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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送走了段成泽,侍女又端了一碗药来,药碗落在?桌子上,檀华看也?不看,仍是?看手里那本游记。

卫祎说道?:“这是?养身的药,良药苦口?,好歹喝一些。”

她端起来,方凑近了些,鼻尖闻到味道?,久病成医,她也?认识了一些药,也?能分辨出一些药性,说道?:“人参、雪莲……都是?好药材,送到我这里却是?浪费,且我也?不喜欢苦味,别再让人熬煮这些了。”

她放下药碗,坐直身子,卫祎就知道?这碗药她是?不会喝了。

这些天她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会不会去?做,不想要的东西再好也?不会要。

想到几个太医诊断出她中了什么毒,卫祎说道?:“解药的事情,已经让人去?找了,你且安心修养,不用担心。”

卫祎能找到吗?不过在?景国范围内,确实没哪个比卫祎的势力?更大。

而她的毒,终归是?急不得。

这些天,檀华在?卫家养病,卫祎经常来看望她,谈论公事也?不避开她。

偶尔他会问问檀华的看法?,檀华有时候会说两句,大多数时候沉默,有一次她推说不知景国国情,从那开始卫祎就经常给檀华介绍景国的事情,他是?知无?不言,还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引着下属多说一些话。

“既不喜欢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让人吩咐厨房去?做。”

檀华未置可否地笑着点了点头。

卫祎说:“只管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和人说,我近些年越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少?年人想要什么了。”

养尊处优的人总要老得慢一些,但时光又如何是?人力?可以抵挡的,卫祎头上已经见?了白发,眼尾也?有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他的眼睛还很亮,眼里带着一点景国特?有的幽蓝的底色,像是?猫的眼睛。

听说卫祎年轻的时候做过武将,上过战场的人和纯粹学文的人气质是?有一些区别的,卫祎让檀华想起萧翀乾,当了皇帝二十余年,便是?修道?也?洗不掉萧翀乾身上的煞气,而卫祎如今“太尉”的官职也?是?文武兼管,他身上掌权者的气势更重一些。

有一点两人是?不同的,萧翀乾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杀人的命令了,但卫祎与之相反,他身边经常有死人。

卫祎望着檀华有些神游在?外的神色说道?:“你在?想什么?”

檀华说:“在?想我父亲。”

卫祎说道?:“你见?我会想起你父亲?……是?想家了吗?”

檀华想了想,说道?:“原本是?不想的。”

在?皇宫里的时候檀华和萧翀乾两个人不常见?面,他们说话说不到一起,吃饭也?吃不到一起,当初离开洛京,她也?没有多少?不舍,如今却有些想念。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因着公务在?身,卫祎走了,说让她好好安歇。

不一会儿,有人送了许多玩器过来,有玉雕的香囊、琉璃杯、染色的牙雕如意、和素白温润的白玉观音菩萨……一样一样的被人摆开,还有一箱子扇子,一个能说会道?的侍女在?旁边给檀华打开,说道?:“您看上面的字画,都是?名家的作品。”

檀华看了一眼,上面一丛牡丹,旁边提了一首诗,认出上面的红泥小印,作者是?个当世有名的书画大家。

她道?:“的确不俗。”

那女子又打开几面折扇,俱是?大家画作,还有一幅扇子是?王灵安画的,檀华说:“竟都是?名家作品?”

如雁说道?:“也?是?前几年大人手里的扇子一时不趁手,朝上的一位姓张的大人是?太尉大人的门徒,专门请人制了一批各式各样的扇子,又找了好些有名的画师画扇面,就送到了府上这一匣子。”她看了看檀华,又笑了笑,继续说:“里头也?有些恃才?傲物的不情愿,只是?张大人既有人情又有手段,少?有不成事的。”

如雁见?檀华听得认真,应该是?好奇了,果然人到了太尉府上都是?要好奇的,她想起了自己刚到府上时候的事情,现在?拿起了自己手里的一把扇子,讲道?:“比如奴婢手中这一副,您看这里,作画的人姓朱”

檀华果然在?印章里看见?了个朱字,如雁继续讲:“太尉大人有一阵子很喜欢这位朱先生的花鸟画,这位朱大人听见?张大人的话表示不愿意为?太尉大人尽心,张大人便是?把刀子压在?朱先生的指头上,说他要是?舍得掉一根手指就不必画了,于是?府里多了这幅画。”她又说:“还有刚才?那副王灵安先生的画作,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家传之物,听说太尉大人喜欢就主动献上了。”

檀华说道:“这张大人也?是?个孝顺人。”

如雁听了脸上露出笑,青梅看一眼如雁看一眼檀华,不做声,下意识握了握身侧,才?想起来自己进院子之前刀剑被府上的守卫暂且缴走了。

见?她对故事感兴趣,如雁心里有意讨好,更是?主动讲解这些东西的来历。

“这支牙雕是?先帝在?时赐予太尉的贡品,这本书是?一位姓图的大人家里的藏品,被他侄儿献上来的……”

檀华展开手里王灵安画的扇面细看,目光描绘上面的曲线,觉得不如自己曾看过的那幅百花百景图富有神韵,便一边赏玩一边听如雁细数这些历史。

拿着东西的婢女排队上前,有个婢女走来,打开盒子里的东西,又立即叩上,后退一步。

青梅说道?:“毛手毛脚做什么呢?见?鬼了不成,好好的把盒子打开!”

婢女缩了缩肩膀,打开盒子,小声说:“这里头是?从前小公子的遗物。”

盒子里有个红漆羊皮拨浪鼓,还有个九连环,并有一个摩喉罗娃娃。

如雁皱皱眉,挥挥手一脸晦气,说道?:“快收起来,都怎么做的事?”

那个婢女忙不迭合上盒子跑了,如雁和檀华说:“库房那边的人是新来的,马马虎虎,拿错了东西,奴婢一会儿去骂他们。”

檀华问:“你们方才?提到的小公子也?是?府上的人么?”

如雁说:“如今也?谈不上了,这位公子来得早去?得也?早,幼年夭折,只剩下几件旧物留在?库房里。”

檀华点点头。

“假皇子”的事情调查了几日?就有了眉目,卫祎转过来把话告诉檀华,说道?:“是?有那么个人,真假未知,自称赫连元,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六万兵马簇拥着他,自澜沧江一带的边疆过来,一路游说一路攻打,至今已有二十万人,正往太安赶来。”

赫连元……若没有猜错应该是?罗元。

罗元说是?景国的皇子,将要从权臣卫祎和旁支血脉的皇帝赫连文亭手中夺回皇位,徐忘真还活着吗?

应该是?活着,假如徐忘真已经死了,罗元去?哪里弄一支几万人的兵马呢?

这样的事情,凭借罗元自身的本领恐怕是?做不到的。

檀华撩起眼皮向身边的人看去?,卫祎似乎一点也?不怕,今天天气好,两个人到室外走走,昨天下过一场雪,院子里已经打扫干净了,往远处,银装素裹格外好看。

走了一会儿,卫祎把这件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她以为?卫祎这个权臣应该会紧紧把握住这个权力?,不让这位来历不明的皇子到太安来,在?半路直接将人弄死。

卫祎和檀华说:“你在?家时下雪天喜欢做什么?”

檀华说:“多半是?在?屋子里烤火。”

听到罗元来到太安的消息时檀华很惊讶。

当时她在?卫祎旁边看礼单,自入冬以来有不少?人给卫祎送冰敬,还有不少?姻亲和臣子给卫祎送寿礼,她还是?第一次看权臣的礼单,颇为?好奇,也?算是?长见?识了。

卫祎问她:“里面有喜欢的吗?”

檀华攥着礼单,反问卫祎,“这些礼品当中,不知太尉喜欢什么?”

卫祎说道?:“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这些东西我还没看过。”

檀华便把礼单递给卫祎,一起研究上面的名物,偶有檀华不认识的,卫祎却总是?能说出来。

段成泽就是?这个时候带消息来的。

他说:“自称先皇后亲子赫连元的人已经入了太安城,属下按照太尉大人的吩咐,让人将他放入城中,一路暗中跟随观察。”

卫祎和檀华解释说道?:“我也?有些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皇子。”

这人入了太安就是?瓮中捉鳖,没什么可怕的,还能测试一下朝中百官的忠诚度,顺便杀鸡儆猴一番。

“此人如今在?何处?”

段成泽行了一礼,说道?:“此人到了先后的母族姚家,姚家人秘密接待了他,姚家的姻亲杜家也?有人在?。据探子回禀,这些人商议时只留了几个至亲,但事后从言语中探得这些人恐怕有心针对太尉大人。”

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此时若要登基拦在?他面前的有两座大山:一个是?卫祎,众所周知他是?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第二个是?景国现在?的皇帝赫连文亭,对方也?一样流着皇室的血,但只是?旁支血脉。

对罗元来说,这二者谁先死是?个问题。

他不想自己杀掉卫祎为?赫连文亭做嫁衣,也?不想直接和赫连文亭对上,却被卫祎从一旁冷箭弄死。

但徐忘真说:“卫祎一旦身死,你便可自保,,朝臣见?你诛杀乱臣,赫连文亭上位以来一直当卫祎手下的傀儡,加之你二人血脉区别,百官必定会有所倾向。”

如此一来,罗元决定先杀卫祎,此前亲自来见?了姚家人一面,看看这家人能够为?自己提供多少?帮助。

姚家和林家一起保证,说是?帮助他除掉卫祎,他们已经找好了最好的杀手。

只要动手必定能取卫祎性命。

司羽便是?在?一个下雪天里再次见?到了葛先生,对方说:“事情已经确定,请您出手吧。”

第162章

景国防守最严格的地方是?哪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很?多人都?会想到卫祎的太尉府,卫祎当街经过时候,护卫们身着铁甲,刀枪剑戟遮天蔽日,凡是?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卫祎对檀华说:“景国最安全的地方一直都?是?皇宫。”

为了引出刺客,躲避杀机,卫祎在太尉府留下一个替身。他带着檀华和一干心腹来到了景国的皇宫,在武英殿附近收拾出来一座几间偏殿居住。

多了这么一批人,一部分太监知道,但是?当皇帝的赫连文亭不知道。

侍女们正在收拾檀华的住处。

太监们恭维相府来的人,捧着花瓶问如雁:“姐姐您看这个怎么样??”

上下里外俱是?如雁负责,她是?个细心人,什么活都?要过眼,此时捧起那只白色细颈瓶子,说道:“这个白色虽好,和屋子里的东西却?不大相称。”

太监弓背笑?着说:“库房里还有个冰裂纹的,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奴婢这就叫人拿来给姐姐看。”

不一会儿,几个太监抬着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展现出里面好几只颜色不同的花瓶,如雁果然喜欢那只冰裂纹的,又选了个淡青色的,说道:“这两个留下了,剩下的拿回去吧。”

说是?库房,其实是?皇宫的内库,这座宫室的装潢所用之物尽是?从内库中拿取,只因卫祎要隐匿行迹,并未从太尉府带出行李,一切日用器具尽从宫中内库取用。

对他来说住在宫里处理政务更加方便,他的替身一来一往,带到宫外的都?是?空奏折。

午膳之后?,檀华一觉醒来方才?知道卫祎来了,两人在花厅见面,卫祎问道:“宫里的东西可还吃得惯?”

檀华坐下,笑?了笑?,说道:“宫里饭菜怎么会吃不惯。”

卫祎也笑?了笑?,他说:“不知你在家时习惯吃什么。”

檀华说:“也只是?平常的一些东西。”

一国一俗,景国与大昭饮食不太一样?,但皇宫里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和卫祎一道来,御膳房的人只有精细讨好,绝不敢有半点怠慢,自然也没什么不好的。

卫祎垂着眼,用茶杯盖子撩了撩里面的茶水,有什么事?情?藏在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晦暗阴翳。

檀华想了想,问道:“府上还好吗?有没有人去?”

卫祎放下茶杯,说道:“有个蟊贼去转了一圈,人倒是?机警,未碰到陷阱就溜了。”

府中留下的替身最常停留的两处地方是?卧室和书房,卫祎让人在这两个地方布置了陷阱和守卫,一旦有什么人来就是?天罗地网。

司羽和姚凌萱深夜蒙面入了太尉府,二人皆是?黑色夜行衣打扮,一个持刀一个拿剑,摸到了卫祎的书房,二人点了迷香,才?推开门,“卫祎”扑在书房桌上,司羽一边观察卫祎,一面留神周围动静,他注意到地上的影子稍稍抖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妙,抬起一只手,说道:“不好,我们走。”

就在这时,冷箭冲破珠帘屏风,朝着二人射来,司羽和姚凌萱退得快,挥着刀剑略略抵挡,几次起落就跳出来太尉府。

回到四方客栈,姚凌萱手臂中了一箭,她咬开瓶子给自己?上了一点麻沸散,拔掉箭,恨恨说道:“卫祎老贼提前知晓有人行刺他,早做了陷阱,我们再入太尉府恐怕不易。”

司羽背着姚凌萱,说道:“刚才?那个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恐怕不在府上。”

那会儿追击的人直奔他们两个而来,竟是?没有人去看卫祎的脸色,姚凌萱回忆起方才?的情?景也觉得违和。

她柳眉微皱,手中一圈一圈缠着胳膊上的伤,拉着绷带说道:“你素精易容乔装,我信你的眼力,只是?太尉府中的那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又躲到哪里去了?”

岂止是?卫祎,一直在府上的永寿公主也不在,司羽想到这里,说道:“你受了伤行动不便,这些日子好好养伤,卫祎的下落我去找,下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肩膀上的伤妨碍行动,的确没办法,姚凌萱说:“关于?卫祎的下落,文英哥哥你有什么线索吗?”

司羽将窗子撑开一道小缝,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线索么,还没有,只是?有个猜测:这些天卫祎在家里修养,朝廷政务运转如常……”

姚凌萱抬头?看向?司羽的背影,拉上肩膀的衣服,说道:“……司羽,你的意思是?……”

“政令都是从皇宫发出的……”

司羽的目光在黑暗中射向?景国皇宫的方向?,夜深了,景国的皇宫也暗淡下来了。

景国的皇宫很?大,严格来说,赫连文亭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他没有完整的皇权。在这里,许多太监宫女表面服从他的话?,听他的吩咐,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哪个太监宫女身后?站着谁。

赫连文亭防备心很?重,只相信几个心腹,他让一些太监宫女做日常工作,不不亲近他们,也不管理他们。

皇宫里一个蓝色衣衫的小太监就像是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一样?不起眼,没人知道这个小太监一张熟悉的脸下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这个叫小庄子的太监在茶房里烧炉子,他一钳一钳往灶膛里送煤炭,动作十分麻利,躲懒的老太监从炉子上拿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在一边晾着,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小庄子,这两天你不那么爱说话了。”

小庄子是?个年轻的小太监,闻言只是?有点腼腆地笑?笑?,说道:“这两天嗓子不大舒服。”

老太监拍了一下衣服,嘿了一声,说道:“咱家还以为你长进了,前两天不是?有两个乱说话?的,就从御花园里叫人拖出去的,你可要好好管住这张嘴巴,不然还不如一直这么不舒服着。”

“您老说的哪里话?。”

假扮成的太监小庄子的司羽抬起头?来,带着两分机灵说道,他这两天除却?烧火做活就是?找人,这老太监老眼昏花一直都?没发现他变了个人。

老太监说道:“小庄子你呢,白长了个机灵面相,却?不大聪明。这会儿呢,外边不太平,皇上这些天心情?不好,常在御花园附近看戏,你呢,宫中行走时遇见了躲远点,别往跟前凑,省得挨打受罪。”

自从听见先后?所生的皇子还尚在人世的事?情?,赫连文亭的心情?就不好,当初说好了帮他诛杀卫祎的大臣里面就有先后?母族姚家的人,他觉得这些人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要拿他当刀,让他先除了卫祎,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太子铺路。

卫祎死了,朝臣站在那位太子一边,到时候皇宫还有他的位置吗?

现在太子带着兵马来了,赫连文亭想要让人直接剿灭这支反贼,但是?卫祎不同意,说劳民伤财,狗屁的劳民伤财,每年卫祎过寿要花多少?钱?现在他要诛杀乱党,卫祎就说劳民伤财,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赫连文亭心里七上八下。

御花园里支起戏台,冷嗖嗖的天,伶人在戏台上引着一个年幼的老虎走竹竿。

从济世堂找来的徐微生坐在他身边,赫连文亭将宫人都?赶得远远的,只有徐微生留下。

他说:“徐大夫,你说太尉是?不是?觉得我不听话?了?”

换一个皇帝的成本不算高?,就像当初的他一样?,被人从旁支找来按在皇位上。皇宫的礼仪可以慢慢教,不成样?子的时候不让出门就是?了,反正也不需要处理政务,只要不是?野人都?能胜任。

赫连文亭想来想去,只有前段时间宫里丽嫔有孕的事?情?激怒了卫祎,让对方觉得他野心太足,动了废立的心思。

徐微生摇摇头?,说道:“陛下这样?说将自身至于?何地呢?”

赫连文亭说:“我很?快就要没有位置了,只要他进得来太安,满朝文武会怎样?看我?”

也许到时候他们会说新太子有帝王之气。

赫连文亭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有些后?悔在丽嫔流产后?表现出忧虑来。

心里的想法,他挑拣着对徐微生说了一些,说多了过意不去,也抖出两句真心话?,不知不觉两个人说了很?久,最终他说:“徐大夫,朕对你一见如故,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

徐微生说:“多谢陛下抬爱。”

今天天气不错,檀华带着人出来走走,出宫的路上徐微生遇见了一个女子,对方一身浅青色衣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太阳晒后?背。

檀华说:“方才?你踩死了一窝蚂蚁,现在这一窝蚂蚁就要没有家了。”

徐微生不知道小路上怎么会有蚂蚁窝,他一听这女子声音心底就攥了一把汗,七上八下的,紧张说道:“是?小人粗心大意,实在失礼了。”

“怎么和我道歉?我又不是?蚂蚁的主人。”檀华笑?着转过身来,看徐微生。

徐微生看她,发现是?一张陌生的漂亮面容,赶忙低下头?去,但听她声音看她一颦一笑?,却?觉得十分熟悉。

方才?赫连文亭问他相不相信两个人一见如故,其实他是?不相信的,赫连文亭身为天子,与他说话?也是?多为敷衍,但一见到这个年轻女子他便觉得对方宛若故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里似有似无的魔魅神色,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远在大昭的永寿公主,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和徐微生一道来的人被檀华身边的婢女撵走了,檀华留下徐微生和她说话?。

“你是?济世堂的徐大夫吧,我听人提起过你。”

第163章

徐微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但?见她还是少女打扮,看起来却不是女官或是皇亲。

方?才有两个婢女在身边,现在这两个人在三十步远的?乔木旁边,一个瞪着眼睛很防备地盯着他看,一个很淡定地拉着那个宫女微微侧身,两个人转了个角度,看不清他们说话,但?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的?动作和距离。

徐微生坐下在一旁的?石凳上和这个女子说话,因为她说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和她讲话。

檀华问徐微生:“皇上这两天很心?烦意?乱吧?”

徐微生不语,她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从前是个道士,被太虚观的?观主收养,后来还俗了。”

“姑娘怎么知道这件事?”徐微生抬头,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和神情?,那头如雁要冲上来,青梅拉住如雁,她不知道青梅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能看着那头生气。

徐微生匆匆一瞥后已经?低下了头,檀华在身边摘了一棵枯草,将它缠绕在手指上,说道:“我认识你的?一个师妹,她和我提过你,说你是太虚观观主从乱民堆里捡来的?,是这样吗?”

这其实是檀华在大昭的?时候徐微生亲自告诉过她的?,这件事在太虚观很多人都知道,徐微生的?师妹确实知道。

他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

景国先帝荒淫无道,鱼肉百姓,那些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而又有两年年景极为不好。

岁大饥,民相食。

百姓们易子而食。

当年的?徐微生被饥饿的?乡民从襁褓中剥出来,大家说这孩子浑身嫩肉,用水一煮恐怕就要化?掉,还是蒸着吃吧。

他们拾来一些棍子充作蒸屉放入锅中,然后将小小的?徐微生放到上面。

还是个少年的?徐忘真从那里经?过,他用身上的?米粮和盘缠和人换走了这个孩子。

从此徐微生跟随徐忘真学道。

芙蓉殿里,苏合香晕染,微凉的?风缓缓而来,徐微生抚摸着永寿公主滑腻柔软的?肌肤,手指颤抖,他把?这些话讲给檀华听。

那个时候,檀华故意?剥开他的?衣服,在他干净的?肌肤上留下牙印和吻痕。

手触摸上去,体温很烫,像是要融化?的?蜡人,微凉的?唇印上去轻易可以留下痕迹,她可以随意?地揉捏这个人,有时候他会发抖,檀华就用牙齿厮磨他的?肌肤和骨骼,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你怎么这么好吃?”

然后他就会发疯,对比他前期所受的?折磨,他的?疯狂一点?也不为过。

结束之后,檀华慵懒躺在床上,他又开始吻她。

因为他开始愧疚。

檀华就会笑?,她知道,对徐微生来说,她不是一个美?好的?初恋,甚至让他饱受折磨,尽管那时他不知道那是折磨,因为他已经?甘之如饴,他什么都肯对她说,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配合。

但?是那时永寿公主对徐微生没有多少好奇心?,她对他的?好奇,不如她对自己手上不入流的?话本小说的?好奇多,他说过的?话,她也总是忘记。

檀华告诉他:“我的?玉佩掉水里了,它很重要,丢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种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守在湖边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也许那块玉是她的?订亲信物,也许是她的?家传之宝,徐微生没有多问,只?说:“姑娘是在哪里遗失了玉佩?”

檀华走到湖边,指了一个位置,说道:“就在此处,我用竹竿试过,水不深。”

徐微生说道:“在下失礼了”,他脱了鞋子,扎起衣摆和袖子,说道:“姑娘稍等。”

他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弯着腰在里面摸索,没有回头看人,大约过了两刻钟,他从水中的?石头缝隙里摸出了一块白色孔雀衔花纹样的?玉佩,从水中走过来笑?着问檀华,说道:“这是姑娘要找的?玉佩吗?”

“是这块,谢谢你。”她看了看徐微生捏起来的?袖子,像是怕递东西的?时候弄脏了她的?裙子,她从他手中捏住玉佩,并不立刻拿回来,而是看向他的?湿淋淋的?鞋子和濡湿的?衣服下摆,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她现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容姣好,眼睛弧度有些狐狸式的?妩媚,她眼神微微一挑就像是拿着一个小钩子勾着对面的?人。

一个蓝衣太监小庄子藏在不远处一座假山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幕,手边有一罐子茶叶膏,是拿去送给皇上的?,眼睛里盯着两个人一同捏着玉佩的?两只?手,这是调情?,他捏着手里装茶膏的?罐子,骨节用力到泛白。

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白脸,有什么好,居然让她如此另眼相待。

徐微生看着她的?眼睛,注意?到她唇角浅淡奇异的?微笑?,顷刻之间?一道闪电从天灵盖贯穿整个身体,他为这异样的?感?受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半步,说道:“……没事的?……”

司羽把陶瓷罐子捏出一道裂缝,看着那一幕,心?里想:他竟然还敢躲开?

徐微生说:“姑娘既然已经?找到玉佩,在下告辞。”

檀华说:“等等,你的?衣服湿了,换一身吧。”

檀华吩咐如雁去找一身男装,如雁转头把?这事儿交代出去,又跑回来盯着徐微生,檀华对徐微生说:“此处有些冷,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正好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檀华带着徐微生往那边走,边走边说:“你既然还俗,可曾娶妻?”

徐微生跟在檀华后面,在如雁的?瞪视之中说道:“在下并未娶妻,不过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你们现在没在一起?”

“是,我们没在一起,但?她总归是在我心?里的?。”

徐微生脚步顿了顿,这是一见如故吗?他和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讲自己的?心?事,而他对这个女子并没有相思之情?。

檀华没有再和徐微生说话,她正在看宫室红漆柱子上的?雕花,直到婢女送来衣物,徐微生换了衣服请辞,檀华才说道:“这阵子不大太平,徐大夫这阵子不要来回宫了,回家后记得听见动静门窗紧闭,勿要乱走。”

“多谢姑娘指教。”

徐微生出了宫,另一头小庄子来到赫连文亭所在的?广明宫,茶膏交给了煮茶的?宫女,对方?皱眉检查,小庄子是看着老太监拿的?陈年茶膏,他趁别人没注意?往宫女手里塞了块银子,宫女收了银子气鼓鼓地说:“老滑头养的?小滑头,告诉你师父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去吧!”

只?看这太安城里城外的?乱象,那个知道赫连文亭还有几?回“下次”,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处理不了奏折,处理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

也正好今天他是“太监”了。

小庄子以有要事为由,求见赫连文亭。

赫连文亭正和皇后一起说话,皇后说:“妾身让人给丽嫔送了些红参,让她好好养养,也许以后还能为陛下延续子嗣。”

“她也修养够久了,身边又有奴婢服侍,你自来身子不好,别想这些事。”

皇后听他如此说眼神微动,听见外面有个小太监求见,赫连文亭心?情?不好,便要撵人,皇后道:“不妨让他进来,此时亦是多事之秋,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要事。”

小庄子见了赫连文亭,往前走了几?步,躬身说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徐大夫给太尉身边的?人送礼。”

赫连文亭立刻皱眉,说道:“你说什么?送礼?送得什么礼?”

小庄子说道:“是一块白玉。”

赫连文亭:“此言当真?”

小庄子说:“奴婢亲眼看到徐大夫将玉佩递了过去,若是此话有假,就让奴婢五雷轰顶!”

赫连文亭深吸一口气,怒道:“混账!我以知己待他,他竟献媚于太尉!”

皇后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陛下想要处置了他还不容易?”

赫连文亭说道:“……太尉已然不快,若因此事再开罪于太尉,不如算了,既是见利忘义之徒,且由他去吧。”

皇后瞥了小庄子一眼,问道:“这人可是已经?勾结上了太尉?”

小庄子说道:“看起来还未曾。”

皇后托着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两面三刀之人,本也是陛下之属臣,该当教训,便是太尉知道又能说什么?况且,也不一定要我们亲自动手,陛下请听臣妾所言……”

两日之后,一个泼皮污蔑徐微生治死了人,官员粗略审理之后,直接将人拖入了死牢刑房,只?等和下一批死囚一同斩首。

檀华不知道这件事,在她印象里徐微生是一个谨慎听劝的?人,他应当知道自己是好意?,也知道太安城中事多,既然如此就一定会好好待在医馆里面。

只?奈何祸从天降。

徐微生跪在死牢里,看着面前的?人,说道:“弟子愧见师父。”

徐忘真说道:“薄云,你骤然脱离师门,为师以为如你罗元师兄揣测的?一般,你是和某个女子情?定终身了,可你自离开洛京便孤身一人,如今更是身陷死牢,这是为何?”

原来自从徐微生离开洛京,徐忘真的?人手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一直暗中观察,并不侵扰,直到此次徐微生有了性命之危,徐忘真才来一见这位逆徒。

跪在地上的?徐微生姿态恭敬,只?是叩首道:“弟子有负于恩师。”

牢房的?门锁被解下来,徐忘真看看牢房里格外驯顺的?徒弟,说道:“出来吧。”

徐微生没动,说道:“弟子是被人冤枉,水落石出之时,自会出来,请师父勿要以此为忧。”

“你可真是……”徐忘真心?里算计了一下,说道:“罢了,你且在这里住几?天吧。”

门锁原样缠上,徐微生抬起头来,徐忘真已经?走了。

而走到门口的?徐忘真则是遇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锦衣郎段成泽,他朝着徐忘真拱手,说道:“公子,太尉大人欲要向您借取一样东西。”

第164章

夜色里?,卫祎在烛光下展开一封文书,文书的末尾扣着大昭的金印。

这是大昭的国书。

在一旁的臣子见?卫祎看完了这封国书,待他思量片刻,说道:“太尉大人,属下着人审问过后已?经确定,逆贼所用?兵马的确是昭国之?百姓。最近两年大雨,昭国多?有流民瘟疫,百姓流离失所,有许多?百姓被人或拐或卖诱入深山养为兵卒,不久前被人驱使随假太子进入景国,迫近太安。而如今昭国先遣国书,索要这部分生民,同时也派了大臣陈兵于?边。而如今这些兵马为假太子驱使,我们便要归还现在也做不得主,而昭国萧氏素来?强硬,若不顺其心,恐怕不能善了。”

卫祎与臣子两个人就着这封国书思量着:

萧翀乾是个什么样的人,卫祎比手下的臣子更清楚,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对邻国接触更多?,而他在少年时就听过昭国皇子萧翀乾的名号,到他初为官时萧翀乾正励精图治,浩浩几十年过去了,萧翀乾一度沉迷于?美色不问朝政,最近几年幽居求仙。如今大昭大半国事由太子萧恒代?行?,观其行?政,有其父必有其子,臣子所言不错,若是不能归其生民,恐怕两国要起兵戈。

卫祎沉思片刻,说道:“国内之?事,不宜多?说,你来?草拟一封国书,只说道景国正在查问,若确定那些是昭国之?民,可以协议放归。而且这些人究竟是被人裹挟而来?,还是偷渡而来?尚未可知,我们景国的损失也需要计算。只看现象,倒像是昭国资贼作乱,也要有一番算计。抓捕这些人也需要时间,暂且以三?月为期。言语之?间,你多?做斟酌,写完拿来?给我过目。”

“属下领命。”

“至于?假皇子……”卫祎看着明灭的烛火,低声?说道:“这件事也是个现成的理由,倒是可以尽快结束了,你且去吧……”

臣子领命,躬身告退,卫祎看着面前的国书低头想?着事情,烛火摇了摇。

这一夜过得快,天很快就亮了。

吃过早饭,檀华撕着馒头喂养宫里?的一只玳瑁猫儿,猫瘦巴巴的,一身黑黑黄黄的花色,像是从灶膛里?刚钻出来?的,她坐在榻上,洗干净的猫儿趴在她怀里?,被她捏着爪子剪指甲。

青梅小?声?说:“奴婢听说,昭国已?经派兵在澜沧江沿岸,两国的交界处驻扎。”

在皇宫里?,不见?青梅如何交际,但她的消息比如雁还要灵通。

“景国太子在外所带的兵马都是大昭的百姓,是他们在民乱中收服的,现在大昭向景国索要这些人马。”

剪好指甲的糊脸绿眼睛玳瑁猫躺在檀华裙子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撕开馒头喂给小?猫,心里?想?着大昭境内的事情,国中素有隐户,而前两年水灾瘟疫不知道有多?少烂账,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是被人拘起来?当隐户了,还是匿藏去了大山深处,这些都算不过来?。

而她又想?起来?了前不久州府兵器库里?丢失的武器,这些东西和这些人应该是相关的,如此说来?景国这位皇子,罗元,不,应该是徐忘真勾结了州府。

一个婢女端着一碗药走?来?,如雁在一旁接过,段成泽站在屏风后面,说道:“太尉大人说,今天的药和往日不同,应当会对您的病情有用?,还请姑娘一试。”

檀华接过药碗,调羹在里?面搅了搅,闻到了淡淡的苦腥味道,中药总是各有各的难喝。

她问段成泽:“段大人,太尉大人这两天很忙吗?”

段成泽说:“太尉大人在处置逆贼的事情,今天一早就去见?皇上了。”

檀华说:“药我会喝的。”

段成泽告退,檀华捧着药碗,垂着眼睛搅了搅,如雁说:“小?姐不如一会儿喝,奴婢去拿点蜜饯来?”,檀华便暂且将药碗放在桌上,檀华摸摸猫儿的后背,猫咪后背的毛发像是温热的绸缎,手感很好,檀华渐渐沉迷,忽然猫咪一呲牙浑身炸毛,在檀华怀里?跳了起来?,在桌子上踩了一脚,碗药翻倒,炸毛的猫儿已?经夺门而出。

如雁抱着果脯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她瞪着桌上翻倒的药碗,青梅伸手将药碗扶了起来?,不过里?面已?经空了,如雁奔到檀华跟前,问道:“您烫到没有?”

桌子上湿了,软榻上的褥子也湿了。

檀华说道:“我没受伤。”

如雁上下看看檀华,发现她身上的确干干净净,放下心来?,再?看桌上空空如也的汤碗,心情又提起来?,叹道:“只是太尉大人让人送来?的药可惜了,还是段大人亲自送来?的,嘱咐您一定要喝。如此您不得治病,也辜负了太尉大人的一番好意,都怪那只淘气的猫儿!”如雁气得跺脚。

檀华视线溜到桌子床榻桌子下面的一粒杏核,说道:“算了,这件事也不必再?提起,你们悄悄收拾了,若有人问起就说药我已经喝了。”

如雁和青梅两个应了,檀华从桌上碟子里捡了一粒杏核咬破,咯吱咯吱,她抱着书转到了另一间书房去。

缠绵在病痛里?,慢慢也就习惯了,晚间的时候,卫祎来?了,他来?得晚,夜色已?经落了。

侍女点起几盏灯。

人站在花厅里?,披了一件灰色斗篷,摆手拒绝要给他撤掉衣服的婢女,看见?檀华,说道:“我就在这里?,来?看看你身上好不好。”

檀华还没睡,穿着常服,站在卫祎对面,说道:“我还好。”

“喝下今天的汤药有没有觉得好些?”

檀华说:“好些了。”

他说:“这里?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刺客已?经抓到了吗?”

卫祎笑了笑,说道:“再?有两天将先皇太子的事情处理掉,刺客的事情自然也就了结了。”

不知道罗元要怎么处理掉罗元的事情,卫祎说:“很多?人都好奇皇宫,你好似并不是十分喜欢皇宫?”

景国的皇宫和大昭的皇宫一样,屋顶很高,上下空间很大,显得人有些渺小?。

檀华习惯了大昭的皇宫,却不习惯景国的皇宫。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让太尉看出来?了。”檀华笑了笑。

光线晦暗的时候,猫科动物脊背上的毛发,人面孔浮起的纹路,头发里?斑驳的颜色,尽是模糊的,卫祎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他只有一双眼睛是幽蓝色的。

临走?之?前,卫祎说道:“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太尉府。”

檀华说:“好。”

只是,她说这个“好”字的时候有些想?念萧翀乾了。

卫祎待檀华很好,他待她好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更是因为他想?要留住她。

夜色渐渐深了,檀华却睡不着觉,她留下一碟子杏核,将守夜的宫女自己回去睡,只留青梅在外间。

她擎着一座烛台,一边走?一边检查屋子里?的物件摆设。

抽掉桌子上的桌布,撩起彩色的帐幔,都是空的,到屏风后面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檀华仰头看屋顶的梁柱。

和暗卫相处很久了,她对这一类人的藏匿地点总有一点把握。

她擎着烛台转了半圈,眼神明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你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刚才卫祎在的时候你就在。”

“别当人不知道。”

一个黑色人影落在檀华身后,说道:“公主。”

檀华听见?动静转过身去,对方已?经扯落了蒙脸的面罩,他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再?次说道:“公主。”

“是你呀……”

烛光照亮对方苍白清秀的脸,笑了笑。

这是她在寺庙后面捡到过的那个杀手,后来?这个人帮她击退一伙突如其来?的刺杀后离开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你是来?刺杀太尉的杀手?”

“我是。”司羽一身夜行?服,手里?拿着一把剑,腰间缠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里?面插着一些暗器。

“我不知道你是杀手。”

檀华放下手里?的烛台。

“公主会后悔救了我吗?”

檀华摇摇头。

“跟我来?吧。”檀华在前面走?,有些好奇地问司羽,“你是什么时候到景国皇宫的?”

“七天之?前。”

檀华算了算时间,问道:“已?经去过太尉府了吗?”

“是,已?经去过了。”

“受伤了没有?”

“我没有受伤。”

“你有同伴?”

司羽没说话,檀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默认。

她走?到榻旁,将烛台放下,自坐下来?,敲了敲桌上装着杏核的碟子,从里?面捡出来?一颗,推到司羽面前,说道:“说罢,你为什么要打我的猫?”

杏核都长得差不多?,白日里?司羽随手抓了两枚,打那只猫的时候用?的就是一枚杏核,然后那只花花锅底色的猫猛地跳起来?,掀翻了卫祎让人送来?的汤药。

司羽说:“我叫文英。”

檀华抬头看向这个苍白俊秀年轻人,他又不说话了,她说:“是个好名字。”

司羽继续说:“景国的太尉卫祎是罪臣之?子,少年被景国的城阳伯公孙玉所救,公孙玉喜他聪慧,将他收为弟子全力培养,帮助他进入仕途,还将女儿嫁给了他,后来?卫祎为讨好昏聩的景国先帝,杀死了岳父一家。从那开始他就成了先帝眼里?的一等心腹。此人窃权罔利、残害忠良、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檀华从碟子里?摸了一枚杏核,咬了一口,想?了想?,问道:“你来?暗杀他是出于?正义吗?”

司羽站在她对面,呼吸一下子断了,过了片刻,他说:“……不是,我是”他想?要皱紧眉头,但他没有情绪外露的习惯,只是握了握手里?的剑,他说:“我是为了钱。”

他肯定地说:“就算是为了钱,也可以杀死这样的人。”

“但不管为了什么,公主,您最好都不要相信这样的人。”

第165章

另一边,卫祎回到了自己?在宫中的住处,此处装潢多为黑色,却金银镂刻缠绕,帐幔沉沉,在烛光中闪出孔雀蓝的颜色,两个侍女为他去了身上的斗篷,他一番洗漱,换了一身家常的衣物鞋袜在灯前?坐下。

段成泽前?来求见,他躬身说:“公子走之?前?什么也没说。”

这句话毕,他抬头觑着卫祎的脸色,觉得今天太尉兴致不高。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年太尉收养了一些义子义女,吃饭穿衣读书识字,都?当做亲生的一般教养。不相干的人?都?知道?太尉没有子女,民间有传言说太尉作恶太多,上天惩罚,故而?无子。

但他们这些在太尉身边的人?知道?,太尉大人?有一个亲子,只是父子二人?不知为何?嫌隙十分深重,不管多少年都?不见一次面。

他们只称呼这个人?是“公子”。

公子是清冷皎洁的样子,但是若论心机不下于太尉,父子二人?都?极难对付。

他们都?以为,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太尉应当有一些父子之?情。

但是这一次,段成泽受了太尉的命令,在公子的身上划了一刀取了一碗血回来,便知道?太尉对这个儿子终究无情。

经此一役,他对太尉更多了两分敬畏,对那公子也是。

徐忘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怒,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那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成泽脖后汗毛竖起来,脑门一阵发凉,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安。

但公子毕竟是太尉唯一一个亲生儿子,也没听过太尉说要?伤他性命,对方离开之?时,段成泽是万万不敢放冷箭追杀的。

卫祎的精力不在这件事上,他问:“皇上那边如何??”

赫连文亭身边一直有人?监视,段成泽每日都?会听取汇报,现在他便挑拣一些主要?的事情讲给卫祎,卫祎听了两句,说道?:“今天细说那边情况。”

讲述的内容便具体到了赫连文亭一言一行:

“今个儿一早皇上照旧去御书房处理公务,接着回到了玉华宫……”

来人?告诉赫连文亭,济世堂徐大夫已经被送入大牢了,不日将要?问斩,赫连文亭只是挥挥手,将人?赶走了。

茶房里的宫女低头嗅闻陈年的茶膏,扔到帕子里一块,嘴里细碎地?骂道?:“好个老?阉贼,不晓得拿了多久前?的茶膏,都?有味道?了!”从中挑出一块好的泡了茶,给赫连文亭送去。

赫连文亭站在窗边,浑身萧索,皇后娘娘在一旁说:“这件事卫太尉总不会不管的,也勿需烦恼。”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递到赫连文亭面前?,说道?:“陛下一整日水米未进?,当心伤了身子,喝些茶水吧。”

“朕难道?眼看着他四处招兵买马,结交朋友,联络故旧?过些日子,再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妾身亦不想如此坐以待毙,不知陛下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才要?喝茶,闻言一怔,手里的杯子没有握住,摔到了地?上,他看向皇后,说道?:“……朕便是有主意又能奈何?!”

皇后扶住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陛下您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道?:“我是一国之?君,决计不会怕了他。”

……

卫祎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段成泽讲述暂时停了,看着卫祎的脸色,卫祎说:“继续说。”

段成泽想了想,说道?:“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了,皇后娘娘说起丽嫔娘娘最近身子不太好,皇上说让太医去看看,之?后二人?便无话了。”

眼看太尉脸上的笑意淡了,段成泽也希望皇上真有什么主意,太尉听一听也是个参考,若是无用,也还能笑一笑。

一个皇帝,就算是最糟糕的皇帝也是皇帝。

卫祎对赫连文亭一直很尊重,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如果不是他,赫连文亭这样的身份是没有机会当皇帝的,现在应该当个小?官吏或是在哪个府上当幕僚。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说道?:“成泽,你觉不觉得陛下太没有志气了?这可是皇家的事情。”

段成泽在卫祎的目光下,脑筋转了一圈,便已经体悟到了太尉的意思。

那逆贼打的旗号到底是先皇之?子,坊间太尉的名声已经很差了,若是再添一个诛杀皇子的罪名,不知又增多少民怨。而?皇家的事情交给皇家去处理自是没问题的,萧翀乾杀死自己?的兄弟大家也没说什么,但这件事若是换成大昭的冯丞相必然是要?被怨恨的。这件事情完全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去做,赫连文亭也是愿意让那个“皇太子”死掉的。

“大人?是让属下想办法再激一激……?”

“给你几?天时间,去吧。”卫祎说道。

“属下领命。”

段成泽出了这道?门,找了几?个心腹手下安排下去,让这些人专门在皇上和嫔妃面前说一些激励的话,再找两个大臣让对方给赫连文亭互通有无,或是让他亲迎皇子,或是让他尽快斩草除根。

不过几?日,赫连文亭果然被激发出了一点血性。

他对着皇后恨声道?:“不过是个逆贼,安敢窥伺皇位,就算让我一人?一马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怕他!”

那么一切都?可以照着卫祎的安排去做了。

赫连文亭谴人给自称是赫连元的皇子发信,信中说道?:

你我兄弟所处俱是景国国土,一旦战起生灵涂炭,殷殷百姓,俱是赫连氏之?子民,吾不忍害之?。闻兄乃先帝之?子,事由此起,特邀一聚,共鉴信物,若兄果为帝子,甘心俯首,归还大宝,还请兄长允此一见。

到这会儿,时间一闪,过了五七日功夫,是这两个人?约定见面的时间了。

赫连文亭和罗元在一家酒楼见面,他们以为整座楼都?被清空了,两个人?明枪暗箭。

而?卫祎和檀华闲适地?坐在一个雅间内,室内的小?舞台空着,摆了一副四君子屏风遮挡。

卫祎说:“我许久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了,可惜今天没有乐师弹唱,下次我请几?个好乐师来府上唱曲。”

他对檀华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什么?”

檀华说:“说别人?我不知道?。”

“若是你呢?”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只想解毒。”

“毒总会解开的,别的呢?有没有想要?的?比如好衣服、好鞋子、好首饰……还有什么奇珍异宝,这阵子宫里有许多,但是不见你喜欢。”

皇宫里总是有很多好东西?,太监总管让如雁随意从内库取用,只要?她?看着好就行。

檀华知道?另一间屋子里两个皇子正在交锋,她?剥开一粒瓜子,想了想说道?:“我有些想念我父亲了,我自离家,已经很久不曾见他了。”

卫祎沉默坐在一旁,他看着面前?少女妩媚的容颜,她?有一双干净天真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里温情脉脉。在她?这样的目光里,卫祎放任自己?沉浸了片刻,他感到了温暖,像是阳光洒在身上,一直暖到人?的骨子里。

这些年他做过太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很少会感受到温暖。

卫祎问:“不能留下来吗?”

檀华说:“我听说你做过很多坏事。”

卫祎说:“我的确做过许多坏事,很多人?都?恨我,最恨我的要?数我的妻子。年轻的时候我满心功名利禄,为此杀掉了我的恩师,后来逼疯了我的发妻,再后来为了让先帝开心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功夫不负人?,我如今有了摄政之?权,如今我再也不用出卖谁了,还可以作一个给予别人?东西?的人?,白姑娘,你想不想当皇后?”

“当皇后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赫连文亭的皇后虽然活着,丈夫是傀儡,但她?可以出宫也可以自由去世。”

檀华说:“不。”

就算让她?在景国当女皇也需要?犹豫一秒。

卫祎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老?了,假如我愿意为你杀掉我唯一一个儿子,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檀华定睛看着卫祎,他不年轻了,再怎样养尊处优,也不再年轻了。

卫祎看着她?,很想像过去讨好老?皇帝一样讨好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觉得荒谬,但这个念头越发真切。

也不需要?她?给他什么,只要?她?肯经常看看他就好。

她?肯定不愿意嫁给他的,是的,她?前?几?天才说过,他让她?想起她?的父亲。

但是她?的父亲肯定不会是像他这样坏。

卫祎觉得心脏冷森森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梦见公孙玉父女二人?,他们这同命相连的两个人?,总要?去一路的。

噗嗤——

他低头看过去。

一截银色的剑尖穿透胸膛,淋漓的血从他的胸腔和口腔一起溢出来,卫祎发出咯咯声,一个修长的蓝色人?影站在他身后,是那个杀手,对方现在穿了一身蓝色的衣服,打扮得像个乐师。

卫祎维持住一个渴求和嫉妒的表情,在檀华面前?失去了呼吸。

檀华站起来,年轻的杀手抽回长剑,他拿着剑的手轻轻一抖,剑刃轻轻一震,血落在地?面上,洒下一层殷红,剑刃又是光洁一片。

他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有人?在门外敲门,声音有些急促,段成泽在门外说道?:“太尉大人?,小?人?有要?事求见。”

司羽手中的剑刃微微向上,眼神在门口溜了一圈,请示一般地?看向檀华,无声询问:要?不要?杀掉他。

檀华制止了司羽,她?微微摇头。

几?息之?间没有人?开门,段成泽愈发焦急,在门外说道?:“大人?,皇上和逆贼那边出事了。”

第166章

房门从里打开,段成泽当先看到太尉胸前的?血窟窿,他脑袋里的?慌乱霎时?一冷,整个人警惕起来了,而此时?一把剑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他余光看了眼拿剑的?人,是个陌生的?男子,眉目冷峻,身上一滴血都没有。

再看前面站在?桌前的?年轻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衫,纤腰束素,姿态端正,正值青春的?年纪,大约是因为命不久矣,她待人待物一直很冷淡。从那天街头?太尉遇见了这个女子,她病发眩晕,太尉将?此女与其婢女一同请入府中,她并未慌乱,而是始终不冷不热,府中的?金银宝器不能使她多看一眼,而太尉府上来往的?人也不能让她生出半分恐惧。

段成泽被派去?调查这女子的?身世,他猜测她是哪户高门的?小姐,但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来处,后来听从太尉的?命令,调查中止了。

直到现在?,段成泽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只在?调查的?时?候找到她入城时?记录,那时?她自言姓白。

然?后府里的?人一直叫她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