头听到尾,还提了几个问题,王太医一一回答了,心里想,若不是今日?被永寿公主带着进来?,未必能?够见到皇上,即使见到了,恐怕也?还是和别的大臣一样,被赶到一边去,过了多长时间才能?再说?话,万一皇上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开口的机会了。
“药方不错,这件事朕会安排妥当的。”
王太医从来?没听过皇帝用这种溺爱保证的态度对哪位子女这样说?过话,从前,孩子大了皇帝说?孩子大了心思?多,若是太小的孩子,他?则会说?小孩儿幼年不通人性,近乎野兽。
那?时候,没有?哪个儿女能?讨他?欢心。
檀华习以为常了,行了一礼,“谢过父皇。”
看见事情已经说?妥了,王太医行礼告退,他?知道永寿公主和皇上大约还要说?几句。
萧翀乾说?:“一个暗卫终究有?些少了,真要做些什么安排不开人手,朕再给你挑两个人吧?”
“前两天出去玩了?”
檀华说?:“女儿还有?一整个宫殿的宫女太监,他?们?都是好的,怎么会支应不过来?,再添人芙蓉殿就要放不下?了。”
檀华摇摇头头。
萧翀乾问:“洛京不好玩吗?”
檀华说?:“洛京很好,只是最近不适合游玩。”
萧翀乾摇摇头,“你呀你呀。”
在问仙殿待了一会儿,檀华便走出了宫殿,她始终不喜欢这座宫殿。
第34章
檀华站在问仙殿外面,阶梯自脚下延伸。
她看着殿前的空地,皇宫里的人都知?道,问仙殿门前的空地是建造之初专门留出来?用于祭祀的道场,有时候道士会在问仙殿前卜算祭祀。
因为?这座宫殿最?初建造的时候便是为?了寻仙问道,故事?里的仙宫总是辽阔高邈,脱凡出尘,这座宫殿高且广。
据说负责营造问仙殿的工部侍郎看了很自古传来?的道教典籍和仙道传说,同他设计建造问仙殿的还有两个人:一位擅长丹青的宫廷画师,还有另一位擅长天文的钦天监官员,这三个人一起设计建造了问仙殿。
当初为?了建造这座占地广阔的问仙殿还拆了两座冷宫,那时被驱逐出冷宫的妃嫔和宫女们是哭着走的,她们之中有些人还带着孩子,大人哭,孩子哭,宫女嬷嬷也哭。
檀华记得那些哀婉的哭声。
像是杜鹃啼血。
送她们离开?的太监和那些冷宫出来?的嫔妃说:“娘娘们,离了这冷冰冰的地方?还不好吗?以后?皇上在这儿?建神仙道场,今日诸位这一走,也算是积福了。”
假如神仙来?了人要避退三舍,那神仙来?了又有什么好呢?偏偏有人舍了凡俗还不算,舍了命都要求仙求神。
殿前宽广庄严的道场,铺着一层整整齐齐的深灰色天然打造的砖石,有一道身穿白色道袍的男子远远走来?,白色道袍上用金线绣着仙鹤,仙鹤头上一点重重的朱砂红,长腿高脚。
他身后?领着两个道童,两个童子灵秀非凡,气?质纯净,一个穿红褐色衣衫,一个穿新绿色,二人头顶是一样?的发型,都绑了两个小小的圆圆的发包,绑头发用的是和衣裳同色的两根发绳,脑后?垂髫,这两位童子年少,生的唇红齿白,眉间一点朱砂,灵动秀美,难辨男女。
不过想也知?道,太虚观里都是男道士,没有女子,这两位男女莫辨的小道童也都是少年男子。
那两个道童手里捧着托盘。
看不清是什么。
檀华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起了大雾。
今天阳光不盛,地面蕴藏的水汽浮动了起来?,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就像是起了雾气?一样?,半空中像是有一层薄纱若隐若现。
故而她看不清道士身后?两个道童手里端着的东西。
还会是什么呢?
檀华想道。
除了丹药不会再有别的了。
她看向穿着一身白色广袖道袍的太虚观观主,对方?身上的银色纹路在薄薄的雾霭之中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整个人像是披了一重乳白色朦朦流光做成的衣裳。
这人有一双幽深的像是寒潭一样?的眼睛,中原之人很少有这样?天生的黑眼睛,大家?的眼睛里多少有一些杂色,有的是偏于琥珀色的棕色,有的是偏于咖啡色的棕色,很少有人天生有这样?一双纯净的黑色眼睛,檀华第一眼看这个人就记住了对方?的这双眼睛。
第一次见到这个道士,是在柔贵妃去世的第二年。
记得柔贵妃刚去世的时候,萧翀那段时间他消瘦了很多,本来?不是很爱笑的人,几乎不会笑了。
他借酒消愁,醉了之后?便握着柔贵妃从前和他定情时换给他的一缕青丝入睡。
不喝酒的时候彻夜不眠。
也许是身体太好了,安神香对萧翀乾几乎没有作用。
他不见大臣也不见皇子,清醒的时候只是长久的像个木雕一样?坐在充满回忆的定坤宫内。
檀华那时十一二岁,也不能算是一个太小的女孩子。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有点距离的,她毕竟身体里是个大人,一个已经习惯独立生活的大人,知?道人与人的关系不是越近越好,也要留出一些时间和空间让柔贵妃和萧翀乾培养感情。
她当时已经独立住在芙蓉殿很久了。
因为?担心父亲,那段时间檀华经常在定坤宫陪伴萧翀乾,有她在身边萧翀乾就不会喝酒,若是正?巧赶上到萧翀乾喝酒的时候,她把萧翀乾手里的酒杯拿走,他也不会生气?。
他这个人既不会醉酒,也不会耍酒疯,他酒量很大,一直喝到差不多可以酒精中毒的量才能入睡。
檀华担忧他的身体,就常常陪伴他,那时候她偶尔也会随便捡一本什么书,和萧翀乾说一些书里的事?情。
她以为?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都会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失去了母亲,父亲失去了爱人。
等?痛苦和平融入生命的时候,萧翀乾就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了。
第二年的时候,萧翀乾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他偶尔会开?开?朝会,处理一些政务,有精力的时候,会把太子萧恒到跟前教导。
那个时候萧翀乾很少喝酒了,其他过分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檀华那时以为?萧翀乾的生活已经在走入正?轨了。
只要生活的滚轮轻轻一转,他就会像一根错位的皮带一样?,顺着滚轮的方?向转上去,生命这一台大型机器也会继续轰隆轰隆地继续如火如荼地工作。
第二年,萧翀乾出城骑马在山里散心,他走入了一座不出名的小山,身上的兽皮水袋被荆棘勾破了,没走几步正?好看到山中一座不起眼的道观。
便敲门进去,欲要讨一碗水喝。
就在那一天,萧翀乾见到了太虚观的观主,檀华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年冬天,问仙殿开?始兴建,挖裂冻土,推倒旧墙,新宫殿建得如火如荼。
她冷冷地看着从远到近,带着两个道童拾阶而来?的太虚观观主。
对方?经过她身边,做了个子午诀,说道:“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两个童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跟在观主身后?对永寿公主行礼。
檀华没有理会这个道士,对方?神色如常,双方?错身而过。
彩袖轻扬,只听一声清脆声响,有木制品落在地上的声音。
木制的盒子落在地上,摔成两半,里面殷红圆润的丹药顺着台阶滚下去,一路不知?道滚到哪里了。
小道童看着眼前的永寿公主有些没回过神来?,刚在永寿公主经过的时候,一挥衣袖,直接将丹药扫到地上了,盛放丹药的盒子是木头的,一落在地上就摔开?了,丹药也丢了。
这可是在问仙殿门口,永寿公主她怎么敢呢?
檀华说:“不小心碰掉了仙师的东西,还请见谅。”
“无碍。”太虚观的观主说道,他脸上没有和小道童一样?的惊慌之色。
从门口走出一段距离,檀华遇见了一身甲胄的燕归,檀华看了他一眼,燕归注意到了,他话?音一顿,放走了面前两个护卫,走到了檀华身边。
檀华慢慢走,燕归落后?她半步。
“太虚观的观主,那位仙师,你在这里经常见到他吗?”
观主,仙师,这两个词檀华说的不重,这两个称呼,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往往都是崇敬的,燕归却能感受到一些永寿公主言语之间流露出来?的嘲讽。
是不是他听错了?
燕归顿了顿,他是个对宫里许多事?情都不关注的人,那些流言蜚语如同耳旁风,听过也就听过,从不往心里去,现在他却忽然想到,宫中流言永寿公主厌恶佛道,所?以她也很少来?问仙殿,这也是他这些年没有遇到过永寿公主的原因。
燕归说:“没有别人想的那样?多。”
在一些大臣的认知?中,皇帝将太虚观的仙师留在宫中,还专门为?对方?建了一座小道宫,如此圣眷,别人可从未有过。
皇帝刚开?始求仙问道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个道士不过是个哄皇上开?心的江湖人,过不了多久便会原形毕露,性命不保。
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了,皇上与对方?相处融洽,将人引为?知?己?,推至高位,甚至在宫里还为?对方?留了一座小道宫。
大家?都以为?,皇帝与太虚观的观主必定日日见面,有许多话?说。
“太虚观观主常在小道宫中研习道术,看书卜算,炼丹修行,每三日或是五日来?见一次陛下。”
比冯老丞相入宫面圣都要频繁很多。
“那个道士每次来?,我父皇都见他?”
听出永寿公主不太高兴,燕归实话?实说:“每次都见。”
几乎没有意外,每次都见。
这比一些个皇子公主还有后?宫妃子见到皇上的次数都要多。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看起来?很关心那个道士,莫非你也信道?也想长生修仙?”
檀华可知?道,不说远处,只在洛京,凡是有个什么道士说手里的丹药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便要比其他的好卖一些。
若是会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手里的丹药不一会儿?就能卖光,莫非眼前这个看上去如狼似虎的男人也想要求一丸长生药?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兵戈难近。
看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坚硬冰冷的一张脸,浑身煞气?,说这也是杀人狂魔都比说这人是道家?信徒更可信。
但也难说,鼠兔苟且偷生,得过且过,虎豹龙蛇在百兽之巅,身居高位,难逢敌手,举目四望,目之所?及要么是臣服的脊梁,要么是不堪一抓的猎物,可谓处处坦途,欲望无边无际地蔓延,只有他们的野心才能滋长到能真?正?渴望长生不老的地步。
燕归说:“微臣不信,也不想。”
他侧脸沉默,没有更多的表情。
檀华知?道自己?的心情又不好了,每次来?问仙殿,她的情绪就要低落下来?。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乱发脾气?,或者咄咄逼人。
他信什么,不信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愿意再想那些事?情,也不去想那些事?,为?了防止说什么不好的,干脆一言不发。
走了一会儿?,也忘了身后?还跟着人,她差几步就走出问仙殿的大门了。
稍微回过神,发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对方?脚步很明显,身上带着的兵器和甲胄相互碰撞,有些金属碰撞的声音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来?,男子脚步落下,一个一个脚步踏踏实实干干脆脆踩在地面上,十分清晰。
“还跟着我?”
檀华转过头笑了笑。
“你是迷路了吗?”
第35章
檀华的话是笑着说的,她觉得这个人一次两次跟在自己身?后一直走有点?有趣。
燕归低下头,他?能?看到檀华笑起?来上翘的唇角,弯弯的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些无忧无虑的神采。
“公主应该多笑笑。”
永寿公主从问仙殿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目光却久久停在这座宫殿上,但是当她看到太虚观的观主带着两个道童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就转为了不悦。
她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但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想要让她永远快乐欢喜下去?。
永寿公主的笑靥停留在燕归脑海之中。
“快宵禁了,今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
一个白衣男子推开燕归在葫芦巷子宅院的破旧门扉,他?穿一身?华贵的白色衣衫,毫无顾忌地坐在燕归这间简陋破旧的屋子里的竹榻上,一只胳膊肘撑着榻上裂了纹的木桌,一点?都不怕这一身?上等的衣料会被这简陋粗糙的桌面上的木刺勾破,这个一身?贵重的公子身?上散发出?上等的香料和上等的好酒的味道。
他?慵懒随意,看向燕归。
对方坐在一张胡凳上,前?些年?大昭一直和胡人关系和谐,开放互市,接待来宾,那是最热闹的时候,现在也过去?好几年?了,胡人带来的一些东西流行了一段时间,现在许多人家里都还有一些当初的胡风物件。
比如说燕归这张胡凳,前?些年?还都是新?鲜又热闹的东西,不过很多人还是更习惯坐榻,比如说他?,也比如说这间房子原本的房主。
对方搬家,舍下了坐榻是因为坐榻有些旧了,而且笨重,搬家不便,舍下了胡凳则是因为家中人坐不惯。
这位贵公子很习惯坐坐榻,他?自小便用这样的坐具吃饭喝茶,有时候也用这样的坐具读书写字。
而对面的燕归则是更习惯用胡凳。
坐榻被他?闲置,几乎变成了这位贵公子在他?家的专用床铺。
对于他?今夜会不会在这里过夜,燕归什么也没说,这个小巷不算安静,邻居家的狗在吠叫,巷子口的暗娼的妈妈在家里咒骂是谁偷了她的衣服,还有一家在打孩子,狗叫声、中年?鸨母污言秽语的叱骂声、孩子尖细的哭声响成一团。
这种混乱的环境并不会打扰到燕归,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早已适应,可以?在杂乱的环境中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年?轻的贵公子揉了揉耳朵,问燕归:“你这儿有棉花吗?”
太吵了,他?想把耳朵堵起?来。
这已经?是不知道他?第?多少?次问这个问题了。
燕归照旧说:“没有。”
他?将自己的箭矢还有刀剑整齐摆放在桌上,旁边一块磨刀石、一只装着清水的土陶碗,他?手?上拿着一块粗糙的黑色抹布在擦拭长刀。
眼睛里面映着刀刃反射的一抹雪亮。
他?的刀剑武器,大部分都是从皇宫里来的,有的是从宫里领来的,有的是皇上上次给他?的,除了这把刀。
这把刀刀身?不算很宽,和两把剑的剑身?宽度差不多,刀刃轻薄锐利,他?的手?轻轻从刀刃上拂过,能?感受到细薄的刀刃像是在发抖一样。
那个年?轻人说:“我早就听人说霍家有一些武器收藏,都是极好的,等闲不示人,许多人想见都没无缘得见,你当初离开怎么没多带几把?”
燕归说:“这是最好的,我带着它便胜过其?他?千万。”
年?轻人坐在软榻桌边说:“好东西总是不嫌多的。”
“我有这个最好的就已经?够了。”
换做往常贵公子总要说一下自己的想法,他?这样出?身?的人习惯身?边有好几样好东西,若是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可以?同样的做十件八件,若是愿意,几十件也做得。
各种各样的酒,洛京的千日醉、女儿红、西域的葡萄酒、匈奴人爱喝的马奶酒,各有各的风味。
笔墨纸砚品质各有高低,各有特色,好的坏的积攒了不少?,从来不觉得多,只觉得少?,现在还在收集。
像这样得到一把刀就觉得满足的事情,他?是绝不认同的。
燕归的主要心神放在刀上,他?手?上换了细细的白绸布摩擦刀身?,有些人血液粘稠似胶,往往会粘在刀剑上,很不容易甩掉,容易让人暴露行踪。
打磨之后,用丝绸抛光后的刀身?会格外光滑,不容易沾染脏污。
他?注意话说到一半走神的友人,他?们两个是两种人,本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同,从小的生活处境也是千差万别。
各自之间,也不必多理解,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互相沉默就很好,也是他?们之间的习惯。
“七月十六那天,我好像遇见了一个女子。”
燕归说:“大昭的女子不是不可以?出?门。”
每天街上的女人虽然不多,但总是有几个的,见到女子不足为奇。
他?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就算友人和哪位女子有什么风流韵事他?也不甚关心,更没有探听和品评的欲望。
故作不解其?意。
他?不说,对方这段时间实在是心事无处诉说,也不管燕归是否不通感情事,直接打开话匣子:“不知道是真的见到了那位女郎,还是在梦中见过,我只记得见到对方时候的感觉,就像是早晨看到太阳从朝霞中升起的感觉,却不记得对方的容貌。”
“所以?你这几天都在山上喝酒看日出??”
“我在醉仙楼等了两天,没再遇见那女子,相思难解,只好去?了空山。”
“你母亲前两年一直说要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若有这样一个人必定愿意连夜为你托人请媒,登门说亲。”
男子摇摇头,说道:“哪有这么容易?”
“我酒醒了之后问那天在我身?边的仆僮,那童子说我那天醉酒后一直在店里喝酒,他?怕出?意外在我醉酒后把门窗锁了,我并没有见过哪位女郎。”
这话让他?说的颇有几分失落。
“母亲对我婚事的焦急我也知道,若是能?再真遇见那位女郎成婚也是一件幸事,若是遇不到,也只是无可奈何。”
“照仆僮的话来说,我看到那女子应该是喝酒喝多了生出?的幻影,这两天我又喝了几天的酒,醉仙楼的千日醉,开云楼的女儿红,长春楼的烧刀子,饮酒之前?想着美酒在怀若是再有美人在侧实在是再好不过,只可惜酒喝了好几天也没有再见到那位女郎,醉了也只是醉了而已。”
他?一只手?掩住额头,长叹一声,“也许我这辈子就没有成婚的缘分吧。”
一位出?身?世?家,自小养尊处优,作为家里排行靠后天资聪颖,被父母兄长百般宠爱的人竟然会这样说。
燕归也只能?当做笑谈,这样的家世?,怎么可能?成不了婚,只是他?父母过于疼爱他?纵容他?,不愿逼迫,要不然他?早就被绑起?来联姻了。
他?思绪忽然顿了一下,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刚刚说的是哪一天?在哪儿遇见的女子?”
“七月十六,陛下与仙师在洛水旁祭祀的那天,醉仙楼,朱雀街上的醉仙楼,我在二楼喝酒。”
燕归知道那一天,陛下在朱雀街遇刺,永寿公主应召而至,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永寿公主。
那一天的朱雀街上的确再没有其?他?的女子了。
当天的事情,因为涉及皇上遇刺,讳莫如深,对朝政不关心的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年?轻人眨了眨一双桃花眼,看向刚刚将抛光好的刀收回?刀鞘的有人,笑了笑,“怎么,你是不是要帮我找一找?”
燕归点?点?头,却只是说:“我会留意的。”
年?轻人从榻上跳下来,拍了拍燕归的肩膀,“还是你够朋友,只是我没有画像,要难为你了。”
“谈不上为难。”
巷子里骂骂咧咧的鸨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声音,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子被父母哄着睡着了,狗大约也累了,隔了好长时间才叫一声。
呜嗷呜嗷呜嗷——
像是一声声狼叫,被踹了一脚的狼。
年?轻人也不觉得这些声音令人烦躁了,因为燕归的话,他?心情好了些,看着桌上一个个被磨刀石磨过,又被丝绸擦过的利器,问道:“怎么大晚上的收拾这些东西?”
“白天没空。”
“我记得你是护卫首领,最近有什么事吗?”
燕归说:“无可奉告。”
年?轻人笑了笑,也不在意,知道友人是侍卫,常年?陪侍在皇上身?边,所做的事情多半涉及皇家,的确是无可奉告。
两个人随意聊了几句,各自睡觉了。
燕归睡床,年?轻的世?家公子把竹榻上的桌子撤掉,直接睡在竹榻上。
夜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狗偶尔就要叫一声,蝉鸣在院墙外头,墙壁上,一声又一声,总也停不下来。
夜深了,燕归在夜幕低垂中起?身?,他?带了一副弓箭,一把自己最锋利的也是最好的长刀,他?头上袋了一个箬笠,半遮住脸,穿了一件黑色斗篷掩住身?形。
经?过竹榻多看了一眼,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友人其?实家教很好,睡着之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会发出?鼾声。
他?推开门,走出?陋室,几步之间,高大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更夫昏昏欲睡地敲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当走到外面,燕归从更夫身?后掠过的时候对方也没注意到,照旧用自己拉长变形的声线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一路奔到城墙,用五爪勾勾住城墙的顶端,他?直接顺着墙壁落下。
这一串行动没有惊到任何人,连守着城墙的人也没有看到有人从城墙上滑下去?,燕归其?实也会脚步轻轻的走路,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