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葛衣羽冠,手持拂尘,缓步走入了大殿,就如仙人到了凡间。
孙思邈阅人无数,可一见来人,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暗道:“王远知果然不凡。”
他并未见过王远知,但实在想不出道中除了王远知,还有谁会有如斯气度,如此从容?
就见那人离陈顼还有数丈之远就已止步,施礼道:“茅山王远知应召而来,参见圣上。”
他的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从容得简直不带一分红尘的气息。
他的身材不胖不瘦,他的容颜不俊不丑,他虽立在帝王之前,仍不露丝毫窘迫之意,若论从容,和孙思邈不相伯仲。
从容本是因为自信。
他也当得起这个自信。茅山宗自上清派而来,虽有魏华存得道大成,陆修静、陶弘景珠玉在前,但真正让茅山宗在江南开花散叶,成为天下第一宗派的却是他王远知。
可众人又觉得他和孙思邈还是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却无法形容。
陈顼终于抬头看了王远知一眼,低声道:“赐座。”
早有宫人搬过椅子上前。等王远知落座后,陈顼又看着脚尖,似乎上面长了花儿:“王宗师可知朕召你来的用意?”
王远知微微一笑:“贫道只知圣上宣召,却不知圣上宣召何意?”
“哦?”陈顼声音中略有失望,“都说茅山宗师知晓天意,可窥天机,难道竟算不出朕的心意?”
王远知道:“天子之心,本如天机。然则天机难揣,天机亦不可泄。”
陈顼点了下头,再无言语。
二人看似随意对答,众人听在心中,感触不同。
徐陵心道,都说王远知之能,鬼神难测,今日见他对答,蕴含机锋,果不简单。
吴明彻心中却想,王远知言辞含糊,和孙思邈一样,有些故作高深。可他说天子之心本如天机,就是在奉承皇上受命于天,比孙思邈要知机识趣得多。
孙思邈却想,陈顼将王远知找来,只怕不仅仅是寻玉玺那么简单。天师六姓之家,我只凭通天殿一见,就知他们早分崩离析,各怀心意。桑洞真当初前往响水集的事情,王远知无论知或不知,眼下只怕都要小心应对。
殿中又沉默了半晌,陈顼终于再次开口:“淳于将军呢?”
徐陵、吴明彻均是一怔,不待回答,偏廊处有人道:“臣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偏廊暗影处,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停着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形容枯槁之人,病容满面,在暗影下更显憔悴之意。
那人正是陈国大将淳于量,众人多露诧异之意。
原来淳于量虽与吴明彻、萧摩诃二人一样,均是陈国赫赫有名的将军,但腿部有伤,近年来一直疾病缠身,不要说领军作战,就算入朝都是罕见。
可谁都不敢小觑淳于量,只因为淳于量在江南三将中最负谋略,当年亦曾拼死救过陈顼的性命。淳于量虽不居功,陈顼可一直将他当作心腹之人。
今日陈顼召王远知入宫,众人多少都知道今夜要有大事发生,可见淳于量竟然抱病也来到这里,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均感觉殿外明月正悬,但殿内风雨早起。
有宫人推着淳于量入了大殿,陈顼还是垂头,只是道:“淳于将军,你将事情说说吧。”
孙思邈本一直心中困惑,见到淳于量被推入殿中,微有惊诧,心道,怎么是他?难道说……
孙思邈扭头向陈顼望去,他的脸上蓦地又有迷雾沧桑之意。
殿中亮如白昼,可灯火下,淳于量脸上似乎总有暗影。他目光缓动,掠过孙思邈时,凝了片刻,最后停在王远知身上。
众人见了均想,淳于将军虽满面病容,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
轻咳几声,淳于量终于开口道:“今日天子找王宗师和孙先生入宫,为的是宫中传国玉玺失窃一事。”
他开口点题,干净利索,可声音沙哑,其中满是疲惫之意。
灯火下,众人脸色明暗不定,保持沉默,殿中只余淳于量沙哑的声音。
“这件事孙先生想必已经知道,却不见得明白究竟,而王宗师既然不知,那我就将事情始末简略说说……”
孙思邈听淳于量提及自己时颇为客气,并无意外的表情,只是在想,原来是他,怪不得……
多年前往事瞬间涌上心头,可都已淡漠,只有十三年前的那场雨,还是记忆深刻。
陈顼不语,众人见了,当然也不会反对,只有陈叔陵眼珠乱转,似在想着什么。
“王宗师和孙先生均是见多识广之人,对传国玉玺来龙去脉当然明了,也就不用我来赘述……但有一件事还要说下,就是传国玉玺自本朝高祖见于栖霞寺后,就一直封存在皇宫大内,严加看管。”
淳于量说话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咳,又道:“不过月余前玉玺却突然失窃了。太子知道此事后,想为圣上分忧,因此去了响水集。”
孙思邈方才听徐、吴二人说过此事,心中疑惑,既然严加看管,又怎么失窃的?淳于量避而不谈,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听闻萧将军提及,孙先生当初也在响水集,危机时还救了太子和萧将军?”淳于量向孙思邈望过来。见孙思邈点头不语,他缓缓道:“孙先生是大智慧之人,肯定会觉得太子前往响水集一事有些蹊跷了?”
不等孙思邈回答,陈叔陵突道:“这事不用大智慧的人,旁人其实也会知道。”
“哦,这么说……兴郡王也知道?”淳于量缓望过去。
国主陈顼在座,众人未经许可,均是沉默,只有陈叔陵无此忌讳,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陈顼“嗯”了声,让人不知心意。
陈叔陵却不管许多,大声道:“旁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前往响水集很是蹊跷,暗中却也有一种说法,说太子前往响水集,除了要取传国玉玺,还要拉拢几方势力!那势力一直神秘地存在,知晓的人并不多。”
他说到这里,望向孙思邈道:“孙先生是大智之人,可知太子为何要拉拢那几方势力?”
孙思邈心道,这里就我是外人,你偏偏问我,想是以为我不知究竟,要下个套给我钻了?
他早看出陈叔陵言语中一直对太子陈叔宝不敬,只怕有抢太子之位之心,他若贸然陷入这种争辩中,只怕隐患无穷。
“兴郡王,方才我就说过,大智之人,就不会自困笼中。兴郡王问道于盲了。”
陈叔陵一滞,眼中有分恨意,叫道:“好,你们都是势利小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
陈叔陵霍然望向陈顼,大声道:“父皇,传言说,太子联系拉拢神秘势力,要取玉玺,却不是为父皇分忧,而是盼父皇早死!”
一言落地,众人均是色变。
“叔陵,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殿外有人叫道,踉踉跄跄地冲进殿来,神色张皇,正是陈叔宝!
陈叔陵见陈顼一直沉默地望着脚尖,更是气壮,冷笑道:“你敢做,难道反怕人说了?你若不是心怀鬼胎,怎么会冒险去齐国?你若不是因为机关泄漏,为何要在紫金山做戏?你们布下天罗地网,来捉所谓的叛逆,难道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陈叔宝叫道:“没有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他话一出口,众人均皱眉头,心道太子长于后宫,无甚主见,远不及陈叔陵干练。
这种时候,岂是一个不知道能够解决问题的?
“你不知道?”陈叔陵哈哈大笑道,“有谁相信?父皇……”
“闭嘴。”陈顼低声喝道,其中隐约有震怒之意。
陈叔陵一凛,立即跪倒道:“父皇,儿臣本不想说,可怕你受人蒙骗。”
陈叔宝急道:“叔陵,我……”
“你也闭嘴。”陈顼一拍扶手,瞥了陈叔宝一眼,眼中满是愤怒失望之意。
陈叔宝扑通一声跪倒,浑身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中肃杀之意更浓,一些人呼吸都要屏住。
不知许久,陈顼才道:“淳于将军,你继续说下去。”
淳于量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之意,忽向一直沉默的王远知说道:“孙先生没有看法,不知王宗师怎么看呢?”
王远知沉思道:“贫道在想,若非一个充足的理由,太子不会前往江北的。”他说得没错,但和没说一样。
淳于量缓缓点头道:“王宗师说得极对,这个充足的理由,王宗师难道不知吗?”
王远知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并不算知。”
徐陵想要开口,却被吴明彻拉了下衣袖。
孙思邈看似自困,但早就将殿中一切看在眼中,见此细节,立即想到,徐、吴二人都知缘由,而这缘由竟和王远知有关!
淳于量虽满面病容,可一双眼眸却是出奇地亮。他盯着王远知道:“只因为太子前往响水集,本是听从了王宗师的意思。”
一言落地,殿中沉凝的气氛,几乎要让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远知身上。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在想,如果淳于量所言是实,那陈叔陵讲的并非空穴来风!
王远知坐在那里,神色竟能不变:“贫道不知淳于将军所言何意。”
“宫中传国玉玺失窃,太子异常心急,知宗师神通广大,这才亲往茅山拜谒宗师,祈望宗师能有法力,寻回传国玉玺。”
王远知耸了眉头,摇头道:“贫道在这之前,并未见过太子。”
淳于量缓缓道:“太子到茅山时,宗师正在闭关,接见太子的是茅山弟子魏登隐。当时宗师座下桑洞真、周太平、严太玄、姚正一均不在茅山。宗师闭关,因此魏登隐掌管茅山宗的一切事务,不知我说的可对?”
他居然对茅山宗的弟子如此清晰了然。孙思邈听了,只是在想,淳于量这般详查,其中只怕涉及到极大的秘密。
王远知点头道:“正是如此。”
“就是这个魏登隐接待的太子,同时告诉太子,宗师会一种寻龙之法,可查传国玉玺的下落。”淳于量目光藏锋,“也就是这个魏登隐,主动去请宗师出关,最终虽未请出王宗师,但告诉太子说,王宗师已查出传国玉玺就在响水集,让太子前往寻觅!而魏登隐更是自告奋勇,和太子定了联系暗语,说只要太子一到响水集,就有人会和他书信联系,告知传国玉玺的下落!”
王远知脸色微变,就听淳于量做出结论道:“太子就因为这点,这才带萧摩诃立即赶往响水集。不知道宗师对于此事,有何解释呢?”
殿中又静了下来,可所有的目光,均落在了王远知身上!
王远知还是如仙人般坐着,脸上恢复了从容。“贫道不知如何解释,”他顿了下又道,“贫道出关后,魏登隐已死了——就吊死在三茅道观的主殿。”
有秋风入殿,满是凉意。
淳于量轻咳几声:“王宗师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对此毫不知情了?”
王远知默认,很多时候,解释更像是掩饰,聪明人都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陈叔宝急得额头满是大汗,可见陈顼面沉似水,不敢多言。
淳于量竟不追问下去,望向孙思邈道:“听萧将军说,响水集不但有先生在,还有茅山四弟子在那里做法?”
见孙思邈点头,淳于量又道:“王宗师,桑洞真等人竟到江北做法,不知宗师有何看法?”
众人听到这里,难免有些错愕。只因为众人到如今,或多或少均知道传国玉玺的失窃,关系极大,隐藏杀机。可听淳于量几次询问王远知,其词虽恭,可其意却难以揣摩,竟隐约有猜忌王远知之意。
难道说,这看似仙人、远在茅山修道的王远知,竟有对陈国不利的举动?
王远知还能安之若素:“道行天地,江北江南有何分别?”
他这刻突然打起禅机。淳于量笑笑:“王宗师说的不错。大道至简,行于天地,为民祈福一事,有道之人是不管江北和江南的。”
他话题一转,再望孙思邈道:“可这道理,斛律明月是不懂的。”
孙思邈沉默许久,道:“很多人都不懂。”
淳于量顿了下:“斛律明月因为不懂,这才派五行卫出兵围剿响水集。幸得孙先生引路,萧将军才能带太子逃命。只是命中注定,萧将军虽逃脱齐军之手,却将太子落入兴郡王所言的几股神秘势力之手。”
陈叔陵叫道:“焉知他们不是在演戏?”
他只说一句,陈顼立即望来,目光森然。陈叔陵心中惊凛,立即垂头道:“父皇,儿臣多嘴。”不等陈顼责怪,他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竟是极重。垂下头时,他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陈顼收回目光,再次望着自己的鞋尖。
他举止古怪,但殿中群臣早见怪不怪,知道就算上朝时陈顼都是这个举动。
淳于量不理陈叔陵所言,又道:“孙先生可知道那几股神秘势力的来历?”他又轻咳了几声,掩着嘴,可目光针锋般盯着孙思邈的表情。
孙思邈心思飞转,缓缓道:“应是天师门下。”
淳于量收回目光,点点头道:“不错,那几股势力分属天师门下六姓,七月十五重聚清领宫通天殿,要迎天公将军重生。他们图谋不轨,擒住太子,就是想要以太子来要挟天子,甚至要对陈国不利。不想被孙先生破坏了这个计划。”
孙思邈本无愧心之事,闻言从容如旧,可心中还是不由诧异。
这件事到如今还是颇为隐蔽,这个淳于量如何得知?
当初陈叔宝虽被他所救,但被救之前一直昏迷,所知无多,根本不可能知道事情始末,自然不是陈叔宝对淳于量说的一切。
这个病怏怏的将军,庖丁解牛般地分析原委,究竟还知道什么?
淳于量又在咳,可目光已落在王远知身上,一字字道:“魏登隐是宗师的弟子?”
“是。”王远知根本没有废话。
“桑洞真也是?”
王远知眼睛眯缝起来,半晌才道:“是。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呢?”
淳于量笑容中带着刀锋:“明知或许,故问未必。我其实只想问问,茅山弟子所为,王宗师真的一概并不知情?魏登隐欺骗太子一事,宗师不知,桑洞真江北行道一事,宗师也不知吗?”
王远知缓缓道:“桑洞真前往江北一事,贫道倒是略知一二。”他态度一直都是含含糊糊,看似清楚,却像糊涂。
众人却想,此时此刻,你就算含含糊糊,只怕也遮掩不过了。
淳于量又咳,灯火闪烁下目光却如炬:“那桑洞真先在通天殿筹谋反叛陈国,后在紫金山袭击太子,宗师是否清楚呢?”
众人皆惊,王远知那一刻的脸上有如木刻。
“淳于将军说什么?贫道有些不懂。”
淳于量突然摆手道:“把人押上来。”
众人不由先看陈顼,见其不语,想是默认,不由纷纷向殿外望去,就见萧摩诃已带兵士押着一人上了大殿。
那人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早无当初衣白如雪的飘逸淡然。
孙思邈一眼望去,就已认出那人正是桑洞真——王远知的首徒,亦想到当初在三清观化装成道童行刺陈叔宝的刺客,想必也是这人改扮。
那时候,桑洞真和李八百、张裕联手的。
一念及此,孙思邈心绪流转,只感觉这其中的算计错综复杂、狠毒险恶,远超想象。
桑洞真浑浑噩噩,突然见到王远知,忍不住叫道:“师尊救我。”
他这刻全然没了分寸,就如溺水之人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自然死死抓住不放。
可他这么一叫,就让众人难免心想,太子两番遇险,均和茅山弟子有关,王远知绝难推脱关系。难道说,这如仙人一样的道长其实竟包藏祸心,竟对太子……或对陈国不利?
淳于量目光萧肃,落在王远知身上,隐泛敌意,一字字道:“我想,王宗师似乎要给我们一个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