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山野苍茫,有寒气袭体,暮色逼人。
朦朦山色中,孙思邈目光敏锐,不放弃任何一点线索。
山石坚硬,车辙印记若有若无,孙思邈一路追踪,已入深山。
前方突然现出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山道上。马儿已毙,鲜血染红了一地,望之触目惊心。
桑洞真等人一直跟着孙思邈,见身后竟无齐兵追来,不免有些松懈,但见到荒山死马,又不由神色紧张。
冉刻求见那马车时,想起张丽华,忍不住热血激荡。若没有慕容晚晴那番话,他说不定就冲了过去,可想起慕容晚晴所言,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看着孙思邈一步步地接近马车。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他能做的事情,或许只是尽量不连累孙思邈,但他发现,这也很难做到。他也真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缘故,让孙思邈磨难重重,还是因为孙思邈的缘故,让他再没有以往的悠闲。
孙思邈走到马车旁,看了眼死马,缓缓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空无一人。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
他到现在还活着,不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因为他够细心。在接近马车的时候,他就运耳倾听,知道车厢内没有有呼吸的人。
他去看车内,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车厢内空空荡荡,有香气犹存——是张丽华身上的香气,说明她曾经在这车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冉刻求等人刚过来,见此都皱起眉头,不知接下来如何处理。
孙思邈暗想,对手若真如慕容晚晴猜测的那样,刻意引我前来,定会留下线索。
他沉吟间,慕容晚晴却四处张望,眼中带分警觉,突然神色冴异,一指前方道:“你们看!”
众人抬头望过去,就见远远山腰处有红光闪耀,那里有人燃着了一堆火。
深山夜晚,火光本代表温暖安全。可如今看起来,却有着不尽的诡异迷离。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升一堆火?
孙思邈望了那火光片刻,就要举步,姚正一突然颤声道:“先生,那里只怕会有埋伏,我们真的要去?”
冉刻求瞪了他一眼,就要脱口骂出“懦夫”俩字,但强行忍住。
桑洞真见状,一挺胸膛,呵斥道:“四师弟,你这么说,不是丢茅山宗的脸吗?”
见孙思邈望来,桑洞真又道:“我们这命本来就是先生救的,再送出去又何妨?先生若去,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跟随。”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大踏步地向对面山腰处行去。
那火光看近实远,众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接近那山腰处的火光,等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愣住。
山腰处的平地上燃着一堆火,火焰上方支了个木架。
那架子是猎户灼烤猎物所用,可上面却悬着个酒坛。
火堆前有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烤着那个酒坛子,面容却隐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
众人都以为这里必定会有陷阱,哪里想到,好像只是一个猎人在这里煮酒度过漫漫长夜。正困惑间,听到火前那人淡淡道:“孙兄此刻才来吗?”
他语气平平,不带半分转折,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之意。可一抬头,眼眸中有摄人的光芒闪动,似乎面前火光尽化作妖红,闪耀在他的眼眸之中。
冉刻求和慕容晚晴听了脸色剧变,心中寒意升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惧之意。
这人正是让孙思邈来到响水集的那个妖人。
他怎地无处不在,又像无所不知,竟知道孙思邈会来到此地?
难道是他劫持了张丽华?
冉刻求想要开口喝问,但终究忍住,因为孙思邈已向那妖人走去……
孙思邈眼中也有光芒闪动,却像深夜星空下的海水,波澜中也带分神秘。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不急不缓,在离那人丈许的距离站定:“阁下这般心机,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到了现在,搞出这些事情,不知什么用意。”
伊始,他只感觉这人神秘叵测,到现在才发现此人实有翻云覆雨之能,只怕很多事情都是这人一手策划。
可这人目的何在?
那人一笑,露出野兽般的尖锐牙齿:“孙兄过奖了,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其实,在下能力有限,何曾搞过什么事情!”
“哦,难道说,这些事情并非兄台一人做的?”孙思邈立即接道。
那人抚掌赞道:“孙兄果然一点就通,兄弟我没有三头六臂,的确做不了许多事情。只是想邀孙兄前来,煮酒给孙兄喝,其余的事情,倒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他突然变得和善起来,语气也一改死板,带分活络,换了个人般。旁人若不知晓,都以为这俩人是朋友相见聊家常。
慕容晚晴却是心生警惕,暗想这人睚眦必报,当初黎阳城外,她偷袭了这人,他都是念念不忘要报复;响水集外,这人更是因她被砍了一刀。可现在言语甚欢,好像全然没看到她一样,只怕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恶毒的念头。
她心思百转,只觉得这荒山火堆旁必定埋有杀人的陷阱。可她偏偏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心惊。
孙思邈微笑道:“真的?那在响水集乡正家,用天音故做呻吟声,装作乡正家还有活人吸引我进去,进而想要炸死我的,难道不是阁下?响水集内,射出两箭的人,一箭激发我和五行卫矛盾,一箭射杀昌国侯,让我百口莫辩的,难道和阁下无关?”
桑洞真等人一凛,均对那人怒目而视。
那人一拍脑门,故作恍然道:“孙兄不提,我差点忘了。不错不错,这两件事都是我干的。兄弟早对昌国侯看不上眼,见他对孙兄无礼,这才射他一箭为孙兄出气。射孙兄的那一箭,却是想射五行卫射偏了。哈哈,想孙兄不会怪罪吧?”
他虽像致歉,可语气中全无歉意,又道:“昨晚,我本来就想邀孙兄一叙的,不知怎地,孙兄竟对送信的特别有兴趣,一路追下去。我见孙兄碰到那些茅山弟子后雅兴不减,当然奉陪,于是就在乡正家点了场大火,请孙兄看看烟火,想孙兄最是热心肠,定不负我的期待。怎想孙兄竟不给面子,虽然来了,怎么从火中离去的,兄弟也想不明白。”
孙思邈见其去了妖异,蓦地换了分腔调,心惊这人的反复无常。见这人说起杀人放火如同在说吃饭睡觉,更惊凛这人的心狠手辣。
沉吟片刻,孙思邈缓缓道:“江淮乱世,盗贼流行,凡是殷实的人家,多会建之复壁地道,以在关键时候躲避祸事。”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多人不明所以。
那人却立即明白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那乡正也颇为富裕,因此家中建有地道,孙兄学究天人,恐怕也知道些土木之术,一进那庭院就知密道所在,这才在救人时沉着冷静,兄弟佩服。”
冉刻求、桑洞真这才知道密道的缘由,暗为自身叫声“侥幸”。若非孙思邈昨晚遇险,他们今日只怕逃不过五行卫的追捕。
慕容晚晴却想,这妖人绝非喜和他人闲谈之人,他胡说八道,莫非藏着什么诡计?一念及此,立即留意风向,当初她就是一时不查,被这人借风传毒,中了暗算。可见火舌像要烧到那人的脸上,慕容晚晴意识到他们正在风口上方,倒不用担心此事。
那人像有些懊丧,击掌道:“兄弟我杀人太快,竟忘记问乡正有关地道一事,实在疏忽该死。”
孙思邈缓声道:“这等秘密我都对阁下说了,阁下总要对我说点真相了。”
“孙兄想知道什么?”那人爽快道。
“阁下何必明知故问?”孙思邈道。
那人目光闪烁:“孙兄想要问问我是谁?”
孙思邈脸上又像蒙上层迷雾:“那倒不必了。想灵光、鼓月、天音、地眼这些法术本是北天师道宗师寇谦之的绝学,自寇谦之以后,齐国灭道,北天师道烟消云散,法术多是失传,眼下能集寇谦之法术大成的,听说只有江南一人,自号李八百,阁下想必就是此人了。”
话音落地,空山寂寂。
桑洞真等人都是耸然变色,均是不信的表情。
慕容晚晴更是心头狂震,花容色变,她当然知道李八百是谁!
葛洪著《神仙传》有云:“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
这段文说的就是,李八百这人本有姓无名,只是老百姓在八百年间都有人见过其人,推测此人活了八百岁,因此都叫这人是李八百。
葛洪本东晋人,如今已到周、齐、梁三国并立年间,就算李八百和葛洪同年代,他到现在也过了千岁,那实在骇人听闻。
那人眼睛眯起,其中的锋芒却如同一根针:“孙兄见多识广,兄弟佩服,不错,我就是李八百。”
孙思邈脸上迷雾转淡:“不过你当然不是《神仙传》里的李八百了。这数百年来,李八百倒着实有几个,每个李八百出来,并不效仿神仙济世之法,反倒总是兴起一段血雨腥风。而其号召下的李家道,起于蜀中,后来渐渐蔓延至江北江南,虽远不如天师道有名,可自魏晋就兴,一直如百足之虫,死而难僵。阁下这般本事,这等心机,眼下统领李家道,虽不如茅山宗有名,只怕时刻都有盖过茅山宗之心。”
话一出,桑洞真四兄弟色变。
“孙兄果然高明,一句话就激起茅山宗的同仇敌忾之心,对我所领的李家道仇视有加。你若是寇谦之的传人,只怕天下大道不过在你的反掌之间。”李八百谈笑风生,但言辞间总带分难以捉摸。
桑洞真等人不由望向孙思邈。他们都听五行卫说过,孙思邈是得寇谦之真传,不过当初被孙思邈一口否认。这刻听李八百再次提及,难免将信将疑。
孙思邈较淡道:“可惜我不是寇谦之的传人,倒辜负了阁下的厚望。”
“是吗?”李八百云里雾里的,对孙思邈所言似乎相信,又像根本没有听进去。
孙思邈话题一转道:“我其实很想问问,替阁下送信的究竟是哪位?阁下挑动我和萧摩诃的恩怨,又是为了哪般?”
“小的不过是个无名走卒,倒劳烦孙大侠挂记了。”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惊,霍然回头望去。
原来说话的并非李八百,而是另有其人。听那人说话声,已在众人身后不远,可在场众人竟没有人发觉他的掩来。
孙思邈心中凛然,缓缓转身望去。
他身后丈许的树影下站着一人,正是那送信的无赖,亦是那乡正之子。
虽然早知道乡正之子已死,亦明白那人不过是乔装改容,掩盖着本来的身份,可见到那人形容猥琐,举止邋遢,歪戴帽子,靠在树旁,浑身如同没有骨头般,活脱脱的就是个无赖的样子,孙思邈暗自皱眉,思索着这人装无赖都这般用心,到这刻竟还不露底细,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李八百哈哈笑道:“符兄谦虚了,天下虽大,可符兄这种人物若也算无名小卒,那我‘李八百’三个字简直一文不名了。”
众人均看出李八百这人虽阴虽狠,们狂傲非常,见他对这姓符的无赖这般推崇,都不由耸然动容。
可任凭众人搜刮脑海记忆,也全不知这姓符的究竟是何来历!
那无赖挖着鼻孔,倒似挖得津津有味。
“八百兄过奖了,和八百兄、孙大侠比起来,小的跑跑腿就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和两位并列的。”
他满口卑谦,可若真的如斯卑谦,怎敢和李八百称兄道弟,又怎么连孙思邈都能骗过?
李八百又笑,陡然一伸手,从火上取下那酒坛子来,转眼间,在面前摆了三只海碗,单手持酒坛,连倒了三碗酒来。
冉刻求见那酒色如血,只以为他要下毒,暗自提防。
慕容晚晴却留意到,那酒坛子在火上烘烤多时,这刻表面极烫,李八百单手取过若无其事,不但腕力惊人,一以手更是如同铁铸,竟不惧火烧,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蹙眉。
李八百放下酒坛后,目光灼灼,盯着孙思邈道:“昔日魏武帝、刘玄德青梅煮酒,天下我有。今日,兄弟邯郸学步,也效仿古人之法,煮酒和孙兄、符兄品评天下!”
他本阴狠之人,但说及“青梅煮酒,天下我有”八个字时,铿锵有力,火光下,竟然豪气勃发。
众人见他如此,均想,不料这人竟有如此魄力。
李八百手一挥,面前两碗酒飞起,缓缓地到了孙思邈和那无赖面前。
那酒碗的底下竟似有无形的手托住,暗夜中看起来,诡异十分。
孙思邈和那无赖均是一伸手接过酒碗,一个脸上迷雾再起,一人却是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暗自琢磨,桑洞真等人也算个人物,可看起来,这个李八百只把孙思邈和那无赖当作是等同身份的对手。
可桑洞真毕竟不可小觑,李八百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蓦地想起什么,慕容晚晴心中暗震,垂头下来,双手交错,感觉手心全是冷汗。
李八百端起面前的酒碗,沉吟道:“自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后,天下已纷争多年,百姓日苦。孙兄、符兄均是不世奇才,小弟不才,想请两位兄台帮手。我三人若是联手,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甚至一统天下也是大有可能。若我等一统天下,有孙兄、符兄这种人物为天下筹划,百姓自然会有好日子过。不知道两位兄台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耸然动容。
桑洞真等人一直觉得茅山宗影响力渐渐扩大,如能成为天下第一大的道教,已经是心满意足。至于争天下一事,自然是齐、周、陈三国考虑的事情,哪里想到过一个李八百竟有和三国对抗的野心。
冉刻求本认为李八百狠辣,这刻闻言,却感觉一股热血上涌,没想到这人竟有这般胸襟抱负,相对而言,他要做富豪的念头反倒逊色许多。
慕容晚晴却想,这人言辞极为蛊惑人心,但若说真为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只怕未必。
见孙思邈、那无赖均是无语,李八百缓缓道:“孙兄、符兄若是赞同八百的建议,就喝了碗中这酒……”
“小的是唯八百兄、孙大侠马首是瞻,你们喝了,小的自然会喝。”那无赖嘻嘻笑道。
众人目光已落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孙思邈端着那酒碗,脸上迷雾似更浓,任凭谁都难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心意。许久,孙思邈才道:“阁下带走张三、王五,是为天下谋划吗?阅下劫持那个张小姐,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冉刻求心中一跳,他对什么一统天下目前并无兴趣,最关心的还是张丽华和两个兄弟的下落。
李八百笑道:“兄弟带走张三、王五,不过是想请孙兄前来,你若要那种蠢材,兄弟我随时都可为你找几百个来。”
孙思邈脸色微变。
“你将他们怎么了?”冉刻求骇然喊道。
李八百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冉刻求的发问,可神色之淡漠让人望了心冷。
“至于为何劫了张小姐,兄弟自有用意,这刻却不方便对孙兄说。但孙兄尽管放心,只要你答应和兄弟联手,兄弟定会尽释前嫌,也绝不伤那张小姐一根头发。若是孙兄喜欢,把那张小姐送给孙兄做妻做妾,也是无妨。”
慕容晚晴脸色微变,手已悄然地摸在腰间剑柄之上。
孙思邈微笑道:“天下你有,我倒是美女在手,这个买卖,阁下算得明白。”
“那孙兄不知有没有算清呢?”李八百哂然反问道。
风萧萧兮叶落,天地间满是萧索气息。
孙思邈双眸微眯,似在盘算什么。良久,这才反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众人脸色均变,冉刻求心头一跳,蓦地感觉火光都冷森可怖。
李八百脸上反倒异常的平静,缓缓站起道:“不为我友,就为我敌。以孙兄这种人才,不和我联手,就迟早和别人联手对付我了。如果那样,不如今日兄弟就留下孙兄好了。符兄弟,你说如何?”
他话语平静,可其中的杀机,任凭谁都听得出来。
那无赖笑道:“八百兄说的,就是小的的意思。”
李八百精神一振,将那酒碗摔落在地,长吸一口气道:“这件事只和我们三人有关……想走的,我不会阻拦。”
慕容晚晴见他片刻的工夫,由热砖冷,分化敌我,不知是喜是忧。
无论如何,她和冉刻求都会站在孙思邈这边,可在李八百的眼中,显然觉得他们两个不足一提。
李八百如此推崇那无赖,当然认为和那无赖联手对付孙思邈很有些胜算。
既然这样,眼下的关键反在桑洞真几人身上,毕竟这几个茅山宗的弟子颇有些能力,不容小觑,甚至说可左右局面的发展。
现在的问题是,桑洞真等人是要帮孙思邈,还是会置身事外?
李八百斜睨着桑洞真等人,好像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桑洞真突然上前一步道:“若是不走呢?”他白衣如雪,眼下虽是狼狈不堪,但此刻看起来竟很有坚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