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大乱,城中百姓早被惊醒,喧嚣阵阵。
萧思归见敌势浩大,立即召集了城中的陈兵分赴各面城门把守,自己却抢到淳于量身前道:“淳于将军,墙头危险,请将军到城下躲避。”
淳于量见他虽有紧张之意,却不慌张,暗自赞许,缓缓道:“城中有多少守军?”
“不到五千人。”萧思归脸有愧意,紧接着又道,“敌人四面围城,来意不明,末将已分派人手守住江陵城墙四面,剩下千人左右随时支援,可只怕城久失修,敌人众多,难守几日。”
以前的江陵城虽繁华,但梁元帝被杀城破时,曾遭西魏军屠城,眼下甚为萧条,目前虽被陈国占领,但不过是陈国在江北的一座孤城,难有作为。
因此陈国在这并未留下多少兵力,只做前哨,一等有战事发生,当先预警,很快会撤兵过江到江南镇守。
萧思归身为城守,当知朝廷的用意,日夜警惕,也派前哨监视北方襄阳的动静。
襄阳如今为周国南侵前锋战线,势力雄厚,周国若出兵,必经襄阳。
可萧思归怎么也没料到,敌人突至,前方哨兵竟无半分消息传来,难道说来敌并非周兵,还是说周兵来势迅疾,竟将他安排的前哨杀得干净?
无论哪种情况,显而易见,众人都成了瓮中之鳖,萧思归虽惊,但知道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固守待援,盼江南的陈军知道消息,来救江陵。
可消息能否传出,陈军是否来援,萧思归心中没底。
淳于量举目望去,只见到城下的火把几乎要延到了天边,沉吟道:“他们趁夜前来,围而不攻,立威之意甚浓。只怕……”
心中想到,江陵城民生疲惫,没什么可掠夺的,敌人竟以十倍兵力围城,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情,只有那个疯子才能做得出来。至于疯子是哪个,他心知肚明。
顿了下,淳于量吩咐道:“你多派兵士安抚下城中的百姓就好,他们就算要攻城,也要明天派人来找我谈谈再说的。”
他吩咐完后,下了城头回转城守府中,却不去见孙思邈,只召来个亲信询问孙思邈的情况。
那亲信道:“将军,孙思邈只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笼中入定了。如今城外有警,要不要多派人手看守孙思邈?”
淳于量摇头,摆手让亲信退下,呆呆地坐在轮椅之上,陷入了沉思中。
城中渐转安静,终于到了天明。
有脚步声急骤,萧思归匆忙赶来道:“淳于将军,来的是周军,他们果然派使者前来,说要见淳于将军。”
他满是钦佩之意,暗想都说陈国淳于量虽是不良于行,但运筹帷幄,实为陈国第一将军,今日见将军推测精准,果然名不虚传。
淳于量印证猜测反倒略有惊心,暗想自己昨日黄昏才到,周军竟已知晓,难道说城中早有了周国的细作?
他虽惊凛,还能镇静道:“他们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说叫裴矩。”萧思归道。
淳于量微皱眉头,他并未听过裴矩这人,心道那疯子身边有高手能人极多,怎么从未听过有个叫裴矩的?终究只是点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在兵卫的跟随下,府外走进了一人。
淳于量举目望见来人,心头微震。来人身着蓝衣,额头宽广,鼻梁通天,颌下胡须一缕,凭添许多儒雅之意。来人像个儒生,可淳于量却知道这人绝非儒生。
来人更像是道中之人——却不属各道。
来人也在观察着淳于量,见淳于量衰弱如此,眼中不由露出分讶然,转瞬施礼道:“裴矩见过淳于将军。”
他态度不卑不亢,虽在天下名将面前,亦是从容自若。
淳于量见过使者无数,或卑恭,或傲慢,或心怀鬼胎,目的可说是一望得知,但见这人如此,反倒琢磨不透他的心意,更是惊凛。
咳嗽几声,他掩口道:“裴……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道,“将军莫非忘记和敝国大冢宰的约定?”
萧思归听到“大冢宰”三字时,微微一怔,就听淳于量道:“我国的确和贵国的宇文丞相有过约定,以奉孙思邈换回鲁阳周边六郡,可贵国蓦地兴兵来到江陵,所为何来?”
裴矩哈哈一笑道:“敝国大冢宰心急,和孙思邈已十三年未见,知将军押送孙思邈到了江陵,等不及孙思邈前往长安,因此亲率大军十万,与将军、孙思邈会猎江陵,想将军定然喜悦。”
一言落地,淳于量忍不住剧烈地咳,萧思归却震骇万分。
会猎江陵?裴矩说得客气,可会猎搞不好就要死伤无数。
周国兴兵十万前来?小小的江陵城如何能挡?
孙思邈究竟有何能力,能让周兵大军前来?
可最让萧思归震惊的却是,此次领兵的居然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护?
萧思归在陈国虽没什么名望,但久在前锋,对周国情况也是颇为了解。
周国最有名的不是经常和齐国交锋的韦孝宽、梁士彦等名将,亦不是垂手长安,统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而是虎踞龙盘在关中的关陇门阀。
得关陇门阀拥护,才能得关中天下,未得关陇门阀的推崇,就算天子之位也坐不安稳。
而关陇门阀最负盛名的是八姓柱国,独孤信的独孤家族就为其中一姓,可在八姓柱国中,眼下最具权利的却非独孤姓,而是宇文姓。
宇文邕坐拥天子之位,但所有人均知那不过有名无实,周国眼下最具权势的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泰之侄宇文护!
大冢宰就是朝廷的宰相,当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宇文护这个大冢宰,却没有人敢在他的头上。
皇帝都不能!
西魏恭帝年间,宇文泰身死,诸子年幼,宇文泰临终前命八姓柱国中的宇文护、独孤信、赵贵等人掌管国家大权。宇文护一天都等不及,当下迫使西魏恭帝禅让,扶植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登上皇位,周国建立。
而在西魏恭帝禅让之后,宇文护就杀了他。
宇文觉登基不久,对宇文护不敬,宇文护先下手为强,废黜毒死宇文觉,另立宇文泰之子宇文毓为周明帝。可后来发现,宇文毓极为聪明能干,威望渐增,宇文护猜忌心极重,再次下手,又杀了宇文毓,再立宇文泰第四子为帝,亦是当今周国天子宇文邕。
天子为龙,可这个宇文护短短数年光景,竟连杀三位天子,手段之狠,屠龙数量之多,不但可说空前,甚至可说是绝后。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蓦地兴兵十万前来江陵,萧思归听了,怎不心惊?
更何况当年江陵城破,梁元帝身死,也是宇文护、于谨兴兵南下所致,梁国天子梁元帝也可说间接死在宇文护的手上。
多年前江陵惨遭屠城,难道说十数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将重演?
萧思归虽早决心拼死护城,可一想到周军势大,城破难免,还是忍不住地惨然。
淳于量咳声终止,缓缓道:“盟定早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宇文丞相领兵前来,莫非想要毁约吗?”
“在下小卒一名,只来传话,怎知大冢宰的用意?”裴矩微笑道。
淳于量道:“宇文丞相还要传什么话呢?”
裴矩淡淡道:“会猎之前,大冢宰知将军行动不便,因此想先约孙思邈叙叙,想淳于将军不会反对?”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愤怒之意,陈、周两国约定,以孙思邈换取当年陈国失去的鲁阳六郡,裴矩只要孙思邈,闭口不谈交还城池一事,显然是对陈国极为地轻蔑。
可愤怒一晃而逝,淳于量咳嗽几声,终道:“那不知贵国何时肯还鲁阳六郡呢?”
裴矩眼中闪过分嘲弄:“这当然需要将军和大冢宰亲自商议了。”
萧思归也听明白一些事情,虽诧异孙思邈会有这大作用,却未深想,大声道:“宇文护若真的有诚意,为何不入城一叙?”
裴矩淡淡道:“大冢宰若无诚意,也不会带兵前来了。淳于将军身体不适,可暂时不去,但我若再不回转,只怕大冢宰等不及了。”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大冢宰最厌恶的就是等。”
他言语平平淡淡,可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思归虽怒容满面,心中却着实畏惧,只看着淳于量。
交出孙思邈,不见得能换回六城;但不交孙思邈,只怕城破在即;可就算交出孙思邈,宇文护就不会屠戮江陵城了吗?
淳于量又在咳,不知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喧哗阵阵,淳于量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却只是一摆手。有亲信快步出府,不多时引进了三个老者。
那三个老者均是白发苍苍,一见淳于量就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淳于量皱眉道:“何事?”
中间那老者老泪纵横,说道:“淳于将军,听说周兵又打来了?”
淳于量心道,你这不是废话?还能耐着性子道:“你等莫要慌张……”
“不错,你等莫要慌,江陵能否解围,只在淳于将军的一念之间。”裴矩突然插嘴道。
淳于量一怔,不待多说,那老者已道:“是呀,这位大人说的是,现在都传说,周兵来打江陵,只是为了个什么孙思邈,只要交出孙思邈,周军立即退兵的。”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眼中突露悲哀之意,缓缓向裴矩望去。
他带孙思邈来此本是隐秘之事,萧思归都不知晓内情,城中百姓如何知道?不用问,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这么说,城内肯定有细作。
如今江陵城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内外交困,只怕宇文护一声令下,城破不过是翻手之间。
裴矩只是笑笑。
那老者哀声道:“现在江陵城人心惶惶,老朽代表全城百姓来求淳于将军,无论如何,只请淳于将军顾念一城百姓的性命,交出孙思邈。”
说罢连连磕头,额头现出鲜血。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听那三老者“砰砰砰”磕头不停,终于咬牙道:“你等起来。”一招手,有个亲兵上前,淳于量缓缓道,“你带四人推车出城,送孙思邈前往周营。”
那亲兵领令,看裴矩一眼,说道:“裴使者这面请。”
三个老者见状,均是大喜,诸多感谢。
淳于量心中却不由一阵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所为,还是怎地,呆呆地坐在轮椅上,神色木然。
那三个老者见了,略有讪讪,慌忙告退。
感觉萧思归望着自己,淳于量疲惫道:“萧城守,你不用管我,护送他们到城门。”
萧思归思绪复杂千万,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淳于量坐了许久,听脚步繁杂远去,终于转动轮椅向孙思邈所在大堂而去。
堂中铁笼早已不见,淳于量游目四望,神色萧索。陡然间目光一凝,落在地面上,脸色微变,驱车上前。
青砖地面上落着一把铜铸的钥匙——那本是他昨晚有意落下的。
孙思邈未取钥匙?
钥匙虽在笼外,但以孙思邈之能,取之何难?
淳于量心中震颤,俯身就要拾起那钥匙,指尖将将触碰那钥匙时,身形微僵。
钥匙旁的青砖上,竟有极细的刻痕,像是用针尖划出。青砖白痕,却不明显,若非俯低望去,倒是极难看到。
谁划出的痕迹,难道是孙思邈?他划这些痕迹做什么?
淳于量满心困惑,撑着病体下了轮椅,早有亲信过来,扶住淳于量,叫道:“将军,你怎么了?”
淳于量缓缓摇头推开那亲信,跪在青砖上望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痛苦,头已触地,涕泪横流,手中紧紧地抓住那钥匙,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砖上的划痕是些字,那些字也是颇为寻常,写的不过是苏叶二两,半夏三钱、茯苓……之类。
淳于量虽不能和孙思邈一样,久病自医,可也认得出那是个药方——治他寒咳的药方!
寒咳的药方!
他眼眸中有晶亮的光芒,不看那药方,目光只落在药方下的最后两排小字上。
大医精诚,治病救人当先发恻隐之心,不问何人,皆如至亲;将军不惜舍身,但千金一命,吾实难等闲视之,愿将军好自为之。
简简单单的留言,其中的含意却是深邃入骨。
淳于量终于忍住了咳,定定地望着那两排小字,宛如望着孙思邈那微笑的面容,秋风过,泪水终于流出眼眶,滴落在那青砖小字之上。
长街长,风吹叶落。
孙思邈盘膝闭目坐在铁笼中,似不想他究竟去往何处。
车行辚辚,才出了内城,无数百姓就涌上街头,对着车上的孙思邈指指点点。
“这就是孙思邈?”
“是他引周兵来的?”
“这是个祸害!”
“是呀,人都说,他若不死,全城的百姓都要死!”
“可他就算死了,周兵也不见得就这么回去的。”
议论声越来越为激烈,突然有一人高叫道:“这个祸害,怎么不早死,偏偏到江陵城来祸害我们!”声音未落,一只鞋子丢过来,入了笼子,差点砸在孙思邈的头上。
群情汹涌,有不少百姓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效仿,一时间口水唾沫,菜叶鞋子接踵而来。
裴矩一旁冷观,嘴角突然露出分笑容。
萧思归慌忙维持秩序,大声道:“大伙莫要激动,让路让路。”
可他的声音在百姓的浪潮中,多少显得有气无力,百姓益发地激动,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看起来不等孙思邈出城,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们却不知道,杀了孙思邈,反倒更惹祸害。
孙思邈仍旧盘膝未动,甚至眼睛都未睁开。
裴矩本在笑,望见孙思邈如此也不由露出分讶异之意,他自认养气的功夫少有人及,却实在想不到孙思邈这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眼看百姓冲破陈兵的阻挠,已要冲到铁笼旁,甚至要伸手进去……
笼中若是只猛虎,他们就绝对不会伸手进去,这是裴矩那一刻的想法,他也在想,不知道若这些人真的要撕烂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会不会还有这么镇静?
“住手!”
长街那头蓦地传来一声喝。
那声喝如斯地响亮,竟如数十人同时发出,很有惊天动地之感,众百姓一惊,止住了动作,扭头望去。
来路上行来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那一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愤怒之意——怒得整个一张脸都已经扭曲变形!
可方才那声喊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他身后还有数十亲信,就站在他身后,长枪一样地挺直,立在那里,竟如千军万马一样,方才那声喝,就是这数十人一起发出。
轮椅缓缓而来,那数十人齐步上前,百姓感受到那股寒意,慌忙闪到了一旁。
淳于量终于到了铁笼前,伸出手去,摘下了挂在钢栏上的一片菜叶。
他动作简单,可一只手不知为何,竟抖个不停……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淳于量,突然笑了:“淳于将军还记得我说过的两排兵士的故事吗?”
“记得。”淳于量双颊红赤,努力地止住了咳。
他仍旧不解孙思邈的意思,可他知道若不再做些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孙思邈又笑:“我说过,谁都不能帮助另外一人去掉那两排兵士,除非那人自己才能。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