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心中暗想:当初我看孙先生对我们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怕他舍我们离去,就借张三发怒的机会,表明立场先跟着先生,留暗记让王五等人随后跟来。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师父要拜,兄弟也不能丢的。慕容晚晴那时候对我明损暗帮,显然也看出我的用意,很不简单。她和张三、王五一起跟来,当然不是看我长得帅,而是还想着说服孙先生帮她复仇了。
他在盘算不休,慕容晚晴终有分不耐,“冉刻求,无论如何,我总算帮过你两次!大丈夫恩怨分明,小女子可是施恩望报的。”
“那是自然。”冉刻求当然明白慕容晚晴的言下之意,拍胸膛道,“放心,就凭你带我们劫狱、帮我拜师两件事,我怎么说也要说服师父帮你报仇,宰了那兰陵王。”
“你好像也恨兰陵王?为什么?”慕容晚晴秀眉一挑,似有些意外。
冉刻求不待回答,张三哈哈一笑道:“这个我可知道。老大最喜欢蝶舞姑娘,偏偏蝶舞虽没见过兰陵王,却对兰陵王极为仰慕。”
冉刻求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要长,却终究只是叹口气。
张三又道:“上次蝶舞让我们帮忙抢孙先生的包裹,听说就是为见兰陵王一面!老大没兰陵王那小子的身价,更没有兰陵王的英俊,打又打不过兰陵王,无奈之下只能拜师学艺,另辟蹊径,想要有朝一日再见蝶舞姑娘时能胜过兰陵王。老大,你说我猜得可对吗?”
众目睽睽下,冉刻求一张驴脸又和煮熟的闸蟹一样红润,摸摸下巴的胡茬道:“别的倒都不差,不过你说我不如兰陵王英俊,我倒不敢苟同。蝶舞姑娘就说我刮了胡子很帅,王五,你说我是不是比兰陵王更有男人气派?”
“我不会撒谎。”王五硬梆梆道。
冉刻求为之气结,望向慕容晚晴道:“慕容姑娘看人的眼光与众不同,当然看出哪个好了?”
慕容晚晴看了冉刻求半晌才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样你肯定比兰陵王强的。”
“哪样?”冉刻求大喜。
“最少你的脸皮要比兰陵王厚上许多。”慕容晚晴轻淡地补了一句,“他就算戴面具,也比不上你。”
冉刻求老脸红得都要滴血,还能说一句,“姑娘看人果然与众不同。”见两兄弟都是憋着笑,他岔开话题道,“进城挺难的,你们怎么混进来的?”
张三道:“你们进城时,我们就在城外。慕容姑娘见那队正对孙先生恭敬,就说是孙先生的护卫,然后就这么进来了。不过,老大你走南闯北的,怎么会让他们围住?”
王五看冉刻求好像在找豆腐的样子,只怕他一头撞死,一旁道:“这黎阳城的戒备少有地森严,只怕发生了什么大事。”
冉刻求点头,他进城时也发现城中长街有兵卫搜寻什么,只怕城中真的有大事发生。
慕容晚晴蹙屑道:“什么大事都和我们无关。冉刻求,你说要帮我报仇,眼下可有说服孙思邈的法子了?”见冉刻求踌躇,她咬牙道,“你莫要知恩不报。我若知你骗我,我就将你斩成十七八段,丢到黄河里面去。”
冉刻求骇了一跳,见她神色楚楚,逼问却狠,心中一动道:“办法是有一个,可姑娘只怕不乐意。”
“为了报仇,我死都不怕,有什么不乐意的?”慕容晚晴斩钉截铁道。
冉刻求道:“我看姑娘长得不错,也和我师父一样的聪明,不如先想办法嫁给我师父好了,大家如果成了一家人,报仇的事嘛……哎哟。”
他话未说完,就见慕容晚晴一掌击来,不过意料之中,冉刻求要退出门外,却碰到了痛脚。
见慕容晚晴要杀人的样子,冉刻求忙摆手道:“你问我主意,我就是说说,不同意的话,再商量好了,何必打打杀杀呢?”
冉刻求转身要逃,慕容晚晴已喊道:“你站住!”
她白洁如玉的脸上,那一刻有分红晕上涌,见冉刻求随时要逃的样子,咬牙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为了报仇,一切事情好商量。”
张三、王五差点晕倒。
冉刻求看起来也要撞墙的样子,许久才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孙先生了吧?”
慕容晚晴冷冷道:“不行吗?你反对?”
“行,行。我怎么会反对?既然你有意,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冉刻求点头点得脖子快断了,忍不住道,“可你喜欢他什么?”
慕容晚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亮了房中的颜色,“你若为我挡斛律明月一箭,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你的。”
“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吧。”冉刻求骇了一跳,见慕容晚晴要把椅子扔出来的样子,慌忙跳到门外,急声道,“孙先生快回来了,我要去等他,你们记得跟上了。”
他快步离去,心中还有些困惑,不知慕容晚晴是认真还是随口一说。
摇摇头,冉刻求喃喃叹息道:“女人呀,谁知道她发神经的时候在想着什么?唉,她喜欢先生还算正常,毕竟先生为她挡了一箭。蝶舞没见过兰陵王却能喜欢上他,那才是不正常呢。”
他感怀自身,难免自怨自艾,回到自己房间前,推开房门见孙思邈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他,心中诧异,不想孙思邈回来如此之快,更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和慕容晚晴的约定,忐忑上前一步道:“先……生……你……”
他才说几字,就发现有点不对。因为孙思邈跟他一路,一直穿着青色衣衫,这人身材和孙思邈仿佛,但穿的却是褐色的衣服。
那人听闻响动,缓缓转身。
这时,光线从窗口照在那人身上,反将那人面容笼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
饶是如此,冉刻求还是感觉那人一双眼亮得迥异常人,还带分绿意,极为摄人,如同深夜荒坟中冒出的幽灵,让人见到,忍不住心悸到脚底。
“你……是……”冉刻求心头狂震,只感觉声音嘶哑,竟弱不可闻。
就见那人一掌向他拍来,他竟浑身无力,更不要说抵抗,然后就感觉那手掌到了面前,一时间天昏地暗,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感觉如同掉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潭中,沉沦难起时,听到一个声音道:“醒来吧。”
那声音柔和非常,将他意识的黑暗遽然撕裂,闪出一道光亮来。
冉刻求霍然睁眼,就见孙思邈坐在身旁,一双眼也是晶晶闪亮,但无疑比那双魔眼多了太多的温暖。
冉刻求心中一热,头一次感觉到那双眼的关切之意,霍然坐起,叫道:“先生,这是哪里?”
扭头望去,又愣在那里,他还在原先的房间内。
房间内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兵卫,房间靠窗处坐着一人,长须长眉,神色清癯,见其穿着打扮竟是齐国的大官。
孙思邈见冉刻求起身,轻舒一口气,转身对那大官道:“王大人,我这跟随自幼就有个病根,一劳累就会昏迷,如今无碍了。”
冉刻求迷迷糊糊,叫道:“先生……我……”见到孙思邈背对自己,却在摆手,他急把下文咽了回去,支吾道,“我没事了。”
冉刻求心中一阵迷惘,几乎以为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噩梦。可噩梦怎会这般清晰?
王大人见状笑笑道:“还不知道孙先生竟有治病的本事。不知道孙先生手持穆大人的令牌,可有什么要老夫做的事情吗?”
孙思邈摇头道:“实不相瞒,在邺城时,穆大人和在下倒是一见投契。临别时,穆大人将令牌放在在下的包裹中,并未告诉在下。进城时,在下和兵卫有点误会,怕起争执,这才拿出令牌来,不想却惊扰了大人。”
王大人笑道:“原来如此。可远来是客,孙先生若是不嫌简慢,不如今晚由老夫做东如何?”
孙思邈微笑回道:“不敢叨扰,在下还有些事情,很快就要起身南下了。”
冉刻求这才明白孙思邈手中那玉牌竟是穆大人给的,怪不得那队正见到令牌脸都绿了。
那队正见到令牌,想必以为孙思邈是朝廷之人微服下访,不敢怠慢,这才去禀告王大人。王大人听说朝廷来人,自然过来巴结。
他片刻间将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心中却始终有个阴影,方才房中那有双魔眼的人究竟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那绝不是一个梦!
王大人见孙思邈拒绝邀请,心中踌躇。
他知道穆提婆如今身为皇帝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绝不能得罪。这个孙先生竟能和穆提婆相交,得穆提婆赠与令牌,不论什么关系,总要妥善安置。
他并不知道邺城发生的事情,常理推断,总以为孙思邈来此定有深意。又联想到不日前,还有个大人物也经过黎阳,虽然形色匆匆,但朝廷先后有要员来到黎阳南下,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再想到城隍庙被烧的事情,更是忐忑。
当初,他听说孙思邈手持穆提婆的令牌,当下带兵赶来时,就发现冉刻求昏迷在地。孙思邈见他前来,还能淡定自若的给冉刻求看病,举止从容,让王大人绝不敢小瞧。
王大人当然感觉冉刻求发病好像有些异样,可终究没有多问。
听闻孙思邈很快要走,感觉孙思邈多半是路过,王大人放松之下也不敢怠慢,说道:“那孙先生可有什么需求,但说无妨。”
他手一摆,早有手下奉上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不问可知,定是金银之物。
孙思邈见状,心中暗想,听闻黎阳总管王琳也是个人物,一直侍奉江南梁国,陈霸先以陈代梁后,王琳铮铮傲骨,拒不降陈,被陈霸先击败后,反投齐国,但伐陈之心从未淡过。今日对我如此,多半还是因为穆提婆之故。想他人在黎阳,虽是位高权重,最想去的想必还是江淮,那才有机会和陈国交手,若有穆提婆为他美言,去江淮便不难了。
见王琳眼中满是渴切之意,孙思邈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好意,在下心领。这包东西太过累赘,在下就不要了。”
冉刻求虽还惦记那神秘来客,但也留意这面的动静。他见那包裹沉重,知是真金白银,不知孙思邈搭错哪根神经,到手的钱还嫌烫手,立即道:“先生怕累,学生给你背好了。”
王琳本有失落,见状微微一笑,示意那兵卫将包裹送到冉刻求手上。
冉刻求一把接过,不敢去看孙思邈的脸色。
孙思邈微皱下眉头,却不再推搪,展颜笑道:“倒让大人见笑了。我本想向王大人要两匹马的,如此一来……”
王琳立即道:“去给孙先生准备两匹快马。”
孙思邈长身而起,施礼道:“多谢大人。在下还有事情,这就告辞了。”
王琳见其意坚,也不挽留,当下陪同孙思邈出了客栈,由一帮兵卫护送到城南,叫艘大船摆渡过河,上岸后,又送出几里,礼数可说是极为周到。
冉刻求身在其中,见众人前呼后拥,总疑身在梦中。他暗想,老子混迹这么久,也从未有如此威风的时候,都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古人不欺余也,以后可要跟好了孙先生才对。
人在马上,王琳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孙先生,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孙思邈道:“王大人客气,在下若知情,绝无隐瞒。”
王琳暗自琢磨,都说穆提婆为人喜怒无常,不想这孙先生倒是好脾气。
他也算阅人无数,第一眼见到孙思邈时,就感觉这人让人心生亲近,大有好感,斗胆问道:“不知最近宫中可出了什么事吗?”
“在下只知道斛律将军回到邺城,穆妃身体出了些小问题,但已无大碍。”孙思邈道。
王琳见他对邺城之事这般熟悉,更是心热,又问:“那依先生来看……朝廷可准备对陈国用兵了?”
孙思邈皱眉道:“这个……在下的确不知。大人何以这般推断?”
王琳留意孙思邈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先生难道不知,前日兰陵王也到了黎阳?”
孙思邈神色不变,但脸上似瞬间蒙了层迷雾,“这个……穆大人也对我说过,但兰陵王目的地只怕不是黎阳吧?”
“先生认识兰陵王?”王琳试探道。
孙思邈点点头道:“在邺城见过兰陵王。”
他的确没有说谎,但这句话听到王琳耳中,却有不同的意味。
王琳见孙思邈不但认识穆提婆,竟还对兰陵王的行踪颇为熟悉,更感觉此人来头不小,低语道:“本官听兰陵王的意思,好像陈国那边有事发生,兰陵王这才要南下解决。想兰陵王本是我大齐栋梁,能惊动他出手的事情绝不会是小事。因此本官冒昧推测,只怕江淮会有战事……本官精熟江淮之事,若有事端,倒真想为朝廷尽份心意……”
孙思邈早知王琳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让他在穆提婆面前美言,推荐王琳到江淮领军,沉默片刻才道:“能不开战最好不过,若战事一起,苦的只怕是天下百姓。”
王琳立即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并非所有人都如先生所想。”
孙思邈无奈一笑道:“在下记住大人的话了。”
王琳神色一喜,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见一兵卫快马赶来。那兵卫不等到了王琳近——前,就翻身下马,快步走来低声道:“大人,城隍庙……”他只提及三个字,立即住口,看了孙思邈一眼。
王琳脸有难色,孙思邈立即道:“送人千里,终有一别。大人忙自己的事就好,在下亦要赶路了。”王琳显然有事在身,便客气几句,当下圈马带兵卫回城。
冉刻求只听到那兵卫又说道:“城隍庙那妖道……”还要再听时,众人已经去得远了。
回头望去,见到孙思邈在马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讪讪道:“先生,我们如今要去哪里?”
孙思邈喃喃道:“妖道?难道是他们又出现了?我要不要……”回过神来,见冉刻求困惑的表情,孙思邈沉思半晌,才叹息道,“还是先去南方。别的事,到可再说。”
他一直极为从容,这刻却露出少有的为难之意,似乎为坚定念头,一带缰绳先往南行。
冉刻求慌忙跟随,二人策马转瞬跑了几十里出去,眼见天将迟暮,前方山脉连绵,孙思邈带冉刻求入山,找处背风的山脚歇息。
冉刻求见孙思邈又在野外过夜,暗自嘀咕。他早看了包裹,里面有数百两的金银,暗想我这真是叫花子命,捧个金饭碗也得要饭去。
孙思邈不知从哪里挖来些黄精,又摘来些山果,分与冉刻求食用,当水又当饭。
略饱后,天色早暗,冉刻求本以为就要休息,不想孙思邈盘膝而坐,突然道:“刻求,我和你相交多日,有些事要和你说说。”
冉刻求精神一震,只以为他要传功授业,忙道:“先生请讲。”
孙思邈双眸微张,目光落在冉刻求身上许久,这才道:“今日我和你所言,你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不知你能否守门如瓶?”
冉刻求更坚信了传功的念头,笑道:“先生还信不过我吗?”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喃喃道:“我信你人好,但这世上,往往好心办坏事。我知道你一心拜我为师,但我早说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一定要想好了,是否真要和我走下去?”
这时倦鸟早已归巢,青山寂寂,孙思邈的声音飘飘荡荡在空中,浑似不在人间。
冉刻求一听之下,心底突然冒出股寒意,不由地一激灵,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