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困惑不解。
他目前只知道这个李八百心机极深,所想的每一步均是阴险毒辣。比起李八百来,他以前骗别人的把戏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不认为孙思邈会受制于李八百。
可李八百为何这般自信满满?
他有什么底牌?
孙思邈虽还坐在椅子上,可看起来已没那么舒服,他感觉又有个笼子扣来,只是这次却没有那么轻易脱离。
他现在绝非孤身一人。
“你可以把我捧到陈国庙堂,当然也可以把我摔到牢狱。”孙思邈终道。
“不错。”李八百直认不讳,“你今晚斗得过王远知,荣华富贵转瞬到手,但失去也容易。”
孙思邈缓缓道:“可你应知,我不是对荣华富贵有兴趣的人。”
李八百淡淡道:“你当然不是,可你也有弱点的。”
孙思邈笑了,接道:“不但有,而且很多。”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太软。”李八百缓缓道,“据我所知,你从出生到现在,不要说杀人,就算狗都没宰过一只。我真难以想象,你这样的人竟也能练出绝世的武功。”
冉刻求大为错愕,倒从不知道孙思邈还有这等故事。
孙思邈微笑道:“这倒没什么奇怪的,练武伊始本来就是为了强身,却不是为了杀人。昔日禅宗始祖达摩面壁传功,不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普济众生?”
李八百一拍桌案,喝道:“说的好!兄弟这些日子来,终于发现,孙兄其实也和达摩一样,从昆仑出来,也是普度众生来的。”
“阁下过誉了。”孙思邈叹了口气。
“因此孙兄绝不会见死不救的。”李八百眼中闪过分诡异,着重道,“更不会对身边的人见死不救,这点不用质疑。”
孙思邈道:“阁下这么肯定?那你有病的话,不妨来找我看看。”
李八百哈哈一笑:“兄弟身体还好得很,有病的却是孙兄身边的俏佳人。孙兄难道没有发现,这里少了一人吗?”
“慕容晚晴?”冉刻求心中一沉,失声道。
他这才发现,慕容晚晴本应该和孙思邈在一起的,但慕容晚晴一直不见,难道说,她落在了李八百的手上?
李八百大笑道:“连这小子都看出慕容姑娘是孙兄的良配,孙兄想赖都赖不掉了。”
“怪不得张裕不在,想必不是埋伏在外,就是看着慕容晚晴了?”孙思邈推测道。
“张裕虽沉默寡言,但素来也喜欢成人之美,只等孙兄一答应为我们除去陈顼,就会把慕容姑娘完好奉上。到时候孙兄佳人在畔,双栖双飞,想想都是让人流口水。”
李八百说得唾沫横飞,眼眸中绿意更盛。
“你放屁!”冉刻求忍不住道,“先生绝不是那种人!”
他向孙思邈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让孙思邈先发制人。只要能擒住李八百,就不用受人威胁。
孙思邈却还是动也不动。
李八百道:“你不必那么急于肯定。很多人自以为了解,其实永远不明白别人想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怎么想的。”
冉刻求一怔,正琢磨他话中用意的时候,听李八百对他道:“孙兄到现在还不动手,其实不但为了佳人,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什么?”冉刻求大惑不解。
孙思邈还是坐在那里,望也不望冉刻求,但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
“因为他知道你不姓冉,而姓张的。”李八百一字字道。
冉刻求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
李八百截断道:“你不叫冉刻求,本叫张仲坚,是江南首富张季龄之子!”
冉刻求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晃了两晃,嗄声道:“你……如何知道?”
这是个秘密——他一直隐藏的秘密,他一直为之刻骨铭心的秘密!
他叫张仲坚,张季龄之子——江南首富的儿子。
可他一直流浪江湖。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不知为何会被父亲遗弃。无数个深夜难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发誓要做富豪,并非是因为贪财,也不是对贫困的畏惧,而是想要争一口气,想有朝一日到了父亲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一句,一解多年的怨气。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来了,或许因为他只想偷偷见见父亲。可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个他一直隐藏的秘密,竟被旁人轻易戳破。
破得彻底!
李八百见冉刻求失魂落魄,补充了一句:“我身边的这位,就是你的父亲。孙思邈不敢动手,只怕我会马上杀了你的父亲,让你们阴阳难聚。”
冉刻求如受雷击,瞠目向张季龄望去。
他虽知这是张府,但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个平凡朴素的人,会是什么江南首富!
张季龄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了冉刻求。
冉刻求想过千万遍父子重聚的场面,只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对父亲唾骂,可望见张季龄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一时间竟鼻梁酸楚。
他们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
张季龄居然很平静,他看着冉刻求,如同望个陌生人一样,许久许久,才道:“你原来长这么大了。很好。”
他很客气,对着多年未见的儿子,并没什么激动,也不像有什么话要说,看起来又要垂下头去。
冉刻求却再也忍耐不住,嗄声道:“为什么?”
不闻回答,冉刻求上前一步,叫道:“你当年为何要丢了我?”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要的答案,问出来的时候,不仅有愤怒,还有酸楚。他以为父亲会内疚,以为父亲会激动,他并没有企盼太多,或许只要能看到父亲的一丝懊丧和悔过,他心中也能好受一些。
可张季龄什么都没有,冉刻求那一刻怒火勃发。
张季龄脖颈有些僵硬,终究没有垂头,平静道:“我嫌你出生的时候,长得太丑。”
冉刻求一怔,双拳紧握,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像要笑,可表情比哭都要难看。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是。”
冉刻求伸手扶住了窗棂,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站得住。他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几乎笑得就要喘不上气来,这才道:“先生,你说有趣吗?”
孙思邈还是安坐不动,可目光中透出悲哀之意。
这件事非但无趣,甚至可悲,任凭他本事绝顶,却也很难帮手。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想别人为何会有父母,我却被父母抛弃。”
冉刻求笑中有泪:“我千百次地问自己,我需要一个解释,可原来这个解释那么地有趣!”
张季龄神色木然,可衣袂已无风自动。
冉刻求终于止住了笑:“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你也不用再管我了,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竟奇异地恢复了平静,只是一字字说出来的时候,嘴角竟都溢出鲜血。
或许哀痛莫大于心死。
李八百突然笑了起来:“张仲坚……”
“不要叫我张仲坚!”冉刻求咬牙道,“我不姓张!”
李八百目光闪烁:“其实你误会你的父亲了。”
“你又知道?”冉刻求咬牙道。
李八百哂然笑道:“我当然知道。傻小子,你父亲这么说,不过是为你好。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不是!”
说话的却是张季龄,他似乎用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周身剧烈地颤抖。
冉刻求一怔,本是死灰般的心终于感觉出了什么问题。
孙思邈叹了口气,缓缓道:“李八百,看起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李八百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水,淡淡道:“当然,我若不知道,怎敢孤身来此和孙兄摊牌?张季龄本是张裕的大哥——龙虎宗的高手,张仲坚……不,冉刻求这么算来,也属于天师六姓之中,我怎么会不加以关注?”
冉刻求一震,突然想到张裕要收自己为徒一事,倒不认为李八百是无稽之谈。
“只要是天师门下,兄弟我都会关心的,谁让兄弟心热呢?”李八百含笑道,“因此,兄弟费尽心思,终于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张仲坚……哦,是冉刻求,你要不要听听?”
他也不等别人回答,又道:“这件事说穿了,简单。张季龄一直是被斛律明月控制,他不想让儿子也卷进来,因此为了儿子好,这才狠心丢了儿子。”
冉刻求心中一震,难信这种说法,却又相信这说法是真的。
他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何会和斛律明月扯上关系,但如果张季龄真是龙虎宗的人,那还有什么事不能信的?
“或许不应该说张季龄丢了儿子,只能说他将儿子偷藏了起来。”
李八百补充道:“可我也没查出哪里有了差错,反正张季龄藏起来的儿子突然就丢了,一直流浪江湖,变成了冉刻求。冉刻求却一直以为父亲丢弃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却不知道他父亲一直在找他,只是找不到而已。”
仰天打了个哈哈,李八百道:“可冉刻求无论姓什么,这张脸就是张家的脸,若加上满脸胡子,嘿嘿……活脱脱的就是天公将军张角,这点谁都无法否认。”
冉刻求周身颤抖,虽还是一知半解,心中宛若有火重燃——可绝非愤怒之火。
张季龄哑声道:“李八百,你为何全都要说出来?”
李八百说出真相,他看起来竟没有感激,反倒很不情愿。
冉刻求大为困惑,霍然望向孙思邈道:“先生,李八百说的可对?”
他知道在当下,能信的恐怕只有孙思邈一人。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没有回答冉刻求的问题,凝望李八百道:“张季龄宁可被儿子误会,也不想说出真相,只不过是不想再让儿子卷进来,你为何一定要说?”
张季龄一颤,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意。可心中不由想到,孙思邈怎么会了解得如此透彻,难道说……他早知道我的身份?但他若早知道我的身份,那他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冉刻求嗄声道:“可我有权知道真相!”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激荡,对李八百竟有感谢之意,却不去想李八百为何要说出真相。
他不管许多,他只知道有些真相是他宁可牺牲性命也要知道的!
“不错,冉刻求有权知道真相的。”李八百淡淡道,“他身为天师六姓中人,不但有权、还有必要一定要知道真相!”
“他知道真相后,你这副牌赢的希望就更大了?”孙思邈道。
“孙兄真的深知我心。”李八百抚掌笑道,“如今父子相认,误会全消,真可谓大团圆的结局。兄弟我最喜欢看这种结局了。”
见孙思邈皱眉,李八百问道:“可孙兄为何皱着眉头,难道一定要让结局变成悲剧?”
冉刻求身躯微震,终于明白李八百为何有恃无恐。
不但慕容晚晴在李八百手上,张季龄也被李八百控制,李八百也就间接控制了他冉刻求。
孙思邈投鼠忌器,如今束手束脚,这副牌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孙思邈缓缓道:“李八百,你真的是个无情的人。”
“可越是无情的人,其实越是多情的。”李八百笑里带冷,“兄弟看似无情,其实多情,不然为何热心奔波,让天师大道得行,让父子相认,积极牵线当月老?孙兄看似无情,实则也是多情……”
放下茶杯,李八百字字击中孙思邈的要害:“你绝不会看着慕容晚晴去死,你也不会不顾张季龄的父子之情,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不敢出手。因为你太了解兄弟,知道你不敢的事情,兄弟全都敢做!”
孙思邈脸上又现沧桑之意。
孤灯孤独,照在李八百阴暗的脸上。他刀不在手,可像化入眼眸之中。
“张季龄看起来也像无情之人,其实更是个情种。本来我和他约定父子相认后,就让他暗算孙兄的……”
张季龄一震,却保持沉默。
李八百又道:“可方才他违背了约定,竟能忍心不认冉刻求。他看似无情,兄弟我却知道,他那时候希望孙兄能带走冉刻求的,只要他儿子平安,他什么事都会做,包括对兄弟我不利。”
冉刻求听到这话,只感觉一股酸意冲到鼻梁。
“因此你改变了主意,看似让他们相认,其实是在警告我?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让你杀了张季龄?”孙思邈道。
“孙兄圣手仁心,当然不会做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情了。”李八百手一晃,有刀在手。
刀锋就在张季龄的脖颈之上。
灯火下,泼风刀闪着妖异的七彩光芒。
冉刻求大惊失色,张季龄却是动也不动。
孙思邈也未动,只是叹口气道:“李八百,你真以为底牌是在你的手上?”
刀锋冷,李八百目光更冷:“底牌不在我手,难道是在孙兄之手?”
“底牌也不在我手。”孙思邈道。
李八百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孙思邈绝非无的放矢的人。
“孙兄莫非已脱离了大道,当起了和尚,竟和兄弟打起禅机来?底牌不在你我之手,会在哪里?”李八百目光突然一扬,望向了窗外,只因为窗外有声音传来。
“底牌其实在我的手上!”
那声音很冷——冷中带着无边的杀意。
窗外竟有人。月光洒下,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将那人脸映得半黑半白。
李八百一见那人,脸色微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来人竟是萧摩诃——陈国的大将。
萧摩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张家,此刻正站在庭院中,隔窗冷冷地望着李八百。
李八百心中困惑,还能笑得出来,悠然道:“不想堂堂陈国大将,竟也做起鸡鸣狗盗的勾当来了。萧将军深夜来此,可想偷点什么?”
他虽神色轻松,可心中震骇,因为他已听到四面八方有沙沙响动声传来。
暗夜中,那种沙沙之声虽轻微,但李八百已听出,那是许多人掩来的脚步声响。
萧摩诃目光中满是杀意,一字字道:“我来此,的确是想偷一件东西。”
“哦?”李八百见孙思邈竟还坐在那里,也不由佩服此人的镇定功夫,心中想着对策,胡诌道:“张家富甲一方,你要偷什么?”
“偷你的项上人头!”
泼风刀蓦地闪过分凄厉的光芒,李八百放声长笑道:“就凭你?你也配!”
他虽笑,可笑声中也有一分不安。他知道萧摩诃话不多,可越是话不多的人,说出的话就越有决心。
萧摩诃一挥手。
空中突然传来了嗖嗖声响。
那声响有如万箭同时射来的声音,暗夜中极为动人心魄。
咚咚响声不绝,他们所处的房屋陡然一震,然后就听到萧摩诃一声喝:“起!”
喝声才出,喀嚓……嘎叭……响声连绵,烟尘四起,月光突然泻入了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