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神,就要遵循世俗的规矩。有时候,世俗规矩比神的旨意还可怕。”那人淡淡道。
慕容晚晴怔了下,不知这和孙思邈的枷锁有什么关系?
听那人又道:“那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说到这里,神色悠悠,望着西北的天空。
慕容晚晴神色有些异样,只是道:“那倒从未听别人说过。后来……他们如何了?”
那人自顾自道:“那女人未嫁到夫家时,丈夫就死了。那女子正是如花年华,却不得不到夫家守寡,这么一来,难免抑郁成病。那夫家本是……关陇门阀,在关中一直都是势力滔天,而孙思邈又是当年声誉最隆的圣手,因此,那夫家重金礼聘孙思邈去医那女子的病。”
他顿了下来,眼中不知是什么感情。像不屑,又像是有分羡慕。但所有的情绪很快地泯灭,只有那日光静静地照,静静地西斜。
慕容晚晴不闻他说下文,终于问道:“然后呢……”她想问的是,难道孙思邈爱上了那女子?
“孙思邈那时候就是无双妙手,他轻易地治好了那女子的病,也爱上了她。”
那人叹了口气,喃喃道,“那个女子,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抗拒……孙思邈也不能。”
他少有地现出分惆怅。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如果是个局外人的话,为何会有这种惆怅?
难道说,他当年也见过那个女子?
慕容晚晴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咬唇半晌:“然后他就娶了她?”
“他是想娶那女子,但那夫家不许。想那夫家本是极有权势之人,认定那女子嫁入家门,就是他家的人,当然不想那女子改嫁。”那人轻轻叹口气。
慕容晚晴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伤心,同时又有些奇怪,这些流年秘辛,义父斛律明月都没有对她提及,这人为何会知道?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和孙思邈有何关系?
但她显然更关心故事的下文,问道:“然后呢?”
“孙思邈那时年轻气盛,竟第一次请人去那夫家求婚。”那人顿了下,突问道,“你知道他请的人是谁吗?”
知道慕容晚晴不能答,那人说出了答案:“他请的人是独孤信。”
慕容晚晴吃了一惊。她当然知道独孤信是谁,也知道那时候独孤信和周国太祖宇文泰是八拜之交,更对孙思邈极为器重。由独孤信出面,想必事情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然后呢?事成了吧?”
那人缓缓摇头:“没有。独孤信虽登门前往,但那夫家仍旧不许。”
慕容晚晴忍不住地惊诧:“那夫家连独孤信的面子都不给,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那人不答,只是道:“独孤信无奈,劝孙思邈放弃打算。独孤信爱才心切,甚至想将女儿嫁给孙思邈。”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苦行僧般的脸上有分异样。
慕容晚晴却没留意,只是在想,孙思邈当年倒是抢手货。独孤信身列西魏八大柱国,又是当时的美男子,听说他的女儿个个都是美若天仙。他这么欣赏孙思邈,难道孙思邈娶了他的女儿?可没有听说呀。
果不其然,那人道:“孙思邈没有同意。他不爱则已,一爱如火,执意要娶那女子为妻。独孤信见其意志坚定,表面不悦,实则暗中去找宇文泰,试着玉成这件婚事。”
慕容晚晴又是一惊,错愕道:“那时宇文泰已是西魏第一人,由他出面,关中只怕没有人敢不听从吧。那夫家同意了吗?”
“我不知道。”那人回道。
慕容晚晴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宇文泰还未来得及亲开金口,孙思邈已等不及,竟胆大包天,带着那女子私奔了。”
慕容晚晴怔住,从未想到一向从容平和的孙思邈,竟也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时刻。她心中忍不住想,原来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这样不顾一切。
这刻,她心中有了羡慕,少了分嫉妒,轻声道:“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没有?”她希望天下有情人都在一起的。
阳光正耀,那人的脸上却像凝着一层冰。
“孙思邈当年虽是个神医,却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么做,实在自不量力!他虽带那女子离开了那夫家,但未出城百里,就被那夫家派人拿下。”
慕容晚晴一惊,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夫家的人当着孙思邈的面,要将那女子处死!”那人一字字地说出来,已带了寒冬般的冷。
慕容晚晴一阵心悸,竟不敢再问下去。
那人神色益发的冷漠,继续说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那夫家玩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故意放走了孙思邈,又轻易地捉回他,告诉他,要救那女子只有一个办法。”
慕容晚晴问道:“那夫家究竟是哪个?”
她留意到那人方才提及关陇门阀几个字,知道当年关陇最负盛名的就是八大柱国,分别是宇文泰、独孤信、李虎、元欣、李弼、赵贵、于谨和侯莫陈崇。
那夫家不给独孤信面子,就说明他家能和独孤信抗衡,想必也是其余七家中的一位。可只凭这些信息,她还是不能推出那夫家是哪姓。
那人不答,只是道:“那办法就是,他们不信孙思邈的医术,配置了一种奇毒之药,让孙思邈服下,只要孙思邈支撑三个时辰不死,他们就放那女子和孙思邈走。”
慕容晚晴一惊:“孙思邈服毒了吗?”
“他服下了那毒药。”那人眼中也闪过分感喟,“那夫家当然试用过那毒药,无论多强壮多有本事的人,一炷香的工夫,都会立即毙命的。”
慕容晚晴虽知孙思邈肯定没事,但听到这结果,还是娇躯震颤,一股酸楚冲上鼻梁。
她未亲眼见到当初的事情,但脑海中早闪过那十三年前的凄凉和挣扎,忍不住心酸。
沉默片刻,那人缓缓道:“可实际上,孙思邈尽管七窍流血,但仍坚持过了三个时辰,这点让那夫家很是不解。”
他说到这里,脸上也有分困惑。显然,他对十三年前的往事虽是明了,可也有一些细节并不了解。
“后来呢?他救了那女子吗?”慕容晚晴急问。
那人只是摇摇头。
阳光虽暖,可慕容晚晴遍体泛寒,立在那里,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伤心难过,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故事的结局……
那人目光中闪过分奇异,还是说了下去:“那女子早被那夫家处死,而那夫家一直就是在玩一个游戏,可他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他们不知道如何来处置孙思邈。”
顿了片刻,那人又道:“孙思邈知道一切后,当时对那夫家主事人只说了一句话……”
那人的目光突然变冷,冷得如冰,仿佛他那一刻,化身成了当年的孙思邈。
“你们最好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回来!”
青天白日下,慕容晚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可更冷的是听到那人又说:“然后孙思邈就死了,死得很是狰狞。”
慕容晚晴几乎跳了起来,嗄声道:“你说什么,孙思邈死了,他怎么会死,他明明还活着!”
她经历了太多离奇诡异的事情,这刻没有毛骨悚然,更多的只是困惑不解。
难道说,眼前这个孙思邈不是当日的那个孙思邈?慕容晚晴心乱如麻。
那人顿了许久,这才又道:“不错,他没有死,他还活着。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假死……”
他似乎也不敢确定,喃喃道:“那夫家见孙思邈死了,就让两个家仆把他尸体拖出去喂狗。不过狗还没找到,两个家仆却死了,也是七窍流血死的,孙思邈的尸体却不见了。”
慕容晚晴听得离奇,立即道:“不错,他应该是假死。不那样,他也逃不脱那夫家的控制。”
“可能是这样吧。”那人点了点头,自语道,“那夫家主事人很是恐惧,几乎用了所有的力量去找孙思邈的尸体,但一无所获。然后就过了十三年。”
望着白云悠悠,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十三年了,活着的原来都活着,死去的却让人难忘记。”
那人似有感慨,也似给故事下个注脚,喃喃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他本是大志逸飞的人,但说及这故事的时候,显然也沉湎了进去。
他对这个故事如此感怀,难道仅仅是个知情者?是不是因为他在这故事中也曾演过一个角色?
慕容晚晴呆立在那里,也喃喃地念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
只是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却道尽世间白云苍狗,沧桑几许。
慕容晚晴又想落泪,抬头道:“因此,孙思邈的枷锁就是那女人?”
“不错,正是如此。你知道这个故事后,才会了解他这个人,他的枷锁。”那人又望向西北的天空,缓缓道,“这十三年来,他人在昆仑,却一直无法卸下这个枷锁。他问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是爱她,还是害她?”
慕容晚晴微颤,心绪万千,一时间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爱会让人盲目,让人看不清旁的事情,爱一个人也可能害了她。
可难道因为怕伤害,就不敢去爱?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才发觉,多少有些接触到孙思邈的内心,蓦地心头震动,望向那人道:“你怎知他在昆仑说了……”
“什么”两字还未出口,慕容晚晴突然怔住。
青天白日,日照紫金山上,泛着迷幻的光芒。
那大石还在,可大石上盘坐的人却消失不见。他突然地来,突然地走,只留下一个故事后就不知所踪。
慕容晚晴错愕难言,冲到大石旁四下张望,可只见青山依旧,白云悠悠,哪里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慕容晚晴太多困惑未明,忍不住喊了出来:“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声音激荡,传到远山处,回荡而来,到处都是她的问话之声,却没有回答。
慕容晚晴立在那里,心中一阵茫然。
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对十三年前的往事这么熟悉?
他来到这里是什么用意,难道仅仅是要给她讲段孙思邈十三年前的故事?他肯定有更深的用意!
这人谈话间说了一句“活着的原来都活着”,是不是说不但孙思邈没有死,那夫家的主事人也在?孙思邈还要和那夫家了却这段刻骨的仇恨?
可最让慕容晚晴诧异的是,这人竟知道孙思邈十三年来的事情。
这十三年来,孙思邈不是一直孤独地守在昆仑?这人怎么会知道孙思邈十三年来的情绪?他怎知孙思邈在昆仑?难道说,他这十三年也是和孙思邈在一起的?
千头万绪,慕容晚晴一时间不知从何理起。她突见夕阳西下,近了远山,却要辞了天空,这才意识天已黄昏。
一念及此,慕容晚晴再不犹豫,立即向山下奔去。
她想要见见孙思邈——只是想见。那一刻,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
路遥情切,日落夜临。
有街灯燃起时,慕容晚晴终于冲到张府的巷口处,气喘吁吁,一颗心也是跳个不休。
可她只是顿了片刻,就决定再入张家……
突然有马蹄声急骤,飞快地近了她的身后。
慕容晚晴怔了下,回头望去,只见到十数骑快马肆无忌惮地冲了过来。她立即避到路边,等看清楚那些人的面容衣饰后,更是凛然。
为首那人的脸色半黑半白,赫然就是萧摩诃。而萧摩诃身后不问可知,就是陈国的宫中侍卫。
萧摩诃为何会到这里?
慕容晚晴当然没有忘记,张季龄本认识斛律明月,极可能是斛律明月安插在江南陈国的细作。
难道说,陈叔宝被抓,萧摩诃迁怒旁人,怀疑张丽华有些问题,这才带兵前来?
萧摩诃目光掠过慕容晚晴,却视而不见,驱马直到张家门前,拍得铜环啪啪作响。而跟随他的侍卫纷纷下马,肃立门前。
慕容晚晴心口抽紧,没料到这种情况,一时间倒不知该上前还是暂避。
大门开了,那老迈的管家探出头来,不等问话,萧摩诃已大步进了院子。大门又关上,带来的那些宫中侍卫还是立在那里,神色肃杀。
慕容晚晴试探上前几步,有侍卫转过身来,手握刀柄喝道:“无关人等,退下。”
慕容晚晴蹙了下眉头,终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她心中蓦地想到,若要抓人,就绝不会是萧摩诃一个人进去,萧摩诃只怕是有事来此。她一念及此,心中微松,转瞬又浮起困惑,萧摩诃是陈国将军,和张季龄父女有什么话说?
正琢磨间,听到院门又响,慕容晚晴望去,心头颤抖。
院门大开,出来了两个人,一个当然还是萧摩诃,另外一人正是慕容晚晴跑来想见一面的孙思邈。
孙思邈见到慕容晚晴时,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二人目光一触,慕容晚晴震了下,上前几步。
她自听了石上那人说了孙思邈的往事后,心情激荡。她如此心急,只想见孙思邈一眼——一眼万年,又如流星闪过般的短暂。
她终于又见了孙思邈。她本有千言万语,可见到孙思邈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孙思邈眼眸中似有分讶异,他看出慕容晚晴有些不同,但不解她为何不同。可他还是上了马,跟随萧摩诃出了巷子。
萧摩诃原来是找孙思邈的,萧摩诃找孙思邈做什么?
马蹄声起,二人擦肩而过。
对视一眼,却无言。
慕容晚晴呆呆地看着孙思邈消失不见。许久,她感觉到秋风吹来,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才见到明月不知何时悄悄地爬上了夜空。月光铺下来,洒在巷口变成了银,洒在树上化作了雪。
十三年了,月色是否还如当年的月色?
慕容晚晴忍不住地想,心中有激动,也有惆怅。
然后,她就听身后一人轻声道:“你难道……已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